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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文学大家托尼·莫里森的缘

2019-09-12焦小婷

传记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莫里森黑人

焦小婷

河南大学外语学院

2015年8月20日,七夕节,我坐在从波士顿到纽约的灰狗大巴上,去赴约美国第一位黑人女性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尼·莫里森(Toni Morrison,1931-2019)。车行驶到纽约近郊,望着窗外一片片的游云,我带着些许的期待发了一条状态:“七夕,颠簸在路上。闲云,约吗?我是野鹤。”

今年的8月6日,也是七夕节,凌晨一点,我得知莫里森辞世。据《华盛顿邮报》报道,美国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尼·莫里森于美国当地时间8月5日去世,享年88岁。不幸的消息夹杂在与七夕有关的诗歌、散文、故事和段子的浪漫里,多出了一些突兀的苦意。魔幻性一直是莫里森偏爱的叙事方式,她是在用生命的魔幻性跟大家开了个玩笑,去向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继续思考,继续爱“她的人民”,继续爱这个世界了吗?一点点回想着这个占据了我大部分学术生活的文学大家,一夜未眠。还是圣埃克苏佩里在《要塞》中的一句话,安慰了我:“当一个人升华、存在、圆满死去,还谈什么获得与占有?” 托尼·莫里森,在意义中精彩地活过,这就够了。

当你几十年来不间断地阅读、讲授、评论一个作家的作品,看过有关她的所有音像资料,熟悉她很多的生活细节,当面请教过她许多问题,书架上放了一格子她的书时,她其实早已成为你生活中一位看不见的熟人,熟悉得像进、出门都可以碰面说Hi的邻居;或者更像是花香初云,习以为常成不存在的存在。此刻,时光重叠在我一本本的藏书上,第一次为一位大人物的离世湿了眼眶,也才忽然明白了她在我生活中的意义。

莫里森如何从一位显性作者,变成了我生命生活中的一部分,可以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我的读研时期。探讨小说文本里的空间是我硕士论文的主题,本想在莫里森的处女作《最蓝的眼睛》里,找她特殊的叙事方式为文本实例,却被小说中那个处处受人歧视的黑人小女孩的命运所吸引,从此一眼万年,读她的书,讲她的书,写她的书。2014-2015年在哈佛大学黑人文化文学研究中心访学期间,我去她家采访了她,与她有了零距离的接触。过去的半年,我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性别研究中心做研究员,因时间紧迫放弃了再去纽约看望她的打算。好在一场有关她的最新纪录影片《托尼·莫里森:我的碎片人生》(Toni Morrison: The Pieces I am),弥补了这一缺憾。

还记得2015年8月采访结束时,我问莫里森什么时候可以读到她的新作,她神秘地说:“我正在写,暂时保密。”熟悉莫里森的读者都知道,5年是她之前11本小说出版的平均间隔年限。当我像其他爱她的读者一样,期待并已准备好阅读她的新书的时候,她的最后一部作品竟成了她本人!而比起她自己这部鸿篇巨著,她其他的所有文字,算不算习作?

1931年2月18日,莫里森出生于美国俄亥俄州一个普通的黑人家庭。父亲是船厂的一位焊接工,母亲是家庭主妇,擅长唱歌,是教会唱诗班成员。莫里森从小喜欢读书,小镇上的图书馆是她常去的地方。小学一年级时,她是班上唯一的黑人孩子,和白人孩子相处得很友好,直到中学期间开始交男朋友时才意识到了肤色的歧视。

1949年,18岁时的托尼·莫里森,照片下方署有她的婚前本名“克洛艾·沃福德”

1949年,18岁的莫里森考入专门为黑人开设的霍华德大学,攻读英语与古典文学。1955年在康奈尔大学获得硕士学位之后,先后在得克萨斯南方大学和霍华德大学任教。在那里,她结识了前夫牙买加建筑师哈罗德·莫里森并与他结婚。6年后离婚,莫里森带着大儿子和尚未出生的二儿子来到纽约,成了兰登书屋的高级编辑。在长达20多年的编辑生涯中,由她主编的《黑人之书》被称为美国黑人的百科全书。本书记述了美国黑人近300多年的历史,为她后来的小说创作奠定了丰厚的信息来源和知识基础。莫里森还曾为《纽约时报·书评周刊》撰写过三十多篇高质量的书评文章。1988年起,她在普林斯顿大学任教。同一年,小说《宠儿》获得美国普利策文学奖。1993年,她作为第一位美国黑人女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也是世界上第8位获此殊荣的女作家。莫里森2006年退休,2012年5月29日,奥巴马为她颁发了自由总统勋章。2019年7月,记录她部分文学生活的纪录片《莫里森:我的碎片人生》在美国公演,这是我们能看到的她最后的影像。

