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的诗
2019-09-12桑克
桑克,诗人,译者,批评家。1967年生于黑龙江省8511农场,198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居哈尔滨。著有诗集《桑克诗选》《转台游戏》《冬天的早班飞机》《拖拉机帝国》《拉砂路》《朴素的低音号》等;译有诗集《菲利普·拉金诗选》《学术涂鸦》《谢谢你,雾》《第一册沃罗涅什笔记》等。
农 场 生 活
起床后父母
都已出门,哥哥
或者年长的侄女照顾我们。
星光和路灯光相互混合,
仿佛米粥里的糖粒。
冬天的风
仿佛野兽,撕扯着
门框还有窗外的棉布窗帘。
我们躲在棉被的营垒中,
听三国的小说。
经常看不见人,
不管冬天还是夏天,
狗们的性格也相当安静,
仿佛严肃的哲学家,
望着天顶凝固的白云。
想象不出未来的生活,
正如想象不出山外的
或者铁道尽头的城镇。
外来者一脸笑容,
心里想着其他事情。
记忆修改着
关防的历史,也涂抹着
个人色彩较重的感情。
书籍渐渐获得神圣的地位,
对着生活发号施令。
旷野并未因为
庄稼种类的更迭而变新。
大人们的回忆听起来不像真的,
飞机是能飞的摩托,
电线是抽风的羊鞭。
想 多 了
灰尘过敏于尘世,
时间过敏于什么?
问题的存在感越来越强,
花粉不以为然。
故人的疏远并非
因为多病而是因为鼻炎,
还是过于自我关注
而不能洞悉旷野。
淡淡的友谊也许
更加长久于深刻的熟悉。
不对等与不平衡都会
导致花草的战争。
不期望在黑眼眶里获得
雪白的承认,而只要漠然于心,
或者漠然于时有时无的
矮小的灵魂。
从耳郭望过去
是动物的农场,而侧面
望过去却是新开张的电影院,
上演虚构的风云。
上海的冬天
大年初一,陪家人去龙华寺烧香。
虽然我不是佛教徒,但是我也希望每一个人
都活得好好的。风虽然有一点儿冷,
但是并不妨碍僧寮附近蜡梅的开心。
三姐就叫梅——直到这次过年我才知道
这个家族秘密——我不知道的又有多少
呢?
树梅姐1967年春天去世而我秋天出生……
在颐和养老院的寂静中,妈妈不认识我,
妈妈又好像认识我——她担心我死后
没人哭我(因为我没有孩子),
她希望我能一直陪着她——我心酸,
但是我只能拼命克制着——我抚摩着
妈妈手背柔软而皱缩的表皮,我真心盼望着
时间倒流——全家人都活着,
而且都是那么年轻,仿佛东北浩渺荒原之中
胡乱生长的野树,朝气而且蓬勃。
草 木 集
1
柳树写过创世纪也写过
启示录但却理解不了石头
2
向羊肉串致敬的蜀葵
仅仅是在色彩方面战胜了钻天杨
3
芍药迁徙的历史轨迹
几乎完全照搬了父亲
4
大叶樟和小叶樟
是在挑战我们的哲学修养吗
而三棱草比白茅更擅长
阴险的冷笑
5
野鸢尾并不比冻土带
更像一个低价处理的男高音
6
向日葵和菊芋极易辨别
但从实践的角度看过去却蛮不是
那么回事儿
生命的优越感
他从没想过他会活过五十岁,
但是他确实活过,而且超出一两岁或者更
多。
这意味着什么?生命的优越感或者其他
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的好处?但是奇怪的
波浪
非常微弱,好像哈气而非冷风轻轻掠过
面包喂养的盐水湖面。他仔细回忆
八十年代的每一年,不仅内容丰富,
而且每一年的某一天都仿佛是新的转折
点——
十三岁或廿二岁,少年或青年,
而且每一年的冬天都是那么冷,如同今年这
个冬天,
而且每一次的冷都带有言语无法表达的新
鲜感,
好像新鲜的鲨鱼飘在冷风之中,
带着舒服的腥味儿。他实在不喜欢鱼,
但是不妨碍他欣赏鱼的自由属性,不妨碍
他能辨认出某类友人某类极为微妙的变化,
如果他们仍旧保持原始的通信方式,
那么变化就是自然而然的,而不像现在这样
显得比较突兀而在心里瞪大眼睛张大嘴
巴——
承认现状然后把头缩在温暖的牢笼之中,
而且不可能重新开始。信任和感情
更是不可能重新开始。他知道他迎接的一切
都将是陈旧的,或者伪装成陈旧的事物——
他的面容异常平静,然而只有造物主才能明
白,
他只是反应比较迟钝而已。
忆 故 人
戊戌中秋偏逢戈麦的忌日,
这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又能怎么样呢?
天始终都是阴的,刮着冷漠的微风,
轻烟聚拢之处根本没有形成我们彼此熟悉
的人形。
过去的人不会复活,过去的事也是。
那么我们现在又能盼望什么呢?
明天继续放假还是不再接听
强制而寒冷的信息?如果放松的时辰终将
来临,
我们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微笑着,
做自己的事(可能仍像现在一样傻待着),
正常的多一点儿,而不会散发这么多
怎么看怎么假的风尘。月亮是圆的还是方
的,
誰又会在乎呢?它既不能纠正绝望的斗争,
更不能应付即将来临的衰老与惶惑。
生命不是一个谜,而是不断接受的过程,
最后遗忘的统领会掌管一切,我们全都被它
牵着鼻子,
不得哭笑或者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