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不敢干
2019-09-11周昕
“岩岭坳终于出村支书了。”乡党委会刚散,乡院里就热议开了。
岩岭坳村地处三县交界,海拔一千一百多米,是有名的光棍儿村。山上的女人出去打工都不回来了,山下女人不愿上山,说那是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村里亏账多,村支书没人肯当,历来是乡政府干部兼任。
对于这么个边穷村,乡领导深感头痛。历来是增加一份村支书工资派当地得力干将去包村。今年县扶贫工作队进驻了。工作队入村不久,就赶上了村委会换届,宁静的山村夜间传来了一阵阵犬吠。
老主任被撤职后,工作队来到组长石头家喝酒。酒过三巡,队长魏民很有感触地说:“不干扶贫大事,靠低保和贫困户指标贿选,‘动态调整后老主任怎么不被查?”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敢不敢干?”魏民举了杯。
“我啥不敢干?”石头此时喝高了,滋溜一声喝了个底儿朝天。
三天后,魏民在村党员、组长会上宣布乡里任命文件:任命石头为岩岭坳村代理村主任。石头傻了,他同魏民说,“我年纪大,没文化,干不了。”
“男人说话一言九鼎,怎么说变就变?”
“那是说干酒。”石头急了。
“组长都干得那么出色,村里不是一回事?你先代一段村主任,等村里脱贫后再说。”队长魏民说。说毕,魏队长将石头推进了厨房。
石头不知怎么回的家。半夜,酒醒了,听到从稻田里传来阵阵吵骂声。他爬起来摇摇晃晃向田垄走去,见两个黑影扭成麻花便气不打一处来地大骂:“狗日的胀多了,半夜三更地干仗!”俩黑影听到骂声便松开了。石头走近,揉揉眼睛细看,看清了是南瓜和丝瓜。
丝瓜气呼呼地嚷:“当着村主任的面,你补还是不补?”丝瓜是教师,说话来得快。南瓜却将胖墩墩的身子就地一蹲,横竖不作声。丝瓜更上火了:“做事太缺德了。好不容易蓄了点水,让他给偷放了。今夜连田坎都弄垮塌了。”
石头一听就知道是南瓜用竹管捅丝瓜家的田埂偷水,便说:“南瓜太不像话了,报到政府去,有你好果子吃的。”
“我明儿个的工都请好了,这田还是干泥蛋,我能不急?”南瓜哭着说。
石头想着头疼,南瓜爹自去年以来就卧病在床,穷家请工真难。他说:“一笔难写两个马字,况且你们还是叔伯兄弟。丝瓜白天教书,夜里还来守田,多不容易,怎么说都得补起垮坎。南瓜家境特差,丝瓜家的稻秧已插,今夜多匀些水到下田。”石头断得条理清楚,当场两个人都说“好”。
走在回家的路上,石头想缺水问题怎么解决?脱贫靠产业来支撑,这垄田能不能种植大棚蔬菜?报个项目在上头修个大堰塘?平常把水积起来,塘里养鱼,塘下种菜。还能……能做什么?
进屋已三更,女人醒了,問石头:“怎么不睡?管那些破事干什么?”他一腔热情被女人一瓢凉水泼光了,便拿出烟杆靠在床上抽起闷烟来。女人是最懂他的,不想打搅他,索性起来做了早饭。
“吃吧。”女人已将一碗荷包蛋递到他跟前。石头瞧着这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想到在山村落实精准扶贫的艰辛眼睛就潮红了。女人见状问:“有什么想不开?”
