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五行与《文心雕龙》的话语建构
2019-09-10吴中胜
吴中胜
[摘要]阴阳五行观念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无处不在,以《文心雕龙》为代表的成熟期的中国文论也深受其影响,主要体现在宇宙自然观、文学发展观、声律说和才德观等多个层面。刘勰把人放在天地大化的整体结构中,视人为“五行之秀”“天地之心”,人与天地大化之间相连互动。刘勰对于文学发展规律的解释明显受阴阳五行观念的影响,他认为,文学的文和质就像事物的阴、阳两个方面,而整个文学发展史就是一个文、质不断变化的历史。在阴阳五行观念主导下的五声十二律,对齐梁时期的声律说包括刘勰的声律观念产生深远影响。刘勰认为,“五音”是“声文”,明显有阴阳五行的文化因子。阴阳五行思想深刻影响刘勰的才德观,《文心雕龍》所谓“人禀五材”“禀性五才”的提法,就有显而易见的阴阳五行的文化印迹。
[关键词]阴阳五行;《文心雕龙》;话语建构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9)03—0054—06
庞朴说:“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说它好也好,说它坏也好,无论如何中国文化都摆脱不了阴阳、五行的影响……五行这个框架,是中国人无法摆脱的。”阴阳五行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无处不在,对中国古代文论的影响是自然而然的,以《文心雕龙》为代表的成熟期的中国文论,更是深受阴阳五行文化的影响。刘勰把人看作“五行之秀”(《文心雕龙·原道篇》),把人放到阴阳五行天地大化运行的整体结构中,在宇宙自然观、文学发展观、声律说以及才德观等多个层面,我们都可以看到《文心雕龙》有阴阳五行文化的影子。
一、阴阳五行与宇宙自然观
阴阳五行最初只是古人对自然的一种原始解释,体现的是一种朴素的自然观念。这一点从造字角度就不难看出,“阳”字在甲骨文中已出现,指能照到太阳。“阴”字在甲骨文中与“阜”字同,“古代穴居,于竖穴侧壁挖有阜形之脚窝以便出人登降”。《说文解字》曰:“阴,暗也。水之南山之北也。”又“阳,高明也。”《说文解字注》:“夫造化阴阳之气本不可象,故黔与阴、易与阳皆叚云日山阜以见其意而已。”也就是说,“阴阳”的原初义就是纯自然的描述。《诗经·大雅·公刘》:“相其阴阳,观其流泉。”被认为是“迄今发现的最早把’阴’’阳’两个字连用的文献”。用的就是阴阳两字自然层面的含义。后来,阴阳“被提升成为天地之间的’气’。春秋战国的文献里有很多这样的表述”。这仍然是自然层面的意义。与阴阳相同,五行最初也是人们对自然的朴素解释。“行”的本意是道路,在甲骨文里,罗振玉解释为“象四达之衢,人所行也”。是十字路口的取象。有一种说法认为,五行的最早形态是五方,即东西南北中五个方向。庞朴说:“每个人以自我为中心,确定出东西南北,再加上居于中心的自己,就形成了五方,这大概是最早的五行思想。”但不论是十字路口的取象,还是五个方位,都是自然现象,也就是说,五行最初意义是自然层面的意义。赵翼说:“五行乃天地自然之理。”就是基于五行的自然层面意义来说的。阴阳五行自然层面的意义在《文心雕龙》中也有所体现。如《通变篇》:“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定势篇》:“激水不漪,槁木无阴。”《附会篇》:“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这几个用例里的“阴”和“阳”指的就是能否照到太阳,属于自然层面的意义。
古人还用阴阳五行学说解释天地宇宙的生成,形成独特的宇宙观。如《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易传》:“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种宇宙观对《文心雕龙》也深有影响。《原道篇》开篇说,“丽天之象”和“理地之形”是“道之文”,又说:“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人文之元,肇自太极”“乾坤两位”,这是说一(道、太极)生两仪(天地);又曰“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这是说“二生三”;接着又说,“傍及万品”云云,这是说“三生万物”了。这明显受到阴阳五行宇宙观念的影响。
