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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安消失在1997

2019-09-12陈东枪枪

当代小说 2019年6期
关键词:张扬凶手长安

陈东枪枪

1

一根,接着一根,成百上千根胡须卷进了电子剃须刀,随着刀叶打转,微弱的晨光刺破老刑警的衣裤,嵌入他每一寸的肌肤。老刑警临出门前,他的老花眼镜正躺在八仙桌上盯着他看,这是它没有见到过的老刑警,其实,四十多年前,老刑警也不曾见过它。

深秋里的梧桐叶是苍凉的,每下落一片,日子便消逝一天。老刑警要退休了,退休那天他穿着齐整地站在公安局的大门口,身子挺得直直的,比四十多年前的还要直挺。一片梧桐叶从老刑警的眼前掠过,扔在了他的鞋上,老刑警看到了来不及偷换的流年,也是这样,从自己的眼前掠过,扔在了岁月的长河中。

深秋的阳光有些温暖,鞋上的梧桐叶飘荡起来,老刑警的心也跟着飘荡起来,他不戴老花眼镜其实连公安局三个大字都看不清楚。一个标准的警礼,阳光把老刑警的手背照得发亮,那粗细不匀的皱纹卷起了老刑警四十多年来的分分秒秒。

陆林和一批同事请老刑警吃饭,算是饯行酒,老刑警喝得有点儿多了,陆林看到他的眼眶湿润又鲜红,像两颗杨梅,从中流出来的滚烫的泪水把往事都冲刷得一干二净。老刑警心知肚明,从今而后,他只是一个老头,一个在清晨健身、傍晚遛鸟的混吃等死的老头,热血与他无关,案件与他无关,警徽,也与他无关。

陆林拿出了他珍藏着的烧酒,烧酒还是妻子从一个叫同山镇的地方买过来的,听说素有“江南小茅台”之称。妻子一共买了五瓶,喝掉了两瓶,自从妻子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喝过了。这次老刑警要走,陆林特意拿出来给他饯行,陆林晓得,老刑警的老家就在同山镇上。

同山烧。老刑警在起开瓶盖的瞬间就叫出来酒的名号,再过四十年他也还是记得的。陆林给老刑警满上,醇香透白的烧酒从酒瓶倾泻而出,和老刑警的滴落的泪水混杂在一起,将岁月都包裹起来,陆林闻到了时间被晒干的味道。

酒喝了一夜,梧桐叶散了一夜,老刑警醉了,同事们也醉了,陆林没醉。陆林看到了自己变成老刑警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一群年轻人这么来送自己,若果自己老了,老得不成样子了,会有遗憾么?妻子的脸从脑海中浮现出来,陆林越是想晃去,轮廓便越发清晰。陆林提着同山烧的酒瓶,酒瓶空了,被时光填满了,陆林把酒瓶的盖头拧紧,他要把它存起来,他要在自己退休的时候也喝同山烧。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陆林看到了办公桌上的案卷,陆林瞥了一眼案卷下的署名,是老刑警放的。陆林猜到了,这或许就是老刑警的遗憾吧,一个同山烧酒带不走的遗憾。陆林扯开卷宗的白绳,粗阅起来,這是一桩发生在十四年前的灭门惨案。

十四年前,25岁的李长安一家在深夜被害。李长安父母是在半夜熟睡的时候被捆在床上,然后被割喉,鲜血溅到墙上,血迹呈点状喷射,李长安父母只剩下人头,而李长安被发现时也只有一颗人头,不过报案人称当时并没有看到三人的尸体。当公安局赶到时,却连一家三口的人头也不见了,后来警方分别在不同地方找到了李长安父母的尸体,可是李长安的尸体却一直没有下落。警方判断凶手已于当天晚上逃逸,由于李长安一家是来Z省H市打工的,他们的老家远在A省W市,而他们居住的是廉价的老式住宅区,当时也没有监控录像,所以要查是谁所杀极为困难。

案子一拖就是十四年,老刑警这十四年来一直都在搜寻凶手的下落以及李长安的尸首,然而一无所获。案件早已被立为悬案,卷宗上的灰尘听腻了老刑警的分析,它们只想安安静静地待着,等一场凌乱的风。

翌日,躺在办公室的老刑警一醒来便觉得腰酸背痛,头晕乎乎的。他恍惚间看到一个人影在自己跟前晃悠,是陆林。陆林研究了一个晚上的灭门惨案,要不是越想越困扰,他也不会清早八点就来找老刑警。

老刑警没有等陆林开口便起身走出了门外,从今天起,自己就不再属于这里了,他婉拒了陆林的起身相送,临走前,老刑警摘下了自己的警帽,朝陆林说,你来破这个案吧,要是破不了,我没脸回单位看看。我就从此不回来。

那天陆林找华良,华良在大华茶楼听评书。有时候,华良就听着软绵绵的评书会睡着。他也喝茶,一杯茶喝到凉了,又添热了。他就那么无所事事地生活着,像一个对生活失去热情的人。他们一块儿听评书,一直听到傍晚的时候,华良打了个哈欠说,什么案件。

