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情结与儿童文学阅读治疗
——以《我亲爱的甜橙树》三部曲为中心
2019-09-13李丽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咸阳712000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李丽[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5]
俄狄浦斯情结作为人类一个重要情结,在人的一生起着重要的作用,俄狄浦斯情结的冲突与解决,直接关系着人类健康人格的建设。
“俄狄浦斯情结”的概念最早由弗洛伊德在1910年精神学大会第五次演讲中提出,且很快在世界范围内被接受,并逐渐被文学、人类社会学等用不同方式阐释,赋予了新的意义。关于俄狄浦斯情结产生的原因有三种说法:一是命运说,源于其鼻祖弗洛伊德提出的“力比多”理论。二是权力之争说,该说法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8世纪末至公元前7世纪初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的长诗《神谱》。在“子弑父——获得权力——子弑父”这个循环中的“父”后被指为任何拥有“父”之身份、权力和地位,并威胁到子之生命的具象之父。子的反抗仅仅是为了取代而不是取消。也就是说,“子”弑父没有带来质的改变,只不过是“父权”的更迭。第三种说法,从社会学则可追溯到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它推翻了封建君主制,建立了共和国的政治体制。其更深刻的意义在于“取消了居封建男性社会权力之巅的统治形象本身,推翻了古已有之的统治之父,因而也就给‘父权’体制和父亲的地位、权力带来了决定性的打击”。此时的“俄狄浦斯情结”包含着对强权的否定,它最终的指向是“分享爱而非对抗”。
在本论文中,“俄狄浦斯情结”的含义主要指的是第三种。并且我们注意到,儿童在成长的过程中,确然会由于身体的发育带来心理的变化。弗洛伊德认为该情结最强烈的时候,大约是四至五岁。而埃里克森将这个时间界定到四至六岁,他认为“这个阶段是幼儿好奇心的阶段,是生殖器兴奋阶段,是对性的问题带有不同偏见和过分关注的阶段”。随着性的发育,儿童的心理也会产生重要变化,此时父母如果给予正确的回应,儿童就会顺利度过这个敏感期,并为一生健康人格打下基础,否则,儿童会成长艰难,一生都与此情结产生纠葛。
世界文学对于俄狄浦斯情结的书写,多集中在对这种症状广泛而深刻的揭露上。如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等,但明显可以看出,这些作品更多体现的是该情结带来的破坏性后果。揭示儿童如何在成长过程中克服“俄狄浦斯情结”之殇,完成人格蜕变,激励“自我”逐渐适应客观世界的作品并不多,巴西著名作家若泽·毛罗·德瓦斯康塞洛斯的代表作《我亲爱的甜橙树》三部曲(《我亲爱的甜橙树》《让我们拥抱太阳》《疯狂少年》),可以说是这一方面细腻又完整的代表作。
目前,关于此书研究性论文并不多,向蓓丽的《温柔需要经济条件》《教育的行动研究:看见脉络中的人与教育问题》是从历史政经/文化/体制化社会的交互作用角度来考量泽泽的遭遇,提倡创建一个更公正健全的社会确保儿童的健康成长;周晓波的《温柔比惩罚更能感化顽童的心》、王永洪的《做一个温柔的父亲,最美!》、李丽的《温柔是一种幸福的存在方式》则是从成人的角度来思考“温和”的抚育方式对儿童成长影响的作品。从儿童,尤其是儿童人格发展角度介入,对儿童成长特征进行剖析并给出合理培养建议的研究欠缺。因此,本文运用埃里克森人格发展理论细致解读儿童主动人格培养关键期的心理特征、需求,并以此为线索,探究成长主人公泽泽的自我救赎之路,为具有主动人格之殇的儿童提供儿童文学阅读治疗的自我救赎之方法。
一、弑父:“主动”与专制的对决