“村民代表大会不能拖了!”石头说。
东方刚泛鱼肚白,石头就在村里的广播上喊:“请大家注意,天黑前每户来一主事的到我家禾场坪来开会。”
傍晚,女人烧了一锅开水。石头看到人到得差不多了就对村民说:“乡亲们,这些年我们村就穷在赌上。都坐在麻将桌上不想事,没有致富思路。大家想想,这样下去,哪有出头之日?”石头的话很实在,他还谈了修塘修路等设想。大家喝着热茶,听得非常认真。南瓜听后感动道:“我再也不去偷水了。”
丝瓜说:“我只想骑车来回方便……”跟着呼喊的人不少。石头见大家统一了思想,就当场带头交了集资钱。
工程开工后,石头干得腰酸腿痛。中午,石头刚从工地上回来,正准备喝碗绿豆糑时,懒崽的媳妇突然闯了进来。石头非常讨厌她上身穿得短、走起路来奶颤屁股扭。可懒崽媳妇却不管石头的态度,她说:“村主任,你先看看我的伤处。”说着一下就拉开了领口,一双白花花的大奶子就露了出来,胸脯上全是血迹。
石头忙闭上眼问:“怎么回事?”懒崽的媳妇就抽抽搭搭地道出了原委,说他们夫妻俩在外赚了点钱商量好了回家创业,可懒崽回来后就什么都忘了,坐在麻将桌上不分白天黑夜地赌。昨日两个人说好了今日去提车,可昨夜他把两个人二年挣来的辛苦钱输得精光。骂他,他还骂她钱不干净,要杀了她,求村主任给她做主……
石头虽厌恶她那股骚劲,可这小媳妇三把鼻涕两把泪地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现正处在扫黑除恶关键时刻,便说:“你先到医生那里去上点药,等会我邀人一起来处理。”
石头知道帮扶单位中有个派出所,立即联系了村扶贫工作队。天擦黑时,一辆警车进村来了。车到懒崽屋前,懒崽的媳妇还红着眼,见了石头,忙搬来凳子低声说:“村主任来啦,请坐。”石头黑着脸问:“人呢?”
正说着,屋角处传来一阵乱哄哄的笑声。有人鼓掌有人大喊:“再来一个!”懒崽说:“好,我再讲一个,要是大家都笑了,昨天欠的赌债我就不给了,好吗?”又一阵起哄声,快讲,你快讲吧……还没等懒崽开口,石头在背后大声吼:“才出去几天就狗鼻子插大葱——装象、癞蛤蟆戴眼镜——装人。”说完,石头背后便冒出了两位穿警服的公安,一个眼瞪着懒崽,一个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宣读:兹有岩岭坳村民马懒崽近来在家聚赌,影响极坏,且不思悔改,对自己妻子还实施家庭暴力,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有关条款,决定对马懒崽处以三千元罚款,同时拘留十至十五天。××派出所。宣读完就哗啦一声从腰里掏出一副手铐。
懒崽的媳妇听后慌了:“村主任,真抓了?他进拘留所了我怎么办?”
石头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连忙把警察拉到门外,三人嘀嘀咕咕几句,警察先走了。
石头转身,虎着脸对懒崽说:“我刚向警察求情了,决定对你暂缓执行,看你是否痛改前非,是否提供线索或举报他人,有立功表现就从轻处理你。”
懒崽跪了下去,连忙给石头叩响头。石头把他拉了起来,说:“不用给我叩头的。”
警车夜间进村了,懒崽被处罚的事传遍了全村。赌客们震惊不小,纷纷离开了麻将室。
群众进入田间地头,劳动结出了硕果。秧苗铺满田时,清冽的塘水流进了田里;枫叶红时,一条乌黑的水泥路将山外与山里联通了。路通了,村里就有人买车了,外面人也开车进来收货了,村民也笑了起来……
三伏天未过,县长就来到了岩岭坳,现场察看新修的山塘后,拍着石头的肩膀对身后的财政局局长、扶贫办主任和水利局局长说,“岩岭坳村不靠不等的做法值得全县学习,对岩岭坳村这样的典型,你们要给些奖励,政府就是要鼓励干事创业的。”
财政局局长、水利局局长异口同声道:“一定照办。”
石头好感动,乘机对县长汇报:“水塘建成后,村里对农户进行稻花鱼项目扶持,收效很好。请县长看看去!”
县长说:“好,去吧!”
石头回家拿来两只传统的竹编套子,向丝瓜家稻田走去。丝瓜家田里的稻子刚收完,田里蓄水不深,里面游荡着不少稻花鱼。石头同丝瓜下田后,很快就套了一脸盆稻花鱼。
丝瓜将鱼送回给石头女人加工后,县长、局长都进田参加了捉鱼活动,田里笑声一片。
“饭熟了!”院子里传来了石头女人的喊声。
桌上放着一锅酸汤鱼、一份家常鱼、一只土鸡、一碗冬瓜、几个小菜、一桶米酒。
“不能喝酒,上级有规定。”县长说。石头没法只好主随客便。
“这稻花鱼味道真不错!”县长、局长吃得十分开心。
“要进行包装,让它成为我县特色品牌。”
半个月后,县里果真戴帽下来一笔数额不小的款子。村里人知道后就嚷着分。石头立即召开会议对大家说:“这钱怎么能分?我思考过了,该投到前面那块田里去,发展高山蔬菜种植,让我们山里人尽早脱贫!”
