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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性”视阈下鲁迅的灵魂书写
——以《呐喊》《彷徨》为例

2019-09-13赵洁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广东深圳518060

名作欣赏 2019年27期
关键词:呐喊狂人阿Q

赵洁[深圳大学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一、前言

“现代性”一词最早源于西方文艺复兴时期。资本主义萌芽产生后,人的感性力量得到肯定,神学统治基础发生动摇,现代性发展由此起步。启蒙运动时期,现代性进一步发展。理性精神全面反抗神性,以科学精神为代表的工具理性和以人文精神所代表的价值理性成为现代性双翼带动社会的现代化建设。20世纪初,西方社会进入现代化阶段,现代性基本完成。

中国的现代性由西方引进,又具有自身的独特性。鸦片战争之后,西方文化携“现代性”以强迫性姿态冲击了中国的传统文化体系,中国开始学习西方的“器物”。甲午战争战败之后,国人又开始学习西方制度。但民族危亡的现实困境最终要求人们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学习西方的精神文明——理性精神作为国人的主要追求目标被确立,中国的现代性由此诞生。

“灵魂观念”古已有之,其寓含于传统文化之中,渗入国人的集体无意识中,以终极力量的神秘性规范着人们的言行。鲁迅作为五四时期的标杆式知识分子,自觉地将现代性追求作为自己的写作使命之一。他关注灵魂问题,以此种角度切入传统文化内部,进行现代式反思。因此,他的灵魂书写,成为我们考察其现代性追寻的另一入口。

二、矛盾的灵魂书写:另一种现代性追寻

1918年至1925年,鲁迅创作了《呐喊》《彷徨》,并以之为依托,对国人的灵魂进行了深刻、冷峻的审视。正如学者汪树东所言:“所谓现代性追寻,是指现代文学对启蒙现代性所允诺的那些价值观的追寻。”具体而言,是对进化论、个人主体性、反传统、民主科学等价值的追寻。而从“狂人”到“阿Q”再到“祥林嫂”,这种现代性追寻呈现出一种复杂性,由此也影射出鲁迅在现代性追寻时的矛盾心态。

(一)“狂人”为何狂?

首先应厘清一个根本问题:“狂人”是否“真的狂”?

《狂人日记》开篇的小序似乎只是为了交代写作缘由,但其实大有可读之处——“狂人”是鲁迅“中学时良友,虽得一大病,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也即“狂人”当时疯癫而如今痊愈,但正文中的“狂人”却不疯癫,是众人中最清醒的一位。那么如今的“痊愈”就大可商榷——当时与如今,何时才是真的疯癫?

很明显,“狂人”身上具有一种悖论式的“疯癫”隐喻。鲁迅将其置入小序之中,与正文内容形成对照。前后所言不一,因此在“真假癫狂”的对比之中制造张力:“狂人”身上的“疯癫”隐喻上升为传统文化的非理性隐喻——“狂人”清醒地发现了传统文化吃人的本质,当时非常清醒;表面痊愈的他重回传统文化的桎梏之中,才是真的疯癫。至此,鲁迅的写作目的便十分明确:借“狂人”之口指出封建礼教的非理性内核,并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强烈呼告之声。

鲁迅写道:“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狂人”的哥哥是首先被鞭挞的人,也是先被拯救的人,显示出两层含义:其一,鲁迅认为大众之中寓含着麻木的根本,他的“诅咒”中包含了仇恨与鄙薄的意识,姿态遥远而冷酷;其二,鲁迅也不绝望,他认为大众也有被劝转的希望,心态稍显柔和而满怀激情。随后,他又写道:“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狂人”四周围绕的,都是些吃人的符号,是传统文化的傀儡,唯独他清醒着。这可谓鲁迅孤军奋战的真实写照。“救救孩子!”他于是发出一声痛心的呐喊。成人已然如此,不如将拯救目标转化为疗救孩子——鲁迅以拯救目标的转移再次呈现出远离成人大众的姿态。但他仍怀着相当强烈的历史使命感与文化救国的热情,战斗激情未减半分。

至此,回答开篇之问——狂人非狂。相反,他具有最清醒的灵魂。虽然周围的麻木大众令他失望,但依然有可改造的希望;虽然成人已然如此,但还可以救救孩子。鲁迅对“狂人”清醒而富有战斗精神的灵魂进行审视与书写,看到了“狂人”身上迸发出强烈的个体精神与反传统的力量。这样的一种现代性追寻无疑喻示了他作为启蒙主义者的蓬勃热情。

