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伤后的成长
2019-09-12刘珊珊
刘珊珊
导演肯尼斯·罗纳根擅长刻画人物在多舛的命运带来创伤前的真实表现,剧情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中,他使用克制内敛却细腻真挚的镜头刻画了李·钱德勒这样一个真实丰满的人物形象,是创伤理论的真实呈现。
影片一开始讲述一名生活在波士顿的公寓管理员李·钱德勒每天机械地重复着工作:倒垃圾,铲雪,修理公寓住户家里的电灯、水管、马桶等。他颓废冷漠,对向他示爱和搭讪的人毫无回应;他狂躁易怒,别人的一个眼神就能激怒他大打出手。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一通电话,得知自己的哥哥乔·钱德勒心脏病突发去世,他不得不驱车赶回海边的曼彻斯特小镇,着手料理哥哥的后事。随着再次与曼彻斯特发生联系,影片开始以闪回的形式展开第二条故事线,主要讲述李过往在曼彻斯特的生活,由于李的失误导致房屋失火,三个孩子全部丧生火海,再现创伤原因和创伤发生场景。自此,两条时间线相互穿插,现实中李要应付告知亲友、领取遗物、选殡仪馆、选墓地等一系列冗繁的事项。回忆中他重温了哥哥从发现心脏患病开始家庭发生的一系列变化。
一、创伤发生:来自于环境影响和性格使然
弗洛伊德认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到一种高强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1]美国创伤理论家卡西·卢卡斯认为:“创伤是一种突然的或灾难性的事件中无法承受的经历,在这种经历中,幸存者对事件的反应往往是以滞后的、无法控制的、重复出现的幻想或其他侵入的方式表现出来。”[2]因此,创伤指身体、心理、情感上遭受的突发的、始料未及、并且對幸存者的正常生活造成严重影响的伤害。“创”指代伤口,即弗洛伊德理论中的“经验”,以及卢卡斯理论中的“无法承受的经历”,是发生的事实;而“伤”则指感受,是心灵效力能力的无法正常分配,是事实的以各种形式的再现,是既往事实的意义,也是幸存者对事实的一种阐释。
在传统创伤理论基础上,米歇尔·巴勒夫在专著《美国创伤小说的实质》中提出了新的创伤理论,他认为主人公的个性特点、家族史、文化背景、地理位置、个人所处的时代影响了主人公的受创伤程度,也影响和决定了主人公是否能够走出阴影开始新的人生。[3]影片主人公李·钱德勒的创伤形成可以从性格特点和环境因素两方面来分析。
在性格特点方面,李的嫂子伊利斯曾在医院斥责他:“算了吧,像你一样,每个人都应该像你一样。”从中推测李是个游戏人生不负责任的人。伊利斯气愤离开时,李还趁机骂了一句“去死”,可见李虽然已经成家,但却幼稚任性,说话做事只图自己一时之快。在一次闪回中,李跟哥哥和侄子出海钓鱼,留下卧病在床的妻子兰迪和三个孩子让岳母照顾。回去之后得知岳母已经离开,不能再帮忙照顾他的家庭,他表现出失望的情绪,可见李平日就不大承担家庭责任。另一次回忆中,凌晨两点钟本该是休息的时间,李却不顾及妻子和孩子们的感受,跟一群朋友在家中大声玩耍嬉闹,被妻子呵斥两次之后才宣告结束,李追求玩乐的自私和无家庭责任感表露无遗。但是,李并非一无是处,他身上也表现出了悲悯的情怀。影片数次闪回他跟哥哥乔和侄子帕特里克一起航海钓鱼的场景,他在跟妻子兰迪讲述时说你不知道他(帕特里克)有多开心,是纯粹的开心。我们推测李花时间去陪伴帕特里克是想弥补母亲的缺位给孩子造成的潜在的心理伤害,他其实是在帮助生病的哥哥分担忧虑。总体而言,李虽是一个追求玩乐、心理还未成熟、还无法承担起家庭责任的人,但是他却重情重义,且尝试着成长。
