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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泪的信鸽

2019-09-12万重山

福建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信鸽表弟鸽子

万重山

我做梦了,梦见了表弟,梦见了表弟家的屋子上空那些白的、灰的、黑的翅膀,像遮天蔽日的黄花落叶那般纷纷陨落,发出金钵般的回响。于是,在这寂静的寒夜里,我信手写下了这些文字。

表弟喜欢养信鸽。他一有空就往鸽棚钻,把新婚的表弟媳晾在一边,仿佛他娶她仅仅是走个过场,他真正的妻子是那些信鸽。我曾开玩笑地说,古人有梅妻,你是鸽妻啊。其实我只讲了一半,把“鹤子”给流产掉了。表弟不懂那意思,黝黑的脸膛上露出茫然而憨厚的笑,笑得眼尾纹皱成了山沟沟,身子骨像晾衣架那般在已褪了色的迷彩服里微微颤动。

有关信鸽的知识,林林总总,都是从表弟那里得来的。信鸽是飞禽,它由野鸽转化为家鸽,经过训练而成。《山海经》里就有三只青鸟飞越万水千山传递信息的记载;北宋时期也有“飞鸽传书”用于军事的史实。大约在5000年前,古埃及就开始训练用鸽子送信。公元1150年,巴格达苏丹最早建立了一个以鸽子为主的邮政系统。巴比伦王国把信鸽作为信使,最早在国内布成一个信鸽通信网。因驯养方式不同,世界各地有各种各样的信鸽品种。它最大的特点是归巢性能好,“恋家”,“认主”。之所以能归巢,有几种说法:地磁学说、太阳导航说、气味辨别说。这是它们远离几千公里也能回家的理由。很多人将我们在餐桌上吃的鸽子,也当作信鸽,其实是误解。这些叫肉鸽,也叫乳鸽,属家禽,它不善于飞翔,跟鸡鸭鹅差不多。信鸽的寿命在15年至20年之间。当然,如果发育不良或训练和比赛成绩差的,要想活那么长的寿命,只能是痴心妄想了,最好是自己下油锅,省得主人动刀。这听起来有些残忍,但不要忘了,这是功利时代,优胜劣汰,人如此,何况畜生?!所以,为了活命,信鸽要不停地飞飞飞,正如人的奔波苦。这几年市信鸽协会队伍一直在壮大,会员有600多人,是舞文弄墨的作家协会的5倍。这是当下一种社会生态,此消彼长,未必是一种悲哀。微信时代,还用什么飞鸽传书?除非“脑残”了。

我做梦了,梦见了秋日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空荡荡的,是那种叫人发疯、抓狂的空。表弟笔挺地站在二楼平板上,神色肃穆,衣袂飘飘,在金色骄阳的照耀下闪着炫目的光晕。他抄起一面红旗,临空划拉划拉几下,他的那些鸽兵鸽将们好像看到开拔的信号一般,“哗哗哗”争相出笼,像一支支离弦之箭射向苍穹。瞬间涌出的几群鸽子,有的两三只,有的二三十只,有的四五十只,估计是志同道合的整在一起了。它们上上下下、忽左忽右地翱翔着,宛如接受检阅的微型飞机,在天空中拼出优雅的队形,抒写着潦草而惬意的诗行。

表弟介绍说,这就是信鸽的“家飞训练”。一般每天上、下午各要放飞一两个小时。信号旗竖立起来,信鸽就得离巢在方圆10公里的范围内飞翔;等到表弟吹响集结的口哨,信鸽才能归巢,安心吃上表弟奖励给它们的玉米、稻谷、小麦等五谷杂粮,久而久之,就成了信鸽的条件反射。在信鸽的眼里,表弟才是手持大棒和萝卜的王。