(二)阿Q灵魂的有无

要探讨阿Q灵魂的有无问题,首先要明晰阿Q是谁?“姓名、籍贯、先前的形状都有些渺茫。”鲁迅这样解释。可见,连为阿Q立传的鲁迅,也不得不承认阿Q是一个无法确定身份的人。他似乎是未庄的每一个人,但他又是那么独特——他姓赵而无法姓赵,姓氏权利被剥夺;他实际悲惨而永远得意,精神胜利法是他苟且成活的法宝;他欺软怕硬却仍在夹缝中求生存,没有一处生活的立足点……所有的矛盾在他身上都可以被容纳,被消噬。因此,阿Q被生活剥夺了人权而存在。

当阿Q被众人调戏说出自己姓赵时,他的厄运就随之来临:赵老太爷作为未庄的权威,彻底将这个有辱颜面的“谣言”粉碎。他不仅给了阿Q一记响亮的耳光,还继以质问:“你怎么会姓赵——你哪里配姓赵?”为此胡言,挨了打的阿Q还赔了地保二百文钱。也就是说,在阿Q身上,他作为受害者还要被继续压榨。这是阿Q的第一重可悲:身份的消亡。

当阿Q受了气而向小尼姑泄气时,他掐了她的脸。这导致麻木的阿Q第一次意识到“两指微微有些不同”——他意识到了女人的重要性,但还没有迎来欲望的觉醒。后来阿Q将目光转向吴妈,无意识地向她跪下。这虽是阿Q的欲望觉醒,但又迎来一次厄运:又一顿暴打,并赔钱以赎罪。无疑,这次悲剧重复的背后,是阿Q的第二重可悲:欲望的否定。

当阿Q还未搞清革命党之究竟为何的时候,他就作为盗贼的替罪羊,成为被枪毙的对象。临死前,阿Q只关心一个问题:圈画得不够圆。哪怕到了刑场,阿Q也还是认为二十年后是一条好汉。他并不关心自己的存亡,因为他没有痛感和生命意识。他的死去,只能作为人们的谈资与笑料,没有其他社会价值。因此,阿Q的第三重可悲在此:生命的漠然。

鲁迅以三重向度层层深入,精细地刻画出阿Q的可悲。最终可以得出:阿Q没有灵魂。而鲁迅又是以何种姿态面对这一事实的呢?他写道:“四只手拔着两颗头,都弯了腰,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至于半点钟之久了。”实是阿Q与人打架的僵持场面,但鲁迅将此动态过程处理为静态画面,并给予戏谑的细节描绘。这种语言的陌生化造成了讽刺的艺术效果,也显示出在文字背后,鲁迅实际上秉持着较远的审美距离与冷峻的审美眼光。相比于“狂人”的战斗性灵魂而言,阿Q是如此麻木可笑。如果说在“狂人”那里,鲁迅仍怀有现代性追寻的冲动,那么到了阿Q身上,鲁迅则连冲动也没有了,只有一腔悲哀与深深的绝望。他现代性追寻的脚步没有迈出多远,便在阿Q这里,缓了下来。

(三)“祥林嫂之问”

祥林嫂共问了几次?三次。“我”又以何种态度、如何作答?试以下表论之:

表1 “祥林嫂问”与“我答”之对比③

祥林嫂这三问,似三记闷棍,彻底打醒了以“启蒙主义知识分子”自居的“我”,也完全叩击了鲁迅的内心。祥林嫂的三句叩问,层层深入反思了传统文化的不合理,也一次次确认了启蒙主义者终究因自身、时代的局限而无法承担启蒙大众的责任,但受传统文化迫害最深的祥林嫂却率先代表大众开始了反传统的、追求科学的、主体性觉醒的反思。因此,鲁迅敏锐地察觉到愚昧大众出现了微弱的现代性追寻的趋向,这也为他日后写作态度的转变埋下了伏笔。

祥林嫂所质询的“灵魂”“地狱”等概念实际上来自我国传统文化中的释道传统。古人认为人死之后灵魂不灭,会离开肉体并前往阴间接受审判,开始另一种生活。灵魂问题表明传统文化为现实世界提供了一种超越性幻象,而非真正形而上的超越。规范人的不是神学,而是圣人之教的神秘性戒律。因此,质询灵魂的合理性,就是向传统文化的合理性发难。

就在人人都以之为是的时候,祥林嫂却向现代性知识分子提出质疑。但启蒙者的一句“说不清”,就体现出他的局限以及退缩性态势。启蒙知识分子接受的是西方理性教育,秉承的是现代性追寻的目光,理应对传统文化的非理性有足够的认识与反叛。但事实并不是这样。这三问三答对祥林嫂而言是致命的。传统文化的强大、启蒙者自身的局限对中国的现代性发展也是致命的。一句“说不清”成就了“我”被逼问之后的逍遥心态,也体现出启蒙知识分子无力推进现代性来改造社会的消颓心态。在这种对比之间,祥林嫂的反传统精神瞬间就明晰了起来。再看阿Q与祥林嫂,同是封建传统文化的牺牲品,但前者毫无灵魂,后者却有微弱的现代性灵魂。这是截然不同的一种进步。鲁迅在“祥林嫂之问”中体现出的,又是一种由消极到积极的矛盾心态。

