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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儿

2019-09-13吴奕璇

黄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师哥角儿师弟

吴奕璇

1902年,惊蛰。

京城,广庆园。

这急急风都敲打多久了,怎的还不见开场啊……

程老板……

佟元清顺着上场门与帘子间的缝隙往外看,师哥常元慧也凑过来:元清往过走走,给师哥留个地。佟元清听话地往边上靠了靠。只见台上空空荡荡,而台下的观众已经很不耐烦了,嚷成一片。看茶水的伙计来往于各个茶座,给这些坐不住的座儿们添茶水。冯老板在台下扯着嗓子说道:各位爷都息怒,好戏不怕晚!今日惊蛰,我听说最近有不少是山西的老板,我冯某人自掏腰包给各位买了香梨,各位爷败败火,我再去后台催催。说完,伙计们把梨端上桌,冯老板一边擦汗一边绕回后台。

你说怎么就这么凑巧,偏偏开场前程老板受伤了。祝老板也救不了场,这可怎么弄呀!冯老板急得在后台走来走去,脑门上全是汗,他是这戏园子的老板,今儿个要是没人来救场,他的生意至此可能就要画上句号了。

老板老板……伙计急急忙忙跑来。怎么样啊?冯老板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是他此刻唯一的希望。马老板前些日子受了风,嗓子倒了……冯老板长叹一声,京城能唱老生的,今儿个晚上都请了一遍。罢了,出去再给座儿们赔个不是,广庆楼的招牌,不要了!

冯老板走到上场门后,正准备掀开门帘上台,正巧瞥见了站在一边的佟元清:元清,我没记错的话,你开蒙学的是老生?佟元清点点头,一旁的常元慧抢过话头:坐科七年,前几天刚出科,师傅老说元清师弟有天赋,是咱梨园行难遇的神童。佟元清拽拽常元慧的袖子:师哥……

隆庆良的弟子不会差,既然你师傅都这么说了,肯定差不了。《四郎探母》第一出《坐宫》,你唱得了吗?冯老板问,眼睛死死盯着佟元清。

佟元清被这眼神盯得头皮发麻,低下头,小声答道:冯老板,我这才刚出科。按资历按辈分,也轮不到我上场啊……

我就问你一句,能不能唱得了?冯老板又问了一遍。

唱得了唱得了,“叫小番”调门虽高,但元清嗓子好,唱得上去! 常元慧不等佟元清答话,又抢着回答了。

元清……不,佟老板。救场如救火,冯某人在这里给你磕头了。说着冯老板一撩大褂就要跪下。佟元清一愣,赶忙拦住:掌柜的,这可不敢……

你是帮还是不帮?冯老板拽住佟元清的袖子。

佟元清深吸一口气,他扭头看了看上场门。门帘后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地方,不正是他一直向往的地方吗?坐科七年,他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每次连跑龙套都认认真真,不就是希望能早日成为台上的“角儿”吗?他闭上眼睛,慢慢呼出这口气。再睁眼时,眼睛已有了说不出地坚定。帮! 我帮!

好孩子……冯老板松了一口气,心说道:这孩子要是唱好了,不仅不用发愁没人能来救程老板不在的场子,甚至还能捧出个“角儿”。要是唱不好……就说是刚出科的徒弟,不懂规矩,也没什么大损失。来人,快帮“角儿”扮上!

催台的锣鼓点慢慢停了,佟元清站在帘后准备上台。正戏的锣鼓点慢慢响了起来,常元慧站在一边说道:九龙口的亮相别慌,今儿个打弦的是连庭师哥!佟元清眨眼示意明白。常元慧瞬时撩起帘子,帘子起来的那一刻,佟元清就不再是佟元清了,他变成台上的“杨延辉”了。

他踩着锣点,一步步登台、亮相、捋髯,缓缓开口: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好! 台下掌声响起,听戏的人齐声吆喝:好!

好小子!

