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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中的时间维度

2019-09-13华海镜

中国园林 2019年8期
关键词:山水园林建筑

华海镜

郑青青

金荷仙*

园林不仅是一门空间艺术,更需时间的“后熟”。时间是园林的重要特性之一,组成园林的诸多要素都随时间而演变[1]。园林在结合万物生长、追随生命的历程中,需等待时间的沉淀,方显现其意蕴。正如多种水果采摘之后并非最佳食用时刻,需经历“后熟”,方能至臻至味。气候流转、山水变更、植物季相变幻及年轮增长,无不体现时间在园林“后熟”过程中所起的作用。上溯萌芽时期的园囿苑台,下至明清皇家的万园之园,诸多园林在时间打磨下几经寂灭与重生,仍以一种活脱脱的艺术姿态屹立世间,熠熠生辉。

然而,随着时代风貌的不断演变,人类的时间观念正在悄然改变。“当前对于环境的破坏可以追溯到一个深层的、基本的起因——对于当前人类头脑中关于时间、空间及人类与两者关系潜意识的混乱误导。[2]”对待园林作品,应动态、多维度地认识其发展和变化过程。不仅因空间塑造的物景之美:植物林相之美、建筑造型之美和山水天然之美;而且由时间生发的意境之美:有我之境(时间丰富园林的历史人文内涵)、无我之境(作用于万物的自然神来之笔)和天合之境(与自然之天合共创)。

1 物景之美

中国古代哲学“形神二元论”①用朴素唯物主义观点说明形(形体、肉体)、神(精神、灵魂)两者不可分割,互为依托、互为阐发。将形延伸为时间的物景,即以自然界中真实存在的万物为基础,如花草树木、亭台楼榭、山水虫鱼等,各元素相互联系,演绎视觉艺术的美妙。东方园林强调“可行、可望、可游、可居”②,“可游、可居”将园林空间意识纳入时间进程,所创造的“进入式体验”使园林具有生生不息的韵味。

1.1 园林植物

《佛在阿弥陀经》中述,植物为西方极乐世界不可或缺的部分,带来粮食、花香、声音和色彩,构成和谐舒适的绝妙生活境界[3]。植物是人们生活资料的主要来源,相比人和其他动物,植物的寿命要长得多,并且植物的枝、果、根都可以繁殖,即植物具有其他生物无法企及的“无限”的顽强生命力,并能与周围的土壤、气候、微生物等生物因子组成一个相对稳定的生态系统。

植物赋予园林生机,为园林灵魂之所在。植物围合空间,既作为园林内容,又留出空白之处。独木孤赏、双木成林,造景则通过艺术手法,因地制宜、合理配置,发挥植物枝条、形态、色彩等自然特点,构成美景[4]。且可与园林建筑、山石相互搭配融合,构成和谐园景。园林设计擅用植物打造高低错落天际线,营造空间景深,展现变化之美。

植物四季生长呈现生命历程的多样变化,从萌芽、生根、开花到结果,不同周期带来不同面貌。色彩的变化为其一:不仅是提醒季候变更的自然讯号,更是一种旖旎、质感生趣、芳香怡人的自然美景。从而以植物韵景:“海棠红媚,兰瑞芳夸;霞生枫柏,雪泛荻芦;榴花烘天,葵心倾日;荷盖摇风,杨花舞雪。[5]”

1.2 园林建筑

建筑为凝固的音乐。建筑的表皮材料、形制是场地特定的印记。建筑空间是抽象的,但界定空间的材质并不抽象;建筑材料是无生命的,但建筑本身却在时间中生长。建筑在方圆砌筑之中体现人工技艺之美,而在时间浸润中把握着自身的节奏。

宁波历史博物馆是一座巨大的“记忆之城”(图1)。其立面材料来自基地上原本30多个村落拆毁之后所遗留下来的具有历史信息的砖瓦,它们被重新组合并成为基地新建筑的表皮[6]。徜徉于建筑之中并轻轻触摸,那些老砖、碎瓦和朽木,呈现出经风霜雨雪打磨的沧桑之美。