至此,可以看出,从“狂人”到“阿Q”再到“祥林嫂”,鲁迅看到了人物身上复杂的灵魂面貌。在刻画这些灵魂群像时,鲁迅追寻现代性的心态也经历了一系列的复杂转变。具体可见下表:

表2 人物灵魂面貌与鲁迅心态对比

很明显,鲁迅的考察对象由知识分子到愚昧大众,有一个下移的过程。在此之中,鲁迅对知识分子的希望转变为对他们的失望和不足之处的认识,此即“消极式反思”。而他对愚昧大众的绝望却逐渐转变为一种保守姿态的希望,此即“保守式”积极。这两条路径在鲁迅的思想深处呈现出相反的发展方向,也正说明鲁迅对知识分子及愚昧大众的认识,正在经历一个复杂又曲折的历程。

三、矛盾心态探析

(一)鲁迅思想的贵族气质与怀疑精神

贵族气质与平民气质相对,是一种超越性、自由性、高贵性而抵制世俗性、消费性、平庸性的精神。贵族精神注入文学创作中,表现为三方面:一是强调文学的超越性,注重个体精神世界;二是注重文学的审美性,突出文学性本身;三是秉持精英主义立场,对抗大众化。据此反观鲁迅的创作,可看出其中洋溢着贵族精神。

鲁迅曾言:“就在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孔孟的书我读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鲁迅自觉接受的是庄周的超越精神而非儒家的入世精神,这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一种贵族精神的继承。而在西方,鲁迅服膺于具有“贵族激进主义”的尼采,对现代性接受的同时也持怀疑的态度。因此,鲁迅从东西方文化源流接受了贵族精神的熏陶,其启蒙工作首先对准了知识分子与愚昧大众两个层面。鲁迅将希望寄托于知识分子而大力批判愚昧大众。这正体现出鲁迅的精英意识与贵族气质。但当他毫不留情地揭示了大众的愚昧麻木时,他又发现,社会现实并非如此。知识分子也有局限而大众又并非无药可救,这就使他在追寻现代性时呈现出一种怀疑倾向。诚如他在《呐喊》自序中所写的:“所以有时候不免呐喊几声……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看似是在询问呐喊声的重要与否,但又说明呐喊声是重要的。鲁迅所“不暇顾及的”,正是他焦急迫切的启蒙意识与徘徊不定的立场。

(二)时代语境的复杂性

中国在建设现代化的同时面临着反帝反封建的双重任务。反帝国主义意味着反对西方现代理性文化,反封建意味着以理性文化颠覆传统文化。因此,中国的现代性在政治层面没有直接促成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反而成了它的阻力来源。中国现代性的悖论于此产生且无法根除。这意味着在将来我们必须舍弃一方来满足另一方的发展。因此李泽厚提出,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突出特点是“救亡压倒启蒙”,并且救亡的任务更为紧迫。因此,时代语境呈现出复杂性。

鲁迅在此时的矛盾心态受时代语境的影响非常大。一方面,中国的现代性发展内部存在着根本矛盾,这使得鲁迅常处在徘徊的思想之间。另一方面,与鲁迅同时代的启蒙知识分子,在现代性追寻方面也并不出色。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坦言:办《新青年》的钱玄同等人“许是感到寂寞了”,才找到鲁迅以共做时代的先驱者。虽然鲁迅有超越性的眼光,但他始终是孤军奋战。即或有人与之共同致力于文化启蒙事业,也不及鲁迅创作的力度与深度,因此可并说者寥寥。

鲁迅所处的时代,并没有为现代性发展提供稳固良好的环境,因此现代性发展先天不足。而救亡的历史任务更紧迫于理性启蒙,因此现代性发展后天幼弱。再因鲁迅的超越性姿态与启蒙知识分子之间未形成统一步调;而他自身也因贵族气质与怀疑精神,与传统文化中的封闭大众保持了遥远的距离,因此鲁迅的文化救国举措,只能产生微小而渺茫的效用。综上,鲁迅在对国人以灵魂书写的方式进行猛烈批判时,产生了复杂而又曲折的矛盾心态。

①汪树东:《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反现代性书写》,《文艺评论》2018年第2期。

②鲁迅:《呐喊》,春风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鲁迅:《彷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页。(表格之中所引皆出于同页,不再赘述)

④杨春时:《现代性与中国文学思潮》,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408页。

⑤鲁迅:《鲁迅杂文、小说、散文全集》,中国致公出版社2001年版,第9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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