阴阳五行学说运用到古代养生学中,人体也是一个阴阳中和的生命体,阴中抱阳,阳中含阴。《黄帝内经·素问》卷十六《水热穴论篇》:“春者,木始治,肝气始生……夏者,火始治,心气始……秋者,金始治,肺将收杀……冬者,水始治,肾方闭。151011)人体的各个器官又与五行相对应。《黄帝内经·素问》卷一:“天有四时五行,以生长收藏,以生寒暑燥湿风。人有五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礼记·礼运》:“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白虎通》卷三:“人无不含天地之气,有五常之性者。陆机说:“夫五行迭代,阴阳相须,二仪所以陶育,四时所以化生。”刘勰说,人为“五行之秀”(《文心雕龙·原道篇》)。同一时期的沈约也说:“民禀天地之灵,含五常之德,刚柔迭用,喜愠分情。”都是阴阳五行思想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盛行的体现。
既然人体与天地大化一样,也是阴阳结合、五行合气的生命体,那么,人体与天地大化就要求对应和调和。例如,《黄帝内经素问》卷一:“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和于阴阳,调于四时。”《汉书·礼乐志》:“天道大者,在于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天使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长养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地有阴阳,四季也有阴阳,阴阳又化为天地四季之气,把天地、四季和人联结对应起来。如《春秋繁露》卷十:“天有五行,木火土金水是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为冬,金为秋,土为季夏,火为夏,木为春。”又:“木,五行之始也;水,五行之终也;土,五行之中也。此其天次之序也。《春秋繁露》卷十一:“天乃有喜怒哀乐之行,人亦有春秋冬夏之气者,合类之谓也。”又卷十二:“春,喜气也,故生;秋,怒气也,故杀;夏,乐气也,故养;冬,哀气也,故藏。四者天人同有之,有其理而一用之。”又卷十三提出“同类相动”观念:“天有阴阳,人亦有阴阳。天地之阴气起,而人之阴气应之而起;人之阴气起,而天地之阴气亦宜应之而起,其道一也。”这样,天有喜怒哀乐,人也有春夏秋冬,人和天地万物四季节候之间互感互应,人的生命节律与天地万物的生命脉动相连互动。这种天人感应思想在《文心雕龙》中有突出表现,《物色篇》中刘勰用诗一样的语言赞叹这种生命的相连互动:
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理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沈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
这段文字多处点到“阴阳”“阳气”“阴律”“阴沈”等字眼,显然有阴阳五行的思想在。更主要的是,在这里,人与自然四季之间的关系一如本篇赞语所说是“情往似赠,兴来如答”,也是一种来往互答的关系。这正是阴阳五行文化常说的人与天地大化之间相连互动的关系
二、阴阳五行与文学通变观
由宇宙自然层面,古人进而用阴阳五行观念来解释和处置纷繁复杂的社会事象。比如,《周逸书·成开解》:“地有九州,别处五行。五行,谓土在中央,木在东,金在西,火在南,水在北,故曰别处。”《尚书·洪范》就把“五行”当作治理国家的九大法则(即所谓“九畴”)之首。“初一日五行。”“五行:一日水,二日火,三日木,四日金,五日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爱稼穑。润下作咸,火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从辛,稼穑作甘。”孔颖达正义曰:“此章所演文有三重,第一言其名次,第二言其体性,第三言其气味。”裘锡圭认为:“《洪范》完全有可能在周初就已基本写定”,“《洪范》以水、火、金、木、土为五行的内容,也应该是原有的也就是说,至迟到周初时期,五行观念已运用到治理国家上。此时,还专门设有执掌五行的官职。《尚书·甘誓》:“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这里的“五行”“三正”,即是这类官职。保利艺术博物馆购藏的铜盈,上有铭文“執征”二字,裘锡圭先生认为,应读为“设正”,此“正”是“五行之官的正”,即五官之长。