给了一个碰头好,台后众人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冯老板暗自寻思,没想到这小娃娃还真是有些本事。便拉了常元慧来问:元清倒仓了吗?常元慧点点头:师傅说师弟有天赋就因为这个,师弟倒仓早,时间也短,现在算是过了。冯老板看了看上场门,又盘算了盘算,心里有了数,这么小已经过了倒仓,还真是老天爷赏饭吃啊!

闻听公主盗令箭,不由得本宫喜心间,扭转头来……后台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成败就在这一句了。叫小番——佟元清这句唱完,池座一片叫好。

成喽! 冯老板长舒一口气,负手走出后台,还哼着“闻听公主盗令箭……”,似乎在回味刚才的韵味。备爷的千里战马,扣连环,爷好出关!这一出是唱完了,佟元清提着一口气踩着锣鼓点下了场。

从下场门出来,眼见着下场门的帘子放下来把后台遮得严严实实,他才松了口气,腿一软,正好就靠在了一旁的常元慧身上。冯老板笑道:你看看你看看,台上威风的杨四郎,台下还是个娃娃嘛,这脑门上全是汗。佟元清站好,摆摆手: 您就别取笑我了,刚刚演得……

演得好哇,步步都在点儿上。调门够,底气足,元清,你要火了!你要成角儿了!冯老板说。常元慧眼眶有些泛红:师傅一定高兴! 快去,座儿还等着你谢幕呢!

演出的反响比想象中要好得多得多,佟元清谢了两次幕,观众还是不愿离开。伴奏的乐班收拾好东西退场后,张连庭也来到后台。张连庭是隆庆良的大弟子,也就是常元慧和佟元清的大师兄。倒仓的时候嗓子倒了,后来琴师杨德海去看望隆庆良时见他伶俐,有心收徒。隆庆良也允了,于是这个大师兄转拜杨德海为师,转工操琴。张连庭到后台时,佟元清已经换好衣服了。

元清,今天唱得好,真好! 就是步子有几处不太稳,不过第一次登台唱成这样,是老天爷赏饭吃啊。张连庭有些感慨,佟元清张口想说些什么,又怕让师哥想起伤心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见着冷了场,常元慧过来插了一句:师哥今儿个的琴才叫好,包得严丝合缝。座儿们夸元清唱得好,后台的兄弟们都说师哥你的琴好!佟元清听了这话,忙点头说道:上台前元慧师哥说今儿个是您操琴,我心里一下子就有底了。

张连庭拍拍佟元清的肩膀: 给座儿们再谢幕一次,晚上咱三个师兄弟一起去给师傅磕个头。

冯老板,我是淳贝勒府上的。淳贝勒初七过寿辰,府上要唱堂会,请佟老板去。大轴是杨老板的《麒麟阁》。京城的名角儿都得了帖子,知道佟老板的邀约多,贝勒府佟老板可得赏脸啊。送帖子的奴仆虽说满脸堆笑,可他挺直的脊梁还是掩盖不了对“下九流”的戏子心中的轻蔑。

冯老板,刚刚有几家商会来送帖子,请佟老板唱堂会。门口的伙计跑进来,手里拿着几封请帖。

冯老板,有人送来请帖......又有伙计跑进来,手里依旧是几封请帖。

冯老板笑呵呵地接下几封请帖,先对淳贝勒家的说:烦您给淳贝勒府上回话,初七元清肯定到。淳贝勒的家仆得了答复便离开了。

看着他走了以后,冯老板才又对几个伙计吩咐道:给下帖子的各处回个话,佟老板最近约满了,还有几个空价高者得,让各位爷多担待,爷诚心请佟老板自然卖力唱。伙计们得话后,纷纷去给各处回话了。

冯老板看着自己手上的请柬,一边翻看,一边坐到了堂中的椅子上。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的无奈之举,竟然捧出一位京剧“新秀”。他为自己的慧眼识珠感到得意,程老板伤好之后还能不能唱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现在广庆班有了新的“台柱子”。正思忖着,就听到有人敲门,他睁开微闭的双眼,只见一身着豆色长衫的少年立于门外。

