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编历史剧研究的现状和可能
2019-09-12吴秀明
一
自20世纪末以来,作为对文学研究与社会现实“不及物”的一种回应性的反思,体制问题逐步成为当代文学研究领域的一门显学。应该说,文学的生成和发展不是一个封闭的、自足的审美领域,而是与政治、历史、经济等具有密切的互文关系。已有的文学史往往重视作家作品和文学现象等“显性事实”,对于文学制度及监管等“隐性事实”则缺乏足够的认识。这里所谓的文学体制,是指在某种社会制度支撑下,规范文学创作、批评和研究的制度、方法及形式的总称。它源自政治学和社会学范畴的一个概念,一般来说,属于韦勒克所说的“外部研究”或偏向于“外部研究”。文学体制问题的提出,表明当代文学有走出狭窄的“审美城”、重返宏大开阔的“历史现场”之意。自然,它也由之催化与引发新的“问题与方法”,将“一体化”研究推向深入的功能价值。
其实,文学的“外部研究”并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中国传统文论的“知人论世”及其作品周边背景等,一直就存在于人们的研究视野中。福柯的知识谱系学和布迪厄的场域理论,在涉及文学问题时,也会谈及与体制有关的问题。但凡是这些,一般往往将其作为文本阐释的附属,限于简单的介绍。20世纪80年代新批评所热衷的“文本中心”和“文本自足”的“向内转”理念,更使“外部研究”黯然失色甚至声名不佳。随着社会文化的转型与当代文学研究的不断推进,这一偏于审美感知的“内转”式路数却遭遇到了某种笼罩性的困境,开始转向更强调外在客观和整体综合的文学体制研究,这种研究的结构性调整,主要源于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当代社会体制改革与反思的紧迫性,催生了当代文学领域体制研究的开展与推进。其次,是当代文学学科发展的内在需求,几十年来,文坛学界对当代作家作品细密评析,使其在“向内转”的同时,原有的局限也逐渐暴露出来,迫切需要寻求新的突破,在总结以往经验教训基础上,向着偏重于“向外转”的体制研究拓展是可以期许的一种选择。最后,是随着科技特别是互联网技术的发展,电子文献史料的传播广泛又快捷,使得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史料支撑的体制研究,得到了史料获取的便捷途径和多样化的技术保障。由此,学界不仅发表了大量研究当代文学体制的论文,同时这方面的专著也纷纷面世。如王本朝的《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1949-1976)》 (2007年)、张均的《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1949-1976) 》 (2011年)、李洁非、杨劼的《共和国文学生产方式》 (2011年)等。
以上所说的都是关乎当代文学整体与整体当代文学的一种体制研究,它大体属于宏观的体制研究,其宏阔融通的思维理路对近些年的当代文学研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然而,经过一番实践,人们也逐渐认识到:这种体制研究也是有局限的,文学與制度之间,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一味地纠缠于“宏观”,也容易导致学术上的单一与疲累,不利于研究的深入。所以,稍后乃至差不多与上述“宏观”研究启动的同时,当代文学体制研究也出现了与之相辅相成而又不尽相同的另外两种趋向:一种是致力于研究疆域的拓宽,如邵燕君的《倾斜的文学场:当代文学生产机制的市场化转型》 (2003年)、陈奇佳的《网络时代的文学生产》 (2009年)等,它已不再拘囿于固有的“一体化”考察,而是顺应社会文化转型,将版图延伸到当下市场化、网络化背景下文学体制的探讨。还有一种是研究视角的细化,如陈伟军的《论建国十七年的出版体制与文学生产》 (2006年)、斯炎伟的《全国第一次文代会与新中国文学体制的建构》(2008年)、吴俊的《国家文学的想象和实践:以〈人民文学〉为中心的考察》 (2011年)、李阳的《〈上海文学〉与当代文学体制的五种形态》 (2016年)、徐勇的《选本编纂与八十年代文学生产》 (2017年)、张春的《新世纪文学生产:出版策划与传媒风尚》 (2018年)等,都是从一个相对具体的文学现象出发,考察当代文学体制运作更为细微的部分。