我想拍几张鸽子的照片,表弟便带我进入鸽棚。这些家伙一开始很不配合,有的窜来窜去,有的对着镜头猛拍翅膀,有的“咕咕咕”不耐烦地嚷嚷,以此表达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抗议。后来看在表弟的分上,才勉强让我拍了几张。它们个个动如脱兔,静若处子,身体呈椭圆形,胸前有饱满的气囊和强健的肌肉,长着红色的喙、白色的鼻瘤,羽毛排列紧凑、有序。颜色呢,则有浑身上下全黑的、全白的、全灰的,不过还是瓦灰和雨点斑纹的居多。“咕咕,咕咕……”体型较大的公鸽子,叫声粗犷,活泼好动,气宇轩昂;“咕咕,咕咕……”体型较小的母鸽子,叫声低沉,文静秀气,丰神飘洒。它们的两只脚上都绑有脚环。表弟说,这些都是赛鸽,脚上一边绑着本鸽子唯一的识别码,像人的身份证一样,另一边绑着一个塑料芯片,其作用是GPS定位和比赛成绩的计时。而每个鸽棚前面都配备着一块电子感应板,当赛鸽触地的一瞬间,成绩会马上自动上传至网络。赛鸽是从幼鸽就开始挑选的,不仅生长发育要良好,还要在野外训练中表现突出,可以说是过五关斩六将。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如果过不了关,早就被你斩了。表弟像做了亏心事一般,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

“咕咕,咕咕……”说话间,我感觉脚上被什么猛叮了一下,低头一见,哇,一团雪啊,不,是一只浑身上下白得亮眼的信鸽。只见它尖尖的喙,淡淡的颜色,没有其他鸽子那般鲜红,个头也大些,眼睛忽闪忽闪的,很机灵,“咕咕”的叫声显得很结实。见我低头注视着它,它也毫不畏惧地昂起头,眼神里似乎在威胁我说,你不走,我啄死你!我想笑,什么东西啊,你只不过是一只小鸟而已!便假装要踢它。它做张起翅膀状,并没有飞起来,只用脚快速地挪动健壮的身躯,嘴里还“咕咕——咕咕”不满地骂着我。或许在它的眼里,这里是它们的家,我成了妨碍它们自由的动物了。过了一会儿,它好像故意要露一手,在我面前自个儿“啪啪啪”鼓翅飞了起来。瞧这一身白,这张弛有力的翅膀,这机敏的动作,这雄健的曲线,我啧啧不已。它叫“先锋”。表弟介绍说,看吧,它一定会得大奖。

市信鸽协会每年春夏秋冬都会分别组织一场比赛。一般起点都定在江西宜春、浙江杭州、廣东江门等,相距几百公里范围之内。但这次冬季比赛,起点定在安徽蚌埠市,距离达1000多公里,对本市信鸽是一次挑战。

表弟将“先锋”“乌头”“白目”等18只赛鸽带到县城,再由市信鸽协会统一运送到指定地点。此后表弟开始坐卧不安,估摸着到了赛鸽归巢的那天,更是魂不守舍,痴痴地盯着天空发呆。黄昏时分,从金仙岩那边飘来一个黑点,后来慢慢变大,再后来可以看清扇动的白翅膀了。是“先锋”!表弟一阵狂喜,等到了近处才发现原来是一只白鹭,在村头那几座燕尾脊大厝上空盘旋两圈后落到村尾的竹林里去了。

表弟开始担心“先锋”们的命运。因信鸽没有夜视能力,一到天黑只能就近找个公寓顶楼或树上或乡间田舍打个盹。而在前后三天的飞行途中,渴了、饿了也得停下来找水喝、找点谷物吃。对于飞鸟来说,每一次落地,都有看不见的死亡威胁。更不用说沿途可能遭遇到的大风大雨、浓雾等恶劣天气,人为架设的捕鸟网,陌生鸽群的围堵,鹰、游隼等天敌的魔牙利爪……飞越千山万壑,风餐露宿,危机重重,它们的悲鸣和孤苦只有它们独自品尝。这也是以往的比赛中信鸽的归巢率不到十分之一的原因。

表弟越想越绝望,眼看天擦黑了,只好返身入屋。大概不到半支烟的工夫,表弟听到了“咕咕”“咕咕”的几声低叫,冲上鸽棚一看,一只白鸽像杀开重围的战士单枪匹马回来了。“先锋!”表弟心头一热,一把将它捧起,头抵着它的头,一只手不停地抚着它。它有些不适,害臊一般不停地将头钻出他的怀抱,“咕——咕”的叫声里略带沙哑和震颤。它的翅膀是冰凉的,好像刚刚从冷窖里挣扎出来的一般,浑身瘦得仅剩下骨架,托住了松弛的皮毛。哦,可怜的家伙!它的胸腔一起一伏的,似乎还没有安下这两天三夜未定的惊魂。在与主人的对视中,它灵动的目光中流溢出一种奇怪的表情,瞬间涌出了亮晶晶的泪花,好像在泣诉道:主人,我差点见不到你了!