建筑空间具有时间的流动性。中国传统园林建筑本就是穿透、流通的,游人穿梭其中,往往因为空间变化的繁复延长了游览时间而不自知。计成《园冶》曰:“不妨偏径,顿置婉转”“随行而弯,依势而曲”等。曲折的路线设计阻隔了视线,避免园景一览无余,增加了园林神秘、含蓄的魅力。随着曲折的路线行进,犹如在山重水隔间游赏,连续的时间将不同的景致串联起来,带来步移景异之感。游人在这上行下绕、左右替换之中完成对园景总体的印象,时间于此达到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目的。

1.3 园林山水

图1 宁波历史博物馆(郑青青摄)

中国山水艺术强调人与自然的共通性,即人工营造与自然山水交相辉映,呈现如画美卷。园林中早有“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③之说,将大山大水浓缩摹移至方寸之地,再现大山大水的情韵、形态,观者于此可领略时间在园林中所创造之美:天光云影、日月星辰呈现四时、四季变化之美;山水结合四季植物、不朽建筑呈现朝暮晨昏、雨雪阴晴的瞬时之美;更可瞥见中国古代农耕文明一角,注重物候、历法的自然之美。

中国的二十四节气,尽管以黄河流域为切入点,在春秋时期已有仲春、仲夏、仲秋和仲冬4个节气,其中所包含的自然随性和诗情画意,则带来分阶段的审美定势。

扬州个园的四季假山,“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④。“春山艳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⑤。其模拟真山真水的生命形态,形神皆备,游人至此,可游一园而赏四季,诗情画意相适,生命气息浓郁。

真山真水之中,自然与人工的融合也不在少数。杭州宝石山上建保俶塔,构建塔与山、湖的关系。从保俶塔几个方向远望,山水交织;从远处望保俶塔,塔身融于山色,塔影入湖。西湖横亘于山峦之中,烟云空白相隔。保俶塔因建于西湖宝石山而愈显苍翠,宝石山因保俶塔的建成也更加灵秀动人。

2 意境之美

在对时间问题的探索中,西方哲学家康德将时间与“我”连通,认为时间不仅是主体的,作为一种内在的直观形式还是“先天”的[7]。我国古代诗人、文学家则以诗词歌赋的形式呈现他们对此的思考:“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⑦”将时间与历史、人生、情感交融为一体,将时间情感化、心理化。而除去人为因素,园林意境的营造离不开自然的作用——自然的鬼斧神工赋予园林自然之趣,在有意无意之间,展现园林意境。

2.1 有我之境

园林是一种在历史进程影响下具有时间维度的存在形式[8]。中国的人文精神一向主张:阴阳创世,二元始初;世界变化流转,岁月永不停滞[9]。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10]。园林元素中以建筑来表现有我之境最为显著。建筑通过表象形制传达表观的历史讯号,当其被裹挟在历史巨变中时,古时的建筑便成为历经万世的遗产,不仅包含人为营造被破坏的残缺美,又包含人类文明史的流动轨迹。面对残缺的建筑遗迹,人们或选择保持其自然的倾颓状态,或选择维修:修旧如旧、新旧结合。

意大利罗马斗兽场(图2),当政权倒塌,斗兽场失去功能时,建筑随即被拆毁、破坏。用来砌筑剧场的砖石、钢架被用以造民房、制武器,高耸的柱式圆形角斗场沦至衰败处境。而后因旅游的需要再次被记起时,斗兽场则又站在近2000年的历史高度焕发青春。日本多地震,建筑受损后小则出现墙体裂痕,大则倒塌。修筑时,并非“修旧如旧”,而是选择将修复的痕迹留在上面。每一次修复如同建筑的涅槃重生,破坏与修复使建筑呈现一种残缺美。