上述种种,构成了黄亚清的《新编历史剧的生成机制研究 (1942-1978)》 (该书即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背景。不管有无意识到,当她选择这样一个话题进行研究时,在实际上,就与上述的宏观与微观并存的文学体制研究形成了一种赓续关系。我们也只有将其置于这样的背景下进行考察,才有可能对它做出较为客观的评价。
那么,从学术发展脉络来看,黄亚清这部论著具有怎样的特点,它给文学体制研究带来什么呢?我以为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将其与文类或文体相勾连,使之逐渐走向内化、深化和细化。近一二十年来,当代文学体制研究在由宏观向微观、由大向小、由综合向专题转换的过程中,往往较多集中于会议、刊物、出版、评奖、稿酬、事件、活动等文本之外的具体的“点”上,相比之下,与文本密切相关的文类如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就鲜有涉及,也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文学体制研究也是一个“宏大的系统工程”,是可以而且应该多样化的。当它不断做强做大而成为一种研究范式时,有必要将关注的目光投向相对具体、感性的文类生产实践层面。“我以为对于当代中国文学制度的研究主要不在制度理论层面,而在制度实践层面。也就是说,只有获得了对于当代中国文学的制度实践的充分理解,才能真正理解当代中国文学的实际意义及其文学的或政治的动机与价值。”a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文类处于体制与文本的中介环节,它一头连着作家作品,是作家作品的感性呈现方式,一头又连着体制,体制的规范要求及其变化都会在它那里投射。应该说,黄亚清对此是有比较自觉的认识的。於可训先生在谈及文学制度研究应该是关乎人的生命、意识与激情研究时,曾称道有学者的当代文学制度研究是“人化了文学制度研究,或曰把文学制度研究还原成了人的研究”。b如果说现今的体制研究中有“人与体制”的研究范式,那么黄亚清的体制研究则可称之为“文与体制”的研究范式。这也是当代文学体制研究比较缺失、有待强化的一个重要维度。如果我们自觉在这方面进行拓展,将会使整体的当代文学体制研究格局更为匀称合理,它也有别于与史学、哲学、社会学、文化学等其他人文学的体制研究,而显得隐曲幽微,更具灵性、弹性和活力。我们必须承认,最近一二十年,在包括体制研究在内的文化研究启动之后,文学研究似乎与文学渐行渐远,变成了文化学或泛文化学的一种言说,它已引起了学界内外诸多批评与不满。
当然,对于黄亚清来说,体制只是切入的一个角度抑或是研究的一种范式,选择新编历史剧生成机制研究为题,它还不能不涉及这种带有交叉性质的特殊文类的历史、现状及其相关知识,在这方面需要有丰富的积累与专业素养的。这也是决定其研究成功与否的根本和关键所在。某种意义上,它甚至较之体制研究更难,也更为重要。作为“当代”历史叙述的一种方式,新编历史剧虽自有其渊源和谱系,但它在1942-1978的近四十年时间内由小而大,蔚为大潮,成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却与中国民族国家政治意识形态特别是毛泽东关于社会主义的新文化想象密切有关。按照美国学者杜赞奇的设想,非西方民族国家书写的普遍经验有这样两种:一是通过吸取“新鲜血液”获得现代化,但代价是退化或者丧失同一性;二是“通过发现被遗忘的传统或受压实的历史去展现重获新生的民族的同一性与自身能力。这样做的结果是确定了民族性概念,以表明该民族的同一性或类属。”c新编历史剧写作属于后者。
作为一种特殊的文类,新编历史剧已进入了文学史,成为文学史的其中一个组成部分。这里,为有助于问题探讨,我们不妨在前面概念谱系和研究范式梳理归纳的基础上,从文学史的角度切入,来看迄今为止的当代文学史家是怎样对它进行评定和叙述的,这其中或许可以找到一些共同的、规律性的东西。
二
