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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蒂莲

2019-09-12徐汉平

当代小说 2019年6期
关键词:烟管司令馄饨

徐汉平

座谈会上我说,先辈们闹革命,流血牺牲,为的是老百姓;现在让他们搬个家,腾出地儿建个幼儿园,让孩子有更好的学习场所,为的也是老百姓,他们要是地下有知,必定支持、高兴的。我说了之后,就夏开明说了。这话我也不是放场面上说的,接到座谈会通知,我就希望烈士陵园迁建成功。要是那样,我或许为祖母做点什么。散会后,我们走出县政府大院,夏开明悄声说,县政府事先跟你交流过了吧?我说没有,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还想说点什么,但没说出来。

烈士陵园坐落在县政府左向两百多米处。在街边驻足看上去,那墓冢亭阁青松翠柏相当庄严肃穆,让人肃然起敬。陵园西部有座大型墓冢,安放七十二名烈士遗骨,墓壁一方石板框内那个“许争武”便是我祖父。小时候,我跟随祖母去祭拜。她说,是许峥武,刻上去时掉了个“山”,变成了许争武。我祖父母都是很有故事的人,在那些故事中不少关键词,诸如野司令、长烟管、鼠疫、老馄饨、什锦宴、蒙馆、游击队、晒谷簟、番人头、野人洞、工农红军、武术、打土豪分田地,等等等等,除却祖母常念叨,我父亲也提过。番人头什么玩意儿呢?我不清楚,在镇中学当了大辈子历史教师的父亲也不能确定。他说,也许是美元或者英镑吧,总之是货币。故事中的祖父有些缥缈,缥缈中却觉着铁铮铮的,彪形大汉络腮胡子那类;而祖母是真切的,真真切切,我和她有着三十多年交集,她二十八岁开始守寡守了五十八年,享年八十六岁。

我祖母是那年春天去世的。那年春天屋前老巷口那株桃树正放花。往年春暖花开季节,祖母喜欢拄着长烟管去露天溜达,眼目中的春色一天天浓郁起来,彩蝶纷飞,桃红梨白。这年春天她却发觉腿脚疲软,懒得挪步,常躺床上休息。我和父亲谋划送祖母去县医院看医生,可她不肯去,再动员,她就蹾了下长烟管,我们不敢吭声了。虽然不敢吭声,我心里却很不安稳,觉着不能就这样,便跟李阿姨商量。李阿姨是我母亲的闺蜜,镇医院退休的,于是她穿上脱下好几年的白大褂,义务来家给我祖母吊盐水。可吊了些时日,祖母体内的力气却源源不断地溜走,整日卧床了——卧床不起一个多礼拜便出现反常,时而清醒,时而昏迷,这种状态经历十多天便咽气了。其时,老巷口那棵桃树收敛起一身的绿,专心致志滋养着毛茸茸的小桃子。

昏迷时节我祖母常嘟哝,如同呓语,听明白的是“野司令”、“长烟管”什么,更多的是不知所云。野司令是我祖父许峥武,也即她的烈士男人。长烟管乃紫竹烟竿,黄黦黦铜烟斗,天长日久地磨蹭,油光锃亮,看上去非常舒服;此刻,它就靠祖母床沿上,既是她抽烟的器物又权作拐杖来使唤,从不离手。我小时候,祖母常从手中的长烟管引出野司令来。她说,野司令抡起长烟管,呼呼生风,人不能近身,豆子也摔不进去。祖母也会抡长烟管,她右手攥住竿子中央,八字形抡划起来。不过,祖母抡起的长烟管豆子是摔得进的,纸飞机飞不进。我结成的纸飞机懵懵懂懂地冲过去,却被运动着的长烟管碰一下就弹回来,相当沮丧地落在地坪上。祖母说,野司令快多了,快十倍,快一百倍。有时,街坊邻居请我祖母去“讲事”,她也携带长烟管。那些无理的人、蛮横的人、忤逆的人、作恶多端的人,都悚它。有一回,祖母挥起烟竿将铜烟斗啄在一个骂娘的小伙脚踝上,疼得那不良青年龇牙咧嘴蹲下去大声讨饶。祖母说,要是还骂你娘,我还啄,骂一次啄一次。言毕走人,很是威风凛凛。在我幼年的感觉里,祖母的长烟管如同孙悟空的金箍棒,专打坏人,打那些该打之人。在人生历程最后这一段,祖母仍攥着长烟管。可前来探望的人们中没有坏人,都是好人,镇长也来过,送来两盒脑白金。来得最频繁的是李阿姨,她身穿白大褂,手提白色袋子,文文静静地走进屋子,在长烟管左旁屈下身来吊盐水——盐水吊到去世前三天,祖母不让吊了。她说,注定了,命中注定去见野司令了。

