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偕子老
2019-09-12岚枫
岚枫
1930年,北京,周日。
这天,一个叫周培源的男子正在他的朋友刘孝锦家做客,那时,他刚从美国回来不久,在清华物理系担任教授。
他是清华学堂1924年公派出国的学生,只用了三年半的时间,便在加州理工获得了博士学位,还拿到了加州理工的最高荣誉奖。
之后,他去了欧洲,在德国的莱比锡大学和瑞士苏黎世高等工业学校从事量子力学研究,他的德国导师就是后来荣获诺贝尔物理奖的W. K.海森伯教授,是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在德国,他待了差不多一年,便回了国,任教于清华。那一年,他刚刚27岁。周培源年纪轻轻便执教清华,可谓前途无量,刘孝锦开他玩笑,说他的爱情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周培源拊掌大笑,说清华的女生少,物理系的女生更少,美国大学里学物理的中国女生简直稀有,哪里有人瞧得上他。
他这话不过是开玩笑,身为无锡人,他有着南方男子少有的高大身材,相貌也生得周正英俊,天庭高阔,鼻梁挺直,剑眉星目,哪里是别人看不上他。他的朋友刘孝锦也笑,说,不如替你介绍,如何?说着,她果真拿出一沓同学的照片来。
周培源一张张翻着相片,突然他停了下来,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道:“就是她了。”
刘孝锦细看那张照片,倒吸一口冷气。都说周培源眼界极高,传言果然不虚。当时,北平女子师范大学是中国最高的女子大学学府,照片上的女孩子大多气质不俗,可这么多人里,他只看上了王蒂澂。
王蒂澂是吉林人,当时刚刚20岁,就读于英文系,是北女师公认的“校花”。那张照片是她在颐和园拍摄的,当时,她和7位好友去游园,其中一位女生的堂兄为她们拍照留念,后来那位男生竟将照片拿去小报发表,于是,照片便流传了出来。好事者给这照片起了个雅号,叫“八美图”。其中,王蒂澂又格外出众些,便得了“头美”之名。
刘孝锦安排了一次宴会,把周培源和王蒂澂都请了过来,并特意将两人的座位安排到了一起。
那天两个人都如约而至,王蒂澂一身淡雅衣裙,轻轻入座,周培源坐在她身侧,离得那么近,他将她看得很清楚。她生得细巧而纤瘦,瓜子脸,柳叶眉,眼睛是单眼皮,细细长长。上菜的时候,她吃得很少,他猜想她是不好意思,便热情地替她夹菜,夹很多到她碗里。
其实她不吃是因为菜不合她的口味,望着碗中堆积如山的韭菜,她忍不住笑起来,想,这人真傻气,我明明不吃韭菜的,却使劲夹给我。
他看着她笑意深深的眼,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从此之后,他便总去北女师的宿舍找她,去得多了,门房的阿姨都认得他了,每每见着他远远走来,就在门口喊:“王蒂澂小姐,有人找。”
1932年6月18日,他和她在北平的欧美同学会举行了婚礼,清华校长梅贻琦亲自主持了婚礼,婚后,王蒂澂去了清华附中教书,他们共同居住在清华新南院。他们感情很好,晚饭后,两人总相携出门散步。渐落的夕阳下,他们并肩而行的背影,亦是清华园一道绝佳风景。许多年后,当时就读于清华的曹禺先生还对周家的四女儿如苹说:“当年,你妈妈真是个美人,你爸爸真够潇洒。那时他们一出门,我们这些青年学生就追着看。”
婚后的三年里,他们生了两个女儿——如枚和如雁,两个可爱的女儿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然而,就在这时,王蒂澂患了严重的肺病——肺结核。当时,肺结核并无特效药根治,得了它,和得了绝症相差无几。
因为肺结核有传染性,她需要与家人隔离,于是,他把她送到了香山眼镜湖边的疗养院,休养了整整一年。那一年,他除了上课和探病,还需照顾两个幼小的女儿,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可是,他从来没有一次耽误过周日的探视。从清华到香山,当时只有一条崎岖不平的土路相连,他骑着自行车,风雨无阻。
探视有时间限制,他来了便舍不得走,被护士“驱逐”出门后,他便悄悄来到窗户处,爬上窗台。
她躺在病榻上,看到他站在高高的窗台上冲她挥手,透过擦得透亮的玻璃窗,她看到他鼻尖上沁出一层细细汗珠,两只手上都是黑灰。怕被护士发现,他不敢出声,只比着口型说好好养病,见她听懂了,他笑得像孩子一样。她在香山疗养了一年,居然奇迹般地痊愈。
1948年,他们迎来了第四个女儿如苹。这个最小的姑娘和爸爸最亲,十四五岁的时候,还喜欢像小朋友一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过来,跳到爸爸背上。他不似中国传统父亲那样正襟危坐,姑娘们都被他宠得没大没小,如苹总是“笑话”他,说他“一天到晚爱来爱去”。他不仅不以为忤,还点头称是,别出心裁编了一首顺口溜,“老大我最疼,老二我最爱,老三我最宠,老四我喜欢”,并把这顺口溜天天挂在嘴边。
不久,新中國成立了,他被调入北大,于是举家搬入了北大燕南园 。周家居住在燕南园56号,庭院中遍植樱花。樱花树均由周培源打理,他极爱花,还常常戏称家中有“五朵金花”,其中四朵是女儿们,另一朵是王蒂澂。
王蒂澂习惯迟起,每天早晨,他都会在她睁开眼的时候,和她说:“我爱你。”直到有一天她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是,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每天一大早跑到她床前,问她:“你今天感觉怎么样?腰还痛不痛?别怕困难,多活动……我爱你,六十多年我只爱过你一个人。你对我最好,我只爱你!”
那一年,她已经80岁了,他也已年逾90,他们都老了。
某个早晨,他又来和她说话,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她想他大概没有睡好,于是催着他再睡一会儿。
他说:“好的啊。”然后,乖乖地上了床。
这一躺下,就再没有起来。
她还以为他又在和她开玩笑呢,他一向是个幽默的人。可是很快,她便知道了,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
她发了很大的脾气:“你不讲信用!”她说,“说好了,你先送我,可你连个招呼也不打,你说走就走,你连再见也不说……”
她一面怒着,一面慢慢地,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很凉,她的泪水一滴滴落下。
一生当中,他对她的承诺从来没有不作数过,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张爱玲曾说,“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可他和她,经历了那么多,战乱、疾病、贫穷、富贵……却始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