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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的理想(外一篇)

2019-09-12黄义福

福建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容器

黄义福

一颗微小的草籽粒,灰尘一般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放在手掌心,谁都看不出它生命的特征,更不可能将它与一片绿洲挂上钩儿。然而,我仍要执意说它是一根草的前身,估计你还是要坚决批判,非要说我像个草木皆兵的臆想狂不可。可是,在我的想象中,它内含的巨大力量,确实正被某个世外的金钟罩所遮蔽。此刻,某种巨大的张力,正死寂般地蛰伏着,似死犹生,估计一时半会儿没人能拿出切实的办法,测算出它潜在的力度。首先,这个狂妄的人拿不准草籽的力量支点放在哪里,该用怎么样的工具,如何一点点地撬动。

按照一般人的想象力,当然意料不到,这死灰般的一颗种子,行将枯朽的屑子,会有动物般的巨大力量,突然间会满血复活,头部昂起,四肢蹬踢,浑身颤动。后来的事实最终证明,是的,一颗小小的草籽粒,它的身上确实隐藏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就像巨大黑洞中的空穴来风,有着不合常情的力学设计。它冲破束缚,绽开、裂变,最后以几何倍增的力量,喷薄而出,冲向大地。

没人能想到一颗草籽粒居然胜过了一只猎豹。一根草的出生入世,一开始就让人有点郁闷,百思不得其解。或许,人总是关注表面巨大的物体,无视一些形体弱小的存在。这是人的一个共性,视力上的局限。一个大活人,居然连一颗草籽粒都握不住?是这样的吗?这回我仍然要跟你说,真的,要我说,确实是握不住的,倘若能轻易握得住,那不就握住了一个大草原?进而言之,假若人的身上真的能沾满草籽粒,能种上草,那你大概也就真真切切地背负了一个江山社稷。

世上的草才不管人是怎么想的,它们一直疯狂生长。平静是它的表象,狂野才是它的本质。狂野不单单是说它的数量,而且说的是速度。它首先在人眼力不能及的地方偷偷生长。它是生长的水,表面寂静,暗中汹涌澎湃。它是大地上的另一个海洋,它的生长历程七拐八弯,刚开始总是困难重重,看上去有点力不从心。人眼能看到的,都是它后来的破竹之势:它们碧绿欲滴,相互更替,互为掩护,直至蔓延开去,形成了绿的波浪。

平日里,人眼看草,总觉得是在匍匐前进,步步为营,好像前面有千军万马的阻力。以人的眼光看,草的确是在大地上潜行,这样的姿态,起码保持了有效的进攻,逐步的推进。军事上的对垒,战士要攻破堡垒,历来如此。这就是说,在人的眼中,草生长的速度或许还有点慢,蜗牛似的爬行,乌龟和白兔般的赛跑。可是草本身并不这么认为,它们觉得自己个个都昂首挺胸,阔步前进,而不是人认为的畏缩样子。它们自认为是一支支野战部队,南征北战,骁勇善战。最后,等人明白过来时,草已经嚣张开来,人们只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哼哼唧唧地说,你看你看这野草长的,长成乱糟糟的模样。

野草就这样在四野疯长,长是它在人间的唯一态度,它大概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了,它一生只做一件事,为此踌躇满志。草长在平坦的土壤中,它的一生只能是平凡的。草长在人们想象不到的石缝中、屋顶上,甚至是一棵树的枯树干上,草成了草世界中的绝对英雄,成了人们最想歌咏的对象。一生中,草大概最怕火,但是似乎又不怕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至今,还没看到一个实例证明说,经过一场大火,谁就能把草全部消灭干净。寸草不生的地方,绝不是火烧过的地方。因而,从另一个角度说,倒是火催生了草的生命力,是一片旧的草换来了一片新的草而已,草为此传承有序。

草有地球上最广大的关系网。在一片草地上,兄弟的,姑嫂的,连襟的,上阵父子兵的,谁与谁还没有一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在看不见的土壤里,它们勾连着,兑换着,难说不是手拉着手,脚踢着脚。而要真正论起关系写族谱,那却是要混成一片,怎么算都算不清。草只能是一片的,从来就没有形单影只过。草群居,有时像温柔的羊群,羊挤着羊,密度大得可怕。草在地球上布设的这个密不可分的局,恐怕连自己都走不出来了。这样的情景其实最适合于情报工作,是最可靠的安全体系,它在大地上既广布人脉,却又不动声色地切断了人脉。

在地球上,草有意无意地袒露大地的心迹。大地需要草,风为之传播信息,鸟儿乐意牵线搭桥。草被大地需要,因之便有了自己的理想和事业。即便一根小小的狗尾巴草,也练就了行走大地的本领。它们在植物界混,在人兽之间运筹帷幄。刚开始,人看不出,一根小小的草,能有什么目标,这是人对草的漠视。而且,在人看来,草干的总是碍手碍脚的事,绊倒人是小事,在人的庄稼地四处游荡,不让人种好庄稼,这才是干下的滔天大坏事。事实上,草绝非是有意为之。