2010年6月至2013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相继推出《我亲爱的甜橙树》《疯狂少年》《让我们拥抱太阳》三部曲,该书用近乎自传体的方式讲述了男孩泽泽的成长之殇。父爱的失去、追寻与获得,与成长主人公泽泽如影相伴。纵观这三部曲,每部都经历着相同的故事结构:“恋父——弑父——立父”,简约勾勒的背后是一个孩子伤筋动骨、布满荆棘的成长之路。
人生而当有父母,但“父亲”和“母亲”身份的获得并不来源于生理的事实,更应当基于心理和文化的事实。由于胎儿孕自母体,所以,女子几乎从怀孕之日起就已然成为母亲,其论证的依据是母亲对儿童的生理和心理从孕育时就有抚养行为,它建立起心理和文化事实的母亲。但“父亲的身份必须被宣告和创立,而不是在孩子出生的那刻便得到展示,它必须在父亲和孩子建立关系的过程中一步步揭示出来”。可见,与母亲的天然优势相比,父亲与子女的关系从人类和家庭建立伊始,就处在一种或对立,或亲密,或若即若离的状态。不同的父子关系会导致儿童对父亲不同的情感。泽泽与有“父”之名的父亲关系的对立和若即若离导致了其“俄狄浦斯情结”的形成。
原生家庭中的泽泽对父亲充满本能的依恋和爱。但是艰难的生存却逐渐侵蚀着其父的性格,也慢慢侵蚀着这份生而有之的亲子深情。教育家阿莫纳什维利认为,淘气是儿童“智慧的表现”,是儿童“可贵的品质”,如果一个儿童一点儿也不顽皮,就意味着他内在的智慧和创造潜能在沉睡,没有得到发展。冰心也曾说过:“淘气的男孩是好的,调皮的女孩是巧的。”但泽泽的调皮、机灵、捣蛋换来的却是无节制的殴打、警告和“圣诞节出生的小魔鬼”的厌称。男孩在幼童期由于脑神经和身体发育,本能表现出的活力、主动性被残暴压制。于是在“主动”和专制之间,在渴望爱和不懂爱之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矛盾空间。“纸球事件”和“探戈歌曲事件”是其中较为激烈的展现。爱不能唤回爱,对心智还不成熟的泽泽而言,只能选择一种决绝的对抗方式。“反正我要杀了他”“我已经开始行动了!不过我不是要用公鹿琼斯的左轮手枪‘砰’的一声杀死他,不是这样,我要在心里杀死他。当你停止喜欢一个人,他就会在你的心里慢慢死去。”弱小的孩子用这样的方式宣誓了“弑父”。
“弑父”意识产生过程中,家暴是罪魁祸首。但家暴只是一种外在的表现,真正导致这种行为的是成人错误的儿童观。“往昔的欧人对于孩子的误解,是以为成人的预备;中国人的误解,是以为缩小的成人。”由于成人并未觉察儿童的独特性,所以并不能以正确的方式理解他们。长者成为命令者,而不是儿童成长的指导者和协商者。错误的儿童观背后揭示的又是更深一层的人性之殇。假如儿童强大,即便成人不够理解他们,伤害也不存在。成人的强权、专制又何尝不是“弱肉强食”的生物规律在操控人性。泽泽的被暴力,是因为在成人的思维里“孩子是没有地位的存在,还不具备被尊重的价值”。这种本性操控下的人类不仅会对儿童如此,对周围的成人亦会如此,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这就使人的生存进入一种周而复始的规律怪圈。所以,对儿童的发现、尊重实际上意味着对“人之尊严和价值”的发现。从尊重儿童开始,人类才走上自性完善之路。
新生家庭中,泽泽经历着更为艰难的“主动”与专制的对决。相较于原生家庭,肉体痛苦中精神的受损,新生家庭由于其本身的复杂性,儿童体验着更多的情感波动。此时,成人如果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出于生物本能性的疏离、甚或轻蔑,儿童将会经历比在原生家庭更大的伤害。《让我们拥抱太阳》《疯狂少年》记录的就是这段心路历程。成长起来的泽泽,具有了更多的生活主动性。可是在他被领养的这个家庭里规矩严谨。钢琴课、回家的时间、看电影的次数,甚至说什么话、怎样说话都被严格地控制、安排。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成人这种自以为是的教养方法,都透露出对儿童自主权利的残暴践踏。是成人以爱的名义下私心的反映,其背后的本质是虚荣、自私而非爱。成人以付出为名,渴望同等的、甚至超出期望的回报。泽泽的养母希望泽泽学好钢琴是为了有一个体面的养子。而他的医生父亲,虽然表面慈祥,内心却具有很强的家长意识。他不关注泽泽真实的想法,在他的意识里,父亲大约等同于家庭的供养者和权威,他人需要仰仗并服从。书费事件中,他用一句“你不值这些钱”,彻底揭开了蒙在这种虚假温情上面的面纱。