据后面剧情交代,李那天晚上还吸食了可卡因。毒品带来的兴奋感无处发泄,使他半夜徒步去买啤酒,出发前给孩子们的卧室壁炉添加了木块却忘记关上壁炉的门,半路想起的他本可以转身回去消除隐患,但是心存侥幸却没有这么做,结果导致悲剧的发生。真实发生的事件无限放大了李不负责任和自私荒唐的性格缺陷,也斩断了他成长成熟的道路。同时,也正是李重情义的性格,使他随后陷入深深的忏悔,无法走出创伤阴影。
在地理位置方面,海边的曼彻斯特是马萨诸塞州西部的一个小镇,位于大西洋沿岸,占地8平方英里,拥有12.8英里的海岸线,虽然四季分明,但是相对于短暂的夏季而言,这里的冬季漫长而寒冷。影片中众多场景都发生在冬季,从艺术表达上看,以冬季为故事背景更能渲染悲伤落寞的氛围,而且从气候与性格的层面上,气候也促使了创伤的产生。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第十四章《法律与气候类型的关系》中认为,人的性格和内心感情会因气候不同而产生差异。在寒冷的国家,人们对快乐不够敏感。在温暖的国家,人们对快乐的敏感性就要强些。他还指出寒冷地区的人们血液中的水分很少因流汗排出,因此在血液里积存大量水分,所以人们可以饮用烈酒而不致使血球凝固,所以寒冷的气候迫使这里的民族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嗜酒习惯。[4]我们看到,李的回忆中也多次出现了酒,在悲剧发生的当晚,一群人聚众喝酒吸毒,在寒冷的冬夜里找乐子,从客观上为悲剧发生提供了条件。
二、创伤呈现:麻木生活背后的创伤自我
亲人过世,一般人会通过流泪、痛哭甚至咆哮来表达悲伤的情绪。悲伤将人们的注意力从外部事件转向自己的内心,专注于理解和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进而对自己的生活、自己在世界的位置进行调整,这样生活才能得以继续,伤口才会随着时间归于平复。房屋失火三个孩子被烧死亡之后,李的妻子兰迪在事故现场声嘶力竭泣不成声到最后晕厥被送上救护车,这种强烈的情感表达给内心的悲伤和绝望打开了一个宣泄口,随着伤口被时间平复,兰迪开始了新的生活孕育了新的生命。反观李的表现,看着三个孩子的尸体被抱出来时,他一言不发,表情呆滞,内心拒绝接受已经发生的事实,致使创伤事件无法被消化接受,变成创伤,不断侵袭着他的记忆,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
精神学家马蒂·霍洛维兹认为,人的心理有一个有关自我和世界关系的内在基模,即一套有关自己与社会和外部世界关系的认知,比如死亡和疾病不会轻易降临,所有突发事件都在自己所控范围之内,有能力实现生活目标等。然而,创伤事件所提供的信息与个人的内在基模认知相悖,个体无法采用已有的图示容纳它,无法对这些信息进行整合。[5]创伤之前的李是个耽于玩乐、家庭责任感不强但重情重义的人,在他的信念中,生活会平静地过下去,他会学着成长和承担,孩子们会健康长大,自己的懒散不会改变人生方向。但是,创伤事件的发生却在挑战他的核心信念:这个世界到底如何运作?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过着怎样的日子?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创伤的残酷在于它颠覆了人们对于秩序的预期,从而使受创者在当下的环境和人生秩序中无所适从。影片中呈现的李即是一个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