希腊帕特农神庙建筑于17世纪遭毁,18世纪神庙内文物遭盗运、抢劫和散失。如今一部分文物保存于大英博物馆,受世人瞻仰(图3)。巴黎凯旋门(图4),拿破仑统治时为了激励将士们勇敢对外征战,参考1000多年前的罗马提图斯凯旋门(图5)所修建,并完美体现了古罗马建筑造型艺术和雕刻艺术的结合[11]。时代的风雨浓缩于文物、建筑的命运之中,冗长的时间跨度丝毫没有阻碍文明的进程。在时间的流转下,建筑显出厚重而深沉的力量。

与其他艺术不同,中国古代盛行的摩崖石刻书写艺术则是将园林有我之境直接拓展刻写于自然山石之上,某种程度上是将带着“我之色彩”的书写还原给自然。在悬崖或山体上刻石,材料被称作“天地之骨”[12]。为观赏摩崖石刻,或长途跋涉,或登临山峰,感受笔锋刀痕的书刻气势与风剥雨蚀的金石气韵,倾听古老岁月的回音。

植物,经风景园林师之手一点,即焕发出人文精神的光芒。南京著名的法国梧桐项链可以说是植物设计的代表作。当年,蒋介石因妻子宋美龄喜爱法国梧桐而播下的树种,如今高大繁盛。鸟瞰深秋时节的法国梧桐围绕着美龄宫这一硕大夺目的“蓝宝石”,将中山陵园路勾勒出一条“金黄项链”。这件珍贵的礼物给南京带来特有的惊艳,不得不说时间是巨大的推手。

2.2 无我之境

自然本身是有生命的,会不断生长的。《庄子·齐物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10]。万物的生长寄托于大自然的神来之笔,由此汲取天地能量,在时间的连续不断之中自我协调,完善园林生态结构。中国古代的风水林、风水树蕴含天然的神性,由此早已产生自然保护思想:“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长。⑧”

民间所谓“风水林”——岭南村落风水林、徽州风水林、山东曲阜“孔林”等,带有神秘色彩与对自然的敬畏之心,对保护自然起到很大的作用。“天下名山僧占多”,古来僧人、道士参佛修仙都在环境优美风水胜地。双木成林,多木成森,枝繁叶茂。茂盛的林木与皎洁的月光遥遥相对,树影横斜于长空之上,如此环境之中,更能体悟清幽及超脱精神。

图2 罗马斗兽场现貌

图3 藏于大英博物馆的原希腊帕特农神庙内文物

图4 法国巴黎凯旋门

图5 罗马提图斯凯旋门

人寿百年,树寿千年,千年的长者启迪着百年的人生,古树具有感召启迪人类智慧的神力。将自身所蕴含的信息与能量、神性与智慧以各种方式传给人类、造福人类[13]。印度的释迦牟尼在佛教四大圣树之一的菩提树下⑨悟道成佛;中国的孔子四处游学授业,每到一处就在古杏林里讲学,感悟自然。风霜雨雪,四时不同,意境无穷。

自然保护区以保护具有代表性的自然生态系统、珍稀濒危野生动植物为主。自然保护区客观上依照人类的意志进行划分,但其中生命的生长却无人类的干涉。世界上最早成立的国家公园——美国黄石国家公园,地貌多样,动植物种类丰富,在19世纪由国家负责管理保护至今,园内各种高山、岩石、峡谷及各类野生动物在自然的环境里,记录着时间的信息:丰富多彩、生生不息。

1884年,国际上将英国格林尼治天文台的本初子午线定为世界时区的起点,计时仪器则被用来校准世界时间的误差。由此,格林尼治时间成为世界人们所使用的“标准时间”。而位于格林尼治天文台公园内的千年古树(图6),早在这标准时间制定前就已存在。古树携带着古老时间的信息,游离于人类标准之外。早就在生命长河中与时间融为一体。