一件灭门案。陆林也打了个哈欠,他一宿没睡,眼睛都渗出了泪水。陆林把卷宗资料递给华良的时候,华良正从衣服上扯下一根细丝,太简单的案件我可没工夫朝对。

陆林喝了一大口酽茶,倦意被压下去一些,对于华良他明白得很,其实华良也明白,若不是棘手的案件,他们两人都不会碰到一起。十四年前的悬案,至今没有找到尸首和凶手。

见华良没有应答,而是在细看卷宗,陆林也就不再说下去,要不是原本负责此案的老刑警已经退休了,在退休前他将案子交到了自己手上,自己也不会为此困扰。

华良看完了卷宗里的案件介绍,又从陆林手中接过了另一份档案。这是陆林从老刑警手中要来的一些当年查到的资料及线索,资料中的照片显示的是后来发现尸体的照片以及当时的命案现场。资料上有备注,华良扫了一眼,命案的第一发现人是房东张扬,但是作为命案第一发现人,张扬所看到的场面却没有呈现,资料上有他的口供,写得还算详细。张扬是因为案发那天说好的晚上去李长安家收房租,结果推开门就看到了三颗人头,李长安父母的人头在靠近门边的李长安睡的床上,而李长安的人头则在靠近里面的靠墙的小桌子上。张扬吓坏了,于是跑出去报案。

老刑警当年查到此案可能与房东张扬有关,李长安父母是做活禽生意的,但由于禽流感的蔓延致使他们的生意一落千丈,而李长安也没有工作,所以房租一直拖着,且李长安父亲也因为生意向张扬借了几万成本,张扬以高利出借,当时怀疑他因此杀他全家,但是证据不足并没有下文。

还有一个嫌疑人是李长安的老乡,和李长安同年,叫骆阳,根据资料显示,李长安的女朋友陶悠然曾是骆阳的女朋友,对于这件事骆阳一直耿耿于怀,而当时传出了李长安和陶悠然的婚讯,骆阳曾对他的兄弟说过要杀了李长安,当时警方将骆阳拘留审讯之后也没有了下文。

陆林觉得这件事情已经过了最佳侦查时机,他已经让手下的警员依照卷宗记录着的地址去调查,回来的警员称李长安一家所居住的那间房子一直闲置着,租不出去,所以大体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只是房东简单收拾了下。不过据说那一片区域准备要拆迁了,可能留给大家的时间不多了。陆林将这些一并告知了华良,华良略有沉思,他决定先去现场看看,因而让陆林联系了房东张扬。

评书接近尾声,陆林趴在桌上睡着了,边上的茶水还有余温,华良从来没有仔细地去看过陆林的脸,陆林脸上有一些褶子,一条又一条,华良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若父亲仍在,想必他的脸上也会布满褶子吧。华良朝说书人望去,说书人正高高举起惊堂木,一起一落之间,成就了一段老时光,无法回头。

2

深秋,起风,落雨。

秋雨呼啸起来,重重拍打着浦阳江,老树阴郁地立在雨中,枯秃且荒凉。华良和陆林撑着长柄雨伞,路过一条小路的时候,见到对过的房子里,一个小姑娘趴在窗口听雨。她听的不是雨,雨是没有声音的。华良想,她听的是自己的悲伤。

小姑娘看到雨中有两把长柄雨伞,一把黑色,另一把也是黑色,她听到了雨水扔在伞面上的声音,轻细而又尖锐,声音割开了秋末绵雨里的孤寂,她看到雨中的两把长柄雨伞,一把拐进了小巷的老房子,另一把也拐进了小巷的老房子。

华良和陆林在见到房东张扬的时候,雨还在不停下着,张扬请他们进了屋。张扬长得不算魁梧,属于比较匀称的那种,初次见到华良和陆林的时候,他表现得有些生涩,想来他平素里一定是个较为腼腆的人,所以连说话声都是怯生生的。

陆林早在电话里就说明了来意,连张扬都未曾想到,时隔十四年之久,竟然还会有人过问当年李长安的灭门惨案一事,警方可真是锲而不舍啊。

华良站在窗口观察着此处的地形,陆林开门见山地说,事不宜迟,现在带我们去那间屋子看看吧。

张扬连连点头,三人离开时,张扬手里多了一串钥匙。李长安所租住的屋子离张扬现在所住的不远,是他祖辈留下来的老房子,趴在窗口的小姑娘又看到了黑色的长柄雨伞,她伸长脖子瞧着,长柄雨伞多了一把,秋雨里的孤寂似乎也多了一缕。

听张扬说起,这间屋子几乎是不开启了,他是每隔个几星期便来象征性地打扫一次,李长安一家灭门的事谁都知道,当年还被报纸大版面报道过,这间屋子被口口相传,成了当地有名的凶宅,以至于长久闲置着。张扬提到此便唉声叹气,十四年来,自己损失了不少租金,他巴不得趁早拆迁。

从外面看,这的确是一间老旧的房子了,门口青石板上褐色的苔将年岁遮盖住,张扬打开屋门,许是下雨天潮湿的缘故,房门发出吱嘎的声音,就像是推开了一帘幔布,老旧的戏文鸣锣开演。

房子是一室一厅,除了日常的一些家具外,别无其它。客厅也放着一张木板床,张扬称当时客厅是李长安睡的,而卧室是李长安父母睡的。张扬向陆林比划了当初人头的大致方位和场景。

华良仔仔细细观察着房内的布局,想象着张扬所描述的场景,如果自己就是杀害李长安一家的凶手,又会如何从此处逃出呢,这里有一个疑问点在于,张扬发现李长安一家人头的时候,凶手在哪儿?他绝对没有逃走,那么在张扬报警之后到警方到来之前,这段时间内,凶手带走了三颗头颅,凶手何以要这么做?何以一开始不带走头颅呢?资料显示张扬发现头颅的时候,他们的身体都不在,是单单要让张扬看到头颅知道李长安一家被杀呢,还是说凶手为了搬运尸体来不及搬运头颅?若是前者,屋子里的血迹就是最好的证明,若是后者,凶手又为什么不杀了之后直接将尸体和头颅一并带走呢,整件案子疑点重重,如乱絮一般。华良不免皱起了眉头,十四年了,还有蛛丝马迹可寻吗?