掌柜的,您找我?那少年开口道,字正腔圆,底气十足。

佟老板,您来这儿坐。冯老板起身,给佟元清让出主位。佟元清显然对自己这个新的“身份”还没有适应过来,他皱了眉头,坐到了一旁。冯老板看佟元清没有在主位落座,满意地坐了回去。

近几日园子里收了不少帖子,都是请您去唱堂会的,您现在跟前缺个料理这些杂事儿的人,我就自作主张帮您排了几场,您瞧瞧?冯老板问。佟元清接过帖子,都是些权贵或者富商的堂会,他把帖子整好放到一旁的小几上:成,听您的安排。

1909年,夏至。

京城,两湖会馆。

这一年夏至正好赶上了端午节,两湖会馆早早放出风声,要请佟元清在这里唱堂会大轴《洪羊洞》。几年过去了,佟元清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热的“角儿”,他的演出一票难求。台下的座儿,价钱不知道涨了多少倍了,请“佟老板” 唱堂会,也成了各会馆彰显实力的方式。

佟元清早已褪去当年的青涩,不仅身量见长,而且台上的演出少了些拘谨,多了些从容。经过多年舞台上的磨练,他的技艺精进了一大步,甚至逐渐提炼出自己的风格。

一场终了,佟元清在掌声中下台。正卸妆时,两湖商会的刘会长走了进来,这人穿一马褂,上来拱了拱手道:佟老板,这是我们两湖的商人给您备的一份薄礼,您一会儿若是有空再翻个场?我家老祖宗来了,就喜欢您的那出《四郎探母》……说着,后面跟着的仆从端来一个狭长的盒子,佟元慧起身正要拒绝,冯老板不知从哪里出来,接过盒子说:刘会长破费了,会长您先到台下歇着,元清一会儿卸了妆再翻场唱上几句,您这边请……一边说,一边把盒子给常元慧,引着刘会长离开了后台。常元慧整理好东西,说道:座儿们不走,这是等你再去谢幕呢!卸了妆再去谢一次,都是衣食父母。

佟元清笑了:师哥放心,收拾好了我就上去。

常元慧大笑: 得嘞,我去更衣间整理道具,一会儿一起走。佟元清点点头,卸了妆,再一次上台谢幕。

这时,猛听得后台有人喊了一句“走水了”,池座一阵喧闹,观众们都吓得往出跑。佟元清扭头,正打算回后台看看情况,帮忙救火。冯老板就从后台出来,拉着他就往出走。

出了会馆才看到,后院火光直冲云霄,腾腾烟雾蒙住了整个两湖会馆。伙计们还有附近店铺的人,拎着水桶,一趟趟赶来救火。

这咋的突然就着了?佟元清还懵着,演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着火了。

好像是下人烧枯叶,风大,结果一下子就着了。可怜了两湖商人这么多年的心血啊……

眼前的火越来越大,佟元清突然想起来什么,拉住冯老板问:元慧师哥出来了吗?冯老板左右看看:刚刚就没见他,是早走了吧?佟元清心一紧,暗道一声不好,这就要往火里冲。冯老板一把拦住:您这是要干嘛呀?值钱东西还有行头都搬出来了!

佟元清挣脱开:师哥还在里面,我得去救他!

冯老板眼看着佟元清冲进火里: 你说这叫什么事啊,要是角儿有点事,这赔了夫人又折兵呐!