莫里森在30岁左右开始用闲暇时间写作,快40岁才出版了处女作《最蓝的眼睛》(1969)。此后,她相继发表了《秀拉》(1974)、《所罗门之歌》(1977)、《柏油娃》(1981)、《宠儿》(1987)、《爵士乐》(1992)、《乐园》(1997)、《家》(2003)、《爱》(2008)、《一点慈悲》(2012)、《天助孩童》(2015年)共10部小说。除小说外,莫里森也写过诗歌、剧本,1992年出版过一本散文集《黑暗中的游戏:白色与文学意象》。2019年2月,她最后一部由评论、散文和演讲组成的作品集《满口鲜血》(Mouth Full of Blood)出版。

尽管黑人女性和儿童是莫里森作品的主要人物,但她作品的主题和感情深度却涉及更为广泛的层面。她曾说,作为一名黑人女性,自己写作的目的是为了促使黑人女性“重新占有、重新拥有、重新被命名”。她以真实的历史事件为蓝本,用一种更深层的真实,展示美国黑人的历史和文化,探究人性和世界的复杂,以唤醒个体的责任、良知和生命力。

莫里森在作品中一直尝试对爱做着隽永的诠释,母爱、情爱和上帝之爱,被她描述得如此深沉而有力量,泰戈尔的这句“世界啊,当我死后,请在你的静谧中,为我留下‘我曾经爱过了’”,恰到好处地概括了她创作的动机和特质。

赘述她一部部作品的内容,有些不合时宜,但她小说的各个耐人寻味的结尾,却永远值得揣摩。以她偏爱的《宠儿》为例。女主人公赛丝曾是个女奴,带着女儿丹芙从南方奴隶主庄园“甜蜜之家”逃到俄亥俄州,生活在几乎封闭孤绝的状态中。18年前被赛丝割断喉管的大女儿宠儿的阴魂重返人间,索要自己渴望的母爱。赛斯竭尽生命的所有气息满足宠儿的愿望。小女儿丹芙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和社区里的其他黑人一道赶走了宠儿的阴魂,帮助母亲走出了过去的阴影。

熟悉小说故事的人都知道,故事结尾时,主人公赛斯所居住的124号在几年的喧嚣之后归于平静,而那个苦苦寻觅母爱的宠儿却还在荒郊野外徘徊,“脚步远了,近了,近了,又远了。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被遗忘,来历不明。没有人寻找她,她也无所谓失踪了。即便有人寻找她,不知姓名,怎么呼唤?在青草离离的荒郊野外,那个等待着爱、呼喊着冤屈的女孩,迸裂成万段尸骨,让正在咀嚼着的笑声轻易地将它吞噬。” 面对这样的故事结尾,谁能放得下荒郊野外那双来来回回的小脚印?谁能体悟到赛斯痛彻心扉的懊悔和无奈?谁又会去纠结这一切的渊薮在哪里?

20世纪60年代末,刚刚开始写作时的托尼·莫里森

再看看她的小说《爱》的结尾。莫里森说,写作《爱》是让人们回忆那种“不顾一切、全身心地,以及没有任何负担地去爱一个人的滋味”。在二战前后的一段时间,比尔·柯西是一家时髦的“旅馆度假村”、“东海岸最好的有色人种度假地”的主人。柯西的妻子、儿子先后病逝,给他留下一个孙女克里斯汀;柯西后来选择了克里斯汀最好的朋友、当时只有11岁的希德做了他的第二任妻子。作者通过希德和克里斯汀之间姐妹情谊的确立、破裂和重建,以及叙事者L和柯西家女人的友谊,展示了姐妹情谊才是黑人女性在父权制下得以生存的基础。

结尾处,故事的讲述者L说:“她(希德)的创伤好了。我时不时地和她一起坐在公墓旁。我们俩是唯一来此拜访他的人。墓碑上的‘理想的丈夫,完美的父亲’的字样让她很受伤,她常常盘腿而坐,让红裙子的褶皱遮挡着曾经受过伤的地方。除此之外,她似乎很满足。我喜欢她对着他唱,一遍又一遍,那种低迷的、会让舞池里的人堕落的歌曲。‘回来吧,宝贝(Come on, back, Baby)。现在我明白了。回来吧宝贝。’她或许根本不知道我在旁边,她或许根本不在乎我就坐在不远处,听着。不过有一次,她歌声里对他的渴望和怀恋如此丰盈,我也不能自禁,想要点什么回来,单单只是为了我(want something back,something just for me)。于是,我随着她的歌声,低哼起来。”

