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与“破坏”的力量——对话巴普蒂斯特·德邦伯格

巴普蒂斯特·德邦伯格 Baptiste Debombourg

1巴普蒂斯特·德邦伯格涡轮机木材装置尺寸可变2007/ 2008 / 2009 / 2013

2巴普蒂斯特·德邦伯格暗物质玻璃装置黑色夹层玻璃、木材、钉子、建筑石膏、浮法玻璃、固定胶11m×8m×5m，35m×18m×35cm2015斯特拉斯堡听画廊（Hear Gallery）“锅炉间”展出图片经德国科隆克鲁皮克·克斯汀画廊（Krupic Kersting Gallery）惠允

《当代美术家》（以下简称“当”）：您的创作受到哪些理论或思想的影响？

巴普蒂斯特·德邦伯格（以下简称“巴”）：我没有受到某个具体的理论或思想的影响。我所创作的项目都与人类关系的某些方面有关：我们的错误、怀疑、欲望，以及我们每个人对自己所处现实的感知。我用作品探索人类与物品之间的心理关系，寻找我们不懈追求的理想状态与现实之间的潜在差距。

我喜欢贴近现实的创作。通常，我将自己的艺术表现手法称为“语境”，我将它融入空间、建筑，以及对一个地方历史产生了重要影响的人的生活之中。与“现场”不同，“语境”也包含了与空间有关的人，在我看来，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

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对际遇的转化，连接了那些常常相互忽略的区域或领域（例如所谓的“贵族文化”和“流行文化”）。我相信这也是审视当代艺术的地位及其功能的一种方式。

当：有人评价您的作品看起来很有“破坏性”， 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涡轮机（Turbo）》中被“破坏”的墙体，对这样的评价您怎么看？您认为“破坏性”这样的形容是否合适？这样极具“破坏性”的视觉效果基于怎样的创作理念？

巴：从2004年开始，我的创作就一直在探索“在混乱中建构”这一理念，而它本身看起来像是一个悖论。我关注的不是暴力，而是暴力之后所发生的，以及与之相关的、人类所能做到的最好和最坏的事。

我从一个全新的维度去探索，将“破坏”诠释为“改变”。我把这些材料当成见证者，也是我们行为的一面镜子。

《涡轮机》是我早期关于“破坏”主题的装置作品，是我在画廊美术馆的特定场域创作的层压板雕塑。作品的主题关于“瘢痕”意象，象征了克服阻碍的能力、恢复力和生命力，同时融合了20世纪80年代在西欧工业和文化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涡轮增压潮流”。它是当时流行的典范：如果你的车拥有“涡轮增压”的标志，这会带给你带来高于其他普通汽车的优越感，而且发动机声音的效果也会带给你真实的力量感，意味着你比其他人更强大。我的作品更多地表达的是超越极限的能量，也与“破坏”相关，甚至涉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3巴普蒂斯特·德邦伯格恒星1200张椅子、6间咖啡馆、300米钢管单个椅子尺寸：53cm×54cm×72cm，作品尺寸：25m×15m×11m2015法国南特布菲广场公共空间展出现场图片经巴普蒂斯特·德邦伯格工作室和巴黎帕特里夏·多夫曼画廊（Galerie Patricia Dorfmann）惠允

“破坏的过程”是我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破坏”这一动作本身也是主题的重要部分。像“构建”一样，“破坏”也是人类行为和情感的表达，正如打破传统禁忌也是我们“破坏”本质的体现。通常，我们在使用完一件物品后会将它丢弃，而在创作中，我将物品“破坏”之后，把这当成重建新事物的起点。在破坏的过程中，日常物品的构建和功能也被重新评估。对事物进行重新构建自然会让它们变得不完美，在某种程度上，这更贴近人性。而我创作的项目都与人类关系的某些方面有关，例如错误、怀疑和欲望。我的作品正是以人与物之间的相互联系为基础所进行的心理探索，探寻现实与我们致力于达到的理想之间的距离。

当：裂痕在您的作品中随处可见，例如玻璃的裂痕、柜子上的裂缝，裂痕在您作品中具有怎样的涵义？

巴：准确地说，我把它们称为“伤痕”（scars），就像我之前提到的，它们是我们克服某些困境的能力的象征，生存、抵抗等主题在这其中也找到了新涵义。

当：您在探索、研究“构建”与“破坏”（construction and destruction），并以此为主题创作了许多玻璃装置作品，能否结合具体作品，为我们解读其中“构建”和“破坏”的力量?