陆林在和张扬谈论着什么,华良没有仔细去听,他走出了屋外,连绵的秋雨没有停歇,许是要下个三天三夜方才作罢。惨淡的乌云一层叠着一层,上了年纪的老屋在秋雨下显得格外孤独,老屋屋檐沾着的草种所结出的草叶已然枯黄,华良从底下往上看,似乎要把天都看破。

第二次见到张扬,是在次日的下午,天开始放晴了,这次华良没有来,他告诉陆林,自己要在家研究一下老刑警留下来的案件资料。华良嘱咐陆林,这次前往,除了查验血迹之外,还要留心老屋前后的道路,兇手运走三具尸体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只有一个推论,那就是,凶手对于老屋周边的环境是极为熟悉的。换句话说,能够一下子杀死三个人的,那么这个凶手和李长安一家一定是熟识,而且还经常出入老屋周边。

陈浅法医是陪着陆林一起来的,昨晚上连夜解剖一具尸体的他面容有些憔悴。陆林和张扬在门外,陈浅法医则一个人进入屋内调查取证。他用鲁米诺试剂还原了残留血迹,并一一进行标记和拍照。陆林让张扬带着他去屋前屋后转转,张扬提到说,李长安的朋友骆阳他也是知道的,这个骆阳看上去体格健硕,以前经常来这边,直到李长安结交了一个女朋友之后,他便来得少了。只有一次张扬记得特别清楚,骆阳是带着两个朋友来的,当时自己正巧在李长安家买活禽,骆阳威胁李长安,说是李长安截了自己的女朋友,扬言要杀了李长安一家。张扬记得很清楚,当时李长安的女朋友就躲在李长安家的柜子里,骆阳带着来的两个男人砸了屋门,所以现在这扇门才会有吱嘎吱嘎的声响。

陆林没有明说什么,只是告诉张扬,这件事情他会查个水落石出的。张扬后来告诉他,一个姓王的老刑警以前经常会来这儿,每次来他的神情都很怆然,走的时候他都会跟自己说,总有一天,天会明朗起来的。陆林知道,自己的前辈始终都没有放弃过,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他都不会轻言放弃,这才是一个警察应该具备的素养,这才是天职。陆林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小酒瓶,他想起了那天的同山烧,还有同山烧里的每一个故事。

陈浅法医将所有的照片归类并放置好后,来找陆林,陆林询问张扬老屋什么时候拆迁,张扬说下月初就开始动工了。陆林盘算着日子,还有半个来月,这半个来月的时间能够将十四年都破不了的案子侦破吗,老刑警不可以,但,华良一定可以。陆林和陈浅法医别了张扬,而后开车去找华良,他们踏出老屋门槛的时候,天又变了,陆林的脸上有一丝丝凉凉的感觉,飘雨了,最好下大一些,下得比昨天更大,把老屋的褶皱冲刷干净才好。

陆林见到华良的时候华良正在听收音机,老旧的木质收音机正在播放有关唐太宗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的典故。陆林向华良请教案子,并且告诉了他张扬提供的关于骆阳的事情,引起了华良的兴趣。华良对于十四年来都不曾找到李长安的尸首感到奇怪,陆林认为凶手极其痛恨李长安,应该是本来只想杀李长安一个人,但恰好他父母也在,于是一同杀了,这是额外杀人,所以他父母的尸首很快也就找到了,但是李长安的尸首凶手一定会以不同寻常的方法来处理,已达到泄愤的目的,那么,这个叫骆阳的人就非常值得怀疑。

陈浅法医向华良提供了现场的血迹相片,证实当年负责此案的法医很多判断都是正确的,华良取过照片来看,不时凝思,他在想骆阳的事情,是冲动杀人吗?照模拟现场的情况来看,凶手应该是预谋杀人,但如果是预谋杀人的话,会直接在光天化日之下扬言要杀人吗,这并不符合逻辑。

陆林说得没错,骆阳的确值得怀疑,不过这当中还有一点疑问就是,李长安的女朋友听说李长安一家被灭门以后,这个所谓的女朋友并有什么举动,伤心,还是如何,资料上也没有记录,那么,作为李长安女友的这个女人,现在在哪儿呢,她会不会是命案的一条关键线索呢?!

想到此,华良认为可以先从李长安的女友陶悠然开始调查,因为骆阳在十四年前拘留审讯都没结果,现在也不会有什么有价值的发现,相比之下陶悠然可能是个突破口,因为如果凶手是骆阳,陶悠然则是该案的起因。

于是,华良和陆林立刻前往调查陶悠然,他们先回了一趟公安局,按照当年档案里的记录,利用公安局的便利,对陶悠然的行踪进行了绵密的调查,最终确定,陶悠然在H市市中心的一家商场当店长,两年前已经结婚有了孩子。

陆林联系了当地的派出所,请求他们协助调查,当地派出所倒是极为配合,而且效率颇高,很快便有了回音。调查发现,陶悠然的生活极为规律,三点一线,家——公司——托儿所,陆林派了警员暗中跟着她,结果发现陶悠然和骆阳有接触,这让陆林认定李长安一家的死跟骆阳脱不了干系。