专制之下必有反抗,专制越深,反抗就会越激烈。拒绝钢琴课、偷看电影,是反抗最初的表现。当压制到了精神层面时,情感的主动、行为的主动和认知的主动如同一股潮流汇聚在一起,与专制的对决就呈现出激烈的一面。泽泽在冷漠中抗拒与挣扎,直到心中放弃了对“父亲”的幻想,他甚至准备离家出走。在《疯狂少年》中,即将成人的泽泽在情感上,从对父亲所代表的传统观念的妥协到最后无法遏制的背叛,就体现了这一点。如果“将‘父——子’关系视作是一种文化现象,‘父’代表一种传统,一种现存的秩序”。那么泽泽最终的背叛实际上意味着对以传统和秩序为名的强权的反叛,也因此完成了事实意义上的弑父。
透过泽泽两个家庭的父母,令人不安却具有概括性质的表现。作者也揭露出一种社会危机“随着社会工业化程度的加深,一个史无前例的现象出现在西方社会的集体意象中:‘不健全的父亲’”。“当父亲挣扎于社会地位的沉浮,又必须面临家庭带来的危机。双重压力之下,他就会采取极端且简单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权威。”这也会导致他们远离作为孩子精神之父的角色。泽泽的父亲们很难正确地和泽泽(子女)达成沟通,家暴和冷漠是他们惯常的相处方式。父亲们在以社会成败为标准的价值判断中,规约着家庭,忘却了社会与家原本就是两个不同维度的存在。他们在丧失了社会尊严的时候,也丧失了个人尊严,在捡拾到社会尊严时,又以强暴弱小者的尊严来彰显自己。在恶性循环中,最终亲手扼杀了孩子心中理想的父亲。若泽·毛罗·德瓦斯康塞洛斯的一段“创作谈”曾提及过这种感受,他说:“没有温柔的生活毫无意义。”
由此可见,儿童“俄狄浦斯情结”的形成,不排除“力比多”作用下的敏感度增强,但也与家庭教养方式有着密切的关系。家暴、冷漠、侮辱会加剧儿童“本我”中的“俄狄浦斯情结”深化。父亲和母亲作为家庭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儿童的成长中应当建立一种稳固而亲密、对孩子的人格养成具有正面影响力的亲子关系。力比多随着年龄的成长,会有几个敏感期。在主动人格建设关键期,也是俄狄浦斯情结的萌发期。家长们要尤为注意,“子女是即我非我的人,但既已分立,也便是人类中的人。因为即我,所以更应该尽义务的教育,教给他们自立的能力;因为非我,所以也应该同时解放,全部为他们自己所有,成为一个独立的人。”通过泽泽弑父的经历,我们看到在儿童成长的过程中,由于成人的粗暴、专制带来的成长之殇。
二、立父:精神之父的需求
虽然在心里杀死了生理意义上的父亲,但对父爱的渴望却是人类情感的本能需求。关于这一点,荣格早就有过论述。荣格“意识到有一个嵌入其自身人格之中的年长的权威形象或经验之声”。这可以帮我们来处理人格中那些复杂的道德问题,这个“智慧老人”是父亲的原型,当然也有可能是上帝,不过他们的功用是一样的。荣格称其为“腓力门(Philemon)”起着“精神导师”的作用。在泽泽的生命中,他虽然在心理上“弑父”,但“弑父”未必不是“立父”的渴望。《我亲爱的甜橙树》三部曲清晰地表现了这一点。
老葡作为泽泽心中理想父亲的形象,为整个作品奠定了基调。老葡“理想之父”的形象定义最早可以追溯到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英雄赫克托尔(Hektor)。“赫克托尔具有典型的父性特征。”“他唤醒了一种柔和的温暖感觉,就像是我们某个深爱的人再一次回到家中,我们心窝里感觉到那种无法描绘的舒坦。与其他的英雄相比,他代表着某种更为真实的事物,而它的真实使他与我们更加靠近。”作为“代父”出现的老葡,弥补了孩子心中父亲的缺失。