众所周知,在现有由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四大文体组成的当代文学史中,一般排于最后叙述的戏剧,实际的地位和处境似乎有点尴尬。而作为戏剧之一种的新编历史剧,此种尴尬则显得更为突出:尽管它具有广泛的社会基础,成为现代民族国家与新文化想象的重要载体,而受到毛泽东等的格外青睐,但它在现当代文学史及其整个文学生态中一直处于相对边缘的位置。即便是在延安戏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新编历史剧与传统历史、现实社会之间的紧密互动,似乎也很难改变文学史家对其“不疼不爱”的态度。这当然与文学史的容量及压抑性的机制有关(文学史相对于已然存在的文学,它的叙述毕竟是有限的,并且总是以压抑其中的一部分为代价来完成其秩序重建,这也就是越后出版的文学史,有关新编历史剧叙述往往篇幅越小),同时也与彼此的文学观与历史观(如20世纪初中国文学起步阶段将戏曲视为“淫邪之词”,长期以来精英文学史家对俗文学抱有这样那样的偏见),尤其是对新编历史剧的认知与定位有关。当然,具体情况在每个文学史家那里也不尽相同。
迄今还在不断行进中的中国当代文学,从20世纪50年代末开始,就表现出强烈的“建构”与“重构”文学历史的欲望。这个有趣的现象,不仅表明了当代文学学科在不断地推进与发展,同时也是文学史家在不同文化语境中,试图用不同的立场和视角言说当代文学的努力。中国当代文学史在历史分期、史实描述与经典认定上,一直没有形成一个稳定的框架和基本的价值认同,这从新编历史剧在文学史讲述中的地位的游移与不确定,可窥一斑。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是上世纪50年代初带有开创性的现代文学史著作,在新民主主义文化的框架内,他没有述及成为延安文学担当的历史剧变革的情况,但对建国初戏改组织领导、群众路线特别是剧本问题等有关情况,还是作了相对较为详细的归纳与梳理。
真正对新编历史剧给予关注,并将其当作一种新的文类或现象纳入当代文学史的,则是稍后于王瑶十年左右的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一批年轻的学者突击式所开启的当代文学史写作。其中比较代表性的是1960年山东大学中文系的《中国当代文学史(1949-1959)》和1962年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稿》。但也许与当时的整体气候,尤其是与这一阶段新编历史剧处于高潮而引人注目有关,所以在这两部文学史中占据了不小的篇幅。如《史稿》不仅对戏改的“反历史主义”倾向有专节的阐述,同时还对《十五贯》 《生死牌》 《林则徐》等作了细致的文本解析。有组织有领导的“集体教科书”编写,突出的是“我们”的述史姿态。与当下历史的“同构”,不仅意味着他们既是历史的参与者,同时也是历史的观察者。这为他们真切感受和体味当代文学提供了方便,但也因为过于接近而造成了不少失察。当代文学批评和研究因“当代”或“当下”而带来的学科“双刃剑”,在这里再次得到佐证。
20世纪80年代在重评文学史之前,当代文学史书写的主导倾向是拨乱反正,希望回到十七年的正确轨道上。这一时期比较有影响的,主要是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当代文学概观》,以及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和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这“一北一南”的两部文学史。稍早于《初稿》 《文学史》的《概观》,虽是概观性的叙述,却是新时期初很有代表性的文学史著,在第三编戏剧中,专门有一节谈古为今用的历史剧;《文学史》则着重解析了《十五贯》的改编与《蔡文姬》的思想艺术成就;特别是《初稿》用了四章的篇目,集中评介了十七年的戏剧文学,以《十五贯》为代表的旧剧改编,专章阐述了田汉、郭沫若戏剧创作的新阶段,其中专节解读了《谢瑶环》 《关汉卿》 《蔡文姬》 《武则天》等有代表性的新编历史剧,还涉及了茅盾在60年代刊发的一篇专谈史剧创作的长文《关于历史和历史剧》等,足见历史剧在那个时代文学史中的不俗地位。80年代中期,先是现代主义取代现实主义的兴起,与传统文化关系密切的历史剧逐渐被文学史所忽略;随后是重写文学史所表现的“回到文学自身”的冲动,内含的对政治性的反抗,使得以前被忽视的作家纷纷进入文学史,如沈从文、张爱玲、钱锺书等,这使文学史容量急剧膨胀,越写越厚,但留给新编历史剧的篇幅和阐释空间却越来越少。更何况,新编历史剧所固有的与阶级、革命等意识形态标识之间的亲密关系,也使它在去政治而標举艺术至上的“重写”活动中,很容易被文学史家所冷落或弃置。