华良再次来到了命案现场,这回他是独自来的,雨还在下着,那个趴在窗口听雨的小姑娘没有出现,华良将长柄雨伞转了一圈,朝张扬家走去。虽然隔了十四个年头,但是老屋的摆设和之前差不多。华良让张扬站在门口,自己一个人进去就可以了,他仿效当时的张扬推开了门,心中不免产生了疑问。推开门首先看到的是睡在作为外屋的客厅里的李长安,那么作为睡里间的父母的人头怎么会在李长安的床上,而李长安的则在靠近里间的靠墙小桌上?还有,凶手要一次性运走三具尸体,必须要一辆车,车又在哪里?这在当时的犯罪记录上是没有提到的。凶手待张扬离开后再次折返带走人头,和在此之前张扬未到就处理好了尸体,就像是他知道张扬什么时候会来一样。和张扬约定拿房租的时间应该只有李长安一家和张扬知道,李长安一家被杀,那么,现在就立在屋檐下的房东张扬真的就是无辜的吗?他比骆阳更清楚这屋子周边的环境,而且,他已经不止一次向警方透露骆阳要杀害李长安一家的事实,是在转移警方的视线,这是所有凶嫌都会用的伎俩。何况,和李长安已然交恶的骆阳,是不会知道张扬要来收取房租的。

华良想到了先前干警提到的陶悠然约见骆阳的事情,莫非是陶悠然告诉的骆阳,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就是说,杀害李长安一家其实是骆阳和陶悠然早就谋划好了的,究其原因就不单单是李长安抢走骆阳女友这么简单了,陶悠然成为李长安的女友,也就成了完成这桩杀人事情的一步棋子。

雨,下得更加急了,这在深秋是较为少见的,秋风萧索,越过秋雨,吹响了挂在老屋房檐下的一串老风铃,风铃声刺破了整个十四年的光阴。华良就站在这儿,他的眼里是秋雨打湿的青砖和黛瓦,明日阳光会开出一朵花来,晒干谜一般的真相。

3

老刑警又穿上了熨斗烫得平整的警服,鬓角上的华发悄然无声,它们曾和警帽紧紧相连,它们也和老刑警一样,醺醉在同山烧的酒味儿中。老刑警对着镜子行了一个警礼,四十多年来,他曾行了无数次的警礼,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沉重得使人凄然。

老刑警妻子去世那年,是他离退休的最后一年,妻子曾和他约定,等到退休以后便搬到乡下去住,小桥流水,鸟语花香。乡下的老房子翻新后,老刑警便搬了进来,老刑警是一个人搬过来住的,他卖掉了城里的房子,和谁都没有说。老刑警在房子周边筑起了篱笆,养了几只鸡鸭,远离尘嚣的他无牵无挂。

老刑警一手端着一碟花生米一手拎着一壶老酒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坐下来的时候,雨后青山的气味便一卷又一卷袭来。华良和陆林推开了篱笆筑的门,倒在杯子里的老酒散发出深秋的味道,陆林使劲一吸,老酒的味道便融化在了他的血液中。绍兴花雕。

老刑警没有戴警帽,板寸头上雪白一片,两条眉毛往上一扬,冲陆林笑着说,好鼻子。

老刑警复又进了屋,由屋子里拿出两个杯子和两双筷子,就一碟花生米,喝两口。

陆林和华良也不见外,三个酒杯碰到了一起,绍兴花雕酒酒性柔和,回味无穷。酒杯放在石桌上,老刑警往嘴里塞了几粒花生米,他心里当然是清楚的,陆林和华良特意到乡下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

华良是在离开张扬家之后给陆林打的电话,说是要找老刑警要当年他们收拾起来的李长安全家的遗物以及询问當年在这些遗物中有没有什么发现。如果这些遗物还在,那么应该会留有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毕竟十四年过去了,单单只是在老房子里找线索也的确是捉襟见肘。

陆林放下手里的活,马不停蹄地赶来接华良,两个人是直接来的乡下,一路上,陆林都在问关于案子的进展,但是华良一直都是三缄其口,只是说,等找到老刑警了再说。

老刑警擦干了留在唇边的老酒,华良看到老刑警的眼睛里噙着泪,眼泪的味道比老酒更浓烈。老刑警告诉华良,遗物之前放在公安局的档案室里,但是实在太多,何况时间又隔了这么久,曾有一次被当做废弃物给扔了,是自己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他相信终究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的,无论什么案件都会有。

老刑警杯里的酒已经空了,天没有再下雨,老刑警觉得是华良来了,天才不下雨的,天也知道这尘封已久的案件会水落石出的,自己没有办到的,不代表谁都办不到。老刑警亲自往华良的杯子里添了酒,青山的气味儿也添在了酒里。遗物就放在公安局存放杂物的杂物间里,老刑警提起李长安一家的遗物就满是神伤,十四年了,没有任何人来领回他们的遗物,就仿佛被杀的一家人什么亲戚都没有,生来一家三口,死去一家三口,從天堂入地狱,于人间打了个转。

华良尝出了花雕酒里浓浓的青山的味道来,那味道让他想起了年少时父亲宽厚的脊背,父亲曾带着自己穿过浦阳江,翻过东白山,有时候华良也在想,其实父亲并没有离去,他路过的每一寸地方都留有他的味道,就像这酒里的青山的味道一样。花鸟虫鱼是他,江河湖海是他,青山大川也是他。华良又一次感觉老刑警的身上有着自己父亲的影子,李长安一家或许也没有离去,他们融入了青山湖海之中,连真相一起。