巴：最初，我用玻璃作为创作材料，因为人们对于一些行为的反应让我很感兴趣，例如拆毁家具、玻璃等。这给了我创作的灵感，我的许多作品都是用挡风玻璃制作而成的，例如《水晶宫殿（Crystal Palace）》《狂怒的梦（Raging Dreams）》，这让我发现了很有意思的创作材料——夹层玻璃，它抗击打，能抵御“破坏”行为，挡风玻璃也是如此。

玻璃既美丽又危险的双重属性对我有很强的吸引力，此外，我对它的历史及其在这个时代所具有的特定涵义也有浓厚兴趣。1995年美国俄克拉荷马城爆炸案后，夹层玻璃便成了民用建筑的常用材料。并且，美国政府致力于将这种材质的玻璃运用到所有的公共建筑中，因为在这类意外事故中，普通玻璃破碎后产生的锋利碎片所导致的伤亡远多于事故本身的伤亡人数。

夹层玻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我们所处的时代。

当：您的代表作《加速场（Acceleration Field）》是迄今为止最复杂的大型户外玻璃装置，请您介绍一下这件作品及其表达的主题。

4巴普蒂斯特·德邦伯格追踪者玻璃装置美国迈阿密梅森·马丁·马吉拉品牌店展出现场图片经巴黎帕特里夏·多夫曼画廊（Galerie Patricia Dorfmann）惠允

巴：2015年，我获得了巴黎安托万·德·加尔伯特基金会（Fondation Antoine de Galbert）的一项大奖，我抓住这一创作邀请的机会在玻璃上呈现了自己的三部曲作品，以回应马塞尔·杜尚开创的在大玻璃上绘画的理念。绘画不仅是作品，这一行为本身也是“创作”（杜尚的大玻璃在一次运输过程中碎了，但他认为这让作品更加有趣了）。在研究玻璃的时候，我对绘画、表达和色彩产生了极大兴趣，我想以此探索这一理念的极致：绘画的终止，雕塑创作的开始或结束。围绕这一系列的问题，我把玻璃用作创作的材料，通过三部曲的作品反映我对色彩、透明度、材料的思考。

在斯特拉斯堡锅炉间展示的作品《暗物质（Dark Matter）》是“三部曲系列”的第一章，观众可以进入这件黑色玻璃装置作品的内部。《暗物质》把“黑”当作一种物质和空间，探索黑色象征的神秘涵义。《加速场》是在安托万·德·加尔伯特基金会的红屋天井展出的户外装置作品，作为三部曲系列的第二章，和第一章的作品大相径庭。《加速场》是一件白色、明亮的作品，与明亮、透明意象的对话是作品探索的方向。三部曲的终结篇是我在巴黎帕特里夏·多夫曼画廊（Galerie Patricia Dorfmann）1举办的个展“光辉（Radiance）”，展出的作品也以玻璃为创作材料，探索连贯性的模糊理念，展现光、阴影、映像和透明度。

当：您的作品通常会大面积地占领物理空间，您认为作品与物理空间有着怎样的关系？

巴：我的雕塑作品致力于探索地方记忆如何改变着我们对空间的认知和行为准则，揭示了环境对我们的行为和社会发展的潜在影响。作品运用了多种表现手法，将适度与极端、短暂和永恒、微小和崇高结合为一体。

当：我们注意到您的玻璃装置作品《追踪者（Stalker）》在梅森·马丁·马吉拉（Maison Martin Margiela）品牌服饰店中呈现，作为店内的装饰，同时也是橱窗的一部分。您认为在服装精品店、美术馆、户外公共场所等不同的空间展示作品，会有哪些不同？您在选择作品展示空间的时候会从哪些方面进行考量？

