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根脉
2019-09-11杨德振
二〇一九年元宵节刚过没几天,接来广州过年的父母便迫不及待地嚷着要回大别山老家去。我和定居在广州的弟弟、妹妹都说:“太早了,家乡还很冷呢。”父母归心似箭,天天翻看挂历,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我对他们说:“清明节前我送你们回去,顺便祭祖敬贤。”老人们这才一天一天地掐算着时间,难挨地过活。
一天,弟弟突然打电话通知我,说父母要召开家庭会议,我大吃一惊,什么事如此重要,要召开家庭会议才能解决?老家里没有什么大事情呀!他们住的楼房十年前我就给他们建好了,另外还定期给他们存了一笔养老金,现在已达十几万元,生活无忧……还有什么事要郑重其事召开家庭会议才能解决呢?
一路上我反复在想,莫非是父母在大城市里待久了,听多了城市里的兄弟为争财产反目成仇、对簿公堂的事情,准备给我们立遗嘱?那也太早了吧?再说,老人们才七十五六岁,虽然有些耳聋目浊、步履蹒跚,小病缠身,但尚能生活自理,还不到立遗嘱的时候呀?还有,老家里除了一栋新楼房和一座山、几块薄地以外,没有别的什么值钱的东西呀?古董家藏更是没有,“袁大头”(民国时期的货币)据说有几块,但也值不了几个钱……那到底是啥事这么着急叫我去召开家庭会议呢?!
阳春三月,广州依然冷嗖嗖的。当我匆匆忙忙、满头大汗地赶到弟弟家,父亲的眼神顿时亮堂起来。他说:“现在你们都到齐了,我跟你们说一下,有一件事折磨得我这几个晚上一直无法入睡。”我插话:“什么事让您如此牵肠挂肚、辗转难眠啊?”
父亲接着说:“还不是老屋!”
“老屋怎么啦?”我问。
“春雨绵绵,我担心会倒掉的。”父亲一脸茫然和无奈。
说到那三间老宅子,勾起了我儿时的模糊记忆。当时,九十三岁的太爷爷告诉我,那是他老人家分给我爷爷的三间泥巴瓦屋。我爷爷在生下我父亲后便撒手人寰,奶奶艰辛地把父亲拉扯大,在三间泥巴瓦屋里给父亲张罗了婚事。后来,我们兄妹六人都是在这三间土屋子出生和长大的。尤其是我们出生的那间瓦屋,连个窗户都没有,只有一个屋檐下的小望窗;我和弟弟、妹妹的婴幼儿时期基本没有见到阳光,黑咕隆咚,整天处于无际无边的昏暗与无助之中;尤其是夏天,更无法享受到轻风的吹拂和亲吻,闷热难受。我上边的一个哥哥和挨着我出生的一个弟弟,可能是受不了黑暗的长久袭扰,两三岁便夭折了,令父母大为伤悲。土坯瓦屋靠南面的一面主墙还是土筑的,抗日战争时期,还曾被日本鬼子焚烧过,至今还留下黑黝黝的墙面和沉甸甸的沧桑印记。
三间土坯瓦屋,一到下雨天,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没有一块干爽的地方; 睡觉的床顶铺了一块又一块的塑料膜,睡到半夜,父亲还要借着微弱的手电筒光起床抖一抖塑料膜,以防止塑料膜积水太多,倾泻到床上,造成全家人无法安眠……就是在这样的老屋里,加上当时缺吃少穿,长期挨饿,我们兄妹四个“被迫”快快长大。当时我有三个最大的奢望,第一个就是换一间不漏雨的房子,不至于半夜起来躲雨和挪窝;第二个奢望才是冬天有鞋子和袜子穿,不至于脚后跟长期皲裂出血;第三个奢望就是能吃上干饭,不至于半夜起来与准备上山砍柴的父亲抢一碗干饭吃。
低矮、破旧的三间土坯瓦房,是数代人精神的栖息地,是我走出大别山的根脉;一道道透风的墙体裂缝,藏着我太多的童年艰辛记忆和游戏秘密。父亲这么一提议,倒让我惊讶不安起来。是呀,这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坯瓦房,虽然经济价值不大,又不实用,但是它毕竟是我们生命孕育成长的摇篮,是游子乡愁中最牢固的根系,是乡土情结中最珍贵的文化符號;老宅虽“老”,但它连结着历史与未来、初心与志向,连着人生的苦难与辉煌、辛酸与幸福,还连着“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等诸多情结与传承元素,是心灵的牧场、人格与品德孕化形成的基点,是我们新生活和命运转折的见证物,也是改革开放以来普通老百姓民居变迁的一个标识和缩影。所以老宅不管多旧多破,都有它不为人识的精神价值和文化积淀。
听父亲一说,我同意投资对老宅进行重新修缮加固,在保留原貌的基础上加固筑牢,修旧如旧,依旧保持瓦屋土坯墙,给后人留下祖先数代人的原始遗迹和生活痕迹,把差点断开的先人与后人的时空走廊有效联结修补起来,让后人睹物思人,有一点追忆与遐想,能够更加珍惜自已拥有的幸福生活。从这个目的上出发,我决定说做就做,清明节回家祭祖时就行动。
形成于思。二〇一九年清明时节,天气晴朗,我先给各祖先上坟培土,焚烧冥纸,燃放鞭炮,磕头祭拜,接着开始盘算和计划如何把各位老祖先留下来的老宅子进行修缮。我想老祖先们如果泉下有知的话,一定会为我和父亲的这一重大决定而颌首称赞的。
我委托河南商城的一家施工队采用立杆加盖的办法修缮,花费近两万元(弟弟也出资了),不到十天的时间,就整饰修缮完毕。看到再也不惧风吹雨袭的老宅子,父亲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看得出,这个笑容绝不是我满足了他的愿望和要求,而是那种无愧祖先、能够像老祖先那样将来把灵魂妥帖安放在老宅里的欣慰与欣喜,是那种在时光隧道中能够与老祖先精神契合、灵魂交融的安详与满足。
修复完工的第二天,麻城市一位叫鲍克申的文友(也是一个大单位的党委书记)专程进到大山里参观和访贫问苦,看到我的老宅焕发出新容新貌,无限感慨,不停地赞叹。他还走到村里,看到许多曾经雕梁画栋的老宅子大部分已成断壁残垣时,十分惋惜地说:“一个人的精神根脉丢掉了,再富裕的生活,再强大的物质基础,灵魂终久是飘浮游荡的,无法皈依和安放;精神断代,灵魂无依比物质短缺和贫乏更为可怕……”一席语,更加坚定了我及时修复老宅子的决定与行动。
是啊,一个人的精神原乡不可复制、不可挪动、不可再造;把已有的保护好、守护好,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功在当代,利在子孙。时下,国家不也在大力提倡保护古村落、古民居吗?我们自己先行动起来,不要国家一分钱,利己利国,何乐而不为呢?!
原乡的路有多长,思绪与念想就有多长;把根留住,生命赓续才会有迹可寻,人间烟火与幸福才会袅袅不绝;故乡的根脉越绵长牢固,人生的脚步就越不会仓惶,生命旅程也可能会因此变得芬芳馥郁和格外舒畅。
作者简介:杨德振,广东作家,酒店职业经理人,心智研究专家。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