老刑警端出来的那碟花生米已然见底,花雕酒却还有,陆林和华良站起身,放晴的天气让这慢行的光阴里有着一股泛潮的气息,这股气息和陆林血液里老酒的味道合而为一。华良和陆林关上篱笆筑起的门,把青山和老酒的味道都留在了篱笆院里,老刑警的目光留在了院外,随华良和陆林一道消失在了乡间小道中。

华良和陆林一回到公安局,就急忙去老刑警说的那间杂物间,当时收拾出来的李长安全家的遗物放在最角落,很大的一包,上面有着一张便签纸标注着,便签纸已经发黄了,裸露在空气里,没有一丝生机。事不宜迟,华良和陆林赶紧打开包裹开始检查,这一大包的遗物尽是些衣物,还有一些日用品,几个包包,连同几个账本。有不少遗物上沾着淡淡的模糊的血渍,从这个面积来看,说明当时李长安一家的出血量非常之多,也说明这个凶手的手法残忍至极,简直令人发指。

所有的遗物都一一检查过了,华良和陆林连衣服袖口上的灰尘都不放过,全部都一一检查过,可惜的是,和当年老刑警他们检查的结果一致,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难不成这桩案件就真的无计可施了吗?十四年的时间,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进展和突破,这算得上是警方的耻辱了,老刑警没有放弃过这件案子,是因为他坚信邪不胜正,自己没有理由因为一些小小的挫折而止步不前。华良朝陆林使了一个眼色,陆林会意,两人又从头开始对遗物进行检查,这回更加仔细了。

结果一如第一次检查的一样,仍然没有什么线索被检查出来,但是在检查的时候华良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就是李长安一家人所有的证件都不在。华良回忆起来,老刑警的记录里似乎也提到过这一点,当初的结论是凶手拿走证件是不让人知道尸体的身份,因此没有过多在这方面着手。华良最开始看到这条的时候也仅仅是一眼而过,可现如今细细想来,却是一个最大的漏洞。华良就这点提出异议,李长安一家做活禽生意多年,周围的人应该也都面熟,凶手拿走证件是毫无意义的,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这些证件对凶手来说还有用处。但是人都死了证件又有什么用呢?

关于这点,陆林倒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如果凶手是拿着这些证件去取钱或者什么,那不就可以说得通了。华良直接就推翻了陆林的看法,凶手只有证件,没有密码,取钱是比较困难的,再还有,目前只找到了李长安父母的尸首,李长安的一直都下落不明,是巧合吗?

陆林认为,凶手迁怒的人是李长安,一来是三具尸体不好搬运,二来则是对于李长安的尸体凶手可能另作他途,所以至今只发现了李长安父母的尸体。华良摆摆手,如果单纯只是因为尸体不好搬运,那一开始就可以直接带走李长安的尸体了,何必还要割头,分开带走这样麻烦呢。

天色迟暮,多事的西风从敞开的杂物间的门吹了进来,华良裹紧了外套,他似乎闻到了同山烧的味道。

除非,有人没死!华良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神都放光了。陆林瞠目结舌,除非,有人没死,这样的假象也就只有华良能够想得到了,老刑警手里的花雕酒杯浮现在陆林的眼前,真相,近在咫尺。

西风洒在华良的身上,剥落了依附在他大衣上的微尘,如同剥落了一段荏苒的时光,华良箭步冲出门外,在他身后,一束灯光打起,照亮了整座公安局。

4

夜色很快便吞噬了整座城市,暗夜下,一个男人迎着淡月驰骋,他穿过西风,西风碎了一地,到处都有花雕酒的气味儿。男人的大衣在飘荡的西风中颤动,时而涌起,时而拂落,留下了一夜的凌乱。

华良就这么奔跑着,在夜色下,在城市下,在灯光下。华良是带着疑问折返命案现场的,张扬都有些抱怨了,接二连三地来,生性腼腆的他都经不起这番折腾,他一句话都不说,沉着脸站在门口,西风与他作伴。华良在观察现场所有血迹遗留的地方,虽说之前已来看过,而且陈浅法医提供的照片也颇为详细,只是如今再来,又有一番重新认识的感觉。华良发现有一点相当奇怪,就是放李长安人头的那张小桌子,小桌子的桌面有血迹反应,但是桌脚却没有,而挂在厕所的镜子却有一道血痕,血痕很长,不似溅到的,更像是顺着高处流下来,华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相当奇怪。

这一发现按照常理来讲并不符合逻辑,如果李长安的人头割下之后直接放置在这张小桌子上,那么小桌子桌面的血迹会顺着桌面流到桌脚,然而桌脚却非常干净,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李长安的人头本不是放置在小桌子上的,后面出于什么缘故才放在这儿的,因此血液不够,桌脚没有留下血迹,而另一种可能……华良走出门外,望了一眼迎风而立的张扬,他的深锁的眉头渐渐舒展,眉宇间透漏着西风吹断了的深沉。

回到公安局的华良立刻让陆林调查李长安一家三口三类证件的去向,这个结果倒是出来得很快。陆林的手下从系统中调取记录,他们调查到,就在命案发生的当天,在还没发生命案前,也就是中午时分,有人用一家三口的证件各买了一张去往不同地方的普快火车票,而且,三个人的证件只用了那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启用过。华良认为,如果没有用这三张身份证,那么这件案子会更加难查,但是为什么要用呢?是凶手欲盖弥彰,还是说有不得不用的理由?