事實也证明,这确是一次悲壮的赛程。全市参赛的3000只信鸽,仅有6只飞了回来,其余的都一去不复返了。“先锋”不负表弟所望,得了第一名,获得奖金56万元。

人以鸽贵,表弟好事连连。先是诞下一男婴,养鸽伟业后继有人。后又鸟枪换炮,改造了生存环境。他把平房推倒改建成三层的楼房,鸽子呢,当然也更上两层楼,公鸽棚、母鸽棚、作育棚的挑高都在2米以上。每个棚内都留有足够的空间让鸽子们谈情说爱、跳跳广场舞啥的,靠内侧则用木板隔成一隔一隔的微小空间,像袖珍的单身公寓,一只鸽子住一间,大小规格一样,强弱贫富不欺。在紧邻鸽棚的地方,表弟还盖了一间专供他这个鸽王住的“鸽房”,方便表弟及时调停鸽子的社会矛盾和纠纷,零距离地解决鸽民的疾苦。鸽兵鸽将见主人这么重视特殊人才的安置,感激涕零,摩拳擦掌,准备再大干一场。

我还听说,那次大赛之后有人隔三岔五跑去跟表弟软磨硬泡想买走“先锋”。有一次,他们在谈论价钱的时候,恰好“先锋”跳进来,笃笃笃地啄吃着从他们的嘴边掉落在地上的白水贡糖碎片,它的眼睛左转右转,右转左转,转转转,一副被贡糖口感惊艳到的样子。过了片刻,它似乎听懂了不善的来意,不断发出嘶哑的“咕咕”声来表明自己的不快。那人告辞的时候,它夹起翅膀尾随着啄他的脚后跟。那人走到院子时,突然“啪”的一声,一块棉花糖一样的东西砸在鼻尖上,手一抹,原来是鸽子的粪便!闽南人素有“鼻头戴鸟屎——坏彩头”的讲法。那人大感晦气,从此死了心。

我又做梦了,梦见了表弟躺在医院的车棚内,我叫了几声“表弟,表弟啊”,叫得声音都裂开了,可表弟很绝情,连轻微地哼一声也没有。

表弟出了车祸。那是个没有阳光、阴冷又凄凉的一天。表弟到县城拉信鸽饲料路过元鸿大酒店的路口时,一辆闯红灯的工程车突然刹车翻覆,压住了表弟的工具车……表弟生前老想着为他的鸽民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没想到结局这么血腥。

出殡那天,一辆掉了链的旧自行车后架上绑着一个破喇叭,不知道是哪里的乐队待在里面哀哀戚戚地演奏着哀乐,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仿佛一个人的生,一个人的死,仅仅是一种循环。左邻右舍、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他们听到了哀乐声中夹杂着一种怪异的声响——“咕咕”“咕咕咕咕……”,似躁动,似不安,似沸腾,顽强地揉入他们悲哀的内心。

姑姑和姑丈两位老人家和表弟媳没有心情去管这些信鸽的命运,也不懂得怎么伺候这些鸽子。等丧事办完之后,只好将一两百只信鸽当肉鸽贱卖掉。在抓扑那些信鸽时,它们是不情愿的,拼命挣扎。可有什么办法呢?它们很快将成为陌生人润滑肠胃的粪便被排出体外,化为水。

眼见鸽去棚空,几片脱落的羽毛黏在那些铁线上翻飞,姑丈正暗自神伤。“咕咕”“咕咕”……一朵雪花,像游魂一样划破苍茫,逐渐飘来,落到了他的脚边。姑丈一愣,半天才恍过神来。原来有一只鸽子逃了出去。当时要不是那个人的手臂遮挡着,他的眼睛就被啄出体外了。

姑丈张开双臂想赶它飞走,让它回归山林,却发现这只白鸽脖子一伸一缩的,着急地“咕咕”直叫,一跳一跳地跨入表弟的“鸽房”。姑丈紧跟着,眼前的一幕让他的脚生了根:它洁白的身躯紧紧攀附在表弟那件挂在墙上的迷彩服上,正用尖尖的喙啄着,一下两下三下……嘴里“咕咕”“咕咕”地叫唤着……

我又做梦了,梦见了一个白雪般的精灵,“咕咕”“咕咕”地叫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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