20世纪90年代文学史表现出重新审视十七年文学的意向。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但因篇幅有限,只是简单提及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历史剧和历史剧讨论。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用一个章节讲述了包括《关汉卿》 《十五贯》等在内的五六十年代历史题材的创作,但他却撇开了以往政治的考量,更多把民间或者知识分子的立场作为评价的理论基点。虽然90年代一度兴盛“国学热”,也无法改变历史剧在文学史中的不堪命运,特别是舞台历史剧观众寥寥,严重挫伤了剧作家的创作热情,即便各剧种有好的剧目或剧作产生,亦很难引起学者的关注。新世纪以来的文学史讲述中,历史剧的地位依然比较尴尬。除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对历史题材戏剧、《关汉卿》 《十五贯》 《团圆之后》等新戏曲,以及历史剧问题论争等,有颇为全面精要的爬梳和分析外,在颇多的当代文学史那里,虽也会涉及一些历史剧的内容,如田汉、曹禺、郭沫若的剧作,但却很少提及与之密切有关的“三并举”方针。如此这般,这就不仅使文学史漏失一个重要的“知识点”,更为重要的是抽去了新编历史剧在“当代”赖以生存与发展的理论与实践根基。总之,在诸多大同小异的当代文学史中,虽然对待新编历史剧有着不尽相同的表述,但就整体而言,它在文学史中的渐行渐远,却是不争的事实。
与新编历史剧在文学史中的地位相对应的是,新世纪以来历史剧领域的研究也状态不佳。其为数不多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文学性”为指向的这样两类“内部研究”上:一是20世纪中国现当代历史剧(含十七年历史剧)研究,如吴玉杰的《新历史主义与历史剧的艺术建构》 (2005年),温潘亚的《泛政治化语境中的历史叙事》 (2005年),邓齐平的《20世纪中国史剧研究》 (2010年)等;二是史剧作家作品个案研究,其中以硕士学位论文居多,如“田汉历史剧创作论” “郭沫若的史剧研究”等。它们主要强调对历史剧的艺术阐释,很少去做生成机制方面的考索。特别是随着戏剧的不断“荧屏化”,以“舞台”为三一律活动空间的历史剧更是失去了市场与观众,这也将与之有关的“历史剧研究”置于相当尴尬的地步。因为荧屏上的戏剧,即便是较有质量的历史正剧,如《康熙王朝》 《少年天子》 《大明王朝1566》等,也因其媒介所具有的快餐文化的品质,很难进入学者的研究视野。
由上可知,历史剧作为现代民族国家和新文化的载体,它的起伏更迭、宠辱毁誉都与它所处的20世纪中后叶的整体社会政治环境密切相关。一方面,它呼应着社会政治环境,受其规约并成为其富有意味的表征,另一方面,它又对社会政治文化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有时甚至成为“肇祸之源”。这一点,吴晗的《海瑞罢官》是非常典型的,它的创作缘起、修改及最后受批,其所承受的社会政治负荷实在太过沉重。也正因此,黄亚清在专著中不无敏锐地指出,毛泽东对新编历史剧及其相关理论其实是“有矛盾”的,甚至“带有政治功利主义的色彩”,他在60年代的变化(最典型的就是前文所说的二个“批示”及其他谈话对戏剧舞台上“帝王将相”的严厉批评),不仅“使新编历史剧的合法性问题变得扑朔迷离”d(该书第四章第一节),而且还由此引发了一场惊震全国的大批判运动。“文化大革命”以批判一部新编历史剧(吴晗的《海瑞罢官》)为导火线而“拉开序幕”,这个事情本身就耐人寻味。当然,从艺术实践层面讲,新编历史剧也自有其规律,并非是单一的政治权力可以和能够规训、解析得了:且不说从指示的贯彻、政策的制订,到中介环节的阐释、基层部门的实施,它们彼此之间有着微妙的张力;就是主题的确立、剧情的设计、艺术的表达、观众的接受,以及诗、史、思关系的处理,这个中关涉创造主体和接受主体也极为复杂,甚至充满诡谲,对之如何掌控拿捏,都可能使意识形态的转译产生歧义。自然,它也不能不对作家和研究者的综合能力提出了考验。大量事实表明,新编历史剧涉及的问题、方面与维度很多,它绝不是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仅凭几个抽象的概念和宏观的理论可以解释得了的。
三