佟元清进去才发现,火还没蔓延到台前,可烟却不小,他被烟呛得直咳嗽,看了看四周,他扯下一截衣摆,把茶座上剩下的茶水倒在袖子上,捂住口鼻,往后台冲。

师哥!师哥!没有人答复。更衣间位置偏僻,烟雾又挡着视线,他只得摸索着往前走。

师哥! 我在这! 佟元清松了口气,顺着声音的方向走,常元慧也顺着过来。因为烟雾中耽搁了太久,常元慧已经有些走不稳了。佟元清把手中潮湿的布子让给他,常元慧机械地接过,捂在口鼻上。趁火势还没蔓延过来,二人赶快离开。

刚走出门,候在外面的伙计上前接过快昏迷的常元慧。冯老板忙把佟元清拉到一边,上下看看,有没有受了伤。万幸只有衣服划破了,就他长舒一口气,但一口气还没舒完,佟元清就晃晃悠悠地倒在了地上。

佟元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由于吸入大量浓烟和干热气体,他的呼吸道被灼伤,说不出声了,万幸常元慧并没有什么大碍。

医生说佟元清只是暂时说不了话了,只要好好休养还能上台。佟元清听了这话便也安心了。在张连庭和常元慧的悉心照料下,他躺了三日便出院了。戏园子的生意好像也并没有因为佟元清的离开而受到什么影响,反而因为一把火烧得更旺了。当然,佟元清并没有在意,隆师傅把他接回了自家小院,让和师弟们一起练功。佟元清虽然不说话,但是他期盼着不久的将来,他能以更好的姿态回归舞台。

1910年,霜降。

京城,小院。

这一天,他和往常一样,在院子里练功。霜降,天变得更凉了。师傅不注意,师弟们都偷懒躲在屋里,院子里只有他一个。趁院里没人,他悄悄地唱了几句。一年多过去了,佟元清的嗓子慢慢恢复了,可不管怎么恢复,还是没有往日的清亮。他摇了摇头,责怪自己没有听医生的话好好歇着嗓子,才使嗓子还没能恢复。他隐约感觉到嗓子的情况可能没有大家说的那样乐观,这样的想法太危险,他不敢想。佟元清摇摇头,把这让他恐惧的念头甩出去,又如往常一样老老实实练功去了,不再瞎想。练完正准备回屋默戏,就听到有人敲院门。

哪位?佟元清问。嗓子还未恢复,他不敢高声说话。

冯三。门外答。

冯老板啊……佟元清打开门,只见冯老板站在门外。不知从何时起,京城里的男人们都开始把辫子剪了。多日不见,冯老板也剪了辫子,脑后剩的几撮头发显得不伦不类,即使戴了帽子,也让人很不适应。佟元清背过右手悄悄地摸摸自己的辫子:冯老板好。

看到开门的是佟元清,冯老板惊了一下。自佟元清受伤后,冯老板这是第一次见他。本以为不能唱戏对这孩子来说可能是个巨大的打击,却没想到此刻看来,倒显得是他多虑了。

元清?恢复得不错啊。冯老板说着,走进了院门。佟元清点点头:如今就是护着嗓子,小心保养着,再养些日子,估摸着就能上台了。

好孩子,知道你离不开舞台。可惜了你这老天赐的好嗓子,你是改武行还是丑行?怎么看你也不像是个插科打诨的,改武行吧……冯老板还沉浸在为佟元清未来道路的构想中,佟元清愣住了,怪不得他受伤后冯掌柜一次都没来找他提过复演的事情,怪不得师哥每次来看他都是一脸悲痛,怪不得他每次练功的时候,师傅总是欲言又止……原来是他的嗓子倒了,再也唱不了了……佟元清愣住了,被骗得好苦啊。

之后冯老板又说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他的魂魄好像就此离开了,只剩空空的躯壳在人间游走。他回到房间,关上门,任谁敲门也不开。他从小学戏,六岁拜师,坐科七年。十四岁,一出《四郎探母》轰动京城,不到二十岁就成了名,别人用了几十年的时间,他只用了几年。不到二十岁就成了“角儿”,这是谁都不敢想的。老天赏给他一副好嗓子,如今却要收回去……接下来的路,他不知道该怎么走了,为什么那场大火没有把他的命一起夺走?