善于营造一种莫名的情绪,是莫里森小说结尾的共同特点。这种失落、阴郁、浓重的情调,不仅唤起了我们对小说故事、人物关系、阅读过程的回味,也唤起了我们多层次上的参与和介入,进而惶惶然与小说中的人物休戚与共,不自觉地也“想要点什么回来,单单只是为了我”。

只是我们无从知道莫里森可曾给自己的生命写过怎样的结局?一个被爱(Beloved)和写爱(Love)的人,走了。一个会讲故事的人,走了。但愿她在自己创作过的乐园(Paradise)里,继续用她灵动的语言讲述着一些惊心动魄的故事。不过,这一次的主人公该是她自己,而且有个幸福的结局:据《纽约时报》报道,“她躺在医院里,安静地离去,身边是爱她的家人和朋友。”

2015年8月22日我对莫里森的采访,缘起于导师Henry Louis Gates Jr.教授的引荐。莫里森的家,位于离纽约市中心一个小时车程的纽约上城,水蓝色的三层小楼坐落在哈德逊河的左岸。进门右手边是带有一个周转间的卫生间,周转间的橱柜上摆放着很多家人的照片,有张她和前总统奥巴马的合影,一封裱过的手写信挂在墙面上,署名是英国著名历史学家、传记作家、2005年诺奖得主哈罗德·品特的妻子安东尼娅·弗雷泽。卫生间墙面上的几张画作,是2002年患胰腺癌去世的画家儿子的习作。左边楼梯处放一小书架,上面摆放着一排崭新的书。从楼道望下去,能看见一楼客厅里她巨大的写字台和一圈书架。再往前,右手边是由书架围拢的饭厅,餐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左手边一排储物柜,隔开了厨房和过道。沿过道走过去,是客厅,透过落地玻璃门,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哈德逊河水。

莫里森家一角

本文作者与莫里森

在偶像面前,我的激动自不必说。送给她一个带有《清明上河图》的丝绸扇子做见面礼,还开了个小玩笑,缓解自己的紧张:This is a fan(扇子)for you,and here is a fan of you.逗得老太太开心地笑了。

访谈开始得很自然,更像聊文学的家常(详情请看《文学的情调——托尼·莫里森访谈录》,《外国语文》2016年第4期)。莫里森说20世纪80年代她到过中国,上海大街上如水流的自行车,是她对中国抹不去的印象。她相信人的梦境,她坚信教育是改变普通人命运的根本,她推荐了爱德华《已知的世界》……

她给我讲起了写《宠儿》时那个魔幻的故事:有天清晨她看见客厅外面的哈德逊河里走出一个女人,穿戴整齐,头上戴着一顶草帽,端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她说也许是幻觉,但她实实在地看到了。我也给她讲述了自己多年前的一个梦:“划一独木舟,驶过深蓝色的湖面,看见岸边一位知性的黑人老太太对我微笑。”她听完后爽朗地笑个不停,说:“真有意思!真有意思!有时候梦境与现实是有关联的。”

还记得我问她功成名就后为什么还坚持写作,莫里森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写作确实需要一些理由,有人是为了战胜孤独,有人想表达一种愤怒,有人是不想忘记过去。而写作于我是一种思考的方式,也是一种生活的方式。”随后又半开玩笑地说,“当然,也是为了钱。”我之前想象过很多高大上的答案,诸如 弘扬传统黑人文化、为黑人同胞树碑立传,抑或是一种使命感、责任感等,没想到她的回答直接而真实,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做作。

2015年,美国国内接连发生三起白人警察开枪杀死黑人男子的事件。我问她如何看待这样的问题?莫里森只用了一个词“coward”(懦夫)。“别人背对着你走,怎么会对你形成如此大的威胁,竟然需要你开枪来保障自己的安全!” 这样的回答不仅表明了她对白人警察权威的藐视,还无意间扬升起黑人的影响和力量。

睿智的莫里森,聊天时也不忘制造悬念。我让她给中国还没来得及读《天佑孩童》的读者说点什么,她说“当心”(careful),我问why? 她说有想不到的内容、问题和答案……