近些年来兴起的“历史化”思潮,使文学研究从单一固化的模式那里走出来,形成了批评与研究、演绎与归纳等多元分层的不同的路径与方法。“重返历史现场”、“重返80年代”等概念主张的提出及其实施,为当代文学平添了为过去所没有或欠缺的历史纵深感与厚重感,开始呈现了现代文学、古代文学等成熟学科相似的某种沉稳持重的学术品格。“当然,今天讲当代文学历史化(史料),不是回到一般的‘史论结合或‘论从史出的思维层次,而是主要强调在现有理论思想和认知的高度以及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推进‘史料与‘思想或‘事实与‘意识之间的互渗互融,以达到在较高平台上的动态平衡,求得研究工作的新拓展。”e黄亚清有关新编历史剧生成机制的研究,也可视为是“史料”与“思想”或“事实”与“意识”的一种“互渗互融”的研究,它既有将宏观构架与微观细节沟通的整合思想,又有融“史料”与“史观”于一炉的历史意识。
文学体制的形成是诸多因素综合的结果,也是社会结构与历史元素互动演绎的产物。探讨新编历史剧的生成,就意味着将宏观整体层面文学体制的建构和嬗变,最终落实到文学创作的具体实践与环节,包括“写什么”和“怎样写”,只有这样,才能揭示史剧与文学体制之间的关系及其在文学体制规范下从生产、流通到消费的整个运行过程,真正实现预设的学术目标。基于这样的认知与理解,黄亚清在将主要心力投放在考察宏观文学体制在特定历史场域中,如何有组织地引导和限制新编历史剧的生产、传播、接受,及其在这一过程形成的相关原则和规范的同时;也没有疏忘或忽略它生成作为一种微观的文学制度实践,又是怎样具体地反映和体现文学体制的形成及实施,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文学体制的发展脉络与走向。她也就是基此,设计并确立了全书有关管理体制的建构、创作模式的确立、批评范式的运作四大板块的结构框架。这样的框架,不仅与上述“双向”考察的思维理路契节相符,并且也是进入历史与文学现场,考察文学外部各種文化力量角逐与文学内部诸种要素制约及互动的有效路径。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论著打破了以往政治史分期的惯例,将1942-1978年作为一个相对完整的发展阶段进行考察,这也别具一格。它体现了论者较为整体开阔的学术视野。而这,显然是建立对延安文学体制与当代文学体制具有“内在关联”的认知基础之上,它无疑吸取了“20世纪中国文学”“现当代文学整体观”有关研究成果。它既是一种判断,也是一种立场,同时还是一种思维与方法。它表明论者注重文学及文类自身思想资源延续的学术意向,与其秉持的“文与体制”研究范式不无有关。
文学整体性研究或曰整体观问题,是80年代中期以迄于今惹人关注的一个话题,也是影响和制约当代文学研究一个不可小视的“瓶颈”。
与整体性研究相关而又不尽相同的是有关文学、政治、历史关系的处理,这既是新编历史剧生成机制的难点问题,更是它需要面对并且回答的本体问题。不同于常见的当代文学(戏剧)研究,它一般是在文学(戏剧)与政治的二维中展开。黄亚清以新编历史剧为题,决定了她的研究必须在文学与政治之外,还要再加一个历史,在事实上变成了文学(戏剧)、政治、历史的三维研究。历史剧作家不是历史学家,他的作品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史学著作,但这不妨碍他的历史叙事中有历史的精神内涵与要义,也不妨碍我们可以从史学这个维度来解读其历史叙事的特质。黄亚清看到了这个问题的复杂,并在研究中将其充分打开。她不仅通过“历史中的文本”和“文本中的历史”的互动互文分析,揭示权力运作之对史剧生成的影响,同时还从“历史剧两套话语”的对接和缝隙的角度,对史剧的真实性、历史翻案问题等作了具体的探讨,这也就为其“三维”的整体融合找到了的根源性支撑。文学与历史关系是一个老话题。由于空前的专业化,它使文学研究在获得坚实精进的同时,导致了人们对包括史学在内的人类整体系统知识的阉割和排斥。其实,文学与历史是文化创造机制中两个各有所司、彼此又可相融互补的学科,“在这种文化创造机制中,文学应该向史学取法凝重,史学应该向文学取法灵动,在不同的学科立足点上进行学术方法的借鉴和移植,把对人的精神关怀和对历史文化制度的重视结合起来,使各自的学理建设做得既博大又精彩”。“因为相对封闭的学科壁垒,在师门传授、近亲繁殖中往往强化某种思维方式或学术方法的优势,使之精益求精,却也可能忽视了甚至压抑了另外一种思维方式或学术方法的潜能。当新的能力和方法从其他学科移植过来的时候,它可能以其新锐的角度、眼光、体例和程序,解放了原先被忽视、被压抑了的潜能,开发出学科格局的新模样、新气象。”f这也是我们从黄亚清这部专著中,由此及彼得到的又一个启迪。