泽泽对老葡的爱,源于他温柔的举止。文中有大量的细节佐证了这一点。在发现泽泽脚崴了之后,老葡先是开车送他去学校,却又临时改主意带他去看医生,这是其父母都因为贫穷或者其他原因而忽略了的。最关键的是,在清洗和缝合伤口的时候,老葡不是站在成人的立场严苛地要求一个男孩必须坚强,而是用许诺的方式激发他内在的意志力。不仅如此,在泽泽吓得发抖的时候,“他让我靠在他的胸口上,他用力却很温柔地扶着我的肩膀”。这一连串的温柔的动作极大地震动了泽泽,整个伤口缝合的过程中他表现得勇敢而镇定。可见,爱才是驱动孩子优秀品质的内在动力,而非来自暴力和漠视。
泽泽最终完成精神意义上的“立父”,还源于泽泽感受到老葡对孩子的尊重和理解。“教育”是父子相处的一种常态,但很多亲子关系却因此而崩溃。错误的并非“教育”本身,而是教育的方式。老葡明显与大多数成人对待儿童的态度不同。他并非不教导,泽泽说脏话、摽车,或者有错误的思想,他都会指正。但语气中毫无嫌弃,而是充满朋友般的情感。言语有时并不在于说了什么,更关键是如何去说。任何微妙的情感都会在言语中表现出来,孩子们敏锐地捕捉着这些信息,并以你对待他的方式回报你。
父亲有时候还意味着朋友,“成为好父亲的条件不仅在于了解什么是父亲,同时父亲还必须了解自己的儿子,并且理解父子关系的性质。”如果一个父亲在孩子面前表现得过于成人化,那就意味着他过于疏远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也曾是儿童,这会导致他用成人化的标准去衡量儿童的行为和思想,也就很容易产生矛盾。而老葡明显依然与“生活在内心的儿童有所接触”,他打破常规的早餐方式,和泽泽一起享受用咖啡蘸面包的欢乐。甚至有一次,他让泽泽小心地趴到车后面,完成了他一直渴望的摽车游戏。这些明显是逾越成人常规的,但正是这些让他更像一个好父亲。这种源自内部的儿童性使他对泽泽教育变得像朋友沟通一样容易,自然也就产生了良好的效应。这份爱为泽泽的心灵注入了安全感。他意识到即便他不去通过那些淘气的方式引人注意,他也被人深深关爱着。泽泽说:“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有你在身边,谁都不能欺负我,我就觉得心里有一个‘幸福的太阳’。”可见,温柔可以让成长生出了根脉。
“如果说《我亲爱的甜橙树》讲述的是一个贫穷家庭的孩子因偶然的机会从老葡那里懂得了久被遗忘的感情——‘温柔’,那么,在《让我们温暖太阳》中,则讲述的是一个富裕家庭里的孩子在懂得温柔之后,如何渴求并积极地去寻找温柔的故事。”老葡的逝去,“养父”的冷漠,“弑父”再次成为必然,“立父”又一次成为泽泽精神之需。莫里斯正好和着一场电影而来。而这场电影恰恰是关于恋爱的。不是恋爱这件事本身让泽泽感兴趣。而是雄性动物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出的幽默、风趣、成熟的风度深深地让他迷恋。泽泽渴望有这样一个父亲,也是男孩在成长过程中力比多作用的结果。
相比较之前作为生命体真实存在的老葡。莫里斯是想象出来的。“我想有一个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晚安的爸爸,一个用手抚摸我的头的爸爸。”“我坐到沙发的扶手上,他把我搂在怀里,让我的脸靠在他的头上。这都是我希望一个父亲对我做的。”泽泽的这些期盼里包含着一个成长期的男孩对父亲的定义。第一,他要随时可以出现在儿童需要的时刻。从狩猎文明起,父亲就由于身体条件的缘故,更多在外面捕获生存所需,无形中忽视了在家庭中对孩子应该担负起的责任。儿童一直在呼唤“父职”被承担。第二,他和孩子之间会有一些固定的仪式。诸如每晚说晚安。这些固定的仪式会在孩子的心中产生一种安全感。他会明白无论发生什么事,父母的爱都不会消失。这一点对儿童来说非常重要,儿童表现出的哭、闹、顽劣、不自信,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心中不确定,如果自己做错了或者一直没有做到父母期望的样子,父母的爱是否会消失。第三,肢体语言非常重要,无论是在和老葡相处的过程中,还是在和莫里斯相处的过程中,我们都看到,泽泽非常享受“靠”“搂”“抱”这些动作。他觉得这都是“我希望一个父亲对我的做的”。不仅泽泽如此,所有的小朋友都有这样的渴望。在心理学上有一种症状叫作“皮肤饥渴”,就是孩子小的时候需要被爱抚的时候,成人由于各种原因并未给予满足,孩子长大之后会通过嫖妓等方法获得满足,这是俄狄浦斯情结的又一种需求和展现。