“影片中的空间焦虑还体现在人物对创伤空间不同的心理认同。当创伤发生之后,时间慢慢流逝,空间却不会自动消失或轻易更换,有些人选择逃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生活。”[6]李也选择了逃避,他离开曼彻斯特,麻木孤独地生活在波士顿。朱迪斯·赫曼说创伤会导致幸存者同时存在于两个现实、两个节点上。现在的经历常常是模糊的,感觉是迟钝的,而侵入的过去记忆则是强烈的、清晰的。[7]在波士顿,李机械地干着杂活,拿着最低的薪水,对生活没有要求,没有自我,没有朋友,没有未来。他对公寓女住户的挑逗无动于衷,对酒吧里女顾客刻意制造的搭讪无动于衷,对帕特里克女友妈妈的示好无动于衷,对这些不断出现的或许能够改变其生活状态助其回归常人生活的机会,他统统予以拒绝。他沉浸在过去的创伤中无法自拔,他请乔治联系自己的前妻兰迪时,脱口而出“我的妻子”而后才改口前妻,说明他一直活在过去。精神病理学专家罗伯特·杰·利夫顿这样描述创伤后自我的心理状态:极端的创伤会产生第二自我……在极端状态下,就像在极端的创伤中,人的自我意识被彻底改变了,产生了一个创伤自我。当然,这不是一个全新的自我,是在创伤巨大痛苦的影响下,以最原始的方式被带入创伤的自我。[8]这种创伤自我在李的身上也有表现,他两次在酒吧与别人发生肢体冲突,原因是别人在盯着他看或别人碰到了他,一直想把自我无限缩小的李无法容忍别人的注视和关注,于是大打出手。在常人看来根本不足以引起任何冲突的一个眼神或举动在李的创伤自我面前拥有足够的恶意。
在表现创伤应激的李无法融入现实也无法与过去和解方面,影片一直以一种旁观者的平静和冷漠进行叙事,直到李和前妻兰迪偶遇的环节,让观众满心期待,希冀这两个创伤事件的亲历者能够畅快淋漓地倾泻心中的情感,得到彼此的成全。但残酷的是,尽管兰迪已经放下,并且原谅了李,但李依旧不放过自己,他崩溃地说道:“不,不,你不会理解的。”创伤不但终止了李的成熟之路,创伤的不能被理解和不断再现迫使李把自己孤立起来,让他失去了正常的社交能力,把他还原成一个受伤的孩子,丧失了圆滑的外壳,凭本能反应和好恶去逃避或暴力宣泄。
三、创伤后成长:爱和责任是最后的救赎
多数观众和评论都认为李再也无法走出创伤阴影,要背负着十字架孤单落寞地走完一生。其实不然,影片多处细节预示着李在慢慢走出伤痛,最终将迎接新的生活。
创伤事件破坏了受害者基本的人际关系,打破了在与他人关系中形成和保持的自我建构,因此众多的创伤理论专家和治疗专家都认为创伤不能独自面对,只有在人际交往中才能恢复。所以建立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是创伤恢复的基础。李的哥哥过世,需要李回归曼彻斯特处理后事照顾侄子,其实就是一次让李与外部世界建立关系的尝试。
在人口不足六千的曼彻斯特小镇,人们之间的关系却像漫长冬季堆积的厚重冰雪,冷漠僵硬。除了必须要出现的挂着程式化表情的医生、护工、律师、警察,观众几乎见不到其他的小镇居民,只在李闪回的记忆中火灾事故现场出现几张毫无表情的面孔,以及李和侄子在路边发生争执时出现的一位身着臃肿蓝色羽绒服的路人甲,经过时还嘲讽地唏嘘上一句:“真是会教育孩子啊”!这里的时间也像是被冰雪凝固了,流动得缓慢。平静的小镇很少发生大事件,所以尽管事过多年人们仍然记得当年轰动小镇的火灾事故。李的回归,在这里显然是一件不受欢迎的事情。在去接侄子帕特里克的时候,学校的两名教员在听说他的名字之后,分别感叹“大名鼎鼎的李·钱德勒”;在李犹豫是否遵从哥哥的遗嘱成为侄子的监护人时律师说了一句:“没有人能够理解你。”在李尝试留在小镇并尽力去寻找工作时,工作室的女人对男人说:“我不想再见到他。”
尽管外部世界并没有对李表示足够的善良和理解,很大程度上阻碍了李走出创伤的脚步,但是李在跟侄子相处,帮助其走出丧父之痛的过程中开始了解侄子的生活,与侄子建立更亲密的关系,也得以重新审视自己的伤口,从内心给了自己喘息的机会,也给了自己一个走向未来的机会。帕特里克在父亲过世后抗拒跟父亲的遗体告别,被迫去也只是匆匆一眼就离开,其实也是拒绝接受创伤的表现。此后帕特里克表面上若无其事,继续呼朋引伴、乐队排练、跟两个女孩子周旋,直到有天晚上看到冰箱里的冻鸡肉,刺激他想到父亲的去世,所有的情绪爆发出来,痛哭流涕。这时的李执意陪伴在帕特里克的身边,直到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侄子的创伤和另一种形式的逃避使李反观自己的伤口,想到失意时哥哥的关爱对自己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哥哥不在了,自己也应该像哥哥一样承担起责任,照顾家人。也基于此,李开始尝试了解侄子的生活、他的朋友、對未来的打算,李甚至做出了一直在拒绝的决定:遵从哥哥的遗愿,回到曼彻斯特生活,成为帕特里克的监护人。他为了让侄子走出伤心的情绪,把哥哥收藏的枪支卖了,给船只换了新的引擎。为了留在曼彻斯特,主动去找工作。