当代文学研究基于“当代”或“当下”优势、现代出版制度和保存系统的支撑,向来推崇乃至沉迷于“义理”或曰思想理论,而不大重视文献史料。事实上,无论是宏观、中观还是微观研究,它都应该建立在具体切实的史料基础之上,史料的开掘与利用也都应该成为研究者的一个基本功。近年来学界对史料学的重视,表明了当代文学返回历史现场,回归学术原点的强烈诉求。黄亚清正是以持久的耐心,注重史料链条的延伸与拓展,在浩瀚的资料中细心查找,爬梳出了有关这方面的大量史料。基此,论著不仅据实揭示体制借助于权力话语对文学的浸渗与干预,同时还还原解析制度与文学之间博弈互动的丰富立体样貌。当然,史料虽然重要,但它毕竟不能代替文本,如果仅仅依赖这些外在或周边的史料,也极易导致文学(新编历史剧)研究的空心化。黄亚清深谙此理。她在大量地引进和运用史料,努力基于史料说话的同时,并没有忘记给予审美的观照,将文本与文献互动,文本的文学与文本的历史融合。而且,考虑到历史剧需要导演与演员的配合,才能最终面向大众,所以论著不仅注重历史剧最终文本的阐释,同时还对文本形成过程中所受大众文化、文类规律与艺术审美的规约影响等也作了探讨。这就将史剧研究由文本考察,延伸到了历史剧的传播及接受。她也正是沿着这样的思维理路来设计和搭建论著的框架的,从而为我们提供了新编历史剧生成机制的完整系统的链条。
当然,强调历史之维的功能价值,并无意于弱化政治在史剧中的主导地位。新编历史剧的创作,原本就是借历史块垒,浇政治之花,它的成就及影响在很大程度是政治助力的结果。所以不能由此推导出“去政治”或“反政治”的结论,其研究也不能“重史轻政”,或者撇开政治而自说自话。毕竟,与其他文类相比,新编历史剧的政治化、民族化、大众化的属性及其20世纪中下叶中国特有的历史文化和现实国情,使其在延安之后的几十年间,一直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社会主义文化决策者的格外重视和关注。自然,在讲这个问题时,我们也要注意新编历史剧其所内含的政治,还有其复杂的另一面:它既是革命政治所要着力去污的对象,同时又被赋予了言说民族历史以激发自豪感的重要任务。职是之故,所以将新编历史剧作为“戏改”的重要成果,与社会政治变革联系起来,去寻找其发展的历史动因,这符合事实。实践表明,并不是新编历史剧所依托和叙述的历史都是感性的,相反,而是往往充满矛盾、张力与不确定。应该说,黄亚清对政治之维的研究,是注意到这种复杂性的。因此,她在揭示政治话语对新编历史剧强力介入与干预的同时,并没有忽略它自身的文类特征与规律及其对政治所作的对话与博弈。
总之,围绕新编历史剧生成机制而在文学、政治、历史“三维”关系处理问题上,黄亚清没有纠缠于它们彼此形上抽象的概念之辨,也没有沉浸在偏执的个人化立场上流连忘返,而是以文类为中介,将宏观整体的体制研究与具体切实的文本解读结合起来,或者说,将宏观整体的体制研究引向具体切实的文本解读的实践层面,给予历史的、人文的、审美的把握。因此,尽管有些地方还有待丰富、补充和深化,甚至尚可商榷之处,但就其整体和主要而言,我认为它是历史的与逻辑的相结合的一种分析。它的出版,不仅是现代历史剧(包括新编历史剧)研究的一大创获,同时也为如何深化和拓展当前处于“瓶颈”状态的文学体制研究,提供了富有价值的参照。
【注释】
a吴俊:《如何观察当代中国文学》,《文艺报》2010年5月19日。
b参见张均:《中国当代文学制度研究(1949—1976)·序》,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c[美]杜赞奇:《为什么历史是反理论的?》,黄宗智主编:《中国研究的范式问题讨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第13页。
d黄亚清在谈及20世纪60年代新编历史剧讨论时指出:毛泽东“根据政治形势作出的评判甚至自相矛盾,带有政治功利主义的色彩。如有人觉得明君清官戏不能反映‘历史的基本矛盾,缺乏人民性;但毛泽东却一直很赏识并多次倡导‘清官戏,到文革前夕他又说:‘历史上的清官,很难找到。包拯、关羽都是统治阶级吹出来的。前后的变化,显示出历史评价的政治实用目的,使新编历史剧的合法性问题变得扑朔迷离。” 见黄亚清的《新编历史剧的生成机制研究 (1942-1978)》 第四章第一节。
e吴秀明:《学科视域下的当代文学史料及其基本形构》,《文学评论》2014年第4期。
f杨义:《现代中国学术方法通论》,山东教育出版社 2009年版,第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