5巴普蒂斯特·德邦伯格水晶宫殿夹层玻璃、环氧树脂、浮法玻璃、有机玻璃、固定胶2.7m×5m×1.5m2008城市中的巴士站展出现场

巴：与梅森·马丁·马吉拉的合作源于之前在巴黎国际当代艺术博览会（Fiac）圣日耳曼广场的“艺术与时尚对话”项目。因为第一次的合作很成功，他们邀请我参与同年在巴塞尔迈阿密展会期间的类似的项目，这一次，梅森·马丁·马吉拉品牌也间接参与了。项目邀请艺术家创作，艺博会期间会在商场内展出作品，并在晚间活动期间邀请艺博会的观众和嘉宾参与。所以我打算创作一件在特定场景下的装置作品，例如将作品安排在专卖店里，取代靠近服装的家具。而这一项目的难点是如何在不影响销售，特别是保证公众安全的前提下，将作品嵌入空间。我很乐于迎接这些挑战，这样可以让当代艺术从“保护区”中脱离出来，避免落入设计的逻辑或普通装饰品的固有模式中。当然，风险也相伴而来，但通常来讲，冒险对我来说具有积极的意义，会带来一些有趣的结果。同时，知道如何说“不”、让项目与创作的自由和解、设定极限，都是艺术家的责任。

我们的逻辑习惯于思考如何保持平衡，所以勇于冒险就更加可贵。以我的项目为例，梅森·马丁·马吉拉很勇敢，给了我很多空间去创作。其实这一项目所面临的挑战是巨大的，因为每一样东西都需要现场制作，由我和一个美国团队共同完成，好在最后非常成功。我认为艺术家就应该多去冒险，因为我们的工作本来就会面临各种各样的挑战，从这个层面来说，我的工作并不仅限于艺术，我经常和不同的公司、策展人合作，在不同的地方开展项目，这些合作丰富了我的工作内涵，也让我取得进步。

当：您的作品《恒星（Stellar）》是坐落于法国南特的大型装置作品，该作品与公共空间或公众之间有着怎样的互动？您如何看待艺术作品与公共空间的关系？

巴：《恒星》是在法国南特布菲广场公共空间展出的一件临时雕塑作品，这里本来就是城市中的重要广场，汇集了各色各样的餐厅、咖啡馆，为人们提供享受新鲜空气和阳光的户外空间。这些餐厅之间相互竞争、吸引顾客，而这件雕塑作品将所有的餐厅和咖啡馆的露天区域聚在了一起。作品中一种颜色的凳子代表了一间餐厅或咖啡馆，各种颜色的凳子合在一起就构成了这件集合而成的空中雕塑。南特旅游节2结束后，这些椅子就被拆下来售卖，仅两小时，就被当地居民抢购一空。公众的回应力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当它展现出来的时候，无疑是一种美妙的奖赏。在我看来，艺术家在社会中扮演着“研究者”的角色，他可以将这些技艺带到整个社区，艺术家具备敏锐的想象力，用艺术诠释着社会问题的解答，这是建筑、城市化和经济无法解决的，这就是创意的力量！

这也是我在建筑大学，而不是艺术学院担任艺术教职的部分原因。我认为将艺术经验转化到未来的建筑中非常重要，能够帮助人们理解社会中的一些议题，并与它们对话，例如：怎样建造与环境和谐统一并富有美感的建筑？怎样建造亲近自然的建筑，并激发建筑的多样性？如何通过建筑完成资源的循环再生？并且连接现在与过去，赋予历史和现在更多意义……在公共空间中的艺术是社会、经济发展的重要工具。法国南特这座城市在这方面做出了成功的典范，今天，旅游业取代了原来的船舶产业，成为南特的主要收入来源，特别是在南特旅游节期间，许多人来到南特观赏艺术。