将近两小时的采访结束了。原本我以为今后对她作品的理解和阐释会更有把握,但后来才发现,其实我更难以释读她的作品了,因为她太真实,我不敢轻易用虚妄的言语猜度她的思想;也因为她太神秘,能用笔触探究世界的终极意义。而“无法诠释,唯有虔敬”是我得出的最终结论。

临告别前,我送了自己英文版的专著《多元的梦想:百纳被审美与托尼·莫里森的艺术诉求》(2008)给她。莫里森翻看了以缝制百纳被的隐喻方式为构架的目录,说:“太有意思了,你一定给我签名。我想知道你是怎样把我的作品缝成百纳被的。”我趴在她家的茶几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段话:“很庆幸,卑微如我,用小小的答案,回答着您一个大大的问题。”

我也拿出早已预备好的书,让她签字留念。起身和她告别时已近下午5点,偏西的太阳从阳台外面照进宽敞的客厅,洒落了一地稀稀落落的光斑。她颤巍巍地站起来,执意送我到门口。一扇门,关上了一个我终生不想忘记的面影。

2019年3月到8月间,我以研究员的身份再次来到美国访学,主题依然是莫里森的作品。尽管没能亲眼再见莫里森一面,却赶上了一场特殊的约会。我带着一颗朝圣般的心,第一时间走进Albany影院,观看了纪录片《托尼·莫里森:我的碎片人生》,算是和她隔屏接触,再续前缘。

买了电影票,疑惑上面连座位都没标记。走进影院才发现,里面黑压压的,全是空位子,反倒衬托出某种神秘和庄严感。一位中年黑人男性坐在右后方,三位像是好闺蜜的中年女性一起坐在中间位置,临开场时一位老太太扶着另一位更老的老太太,选择了优待席位。总共7名观众,平均年龄绝对在半百以上。

我选了最中心的位置坐下来,等待一位文学大家的出场。悠长的音乐响起,先出现的是莫里森各个时期的照片,以拼图的形式,一片一片拼合成一张完整的影像,很契合电影的名字。接着,是她在国内外的盛名和作品在全球的研究现状概括。再接着,是她一部又一部作品的封面呈现。看着一本本熟悉的书,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书架。

我阅读过她的每一部作品,熟悉她作品内的每一个情节、人物和场景,也藉此走向自己人生一个个平台,为此我永远心怀感激!看着她家窗户外哈德逊河上的漫天朝霞,听着她浑厚的谈话声,还有穿插在影片里那些空灵的背景音乐,我莫名地流了泪。

十几年前,我在自己的专著里,把莫里森作品中的文本碎片“缝合”在一起,写了一席属于她的文学批评的“百纳被”。其中pieces(碎片)是我专著的关键词之一,“碎片中求完整,断裂处求弥合”正是我专著的主题。如今,制片人集结起莫里森工作生活中诸多生命碎片,联结成一部纪录片,弥合成她部分辉煌的人生。没想到自己十几年前的拙作,竟暗合了美国正在各大院线上演的影片,我既心虚,又暗自高兴。在莫里森这席伟大的“生命百纳被”中,我也曾添加过几个针脚。

影片是按照莫里森作品发表的顺序,穿插进她的生活而讲述的,以对她本人和相关人士的采访内容为主。她的原生家庭,祖父母、父母,她的工作生活状态,也稍微点到她失败的婚姻,但并未提及她单身养大的两个儿子,更没吐露她前几年患癌离世的小儿子。

《宠儿》

纪录片里,莫里森依然抽着烟,依然精神灼烁、思维敏捷,依然用她苍凉的声音,笑谈文学、历史和人生。哈德逊河河岸上水蓝色的三层别墅,比2015年多了一条100米长、延伸到河中心的长廊,一个她接近“中心”的地方。

88岁的莫里森,作息时间仍然没有变。每天早上6点开始写作,每日工作3到4小时,其余时间都是在读书。影片里反复出现的一个画面,是她站在火红的朝霞中,浅蓝色澄明的河水,似绸缎一样舞动出一层层的波纹。那一瞬间的她,距离太阳好近。

有关她成长环境的记述里,有她出生并长大的原生家庭,有她上小学的地方,有她小时候最喜欢去的书店,有父母对她的影响和支持,还穿插着一些远古的非洲图片。苍凉的排箫时时响起,渲染出一种历史被岁月撕裂的疼痛感,她离非洲好远。

影片的总体内容没什么新的信息。她说自己所有的作品都是在给自己、给读者找寻答案,所以“不知道”是动笔的缘起。但作为读者的我们,因为她而了解了美国黑人、尤其是黑人女性的故事;也因为她懂得了主流文学作品中的黑人,为什么只是配角或陪衬性的人物,愚昧、粗鲁、无知、暴力是他们的铭牌。莫里森在她的11部小说中,用充实的黑人历史和文化知识,搭建起了自己与非洲的心理、精神关联,结实而绵长。