元清,开门! 常元慧焦急地拍打着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得知佟元清知道了自己的情况,常元慧立马赶来,佟元清的嗓子倒了都是因为救他,一年多积压的愧疚让他此刻痛苦不已。

元清,元清!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里面还是没有动静。常元慧也顾不得其他了,一脚就踹开了门。

元清! 佟元清此刻正蜷缩在房间的一个角落,看到师弟还好好的,常元慧松了口气,蹲在佟元清面前说:元清,心里不痛快就打我骂我吧,要不是你把那块湿布让给了我,你也不会……常元慧顿了一下。

他叹了口气,又说道: 当时在医院的时候,医生告诉师傅和我,你以后再也不能唱的时候,我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你的好嗓子。正是你的好时候啊,偏偏因为我……元字科的几个师兄弟里,虽说我排老大,可我天资愚笨,怎么也比不上你们几个师弟。可是你不一样啊,师傅老说你生来就是干梨园行的,这么好的嗓子倒了,谁不可惜?

佟元清闭上眼,不想再听。常元慧狠狠心,又继续说道:就这么离开舞台,你真的甘心吗?

佟元清不说话,常元慧擦干自己眼角的泪水:你的嗓子是为了救我而倒的,我从今天开始不会再登台了你要是想上台,我就伺候你上妆,你要是不想在台上了,我就出去做苦力挣钱养活你。元清,只要是你决定的,师哥都支持。饭一会儿给你送来,想好了告诉我。

人人都说他是老天爷赏饭吃,给了他一副好嗓子,可谁知他在背后付出的努力?就这么离开,他怎么甘心?他还没向大家证明,自己不止有天赋,还有十几年的功。还有师傅,师傅不一直盼着他能成“角儿”吗?自己放弃了,师傅这么多年的苦心教导,岂不付诸东流了?还有那狠心抛弃他的父母,只有不成为他们的拖累,他才能有机会再见到他们啊!

不甘心! 佟元清突然抬头,叹了口气说:不甘心!

常元慧听了这话,知道师弟没事了,这就不用担心他想不开了。既然不甘心,那咱就想方设法留在台上!转武行吧,这么多年功也没落下,你还年轻,还有机会! 常元慧又劝道。

佟元清点点头。常元慧扶起师弟:我可就当你是应了我了,老天既然把赐给你的好嗓子又收了回去,那这一回咱不靠天,靠自己!

佟元清深吸一口气:好!不靠天,靠自己!

等佟元清再一次走出屋门的时候,院子里的众人愣住了。院子里的师兄弟们都已剪了辫子,只有佟元清没有剪,谁都没想到他居然在这时剪了。看到众人惊讶的表情,他大笑:削发明志! 不知道是哪个师弟先笑了,院子里一众师兄弟们都跟着笑了起来。

这日之后,常元慧真的就再不上台了,一心照顾佟元清的生活,佟元清又劝了好几次,奈何常元慧此意已决,便也不再劝了。转过年,各戏班子都张罗起开箱演出了,广庆楼也挂出牌子:佟元清主演《十字坡》。两湖会馆那场火灾之后,佟元清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有人说他火中毁了容; 也有人说他被两湖商会的人报复,封箱了;还有人说他不幸殒命于这场火灾。可戏子毕竟是下九流,很快又有新的“角儿”出来接替他享受戏迷的追捧,人们也会渐渐忘记“佟老板”的存在。可就在人们都忘记他的时候,这位消失一年多的“角儿”,以一个全新的姿态回到了人们视线。

常元慧和冯老板站在二楼,看着佟元清在台上表演,座儿上的叫好声快掀翻广庆楼的屋顶了。常元慧有些感慨:师傅老说元清师弟生来就是干这行的,我总是不信。可是您看他在台上,就好像闪着光。

冯老板点点头,看看底下坐得满满当当的池座,说道:嗓子倒了,角儿还是角儿!