丝瓜挤过来帮腔道:“是呀,我在外面就看过不少大规模种菜场面,那才叫产业,才能发财!”
石头想了想说:“我想把县长给的奖励金做启动资金,建一个农民合作社,大家以田地入股,让能人牵头,村里其他人各尽所能,让闲在家里的人都有事干,每月发工资,年底大家再分红。”
“这个想法好!”不少群众说,“这让我们看到了岩岭坳村的发展前景。”
岩岭坳村产业合作社在鞭炮声中挂牌了。留守在家里的年轻媳妇、没出门的老弱男人都和石头说要来合作社打工。石头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
南瓜领到了工资,年底还有红利分,他父亲的医药费不用愁了,他很高兴。懒崽的媳妇说家门口能挣钱就不外出了。大家忙了,村里的烂事就少了,吵架、偷盗、赌博的都少了。
寒冻还没有退去,村民们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地在村部前有说有笑,悠闲得像散放的牛羊。
丝瓜说:“石主任,听说老主任家杀年猪后天天聚餐,请村里人吃喝。”
石头说:“有人想当村主任是好事!我完全理解。不过用请客手段就坏了民风,影响了公正。”
丝瓜没说错,今天就有很多人在老主任家喝酒。
岩岭坳村四个自然村坐落在一条坡面上,中间两个自然村姓王。老主任家饭菜飘香的时候,村里的人像赶集似的纷纷涌来,越聚越多。不少人已端着碗拿着筷子在等。
石头站在村办公楼前对丝瓜说:“开始吧。”
丝瓜一挥手,支持石头的那帮杂姓人咚咚咚敲起鼓,当当当打起锣,噼里啪啦地放起了鞭炮。
听见响声,端着酒碗正吃喝着的人将头转向了村部楼这边。有人不知道干什么,便问:“怎么了?唱戏?”
“唱个球,这年月谁还唱戏?”
“是唱戏,是唱辰河高腔。”
“是为了选村主任唱的?”
聚在村部楼前的人多了起来。
老主任也来了,他吐出一团烟雾,流露着心中的不快。老主任其實不老,只有四十八岁,挺着个啤酒肚,脸上有几个麻子坑。他舞着手说:“乡亲们,我和石头其实没什么大分歧,都是为了把村里建设搞好,让大家早日脱贫!”
老主任的爹拖着烧火棍来了,棍头的火已熄,还冒着淡淡青烟。他说:“村主任还是选我们姓王的人当!我们利益才有保障。”
“说得对!我们支持老主任上任!”村里王姓人多,他们抱团了,都支持老主任。
此时报幕员开始报幕了,声音很大:“为了把村里工作搞得更好,石头决定辞去村主任,今天他特请我们辰河高腔剧团为村民唱一台《包公断案》,请欣赏。”
台上舞了起来,台下也没了吵闹声。
石头问老主任:“扶贫道路硬化,非要从你们院子开始?”
老主任说:“从中间开始,一是符合上级政策要求,二是能让村里更多的人快速脱贫。”
“屁话!现在政策强调扶真贫,要对那些真正贫困的偏远之地进行扶持!”石头笑着说,“村部楼前没硬化,这些年你家不是照样竖了大房子吗?”
“村部楼前的路在我家门前,”老主任说,“我当村主任,不能只想着自己家门前这段路!”
说完老主任皱了皱眉,脸色难看地走了。
正月初八,工作队进村了。新一年的扶贫工作开始了,石头辞去代村主任的报告乡里批了,任命他为岩岭坳村支部书记。村主任选举拉开了序幕,全村通过无记名投票产生了村主任候选人,石头与一名打工刚回家的年轻人成了候选人。魏民在张贴候选人公告时,对着旁边的石头戏谑地问:“敢不敢干?”
作者简介:周昕,男,湖南省辰溪县人。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雪峰》《年轻人》《芳草》《湖南文学》等公开刊物发表小说、诗歌、散文,在《当代》和《三月风》杂志发表文学评论;小说《短命碑》获全国文学社团征文二等奖,散文《母亲》获全国大学生征文一等奖。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