在泽泽第二个“立父”阶段,与莫里斯互为补充的还有老师法约勒。“教育者只有维护好与孩子们的情感纽带,教育才会展现真正属于以孩子为主体的共鸣。”法约勒弥补了莫里斯并非真实存在的这一缺憾。我们发现很多由莫里斯提议的事情,都是由法约勒老师帮助完成的。标志性的事件是“扁桃体摘除手术”,莫里斯告诉泽泽:扁桃体切除以后,生活会进入新时期。儿童会长高、长大,会强壮而有力气,胸部会由于游泳而肌肉发达。这是男孩在力比多刺激之下,性第二次发育的外在体貌特征。这件事往往由父亲带领孩子完成。而泽泽却渴望并最终是由法约勒带领完成。其中的象征意义不言而喻。法约勒允许泽泽去看任何他想看的电影,并有意在广场的一侧和他聊一聊。这里既有成人对儿童的尊重,也有不让孩子反感的巧心安排。另外如安布罗西奥老师,都从不同层面共同补充了“精神之父”完满的意义。
著名心理学家格尔迪说:“父亲是一种独特的存在,对培养孩子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在家庭教育中,母亲和父亲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母亲影响孩子能不能成长为一个独立的人,父亲则肩负着塑造孩子价值观念及社交性格的作用。男孩从父亲的身上,观察到如何成长为一个男人。“立父”是儿童在成长过程中,“父亲”缺失之后必须要完成的一件事情。
三、成长:成长的本质和阅读治疗
如果作品仅仅讲述了一个孩子痛苦的成长经历,那么也不能称之为经典。这部作品更让人沉重的地方,在于他一直在启示我们去思考,什么是成长?如何成长?
三部曲中,作者将现实和幻想相结合。塑造了甜橙树明基诺——蛤蟆亚当——人猿泰山三位温暖、智慧的“精神陪伴人”,也隐喻着泽泽生长的三个阶段。它们出现的顺序看似随意,实际上却暗合着儿童成长的心理发展顺序。“儿童的成长可分为三方面:植物性的成长,主要表现为肉身的发育;动物性的成长,即本能和无意识的成长;人独有的精神(意识)生命的成长,主要靠文化熏陶来完成。其中,前两者是后者的根。而儿童主要完成的是植物性和动物性成长的任务。”泽泽与甜橙树、蛤蟆及泰山的相处正好顺应了这样的成长规律。甜橙树作为一棵树的形象,给人以稳定、可靠的感觉。它不能自由行动,符合了儿童该年龄阶段活动能力较低的困境;蛤蟆亚当,出现在泽泽十一岁的时候,这是儿童自我意识崛起的时期。“裹在心脏处”象征着泽泽“主我”的苏醒。“泰山”则是青春期的泽泽在力比多影响之下,渴望超越,体现自我价值而幻想出来的形象。三者层进性地展示了儿童成长的历程,具体来说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从“本我”走向“自我”,直至“超我”。泽泽由“本我”向“自我”转变,最终走向“超我”,最明显的表现是他的思想从“自我为中心”转变到“体谅别人”“从消极逃避到积极应对”。如当他和明基诺聊天的时候,他不再是自言自语的诉说和抱怨,而是会顾及此时滔滔不绝地讲述对老葡的爱和与老葡发生的事情,明基诺无法参与的失落。儿童关注到自我之外还有他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进步。而他的劝慰之语,充满天真的哲理意味:“你要知道,人的心要很大,才能放得下我们喜欢的每一样东西。”“思维的抽象概括性和对行动的自觉调节作用是人的意识的两个基本特点,在学龄儿童那里,才开始可以明显感觉到。”富有哲理的语言,显示着他思想的裂变,这是成长的第一个标记。而标识他第二轮成长的则是,在面对伤害时,泽泽从以前的逃避、消极抵抗,到现在的积极应对。因此,尽管离家出走或者在心理杀死一个伤害了自己的人,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但泽泽意识到这不过是消极的逃避。“一个人只有通过解决内心的情感冲突才能获得自立。”成长必须关乎内心的涅槃,而不仅仅是“忘记”,因为“如果原谅别人,就能忘掉一切,如果只是忘记,就会经常想起来”。所以,“忘记”不是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每一个孩子的成长,都是一个艰巨的人格整合过程。经历过人格在“本我”和“超自我”之间的骚动激荡,在不断的自我调适和醒悟中,一个新的觉醒和成熟的“自我”建立起来,建立的结果就是“伊底”和“超自我”的和谐相处,此时才算真正步入长大成人的成熟期。