我祖母和野司令的相识缘于老馄饨。去世当天,我祖母又说起老馄饨,她说想吃一口老馄饨。听说要吃老馄饨,靠在堂屋躺椅上的父亲动了下嘴皮,让我去买。我姐看我正在接手机,说她去。老姐走出屋前道坦,穿过窄窄老巷消失在了那棵桃树下。

我接听夏开明的手机。夏开明说,他正看一本游击队传记,我祖父和他祖父所在的那个军鼎盛时节全军拥有七千多人马,书中写得明明白白。夏开明是个很认真的人,半年前我俩讨论过此事,我以为全军大约五千多人,他说绝对不止这个数。我祖父是个游击队长,总共八十多号人马;而夏开明的祖父是副连长,代过几个月连长,就是在代连长时牺牲的。夏开明一直要弄明白他的祖父和我的祖父哪个官衔儿大。我说你的祖父官儿大,他说要找依据。夏开明是找到了依据之后的口气,他说全军有七千多人,一个连起码一百多人,连长手下的人比游击队长手下的人要多得多。

我们镇上馄饨店有七八家,我姐却舍近求远到榕堤杏树下那家去买,那家老馄饨我祖母最喜欢。不过,全镇最喜欢的馄饨店做出的老馄饨,祖母也不满意。每次,她吃下碗中最后一只,便机械地咂吧着嘴巴说,没那个味了——没了哪个味呢?没了小时候吃过的老馄饨的那个味了。小时候,我祖母的大姨是开馄饨店的,从古镇南面深山里搬出来租赁房子开了馄饨店,店址就在榕堤杏树下。祖母说,那棵杏树真经得住岁月呀,我六七岁时它就这个样了,现今还是这个样,一点没变。祖母便由树及人,人真是经不住岁月,老得快,我都靠它走路了,像当年的蒙馆老师,拄着大烟筒走路。祖母提了提长烟管,发一通时光飞逝人生易老的喟叹来。

蒙馆就是现在的学校。祖母说,蒙馆老师是个老秀才,背上拖着三尺长的灰辫子,手上执着三尺长的大烟筒,读起书来摇头晃脑拉着三尺长的尾音,像念经,也像咒贼。我祖母对蒙馆老师颇为反感。她说,蒙馆老师是个馋嘴猫,每天都要吃一碗老馄饨,有时拄着大烟筒来吃,更指使野司令代买端过去吃。我祖母和我祖父许峥武就是那段时间认识的。有一回,我祖父代买的一碗老馄饨送到老师案头少一只了,只有十一只,原本十二只的。可以想象,面对蒙馆老师的质问,少年许峥武何等难堪。蒙馆老师质问过后,又数了一遍碗里的老馄饨,确实只有十一只,比标准的十二只少了一只,于是就又厉声质问道:你说,到底怎么回事?许峥武耷拉着脑袋,不言声。有孩童说,老馄饨端到榕树下,许峥武偷吃了一只。许峥武说,我没有。孩童说,我看见了,你伸手去抓,抓了只馄饨吞了下去。许峥武说,不是馄饨,是樹叶,一片榕树叶飘在碗里,我捉掉。孩童说,明明看见你送嘴里了,树叶怎么吃,你又不是小山羊。许峥武说,捉树叶时手指沾了油星,我放嘴里吮了下。蒙馆老师冷笑了几声,敲了敲大烟筒说,算我看错了人。当时,我祖母也在现场,虽然蒙馆里没有女学童,但她常去偷听。翌日,蒙馆老师接过另一学童代买的馄饨,他照样数了数,怎么十三只呢,比标准多一只?学童说,昨天店里做好的馄饨只剩十一只,少了一只,今天补上了,所以十三只。这学童说的话,是我祖母教他的。我祖母是导演,那学童不知就里做了演员。祖母小少时节就有这般智商,我有所怀疑。祖母却斩钉截铁地说,这事确实是她做的,她多放上一只老馄饨,然后交代买馄饨的学童如是说。