2.3 天合之境

园林设计师如同桥梁,将“天生”“无关”的物与物进行序列安排,使物与物相互结识、产生情感、互为联系。时序延展之下,便会逐渐形成独特的园林生态环境。这其中,既包含人为的设计因素,又包含自然的生长作用。岩石上孤松傲立的风骨,绿水边婀娜多姿的柳枝、漂浮的蓬萍等展现自然与人工紧密的关系。

图6 格林尼治天文台公园古树

图7 临安钱王铺古桥

柬埔寨吴哥窟是以石为原料营造的规模巨大的建筑群,在15世纪时被神秘淹没。400年时间的遗忘,风吹雨淋,草木肆意生长,侵蚀巨石,吞没建筑。19世纪末被人发现时,已是一座参天大树纠缠遮没的石堆废墟,充满了野性、狞厉之美。为了珍重大自然的再创造,景区保持原貌,真是一件四百年人为、四百年天造的珍稀珍贵的天合之作!浙江临安钱王铺保留着的古桥(图7),岁月磨损,藤蔓生长,古树掩映,展示出大自然在人造的基础上锦上添花般的创造力。

园林中对山水进行缩移摹写,使人联结游者当下心境与山水中所表现的“无意识的时间”,从而达到“物我交融”的状态。王微的“灵无所见,故所托不动”意为山水之势,需用“心”发现,体会蕴于山水之中的“动”“势”之趣。日本枯山水讲求“心有所动”,观者需调动自身最大的感觉,去感受枯山水荒凉孤寂之中的禅意。如京都龙安寺石庭、东福寺方丈庭园、银阁寺庭园等,借由白沙、石头等寓意山河湖海,带着寂寥的外相,内里却追求时间的永恒[14-15]。观者于此,往往能够排除“自我”,过滤现实世界,从而进入枯山水所营造的“真山真水”之中,体会时间的永恒之美。

观古今中外诗画佳作,诗人、画家无一不是将自己的想象力、感受力发挥到极致,将“无人之景”赋予“有我之意”。遥想曹操当年北征乌桓大胜归来,途经碣石,作《观沧海》抒发自己对宇宙、人生的思索:“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1700多年后,毛泽东到此,赋曰:“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一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面对同一碣石,不同的人生境遇,2个历史伟人抒发不同的理想胸怀,展现同样深沉的千古悠思!

3 结语

时间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园林时间也是一个复杂、宽泛的研究领域。园林要表现其中万事万物生生不息的生命韵味,离不开时间维度上的变化。植物自然生长的变化、建筑古迹人文意蕴的增长、观山水对自然生命的体悟,诗词歌赋抒发对历史时序的思考等,共同构成园林时间审美的内涵。

园林是人类历史文化的记忆之一,人们在园林中“畅叙幽情、因寄所托、感时伤怀”,古道、古建筑以及大自然神笔所到之处无不体现着时间之美。时间的流逝、历史的冲刷,给园林烙上永恒的人文终极关怀的印记。园林营造中,当人退居二线时,自然的作用便慢慢显现。这是园林物景与意境之间微妙的变化、发展与平衡,园林由此呈现神妙的意外惊喜!面对时间赋予的古老的“活文物”,我们应保持敬畏、尊重之心,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加以珍惜保护。

注释:

① 《荀子·天论》中提出“形具而神生”,说明人的躯体是自然界的产物,人的心理是由躯体所派生的,人的身形成了,也就有了心理;南朝齐梁思想家范缜发展了荀子的形神观,进而提出“形质神用”的身心学说。

② 原用来形容中国画的写意精神。

③ 语出《世说新语·言语》。

④ 语出宋·郭熙《林泉高致》。

⑤ 语出宋·郭熙《山川训》。

⑥ 语出南朝·萧统选录《古诗十九首·人生不满百》。

⑦ 语出《诗经·小雅·车辖》。

⑧ 语出先秦史籍《逸周书·大聚解第三十》。

⑨ “菩提”原为古印度语“Bodhi”的音译,意为“觉悟、开悟”,有宽宏大量、明辨善恶、觉悟真理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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