1918年,大寒。

沪城,吉祥园。

三年前,佟元清受李啸风、柳如白等名家邀请,与常元慧一同来沪城交流演出。转武行已经八年了,京城的戏迷得知他因为嗓子倒了而转武行的时候,都惋惜得不得了,纷纷感慨天妒英才。没成想,转武行之后的佟元清不仅没有一落千丈,反而像经过雕琢的璞玉,更加光彩夺目。

这就到了大寒,没几日就该过年了。佟元清和几个朋友共同编排了一出新戏 《狮子楼》,前几日首演大获成功,没看上的戏迷们强烈要求再加演。行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进了冬天,武戏得少演。冬天天气冷,骨头也脆,一不小心就会骨折。佟元清感恩观众这么多年对他的帮助和爱护,不顾反对,决定再加演一场。

传统戏的一般演法,舞台上摆一桌二椅足矣,可代山代城,又可代楼代墙。上海的戏园子很是新潮,流行机关布景。吉祥园的老板更是沉迷此道,一出《狮子楼》硬是搭了一个“酒楼”出来。

座儿上都看得入了迷,佟元清把这武松演得出神入化。演到“武松”替兄报仇到“酒楼”上追杀西门庆时,“酒楼”布景突然开始摇晃。按照台本上写的,接下来西门庆见武松追上楼,吓得从窗上跳了出去,落在台面上。武松在楼上追到窗口,自然也应往下跳。布景不稳,若是“西门庆”跳下去了,布景就会因为失去平衡而倒塌,“酒楼”上的“武松”可能会因此掉下来。可“西门庆”要是不跳,掉下去的就是两个人!佟元清短暂地思考了一下,选择不提醒搭戏的演员。不提醒的话,受伤的只是他一个。

“西门庆”按照台本跳了下去,万幸酒楼布景没有塌。佟元清松了口气,可更让人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按照戏路他纵身一跳,一个“燕子掠水”动作便从两丈多高的“酒楼”上跳了出去。可是,当他跳到半空中的一刹那,忽见“西门庆”还躺在地上。按戏路,“西门庆”跳下楼后,应迅速滚到一边,给马上跳下楼的“武松”腾地方,可不知为何他却还在原地。佟元清怕按原来的戏路跳下去压伤扮演西门庆的演员,所以紧急中连忙在空中一闪身。由于这一闪已非戏路,又用力过大,落地时右腿狠狠地摔在地上。佟元清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腿,在落地的那一刻折了。

不好!常元慧一看戏路不对,立马意识到佟元清可能受伤了。可台上的佟元清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然而额头上的汗水在灯光的照耀下异常明显。断腿的剧痛让他的两眼冒黑,汗水顺着额头不停地往下流。可是戏比天大啊,要对得起台下的观众们啊!他强忍着疼痛继续演出,每一次动作都带来巨大的疼痛,让他的意识变得迷离,视线也逐渐模糊。

台下的常元慧已是焦急得坐立难安,他赶紧叫来人,只等着演出完立马把佟元清送去最近的教会医院。

演出结束的那一刻,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佟元清撑着最后一口气,向台下鞠躬谢幕,转身的那一刻,他终于撑不住了,倒在了舞台上。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里了,许久未见面的大师哥张连庭居然也在。看到大师哥也在,佟元清哑着嗓子唱: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阴一去不回还……唱完他笑了,说道:师哥们,八年前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您二位的这副表情,没想到八年后还是……

他就这样坐在病床上,靠着床头,此刻的他理智到让人不敢相信话题的内容是关于他自己的。常元慧起身往杯子里倒了些热水,然后把水杯放到佟元清手里,让他捂着,又给他掖好被角,这才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他一时无法开口,只得看向身边的张连庭。

张连庭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师弟,既然元慧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就让我当这个恶人吧!

说完,他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一个档案袋递给佟元清。佟元清接过去,慢慢地打开了档案袋,从里面抽出一张X 光片。片子上,他的右小腿腿骨碎成几段。他什么都没说,把片子又放回袋子里。

如果你在摔下去的那一刻就选择中断演出去医院,那你的腿可能还有救。但是你选择了坚持演下去,作为大师哥,我很敬佩你。戏比天大,你做到了。张连庭看佟元清不说话,又继续问:如今的你,还甘心这样离开吗?