一切的疑点铺天盖地扑卷过来,如浪头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冲击着华良的心房。华良清楚得很,这就是破案的关键所在,要证实自己内心的猜想,就必须深入调查这三个证件的去向,以及当时的火车票所去往的三处地方。陆林立刻联系了三地的派出所,向他们提供了关于李长安一家三口的照片及资料,请求他们的支援。

就在这个空当儿,跟踪李长安女友陶悠然的刑警回来报告说,根据这段时间以来的调查,他们发现骆阳对陶悠然的孩子特别亲昵,他们就像一家人一样。陆林怀疑陶悠然的孩子有可能就是骆阳的。既然如此,那么,陶悠然和骆阳的关系就非同寻常了,她都已经嫁人了还这样,那么此前和李长安的感情也就值得深思了。这倒是和此前华良的推测有些吻合了,陆林让刑警继续跟踪。

华良来陆林办公室的时候,陆林刚发了工资。他正在抱怨这个月的薪水太少了,自己酒量与日俱增,这点工资可能买酒都不够。不过还好自己如今是孑然一身,否则就该戒酒了。看到华良进来,陆林又向华良抱怨了一番,不过他还是要请华良去喝酒,因为案子有了些许眉目,华良可谓功不可没。

华良也觉得该喝点小酒了,陆林的提议正好,他想喝同山烧,老刑警说过,同山烧比花雕酒好喝,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更何况,同山烧酒里有喝不完的故事。他俩刚出公安局的门,华良猛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折返,他冲进法医室找到法医陈浅,希望他能对命案现场的血迹再次进行化验。

这顿酒还是没有喝成,陆林载着华良和陈浅法医紧急赶往李长安的出租房,他这次是开着警车去的,已经躺下歇息的张扬看到一身警服的陆林,什么抱怨的话都没有,在他眼里,陆林就像是一棵白桦树,坚韧,挺拔。

陈浅法医采集了屋子里所有的血样,对于这些血迹他一一进行比对,后来,检验结果显示,李长安父母的出血量远远大于李长安的出血量,同样被割喉分尸,李长安的血量完全不对。因此,也就证实了华良此前猜测的第二种可能,其实,李长安未死!

既然李长安没死,那么那个人头又是怎么回事呢?李长安是用了什么样的诡计呢?命案现场的一幕幕快速闪过华良的脑海,没有血的桌脚,由高处流下的镜子里的血迹,一切都很怪异。

张扬可是清清楚楚看到李长安的人头的,李长安又是怎么做到的呢,这个点若是解不开,所有的谜又将止步不前。而且,现今的李长安又在何处呢?他是坐着事先准备好的火车票去了那三座城市中的其中一座呢,还是去了别的地方,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是大海捞针。

华良是打电话给张扬的,向他追问当时的情况,希望张扬说得越详细越好。张扬倒是对十四年前的那一幕记忆犹新,直到现在仍是心有余悸,毕竟见到的是三颗人头,那惊吓怕是这辈子也难以忘怀了。

张扬回忆起这一幕就如翻看一张照片一样,他又向华良复述了一遍他已经复述了许多遍的话,案发那天说好晚上去李长安家收房租,结果推开门看到的却是三颗人头,李长安父母的人头在靠近门边的李长安睡的床上,而李长安的人头则在靠近里面的靠墙的小桌子上。人头的样子与轮廓张扬都记得清晰,他当时吓坏了,于是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报案。

华良挂断电话,他仍是对李长安人头的位置以及桌脚没有血渍而感到奇怪。想得头晕,华良起身准备去泡茶,让自己的脑子休整休整,却发现家里已经没有了茶叶。

华良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时间还早,于是他穿上了拖鞋,去楼下超市买茶叶。华良细细想着整个案子的时候,其实还发现了一点奇怪的地方,那就是李长安家挂在厕所里的镜子上的血痕,那条像是从高处流下来的血痕,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暂且不说,厕所周围都没有沾到血迹,为什么单单镜子上却会有这么一条血痕呢?

华良越想越奇怪,如果单纯的是在厕所杀了人,那么最起码洗漱台上也会留有血迹,如果不是,那那条血迹就值得深思了。现在的情况是,洗漱台上并没有血迹,那么唯一可以解释得通的就是,这面镜子被移动过!镜子是被人移动了以后再挂回去的,既然如此,杀了人之后还能如此淡定地挂回镜子吗?反过来想,杀人需要拿下廁所的镜子吗?华良不知不觉已走进了超市的大门,他穿过收银台,径直朝前走去。唯一的解释就是,这面镜子起到了什么作用,所以才会被取下,而后出于掩盖,才又将镜子挂了回去。至于镜子上留下的血痕为什么凶手没有处理掉,想来要么就是没有时间,否则就是认为没有人会对这个起怀疑。

华良由于想案子想得太专注,以至于撞上了超市的立体镜。前额撞得有点力道,头都开始有些眩晕了,华良伸手揉前额的时候,看到了镜子里面的折射的镜像,他猛然觉醒,此前收音机里也有提到说,以人为镜。华良突然间明白了一切。凶手既不是张扬,也不是骆阳,真正杀了李长安一家的人就是连尸首都没有找到的李长安自己!他所使用的把戏自己已经了然于胸。