我姐买来的馄饨依旧十二只一碗,百把年都没变。可祖母要吃馄饨却忘了,好像她的孙女突然袭击将一只馄饨递到她唇边。祖母勉勉强强吃了一口说,一点都没有老馄饨的味,我大姨的老馄饨绝种了,现今做不出来了。老姐慢声慢气劝说,祖母才蹙起眉头极不情愿地张开嘴巴。

按照我祖母的记忆及其年龄来推算,她的大姨带她从乡下来古镇经营馄饨店大约是1915年,此后十多年我祖母均生活在古镇馄饨店。祖母说,我也被卷进去了,我大姨便关了店门逃回山里去。我查阅过资料,我祖父许峥武游击队所在的军部是1930年建立的,乃浙南红军游击队所组建的工农红军第十三军,军长胡公冕,系中央军委编入正式序列的全国十四支正规红军之一,而我祖父许峥武在军部建立之前就拉起了队伍,我祖母在他拉起队伍不久就被卷了进去——她是给躲避野人洞疗伤的他送药送饭时被卷进去的。我祖母说起被卷进去显得自豪,却忘了确切年份,我估计应在1930年之前。

我祖母说,野司令从小就懂礼貌,每次来买老馄饨都喊我大姨阿婆,看他被蒙馆老师训斥时的狼狈相,便想了个办法,多给一个老馄饨,编出那一番话来搭救他。当时,我祖母并不知道,许峥武被她“搭救”得很是疑惑,那回他代买的老馄饨店子盛的并没有少一只,足足十二只,只是送上老师案头时少了一只,只有十一只。这种疑惑三年后许峥武才跟我祖母说出来。三年后,他已离开蒙馆跟他父亲学撑船了,从龙泉至温州,撑着舴艋舟走瓯江水路。那是春天,榕堤上枝繁叶密绿影浓,他们在榕树下邂逅了。面对瓯江的点点白帆,许峥武把在心中隐藏三年的疑惑跟我祖母说了出来。我祖母说,她得知少了一个老馄饨,不是野司令自己偷吃的,而是偷给一个要饭的小孩儿吃的,就认定野司令是个好人。其实,那时我祖母并不叫许峥武野司令的,而叫阿武,且凭着自己大一岁的资格,要阿武叫她馄饨姐——直至十来年之后馄饨姐给躲在野人洞里的阿武老弟送药送饭时才改口为野司令。这十年来,许峥武经历了许多事,他学撑船、背兵尸、练武术——要不是在温州五马街头打抱不平,许峥武就不一定上山拉队伍。那是一个戴绅士帽拄文明棒的中年男人,坐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车夫的人力车不给钱。我祖母说,野司令折断了那杆文明棒,结果自己的左手拇指被打断了,那官儿带着三个保镖。祖母说着便抬起左手蜷曲起拇指说,野司令是这个样子拄着长烟管上山的,他野心勃勃地说,只有为穷苦人出了气,这个拇指才能伸得直。我祖母说,别看野司令严肃,其实也喜欢玩笑的,被打残了的拇指怎么伸得直呀,他爱开玩笑。

我祖母吃了两只老馄饨再也不吃了,她已咽不下,我姐也不劝说了。这时候恰好有只黄狗从卧室门前走过。祖母发现后,她的右手意欲提起长烟管,却发觉力气不够用了,便松开来拿手指往门口指了下说,喂狗。我姐端着剩下的馄饨走出卧室,我父亲慢着声腔说,别倒掉,说不定过会儿又想吃的。我父亲靠在堂屋躺椅上瘦瘦一条儿,没精打采的。

我祖母吃了两只馄饨就来了点儿精神。她又说起从前的事儿,好像不抓紧说一说,以后就没人知道了。其实,我祖父母从前那些事儿,我耳熟能详。小时候,我也听父亲说过多遍的。我父亲是个身材瘦长、弱不禁风、面无表情的中学历史老师。有时候,他面无表情地从屋前老巷里晃进来,如同一部单薄的线装历史书籍,看上去有些残缺不全。我上大学后,父亲就变得缄默不语了,一脸虚弱迷茫。李阿姨说,你妈走得太突然,你爸深受刺激。李阿姨和我母亲关系很好。我母亲出事那天,我父亲似乎虚脱了,手足厥冷,几近无法走步,是李阿姨和我姐给我母亲沐浴更衣的。好在没几年我父亲就退休了,要不然恐怕撑不下去了。退休后,我父亲基本上就是钓鱼,不管有没有鱼,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蹲榕堤上垂钓,远远地看过去就像一尾瘦长的老虾。有人说,我父亲不是钓鱼,是钓我母亲,他要把我母亲从瓯江里钓上来。