成长也意味着主体性的确立。“一个人从孩提到成年,意味着主体性的确立,以及由社会边缘跻身主流文化中心。”虽然依照马克思的说法“人始终是主体,主体是人”,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人和主体并不完全相同,并非每一个人都是现实的主体。对于儿童来说,尤为如此。因为“主客体关系的建立,主体地位的确立,既取决于客体的性质,也取决于人的本质力量”。当泽泽还是一个幼小的孩子时,他周围的环境还没有发展到足以将儿童当作独立的生命个体来看时,作为幼童的泽泽就是在成人霸权文化下弱小的存在,力量微弱到他被打时,甚至觉得“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但是随着周围环境的改观,在老葡为他的生命注入了爱的力量之后,泽泽明显有了变化,他向老葡发出的请求看似孩子气,实则是儿童逃脱生物命运的一种主体性选择。当然此时主体意识还处于萌芽状态,他还必须借助周围的力量并很容易被周围的力量影响。真正让我们看到主体踏上了自我确立之路,是从选择还要不要弹钢琴开始。蛤蟆亚当此时“心灵”象征的寓意凸显出来。泽泽通过询问心灵,确认内心真实的想法,然后在行动上否决了成人强加的事物。而后在游泳事件、课堂读书事件上,都可看出主人公不断崛起的主体性在发挥作用。“只有当人具有主体意识,主体能力现实的作用于客观的时候,他才有可能成为活动主体,具有主体性。”当然,主体性的确立,并不是人基于自我中心的任性选择,作为社会群体中的一员,哈贝马斯(Juergen Habermas)认为:“只有在成为中心的群体认同语境中,自我认同才能形成。”在养父住院期间,泽泽被父亲依赖、信任,从一个一直抗拒他也被他抗拒的环境进入了一种被接受状态,尤其是在信仰层面上他们达到的互相认同,这具有深刻的意义。胡伯特(H·Hubert)和莫斯认为,人和神之间的交流,牺牲过程是从世俗到神圣的转变。作为泽泽精神独立前的一次重要精神汇合和分离,泽泽在这个螺旋式的成长过程中,最终完成主体性突破。“儿童学习的任务就是学会做决定,决定在适当的时候,独立地走出来,走进他自己选择的生活领域。”
泽泽的成长经历清晰地印证了成长是一个交织着苦难和蜕变的过程。三部曲也因此成为一部完整的成长小说。摩根斯坦在研究“成长小说的本质”时提出:成长首先是指作品中反映出来的作者的生活经验和内心发展,再者就是小说主人公的成长轨迹,第三层意思即“读者的生长”,这正是“成长小说”的根本所在。前两点渗透在作者的书写中,被清晰地感知,而对读者的影响,则必然随着这部书被越来越多的读者群体接受而表现出来。
总体而言,作为一部具有治疗功能的文学作品。它对读者的影响,呈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引导未成年读者了解并学会应对在“俄狄浦斯情结”期可能遇到的情绪困扰和生活冲突,并学会自我救赎的方式;一是促使家长更新育子观念,了解培养新型亲子关系的重要性。就前者而言,在泽泽的“弑父——立父——成长”的精神书写中,泽泽艰难却从未停止的自我救赎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面对并不完美的世界,放弃和抱怨没有成为泽泽生活的主流,利用人之卓越的悟性和超强的自省能力,他不断地进行着自我教育。在一次次碰壁和抗争中,以不出卖内心纯真、保持真实自我情况下,逐步走向社会化,并在对成人权利和成人义务的享有和担当中,呈现出对生命价值的拷问和捍卫。这对于现实生活中处于弱势的、很难被成人世界接纳的、孤独成长的主人公而言,是一种慰藉,在阅读的过程中,他们仿若“遇到与自己心性品质相近的力量、勇气和安慰,从而携手并肩走向成长的完整、完美之门”。这也是成长小说诞生的使命之一,督促成长者成长。