草始终是土壤的皮肤,地球被一张张绿色的皮肤紧紧包裹着。不同的地方,长着不同的肤色,深的,浅的,带点黄的,带点墨绿的。草原上的皮肤应该长得更厚实一点,这样才能经得起走兽们的折腾。田野上的皮肤应该长得稀薄点,这样免得农民们天天数落。随着季节的变换,草的皮肤也会变换,干燥的,湿润的,光滑的,粗糙的。聪明的园艺师利用了这点,将草地修成了一个个美学作品。孩子们喜爱它,在美学作品上奔跑嬉戏,做着锦上添花的功课。

草地是小野花们白天中的星空,星空越暗,星星越亮。夜晚,草和野花们都进入了黑色的梦乡。草无意中构成了大地上的秩序。草指引河流的走向,草地茂盛的地方,必是河流的流经之处。哪里要是没了草地,哪里必是荒野沙漠的所在。草标示土壤的肥力,草儿茂密的地方,那里必定适合栽种,可以粮食满仓,稻谷飘香。草同时是一个合格的仓管员,它检验出一个农民的勤劳程度。一个勤劳的农户,它的田地必然荒草难长,反之,则是田野荒芜,草木丛生。

头发应该是人身上最得意的草,修剪,长出,再修剪,再长出。它一生的使命,好像就是要跟你拧,与人的一辈子过不去,命有多长,它就能有多长,它不长了,估计人也就没命了。人后来想通了,将之视为形体的一种美学。这就对了,这相当于除草。农民一生都与草打交道,当然,农民起先是与作物们打交道的,打着打着,就认识了一个新朋友,草江湖里的良师益友,所谓的不打不相识。何况,人家是地球的皮肤,你干吗跟它过不去,非得要剔除它,非得要斩草除根?它跟你有八百輩子的仇恨吗?这显然是不对的。好在人最后也明白了过来,没太把草当回事,相安无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神 秘 的 水

露是水,是彻头彻尾的水。在水的家族中,露算是最不显眼的一个细小旁系,水村庄里一个特小姓的人家,甚至仅仅只是一个单姓,而且世代单传。套用生物学的理论,因为少之又少,露的族群大概处在了水生物链的最顶端,高贵的一个族群。我们平时说的水概念,是雨水、河水、江水、海水,都是一些平常之水,它们装模作样地盛着,被装在一个个江河湖海的容器里。因为有可用以盛着的容器,每一名称的水就充盈在我们面前,液态的,半透明的,流动的,暗波涌动的,可观可感,一下子就让人给识别了出来。可是露呢,不知它安身立命在哪处。它弱小、单一,没有清浊之分,像单核细胞,清一色的女儿国,安静的处子世界。

露其实也有神秘的容器盛着,是我们自以为是的眼睛欺骗了我们自己。容纳它的大容器,大到整个天地。它弥漫在空中、四周、目之可及的地方、所有的大气层,但由于足够大,包罗万象,淹没了人本身,人露共融了,所以平凡的人还真的没看出来。小的容器就多了去,草尖、荷叶、花朵、树梢、屋顶上的瓦片,如果有幸,人的衣裳、头发、皮肤,都会为它所用,成为它暂时的容器,短暂一生的临时居所。如果愿意,一只裸露在野外的青蛙,它的每一寸皮肉,它头顶上的那两只突起的眼睛,都将是露精妙的藏身之所。平底的容器,突起的容器,凹进的容器,世间万物被露巧妙地使用着。这是事情的真相,真相由于过于短暂,所以我们差不多忽略了真相,并不能清楚,原来这些都可能是它暗藏的器皿。露大概最会就地取材,它因地制宜地使用着这些没人觉察的容器,悄悄地行走在人世间。最美的小容器当属荷叶,晶莹剔透的一滴水,是的,一滴晶莹剔透的露水,它摇动在荷叶之间,无风它静,微风它动,静有静的美,动则有动的姿态,把平日里一滴平常的水,摇曳成了唐诗宋词。

露的美短暂且快乐。极致美的东西几乎都短暂,但快乐还不一定。露来到人间,相当于十月怀胎——十月怀胎在这里只是一个绝对的极简版,前后可能也就数个小时,从傍晚到夜晚,或是从傍晚到清晨。这是露的整个产期,其轻巧的产房铺设在天地间,它不需要助产婆,一个个都是顺产的主儿,自个儿安排自己的分娩。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露的降生看来十分精巧自在。它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从物理学上说,它与冷热有关,与风有关,与气有关,细微的,柔软的,滋润的,附着的。从气到水,它有一个精美的临界点,仪器可以测出,显微镜可以观看得到,但我们的肉眼就是见不得,它生成的过程是祖传的秘方,带有类似于商业的秘密,我们只能看到它化为珠的结果,它在人间华丽的一个转身。那时,人才睁大了眼珠,惊鸿一瞥呀。特小的露是湿气,小的似针眼,大的也就珍珠般大小,我们至今见不到一摊子的露水,如果有人想掬一捧露水,那差不多会被视为痴心妄想。这容易让人想到了昙花。昙花,花中的媚娘,它有生命,植物的生命。露何尝没有生命?是从气到水的一段生命。科学上分析,是风成就了露,最终也是风吹走了露,所谓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我相信,在古人的诗文中,应当有大量关于露水的精致描摹,描摹悲情不悲情,这在一定程度上依赖着诗人的情绪。露因之成了上古的一滴时光,成了文学和文人墨客的宠儿。我家乡那个曾受唐明皇百般宠爱的诗人江梅妃,是不是也深爱着这人间的甘露?