我祖母虽然来了点儿精神,但依旧处在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状态。昏迷时念叨最多的是野司令。在她呓语一般的念叨中,表达着某种愿望。这种愿望,我祖母很早之前就产生了,她希望自己死后和野司令葬在一起,也就是说,要把烈士陵园许争武的遗骨请出来,在别处建个坟茔,他们两人合葬。烈士陵园是1956年建造的,在木更村山坡土堆坟里乔迁徐峥武的遗骨时,我父亲原本不让我祖母一起去的,那段时间她发高烧,可我祖母发火了,似乎把身上的高烧都发了出来,而且狠狠地蹾了蹾长烟管,我父亲就不吭了。烈士陵园建成不久,我祖母就后悔了。她说,我是让光荣冲昏了头脑。我祖母的意思是她很难与野司令合葬在一起了。我曾经打听过,确实很难,要把许峥武的遗骨移出来需要一级一级审批,扰动烈士墓原则上批不准。我祖母在临终前仍怀着这种愿望,她叨念着野司令,你在哪里,我要找你,和你在一起,念念叨叨的仍是这种愿望。我祖母清醒过来后却不提这个愿望了,她明白这个愿望是无法实现的,就是再提也白提。我祖母神志清醒起来,提得最多的是番人头、什锦宴等事儿。

什锦宴是我祖母亲手做成的。那时节,离我祖母给野司令许峥武送药送饭又过了若干年。我祖父在温州打抱不平之后上山拉起队伍一开始就出师不利。我祖父学武术也在溫州,舴艋船靠在码头,我曾祖父出售从龙泉收购来的香瓜、笋干等货物,我祖父便去武馆里学武术。我祖父许峥武出师不利,是低估了对方的战斗力。那是民团,地主武装组织。我祖父的队伍被打散了,作为队长,他的右腿和左胳膊都受了伤,是刀伤。那个野人洞在古镇后面山上,古镇后面是绵延不断的群山,野人洞处在山险林密人迹罕至地段。我祖母给野司令送了八次药物,最后那次送去的外加两只煮熟的鸡蛋。我祖母说,那天是八月十四,是我的生日,我大姨煮了两个鸡蛋给我过生日。我祖父许峥武当时不知那鸡蛋是她大姨赠与的生日食物,但他也不肯吃。我祖母就剥了蛋壳将蛋子塞进他嘴里,可他还是不肯吃,他嘴里含着鸡蛋剥了另一个鸡蛋塞进我祖母嘴里之后才动起嘴巴,他俩同时开吃同时吃完一只鸡蛋,然后就走出野人洞。我祖父走出野人洞就又整饬队伍。我祖母说,野司令在野人洞卧薪尝胆了一段时间就变机灵了,每次打仗都胜利,在木更村百里方圆赫赫有名。木更村是个小村庄,藏在古镇后面五十多公里的深山老林里。也许动静闹大了,省联防军和地方民团联合在一起进山扫荡了。我祖母说,烧房屋,用晒谷簟作火引子,大肆焚烧房屋,烧了三十八间,占全村一半还多。我祖母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烹制什锦宴的。我祖父许峥武这些游击队员和躲藏在山里的村民回村子之后就开展自救工作,白天清理废墟、搭建茅草房,夜晚聚在一起开会,编写新队员名册,谋划如何渡过难关。那晚,会议结束三更半夜了,大伙想喝口泉水钻进新搭建的草棚睡觉。可我祖母让大伙慢着睡觉,她和几个妇女悄悄地做好了什锦宴。这十道菜除了田螺“骨头生皮外”、红薯叶“青龙抓”、鸟蛋“金鸡蛋”,竹鞭笋“地下熊掌”,就都是野菜做成的,诸如“香绿饼”、“灵芝汤”、“勺歪歪”。最后一道菜是“苦斗必胜”,是两种苦菜做成的,苦上加苦。我祖母说,为穷人闹革命哪有不苦的,快吃、快吃。