就后者而言,它如在敲响警钟,泽泽对父亲担任起父职功能的渴望,对温柔之爱的不断找寻,都在吁求着成人再次打量和孩子的关系。“反家暴”是全文最鲜明的主题,作者从暴力和冷暴力两个层面,细致入微地书写了成人的霸权行为对儿童造成的伤害,所以这本书也一度被当作“反暴力”题材经典之作。“做个温柔的父亲最美”是萦绕在成人读者脑海中的感慨。老葡、莫里斯、法约纳等人从不同的角度阐释了孩子心中理想父亲的形象。许多家长在阅读的过程中,回到了久违的童年时光,并在对创伤的回味和哀叹中,重新反思新一代的亲子关系。王永洪说:“‘没有温柔的生活是毫无意义的。’作者在全书结尾的一句感叹,影响了很多家长和老师的教育观念,不少家长在博客、微博发出了‘做孩子一辈子的甜橙树’的呼吁。”“儿童并不是缩小的成人,也不是未来的预备。”他们有自己丰富、细腻的情感世界需要被回应,有敏感的自尊需要被呵护,同时还有一颗渴望被爱与理解的心灵。如果我们不曾被温柔地对待,那么至少我们可以通过温柔地对待下一代的成长,来治愈内心的伤痕。成长小说对修复、促进亲子关系的意义也因此而彰显。
综上所述,《我亲爱的甜橙树》三部曲既是一部关于成长的小说,也是一部自我救赎和救赎读者的小说。作品呈现了一个完整的成长过程。作为一部带有浓郁自传色彩的文学作品,作者要说的不仅是伤害,更是温柔和宽容,是亲子关系如何走向和谐并相互滋养。因此,它为成长主体和教养主体提供了一条可借鉴之路。
①陈晓兰:《永恒的“俄狄浦斯”之梦——论西方文学中的弑父主题》,《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3期。
②施琪嘉:《俄狄浦斯情结的中国理解》,《神经疾病与精神卫生》2004年第2期。
③〔美〕埃里克·H·埃里克森:《同一性:青少年与危机》,孙名之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版,第116页。
④⑤王振宇、李红延、王灿明等:《十字路口的顽童》,《中国教育报》2007年5月31日。
⑥⑮⑰⑲⑳㉓㉖〔巴西〕若泽·毛罗·德瓦斯康塞洛斯:《我亲爱的甜橙树三部曲》,蔚玲、李金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42页,第110页,第123页,第163页,第163页,第117页,第312页。
⑦⑫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该文最早见于1919年11月《新青年》月刊第六卷第六号,署名唐俟。后收录于《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410页。
⑧李丽:《温柔是一种幸福的存在方式》,《博览群书》2014年第3期。
⑨吴其南:《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儿童形象》,《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
⑩⑭〔意〕鲁伊基·肇嘉:《父性:历史、心理与文化的视野》,张敏、王锦霞、米卫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21页,第174页。
⑪⑯侯素琴:《埃里希·凯斯特纳早期少年小说情结和原型透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8页,第129页。
⑬〔美〕R.比尔斯克尔:《荣格》,周艳辉译,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9页。
㉑索晓燕:《树下小少年,你好》,《文教资料》2013年第21期。
㉒刘晓东:《儿童是成人之父的隐喻》,《中国教育报》2006年11月9日。
㉔朱智贤:《儿童心理学》,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年版,第1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