《宠儿》是莫里森每次访谈必谈的内容。像上次我采访她一样,她又说起当年写作过程中的那个幻象(或者真实)。“看见有人穿戴整齐地从河里走出来,我的故事便有了答案。”母亲杀死了女儿,避免她成为蓄奴制、人性之恶的受害者,究竟该不该?只有死者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所以她让她还魂人间,找母亲索要未曾享受过的母爱…… 博尔赫斯在他的一首取名为《梦》的诗歌里说:“那些梦很有可能/是黑暗所珍藏的残片反映,在一个不知名的永恒世界/被白天的镜子所扭曲。”是的,莫里森的梦境也是“残缺的碎片”,被“白天之光”扭曲,然后一并集结于她的作品里。所以,她愿意反复提起,不愿遗忘。

有关莫里森作品的基本主题,国内外学者关注最多的是少数族裔求生存、自由、权利、尊严等的抗争,而本片中所渲染的另一个主题,才是我们更该看重的:非裔美国人从深重的历史苦痛中爬出来,站起身,双手捂着伤痛,却继续爱这个世界,爱生活,爱人类。这一主题契合了泰戈尔“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的诗行,也更像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Adonis)的诗句:“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这或许才是莫里森近半个世纪以来想要我们了解的主旨。

难能可贵的是,影片尽量客观地记录莫里森的生活,有意淡化她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盛况,淡化美国前总统奥巴马亲自授予她的总统奖,且根本没有提及她如何勤勉努力,还有儿子的死和哀伤。从头到尾,一个快快乐乐的老太太,春光满面地笑谈她的小说人物,笑谈自己的生活、写作习惯。尽管可能满足不了一些观众对八卦信息的期待,但却凸显出制片人的人文主义高度和职业水准。毕竟,这才是强者对待死者的态度;不戳破别人的伤口,是一种善良。

旅途中写作的莫里森(摄于20世纪80年代)

从昏暗的影院出来,走在洒满阳光的小街上,我除了反复揣摩影片中她那句“我的一生都在写作中努力摆脱‘白人凝视’”这句话,也一直疑惑:这部纪录片怎么结束得令人猝不及防?为什么内容只截止到莫里森199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的生活及作品内容基本没有提及?在当天自己的公众号里,我这样写道:“特别想知道2015年8月21日她告诉我正在写的小说,是否已经收笔?想知道这次纪录片的录制她是不是也for money?”不管怎样,最不希望是因为她的身体原因,需要及时留下珍贵的影像资料,给那些爱她的人;更不希望是那种“在人生的大片美好慢慢支离破碎后,才捡拾起一些碎片,拼凑美好”的事实。然而,仅仅两周以后,我的担心成了现实,莫里森驾鹤西归,只把“爱”与“慈悲”(A Mercy),留给她生活过的世界。

2017年,我出版了另一部专著《非裔美国作家自传研究》,其中探讨了13位非裔美国作家的自传作品,但少了莫里森这样一位大家的自传,好像一本小说里缺了主人公一样的不完整。记得莫里森在2012年接受《纽约客》的采访时说过这样一段话:“我这一生,都在为别人做事,无论是作为一个好女儿、好母亲、好妻子,还是一个好老师。我唯一为自己做的事情就是写作。这是一个我无需应承的真正自由的所在。”那么,莫里森最后这几年,是在为自己做传吗?如果不是,也无需遗憾。因为她一直充实而精彩地活着自己,她的作品是她自传的一部分,而贯穿在她作品里那些深邃的思想,是她精神、灵魂的再现,尽管,这只是一个目前尚没有答案的谜面。既然非完整性是自传先天性的缺陷,那么就让全世界爱她的读者,用阅读、书写、讨论、讲座的方式,接替她完成自我书写。而我愿作为这样的一位读者,用自己浅薄的文字,为她辉煌的文学生命添加一丝丝的色彩。

帕乌斯托夫斯基在他的散文集《金蔷薇》中说:“某些书仿佛能迸溅出琼浆玉液,使我们陶醉,使我们受到感染,敦促我们拿起笔来。”莫里森的作品于我,正是这样的玉液琼浆。于是我不得不拿起笔,纪念这位刚刚离世的文学大家,感谢她的作品,成全了一位有缘的人。

莫里森,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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