华良当即打电话给陆林,告诉他关于李长安利用人类视觉所制造出来的把戏,迷惑了张扬的双眼,以至于让张扬认为当时死了的是一家人,而李长安也因此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李长安利用两面镜子拼成一个直角,然后将桌面搭建在镜棱上,镜子长于桌面,李长安蹲下身体藏在镜子后,镜子折射出来的是地板,所以乍看去就像是只有一颗人头一样。之所以父母的人头靠近门边,是因为张扬发现人头的时候一定会害怕到夺门而出,不再细看李长安的人头,处理人头是想造成李长安已死的灭门错觉。听得出来,陆林在听完华良的一番诉说之后声音有些哽咽,他不是为自己而流下泪来,他是为老刑警流的,老刑警终于能够达成所愿,这十四年来的憋屈和心力交瘁,总算可以画上一个完满的句号了。

至于现场为什么会检测到李长安少量的出血量,陆林认为是在杀父母的时候出现了打斗,然后不小心划破什么才留下的。华良不赞同陆林的说法,他分析,李长安既然能够想到这样的手法,那就说明他的犯罪智商极为高超,现场留下的血迹一定也是李长安故意割破了自己的手掌或者身体某个部位,让自己的血能够留在现场,使自己已死的假象看上去更为真实。

李长安步步为营,设计了一环又一环,使得自己最终逃过了法律的制裁,然而,没有一种罪恶是可以永久躲避光明的,李长安也一样,华良就是他的滑铁卢,现在最为重要的就是要找到李长安现在的藏身之地。李长安如今身在何处,用的是什么样的身份,以什么活命,这些全都是接下来需要调查的事情,陆林和华良都清楚,这并不简单,或许比侦破李长安诡计的难度更大,但是他们无所畏惧,罪恶终将被惩戒,而光明谁都替代不了。

走出超市,城市人来人往,再也不见了的是昨日,李长安为什么要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生父母,原因只有李长安自己才知道,华良看见的,是人群中一个小姑娘牵着父母的双手离开便利店的身影,父母的手里提着一只超大的购物袋,里面装着的,是小姑娘的童年。

5

深秋的阳光中午是温暖的,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叶洒满一地,清洁工坐在垃圾桶边喝着水,那一地的梧桐树叶被西风卷起,飘远了,又近了,不来不去。李长安穿着一件浅蓝色的休闲衫从清洁工身边走过,他的脚步跨上台阶,没有一丝声音。

李长安是从医院回的家,急性盲肠炎,李长安没想到,自己这个年纪了还会得这个病,他捂着肚子穿过这条街道,家就在不远处。李长安拿出那张身份证,再过一年,二十年的时效就过了,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办,现在的这张假身份证哪儿都去不了,不过自己也不想去哪儿了,就这么守在这座小城市,直到老死。

李长安没有一次不是胆战心惊的,他在这座小城市成了家,立了业,这张写着李长安名字的身份证始终被自己藏得很好,十四年来,他没有一次拿出来过。李长安不知道以后自己生病了,还能怎么办,他只能祈祷自己不再有毛病,不再需要这张身份证。有时候他也会想,李长安在公安局的档案里是灭了门的,为什么身份证到现在还能用,或许,是因为警方还在找自己的尸体,没有找到就没有打死亡证明吧,他庆幸自己所用的伎俩,瞒了天过了海。

李长安来到这儿已经有十四年了,儿子已经上小学了。李长安在农贸市场经营着一家活禽铺子,他杀活禽的手法和父亲的一模一样,和杀父亲的手法也一模一样。李长安的活禽铺子生意红火,妻子是在他生意转好的时候相识的,他在这座城市贷款买了房子,和妻子儿子过上了普通人的小日子。

妻子从来不知道李长安的过去,也不知道李长安叫做李长安,她只知道李长安现在的名字,叫木子。木是个极少的姓氏,在他现在的城市几乎找不出第二个。结婚时,李长安只说自己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他被孤儿院捡到的时候,正好是在一棵梧桐树下,所以院长给他取名叫木子。

妻子也不知道李长安所说的孤儿院在什么地方,她也不想知道,在她眼里,李长安是一个勤勤恳恳的人,一个从来不提过去的人。有时候她也会见到,李长安独自一人坐在活禽铺子里发呆,他的割喉手法一流,妻子曾问他在哪里学的,李长安只是说,看到别人杀得多了,自己也就会了。李长安时不时会关掉铺子,一个人窝在家里不愿出门,妻子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放着红火的生意不做,她以为他是累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沾了太多的血,不仅仅是活禽的。

儿子小时候几乎就是跟在李长安屁股后面跑的,他也偶尔会抓起铺子里的小刀,然后学着李长安的样子去割活禽的身体。儿子上学的第一天,哭闹得特别厉害,李长安打了他,儿子噙着泪,倔强地对李长安说,我要割了你的喉。李长安愣了,自己的儿子年纪这么小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天晚上,儿子回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连晚饭都没吃。妻子骂了儿子,儿子才稍微吃了点宵夜,李长安没有去说儿子,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他怕,怕儿子的手上也会出现和自己手上一样的血迹,这一辈子都洗不清爽,他更怕,怕儿子会连木这个姓都保不住,哪怕儿子从来不知道,自己姓李。

李长安的房子就买在当地派出所的隔壁,他有时候会坐在自家阳台上,看着派出所里的警车进进出出,若是有一天,自己也坐上了其中一辆警车,那现在的小日子又该如何,妻子该如何,儿子又该如何,李长安不敢想,梧桐树叶又落下去了,这次落在了台阶上,李长安看着梧桐叶的落下,十四年的光阴也跟着落下,支离破碎。