在这个过程中,帕特里克也在尝试理解叔叔李,李在街头偶遇前妻兰迪,之前的回忆又被唤起,伤心过度的他在酒吧与人打斗负伤回家,帕特里克走到李的房间,看到一直被精心保存的三个孩子的照片,似乎理解了叔叔的伤痛。他走到叔叔面前,主动给予关心。尽管李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最终决定离开伤心的小镇,把帕特里克留给乔的朋友照顾,但是在公布这个决定的时候,李向侄子坦露了自己的真实情感。帕特里克问:“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来?”言语中充满了依恋和惋惜。李痛苦地说:“我做不到。”简单一句话的重复,却让观众看到李终于卸下假装坚强的外壳,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家人的面前,也是一种释放。
影片的最后,小镇迎来了并不太暖的春天,乔终于可以下葬,似乎伤口也要跟着愈合了。叔侄两个走在路上,李说自己没有住公司提供的宿舍,而是想找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多出来的一间等帕特里克去看他或者去波士顿上大学的时候住。可见李决定不再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而是开始面对新的生活。
虽然没有大圆满结局,但是背负记忆的李至少愿意跟自己和解了。对孩子们的爱和责任让李在创伤事件发生后陷于深深的自责无法自拔,同样也是因为爱和责任,对哥哥和侄子的爱和责任,让李在处理一系列繁杂的善后事宜中,在与侄子的相处之中,学会了担当,得到了侄子的理解,开始面对生活。被中断甚至退化的成长成熟之路得以延续,李和侄子互相救赎了彼此,共同开启了创伤后的成长。
参考文献:
[1]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216.
[2]师彦灵.论身体与创伤再现和治愈的关系[ J ].科学·经济·社会,2011(1): 188-192.
[3]杨晓.新兴“创伤文学”理论对创伤小说的成功诠释[ J ].外国文学研究,2013(1):169-172。
[4][法]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上册)[M].张雁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1995: 229, 234.
[5]刘杰,石伟.创伤事件的闯入记忆的理论与研究[ J ].西南师范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08(2): 143-148.
[6]申朝晖.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之创伤叙事解读[ J ].电影评介,2017(7): 31-33.
[7]Herman J. Trauma and Recovery [M].New York:Basic,1992:90.
[8]师彦灵.再现、记忆、复原——欧美创伤理论研究的三个方面[ J ].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2):132-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