我祖母说起什锦宴就要吃一口“翡翠豆腐”。 翡翠豆腐也是什锦宴中的一道菜,青柴叶、草木灰、水,三样和在一起做成的冻状食物,俗称青柴豆腐。以前浙南山区穷苦人常吃的,现在登上城市五星级宾馆的餐桌了。我父亲虽然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但他竖立着的薄薄的耳朵像雷达一样关注着隔一道木板壁的他母亲的卧室。父亲闭着双目说,榕堤上有青柴树,去摘些来吧。我父亲的意思是去摘青柴树叶来做,他知道我姐会做青柴豆腐。我说,去菜场看看吧,有没有卖。我便离开屋子晃出老巷。

去菜市场的路上,我又接到夏开明的电话。他说游击队传记这本书里有“军官序列”,有军长、团长、连长、游擊队长的姓名,序列上找不到我祖父的大名。我说,是吗,哦,什么时候借给我看看。夏开明说,我再找找,有没有许争武或者许峥武的。夏开明是个很认真的人,我跟他说过,我祖父不叫许争武,叫许峥武,他尚记得。我说,我在菜场买菜,先就这样吧。便关了手机。

在菜场里逛了逛,找不到青柴豆腐,我便给父亲打电话。

榕堤素称“十里榕堤”,很长的。这是我们这个古镇的名片,名闻遐迩。据传,这里的榕树曾受明太祖朱元璋册封过的,册封为“榕树王”。传说不一定确真,但电影《阿诗玛》确凿在这儿拍摄过外景的。我父亲退休后常在榕堤上垂钓——我母亲在瓯江淹死后他就常在榕堤上垂钓了,这地段有什么植物他一清二楚。榕堤上有青柴树,其确切方位呢?有确切的方位好找些。我父亲说,第九丛榕树下就有,上下再找找,也有一些。父亲说出第九丛,也就确定了具体位置。十里榕堤上古榕共有十七丛,每丛二至五棵不等,沿堤一字排开。第九丛,不论由下而上还是由上而下都是那个第九丛。我就直头直脑往第九丛走过去。传说确实很是玄乎,被朱元璋册封过的榕树共有十七丛,而明朝恰恰也传了十七代。第九丛有三棵榕树,三足鼎立势,显得异常苍老。七八十年前,我祖父母就是在这些榕树下邂逅的。我祖父许峥武在温州武馆里拜师学艺之前,就喜好攀着榕树练手力。我祖母说,野司令右手攀着榕树枝,身子凌空上下可以抽一百零八次,力道了得。在我的印象里,我祖母以前也喜欢来榕堤走走,可我母亲淹死后她就不来了。这与我父亲截然相反,他整日蹲榕堤上垂钓,只有我祖母落床后才待家里足不出户。

我父亲足不出户大多时间都躺堂屋躺椅上。我们四人,祖母、父亲、姐姐和我四人所待的地儿构成一个三角,即祖母卧室、父亲放躺椅堂屋角落和堂屋后面的厨房。在祖母卧室至厨房这一条边上走来走去的是老姐和我,我父亲很少走动。但他的耳朵确实灵光,稍有风吹草动都能捕捉。我拎着青柴树叶悄然走进堂屋时他说,摘来了,我说,嗯。我在厨房放下篮子,将陪护祖母的姐姐调换出来,让她做青柴豆腐。做青柴豆腐最好有人打帮手,可父亲在躺椅上一动不动,好像睡去似的。幸好李阿姨来了。三天前,我祖母就不肯吊盐水了,但李阿姨有时仍旧来,她家里清闲,李叔叔去世好几年了。李阿姨低声问,怎么样?我父亲合着眼睛咧下嘴角。我父亲,从我懂事起虽然没什么大病,身体却就虚弱。我母亲去世后,他就越发羸弱了,有时在榕堤上垂钓都睡过去。我祖母说,他从小亏掉的,要不是那十个番人头,都不得活命。我祖母说的都不得活命,是指她自己和她的儿子我父亲,他们娘儿俩要不是那十个番人头都不得活命。