十四年了,已经过去这么久,这世上怕是再也没有人记得李长安这个名字了,李长安有时候也会这样想。他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心底都会泛起一丝怆然,如果李长安这个名字还有人记得,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他看着妻子和儿子熟睡的样子,连自己都会忘记李長安这个名字,只记得木子,木头的木,日子的子。李长安也会佩服自己的思维,木子,上木下子就是李字的拆分,而木子,也意味着,如木头一般过日子,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下雨的时候,李长安会一个人趴在阳台,看着雨滴冲洗着小城,妻子会在这个时候提起去李长安的老家看看,李长安总是说,自己是一个孤儿,不记得老家在哪儿。妻子却从他说话的口音里猜出李长安老家大致的方向,她不明白为什么李长安会拒绝提起老家,不过想想,只要能和他一起幸福地生活下去,将儿子抚养成人也就够了。

华良和陆林一直在公安局等消息,他们不仅在等三地的派出所的调查结果,同时也派人分别去了三地,为的是更有助于调查。这段时间他们没有和老刑警联系,老刑警也没有电话打过来询问,距离张扬房子拆迁的日期越来越近,他们每一个人心中都焦急万分,却又谁都不打扰谁,该来的终将会来,不管多久。

终于,三地的派出所各自传来消息,其中一个派出所的消息引起了陆林和华良的注意,他们查到了一个以李长安名字的身份证件使用记录,只使用了一次,就在前不久,当地的医院,是治疗急性盲肠炎的。陆林和华良立刻赶往当地,在当地派出所的全力配合下,最终逮捕了李长安。

李长安被捕的那天,他的刀正割破了一只鸡的喉咙,鲜红色的血从鸡脖子流出来,这手法是如此娴熟。警察包围活禽铺子的时候,李长安很平静,他将活禽交给顾客。送你了。这是李长安唯一开口说的三个字,华良看到他嘴角挂着的那抹笑意,李长安将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然后脱下围裙,冲警察们拱了拱手。

被捕后的李长安直接被带回了H市,妻子和儿子都没有见到,他在公安局看到当年的遗物时,什么话都没有说。陆林带着他去指认现场,李长安站在青苔上,想不到十四年了,这房子还在。陆林这才发现,十四年过去了,青年李长安已经变成了中年李长安,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李长安从小被父母溺爱,性格十分张狂偏执。因为禽流感盛行,导致家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家庭住房紧张,李长安偏在此时丢了工作,所以和父母矛盾冲突频发。案发前几天,父母与他再次爆发争执,因为要结婚,李长安要求父母给钱买房,父母表示暂时没有钱,并且责怪儿子丢了工作,没有能力,在邻居面前都没有面子,因而激发了李长安的杀人恶念。

负责跟踪陶悠然的警察接到陆林的命令,将陶悠然和骆阳也一并带回了公安局。陶悠然的孩子其实是骆阳的,她在跟李长安的时候就怀了骆阳的孩子,骆阳没钱和她结婚,于是两人合计骗取李长安的钱财。谁料李长安一家灭门,无奈,陶悠然只得打掉孩子。陶悠然想在省城生活,骆阳根本无法实现,她只能嫁给现在的丈夫,但是还是放不下骆阳,于是会和他私会,替他生下了孩子。

一切都明了了,但是华良仍有些地方想不通。李长安所说的真的能够彻底解释他的杀人动机吗?世界上被溺爱的儿子那么多,发生争执的家庭那么多,怎么偏偏就他会萌发杀死亲生父母的念头呢?

华良最终用李长安父母的身份证去银行查了相关记录,就在他父母被他杀害的前一天,陆续有好几笔以千计的钱打入他父亲的账户。华良拉出了单子给李长安看,李长安这才明白,其实父母亲嘴上这么说自己,还是在为自己四处借钱。李长安将单子撕掉,然后吞下了肚子,就像是吞下了父母残存的爱。

李长安后来交代:我早就想杀了他们,他们很没用,给我买套房也没那本事,别人的父母怎么就能满足孩子需要的一切呢?这样的父母死了算了。我盘算这事有好几个月了,但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我不愿意让他们死得很痛苦。我想给他们喝农药,但去药店的半路又回来了,因为农药会烧坏肠子。我又想用电动车带他们到水库边去玩,把他们一把推到水库里淹死,但那天也没有实现。所以翻来覆去地想,还是割喉比较好,没太多痛苦,死得快。

被杀的老两口在农贸市场上开了一个活禽宰杀的摊位,生意做得很好。据说,死者都是将活禽捆好,倒吊在一根铁丝绳上,然后捏住头,对其进行割喉,血也不会浪费,还能卖钱。李长安在小城市能够活下去,靠的也是活禽生意,也是这一手割喉的本事。谁也不曾想到,善恶到头终有报,李长安就算过了十四年之久,也从未摆脱过父母的影子。

华良几乎一夜未眠。死者一辈子宰杀活禽,对那么多活禽进行割喉,到最后自己被亲生儿子割喉。这种巧合,难道不是因果循环吗?华良拿起手机,在外卖软件上默默点了退款,那是一份北京烤鸭……

案件破了。老刑警還是没有来,他去了东北,给女儿带孩子去了。老刑警在电话那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突然沉默了。说,真想回到警队,继续战斗。我退休了,你得好好干,别像我现在这样后悔。

深夜,陆林掀开了被子,他爬起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瓶同山烧,当年妻子买的同山烧。同山烧酒的味道让他想到了远在东北的老刑警,寂静的黑夜,一声长啸割断了城市的繁芜,过了今晚,冬天便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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