就这么离开舞台,你真的甘心吗?

既然不甘心,那咱就想方设法留在台上!

你还年轻,还有机会!

老天既然把赐给你的好嗓子又收了回去,那这一回咱不靠天,靠自己!

九年前在师傅的小院里,常元慧对他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慢慢悠悠地开口道:嗓子倒了的时候,我觉得天塌了。但是元慧师哥说,老天爷把我的天赋收走了,是为了让我靠自己。我舍不得舞台,转了武行。可这一次,腿都断成渣了,我再不甘心又有什么用?

刚想夸你是个通透的人,却想不到你在这犯上糊涂了。张连庭笑了: 刚刚看你的神情,我以为你知道我来是干嘛的了,没成想,这儿糊涂上了……佟元清黯淡的眼睛突然亮了:师哥,你的意思是……

张连庭又笑了:你受伤昏迷的时候,隆庆良师傅专程上门请求杨德海师傅收你做徒弟。杨德海师傅知道你的事情,虽然你们两人一直无缘合作,但他清楚,你是位难得的“角儿”。师傅腿脚不便,所以……张连庭起身,郑重地问: 佟元清,我代表我的师傅杨德海先生,郑重地问你一句,你可愿做他的徒弟,转工操琴?

佟元清愣住了,眼睛有些湿润。师弟! 杨老先生是多少名家求都求不来的琴师,他收你做徒弟,你还愣着干嘛?常元慧看他不出声很是焦急,忍不住提醒佟元清。佟元清腿脚不便,但还是在病床上,同样郑重地拜了一拜:元清何德何能,竟得两位师傅如此厚爱!

杨德海老先生年事已高,有心收他做徒弟,恐怕也没精力教他。但是行内的规矩,没拜师之前是不能吃戏饭的。也就是说,不管他胡琴拉得多好,没有师傅就不能上台。如今收他做弟子,就是为了全了他的名声啊!

张连庭扶起他:好好养伤,我和二位师傅在京城等你。

1925年,立春。

京城,广庆楼。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起点,二十多年前,佟元清在这里救场唱了一出《四郎探母》,让他名动京城。十多年前,佟元清在这里演了一出《十字坡》,让他在武行站稳脚跟。如今,又是在这里,他又以一个全新的身份来到这里,这是他第一次正式登场操琴。

他举琴出场时,台下一片掌声。或许是因为他曾也是台上闪亮的“角儿”,他用胡琴把演员包得是风雨不透。所有的行腔、吐字、用嗓、气口,都牢牢地掌控在他的手中。这一刻,他以另一种方式找到了他的舞台青春。

演出结束,台下竟然高呼起:“佟元清!佟元清!”按规矩,弦师是不该出来谢幕的,但是池座都高呼着他的名字,台上的演员也一请再请,佟元清跛着右脚,举琴走上台,走上他无比熟悉却又无比渴望的舞台,对着底下的座儿鞠躬,一次又一次……

佟元清走出广庆楼的时候,天已大黑。他背着琴小心地迈过门槛,这时候一个小男娃打着灯笼走过来,替他照路。

师傅师傅,生良今天贪玩,走晚了些,师傅莫怪!佟元清装恼,轻轻拍了一下生良的脑袋:我不怪你,座儿呢?戏比天大,守时是你要学会的第一件事。

师傅,我记下了。那……我帮你背琴吧!生良伸手想取下师傅肩上的琴,却没想到被佟元清灵巧地一个侧身躲过去了。琴是弦师最好的伙伴,要想和它配合默契,就要亲自照顾它的一切,比如自己拿琴。生良点点头:嗯,徒儿记住了!

望着这一大一小渐渐远去的身影,冯老板摸了摸早已花白的山羊胡,这么些年风风雨雨,佟元清还坚持着,他突然意识到,佟元清早不是曾经他心里的那棵摇钱树了,他是“角儿”,是真正的“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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