裘锡圭先生引用《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史官蔡墨的话:“故有五行之官,是谓五官,实列受氏姓,封为上公,祀为贵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日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日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日后土。”又引《国语·楚语下》所记楚大夫观射父语:“于是乎有天地神民类物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乱也。”裘锡圭先生认为,此“五官”即“五行之官”。阴阳五行观念认为,朝代更替、帝王的称号、公侯的分封等都是为取法五行、顺从五行。如《春秋繁露·十指》:“木生火,火为夏,则阴阳四时之理相受而次矣。”《春秋繁露·三代改制》:“帝号必存五,帝代首天之色,号至五而反。”《白虎通》卷一:“爵有五等,以法五行也。”卷二:“帝者天号,王者五行之称也。”卷二:“祭五祀所以岁一遍何?顺五行也。”这样的皇帝才通天地万物之精神,才能得天地保佑,《春秋繁露·三代改制》:“明此通天地、阴阳、四时、日月、星辰、山川、人伦,德侔天地者称皇帝,天佑而子之,号称天子。”阴阳五行的解释范围后来扩展到无事不可用的地步,人们“想把自然、社会中的一切东西都纳人到这个系统中去”。甚至重要人物去世、某处天灾等都用阴阳五行来解释,如《史记·周本纪》用阴阳来解释地震:“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又如,匡衡《上疏言政治得失》:“臣闻天人之际,精侵有以相荡,善恶有以相推,事作乎下者象动乎上,阴阳之理各应其感,阴变则静者动,阳蔽则明者腌,水旱之灾随类而至。”1013333《文心雕龙·议对篇》所说的“仲舒之对”“本阴阳之化”,《文心雕龙·正纬篇》:“伎数之士,附以诡术,或说阴阳,或序灾异。”指点就是阴阳五行的广泛运用现象。《汉书》《后汉书》《晋书》均有“五行志”,就是用五行观念来解释种种社会事象。《文心雕龙·奏启篇》:“自汉置八仪,密奏阴阳。”此“八仪”,吴林伯注未详,戚良德注:“即八名礼仪之士,其善调八音,故《后汉书·礼仪志》谓之’八能之士’。”而注此处“阴阳”“谓天地四时之变”。刘勰所说的“八仪”具体所指尚可讨论,但指一种官职应无疑问,其职能当与“五行之官”当有类似。
基于陰阳变化、五行相生相克的观念,阴阳五行观念常用来解释社会发展变化。例如,《庄子·田方子》:“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周易·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又:“是故易有大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白虎通》卷四:“五行所以更王何?以其转相生,故有终始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这种相生相克的观念很早就有用来解释朝代更替,如司马迁《史记·封禅书》:“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或曰:’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蟥见。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得金德,银自山溢。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秦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于是秦更命河日’德水’,以冬十月为年首,色上黑,度以六名,音上大吕,事统上法。”《史记·封禅书》又:“鲁人公孙臣上书曰:’始秦得水德,今汉受之,推终始传,则汉当土德,土德之应黄龙见。宜改正朔,易服色,色上黄。是时丞相张苍好律历,以为汉乃水德之始,故河决金陡,其符也。’”《汉书·郊祀志》略有改动复述了上面两段话。用五行之德解释各个朝代,随之而来的是朝代崇尚甚至朝服颜色都要随之而变,但因为这纯粹是一种人为解释,所以难免各有说法,如从前引《史记·封禅书》可知,关于汉朝是土德、水德还是火德,就各有说辞。《汉书·郊祀志》云:“张仓据水德,公孙臣、贾谊更以为土德,卒不能明。”到刘勰这里,显然他认为汉朝是火德,《文心雕龙·比兴篇》称汉朝为“炎汉”。《说文解字》:“炎,火也。”《文选》载东晋袁宏《三国名臣赞》:“火德既微,运缠大过。”李善注:“火德,谓汉也。班固《汉书·高纪赞》曰:’旗帜尚赤,协于火德。’”吴林伯说:“盖汉以火为德也。故言汉连及火曰:’炎汉’。”