在经济占据优势、追逐利益的世界里，我们常常忽略了文化的重要性。另一方面，让艺术走出“保护区”，如此，公众才能进一步享受艺术。当然，艺术需要被研究、讨论，尤其需要各界专业人士的参与，但是我们也不能忘记广大公众，所以要让艺术从博物馆、美术馆中走出来。

当：请您介绍一下未来的创作计划。近期是否有新的作品即将完成？

巴：我对艺术市场的炒作持怀疑态度，现在各类国际艺博会越来越多，然而市场对艺术所起到的积极作用可能很小。市场带来的创新元素其实很少，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会看到同样的艺术家、艺术作品重复出现在艺术市场上，这是全球范围内的共性。我认为这样的系统走入了死胡同，难以产生新鲜元素。新纪元即将到来，我们得重新创造一个新的体系，艺术家应该在社会中占据重要席位，他们能开展研究，以专业知识回馈城市、市场和社会，这样，社区和整个社会大环境都将从中受益。

今天，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变化的亲历者和见证者。我认为我们每个人首先作为公民，其次才是专业人士，尤其是艺术家，必须从自身出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发挥自身所长，履行自己的社会职责。艺术家应具备社会责任感，例如在创作过程中将污染降到最低、循环利用资源、对年轻人给予帮助，多做对社会、环境有益的事。

目前，我正在做一个与科学和艺术有关的项目，与波尔多大学研究波动的科学家塞缪尔·罗德里格斯（Samuel Rodriguez）3、当代音乐作曲家塞巴斯蒂安·鲁克斯（Sébastien Roux）4、大提琴表演者朱莉·瑞德那（Julie Läderach）5、策展人同时也是当代艺术和音乐研究者史蒂芬·吉斯兰·鲁塞尔（Stéphane Ghislain Roussel）6共同合作完成。

项目的主题是“人类纪”。作品以玻璃装置的形式呈现，而不同的活动也能让装置不定期地被激活、更新，作品整体在观众面前呈现为一场演出。这一项目将会在博物馆，以及像卢森堡当代艺术美术馆7这样的艺术机构、马爹利基金会8这样的私人基金会、剧院等地方展出。在这一项目中，我负责玻璃装置的部分，科学研究者塞缪尔·罗德里格斯在玻璃装置中加入物理体验（移动、震动和颤抖），作曲家塞巴斯蒂安·鲁克斯为项目特别创作了一支曲子，并由大提琴表演者朱莉·瑞德那演奏，策展人史蒂芬·吉斯兰·鲁塞尔负责这一切的组织、统筹。

这是一场新的挑战，也是打破艺术学科边界的一种方式，它逼迫每个人在对抗、协作和互动中不断拓展自身艺术与科学的疆域，让融合的形式日趋完善。

当：您还有更多想要与中国读者分享的内容吗？

巴：中国是一个有着5000年历史文明的国家，拥有与西方不同的丰富、深厚的文化底蕴，这样的文化瑰宝足以用来描绘和建立美好的未来。我希望中国不要重蹈西方在环保方面的覆辙，20世纪90年代，我们出行依靠汽车，2019年，巴黎又开始大力推行自行车，减少城市机动车数量，降低污染。今天，浪费和不必要的产品复杂化已成为摆在人们面前的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低技术”是一个有意义的概念，如果东西还能被修复，就没必要扔掉。我们应该回归低能耗的生活，过度的技术和资源消耗对个体而言是毁灭性的灾难。生活和工作回归最基本的需求，对可未来的持续发展意义重大，也是对生物界和我们所居住的星球的尊重。对于即将到来的新纪元，艺术家必须有所作为。最后，我想引用罗伯特·菲利乌的话作为结束：“艺术让生活比艺术更有趣。”

注释：

1.https://www.patriciadorfmann.com

2.https://www.nantes-tourisme.com/en/visit

3.https://www.i2m.u-bordeaux.fr/L-institut-UMR-5295

4.http://www.sebastienroux.net/

5.https://julieladerach.wordpress.com/

6.http://projeten.eu/#

7.https://www.mudam.lu/en/home/

8.https://www.fondationdentreprisemartel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