我祖母得到十块番人头那年,她三十二岁我父亲六岁。这时候离她做什锦宴又过去了许多年。我祖父许峥武二十七岁牺牲,那年我祖母二十八岁。这一段,我祖母和我说过多遍。她说,野司令牺牲后,我和你爸逃荒了两年,然后在铁山岭住下来。她提了提长烟管说,那些年用这个打狗的、搀你爸的。我祖父是怎样牺牲的,我祖母说,阴沟里翻船。我祖母不愿说这个事,她叹了口气说,野司令接连打了几次胜仗,骄傲了,骄傲害死人。我祖母住下来的铁山岭,跟我祖父许峥武的根据地木更村差不多,也是一个偏远小山村。不过,铁山岭不在本县,而在临县。我曾经拜托一个朋友打听过铁山岭,可没打听出来,后来才知道改名了,改为凤山岭,据说更名的原因是铁山这名儿忒硬,难种吃。我祖母说,他也是个孤儿,身上的肉掉光了,只有六七十斤重。这是那十块番人头的来历。我祖母也是个孤儿,她三岁时村上发生地质灾害,屋后的山梁倒塌下来,压住房屋,压死了在厨房里做饭的父母,她便跟随她大姨了。我祖母所说的那个孤儿是鼠疫患者,确切地说是一具得鼠疫而亡的死尸。这孤儿是在外地患上鼠疫回铁山岭不久咽气的。据说日本的细菌战引发了鼠疫,照我祖母的说法,是鬼子放了毒。面对鼠疫死者村人不敢近,可是任其在村里腐烂必定传染开来,殃及全村吃口。十块番人头是村人捐集的,可谁都不敢把死尸背村外乱坟岗安葬。我祖母就是在这个情况下站出来的。她把我父亲交代村上一户善良人家,连同番人头一起交过去,交过去九块。我祖母说,留一块随身带着壮胆避邪。安顿好儿子,我祖母带着一把锄头和一口破镬子去了乱坟岗。她挖好坟坑,然后踅回村子背死尸。她先用破棉被把死尸裹好,再把长烟管放在破棉被外面扎牢,然后背出村子来。那是个黄昏,我祖母扛着死尸在茫茫苍苍的残阳中走出村子,显得异常悲壮。我曾经问过,她如此悲壮为的是十块番人头还是村人的安危。我祖母说,两样都为,要是村上住着的是日本鬼子,别说十个番人头,就是一百个、一千个都免谈。我祖母举起右手,来回干脆利落地划着连说了三个免谈,动作潇洒。安葬了尸体,我祖母没回村子,而是在乱坟岗上待了七天七夜。在这七天里她吃野菜,随采随煮随吃,同时也给自己挖了一个坟坑。我祖母说,坟坑白挖了,我命大,过了七天七夜,一点事没有。

我祖母来了些精神我以为两只老馄饨的力量,其实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我姐和李阿姨的青柴豆腐尚未做成我祖母就咽气了。也许有感应的,我父亲离开堂屋躺椅走进卧室时,我祖母启了下眼皮瞬间就合上,然后脑袋一歪就走了。我父亲说,说了些什么?我摇摇头说没有。我父亲说,他听见他母亲说了些什么。我觉得奇了怪了,我坐在床前都没听见祖母说什么,躺在堂屋的父亲却听见了什么。这也太诡异了,即便父亲的耳朵果真是个雷达也不可能搜索到什么声响,原本就没什么声响。更诡异的是,我祖母咽气后不一会儿,那竿紫竹长烟管凭空哐当一声翻倒在地坪上。

迄今,我祖母去世十多年了。

我祖母生前断定没想到烈士陵园要迁建,要是想到了她肯定会交代些什么。我想她会交代我们要支持政府。也许,她还会交代些别的什么。她希望死后要和她的野司令许峥武在一起,她素有这个愿望。我接到座谈会的通知,就想为我祖母做点什么。

烈士陵园迁建工程很顺利。迁移之前,夏开明给我拨手机说,先辈们闹革命,为的是老百姓;现在要给他们搬个家,腾出地儿建个幼儿园,让孩子有更好的学习场所,为的也是老百姓,他们要是地下有知,必定支持、高兴的。我边笑边说,妈妈的,你拿我的话教育我啊。夏开明也边笑边说,没有,没有,我向你学习。迁建工程是先建好新烈士陵园再将烈士遗骨夹在骨灰盒里搬过去的。我想将祖父许峥武的遗骨分些出来,移到我祖母的坟墓里,祖母的坟墓当年是作为我祖父母合葬墓建造的。我父亲说,算了吧,为何算了欲言又止。坐在我父亲右旁的李阿姨也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便犹豫不决起来。

迁移到新陵园当年清明节政府举行了公祭活动。夏开明也来了,我们不约而同地买了并蒂莲。公祭活动后,我在祖父的方框前放上一簇并蒂莲,夏开明在他祖父的方框前放上一簇并蒂莲。我们都买了两簇一模一样的并蒂莲,另一簇送给各自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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