露拥有不凡的隐身之术。露站在水的中央,藏在万物的中间,这相当于进入了世界的中心。在人们的印象中,露一直行走在清晨和夜晚之间,是夜的使者和精灵,它们从梦中来,最终回到梦中去。露始终藏着掖着,在夜间厮守着万物。植物是天生的情人,夜间与露幽会、缠绵,谁都不知道这是一场怎样的马拉松爱恋。一只凶猛的老虎在夜间行走,必将沾满露水,浑身湿漉,这样,它的皮毛将会是另一种观感,怎么看都温顺了许多,不太像猛兽了,倒像是一个热情而又疲惫的赤子。聪明的夜蛇懂得蛰伏,在密集的草丛中,它探出脑袋,静静地张开小嘴,耐心等待一场露的降临。在露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平等的,众生平等,福祉普降。只要你愿意走到世界的一个露天的角落,露就会美妖一般地缠绕着你,和着缓慢的节奏,在你面前翩翩起舞。仿佛是一个即兴的舞剧,露拉扯着你,一起迈进世界的舞台:万物都在运动,万物都在喝彩。

唐诗写道:“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对于一场不期而至的露水,我想这首千年前的名诗,同样可以得到一次套用。露一开始就滋润着万物,许多植物在夜间都张开了嘴巴。它们将嘴安在身体上、茎秆上、叶片上,千万个大大小小的嘴,一夜之间全部张开,像舒展的花瓣,热情四射,拼命吸吮,汩汩流淌,欢愉吸收。植物们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它们缺乏记性,昨天刚刚发生的,今天已然忘记,忘得一干二净,这样一来,差记性倒也成全了它们,让它们天天都有绝佳的饥饿感,认为露是补品中的精华,天天都是头一遭享用。太阳初升,夜露渐去,一只睡意蒙眬的青蛙跳上了荷叶,加入了吮吸的行列。这是露的谢幕阶段,南方夏天典型的一个清晨。一切似是天意安排,一切悄悄进行。露开始全身而退,遁入人间。万物转而迎接曙光,在第一束阳光到来之时,开始舒筋活血,竞相生长。

露的精妙之处,植物们最先感知,后来,它的美誉遍布人间,不管是夏露还是秋露,它们均被人视为世间的稀罕之物。在南方的端午时节,精明的农户会将挑拣而来的茱萸、龙眼、枇杷等枝叶,置于夜间的露台上。此举暗含着古法,其唯一的目的,即是让它们接受夜露的滋润,而经此滋润,仿佛这些枝叶便成了十足的佳品,当地人谓之为“午时草”。据说用此“草”煮水淋浴,胜过现代任何一种护肤品,用之即可保养皮肤,祛病壮体。古人甚至相信,露为神来之水,可以入药,饮之能够长生不老。在今天的药系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许多带“露”的药品。不过,露还是应该用对地方,反之則有害无利。夜间行路,行人回家后,首先应该换掉被露打湿的外衣,人毕竟不是植物,不是野外的飞禽猛兽,不是喝着露水长大的。我们至今尚未见到,喝着露水长大的人,会不会都长成植物动物的样子?若在夜间看护农作物,人总要搭个草寮,用以抵挡夜露的侵袭,毕竟,谁也不愿意看到因露侵蚀而导致关节炎、风湿病。

露说来终究是有故事的水。从气到水,从水再到气,这一路,露磕磕碰碰的许多故事被夜晚遮蔽了,被星星偷偷运走藏起,这须待精明的人来解密。寻常人能听闻的露故事,大概就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更风流的美事即是“露水鸳鸯,短暂夫妻”。这可能是人间对露的一种误解和过度借喻。露好像历来没有责难人的任何举动。在我的家乡,有一个关于露的故事可能更值得一提。说的是明万历皇帝的老师陈经邦,从小就精心教导和辅佐幼主,由此,万历皇帝的母亲李太后就经常与陈经邦往来,商讨国是,即便三更半夜,也不曾间断。为此,少年万历皇帝便在两者的住所之间修建了一个“甘露亭”,为的是母亲李太后夜间行走免受风吹露打。不料此亭一修建,陈经邦就辞官返乡了,从此常住老家莆田。原来,他突然想起了年轻时一个仙公给他的箴言:官拜甘露亭且止。好一场“甘露”呀,好一个自知之明的“且止”呀。每当想到这个故事,我就好像来到了那个露水漫天的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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