刘勰显然受阴阳五行说思维方式的影响,《文心雕龙·书记篇》:“阴阳盈虚,五行消息。尤其在文学的文质通变观上,刘勰的这种思想表现尤其明显。《文心雕龙·通变篇》:
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夏歌“雕墙”,缛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篇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榷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而讹,弥近弥淡。何则?竞今疏古,风末气衰也。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菁,虽逾本色,不能复化。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蓓;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而粟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
在这段话中,刘勰把文学的文和质当作事物的阴和阳,即所谓“斟酌乎质文之间”。就像任何事物都是阴阳的统一体一样,文学的文和质就像事物的阴阳两个方面,而整个文学发展史就是一个文、质不断变化的历史。各个时代的文、质会不断变化,但也有不变的“道”在,即所谓“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即各个时代的文学“序志述时”的特质是不变的。庞朴说:“‘阴阳’本身不是’道’,’阴阳’的变化和变化之理才是’道’。”刘勰这段话时揭示了历代文学的质和文的变化及其变化之理。司马迁在总结历史发展经验时也说:“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刘勰对文学的解释也是如此,文学的发展也是一个“盛而衰”“极而转”的过程。前朝文学的“终”就是后朝的“始”,后朝文学是在前朝文学的基础上发展变化。楚辞是在周代文学(主要是指《诗三百》)的基础上发展而来;汉赋是在楚辞的基础上发展而来;曹魏时期的诗篇是在汉代文人诗风的发展;晋朝文学则是曹魏时期文学的基础上发展而来。“一质一文,终始之变”,这样就完成一个循环。刘勰认为,从上古三代之文到齐梁时期文学“从质而讹,弥近弥淡”,完成文学发展的大循环,要回到历史发展的“原点”去寻找发展的原动力,即所谓“还宗经诰”。刘勰对文学发展规律的解释明显受阴阳五行观念的影响。这种文质推移的文学发展观在这一时期普遍存在,如魏收说:“其流广变,诸非一贯,文质推移,与时俱化。”(《魏书》卷八十五《文苑传序》)即这一思想的表现。
三、阴阳五行与声律论
除了自然宇宙和社会事象,阴阳五行观念对中国传统艺术也有很大影响,尤其是对古代声律学的影响最为突出,《文心雕龙》的声律论也在此基础上发展变化而来。
《周礼·春官·宗伯》:“大师掌六律六同,以合阴阳之声。阳声:黄钟、大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阴声:大吕、应钟、南吕、函钟、小吕、夹钟。皆文之以五声:宫、商、角、微、羽。”郑注云:“以合阴阳之声者,声之阴阳各有合者,六律为阳,六同为阴,两两相合,十二律为六合。”《白虎通》卷三:“五声者,宫商角微羽。土谓宫,金谓商,木谓角,火谓微,水谓羽。”这是用阴阳五行观念来解释五声,五声有阴阳。《文心雕龙·物色篇》就提到“阴律凝而丹鸟羞”,其中“阴律”指的就是“六同为阴”。五声虽有阴阳之分,但不是纯阴纯阳,而是阴阳合一。因为五行也各具有阴阳之性,例如,《白虎通》卷四:“五行各自有阴阳。”又曰:“五行之性,或上或下何?火者,阳也。尊,故上。水者,阴也。卑,故下。木者少阳,金者少阴,有中和之性,故可曲直从革。”所以,相应的,五声也各有其性,如《淮南子·诠言训》:“微音非无羽声也,羽音非无微声也,五音莫不有声,而以微羽定名者,以胜者也。”
阴阳五行学说还通过天人感应的思维方式,把四季十二个月与十二律对接起来。据《礼记·月令》载,十二律与十二月的关系是:孟春之月“其音角,律中大蔟”;仲春之月“其音角,律中夹钟”;季春之月“其音角,律中姑洗”;孟夏之月“其音微,律中中吕”;仲夏之月“其音微,律中蕤宾”;季夏之月“其音微,律中林钟”;孟秋之月“其音商,律中夷则”;仲秋之月“其音商,律中南吕”;季秋之月“其音商,律中无射”;孟冬之月“其音羽,律中应钟”;仲冬之月“其音羽,律中黄钟”;季冬之月“其音羽,律中大吕”。《礼记·月令》又载,四季与五行的关系为,立春之日“盛德在木”;立夏之日“盛德在火”;立秋之日“盛德在金”;立冬之日“盛德在水”。郑注云:“凡声尊卑,取象五行,数多者浊,数少者清。大不过宫,细不过羽。”这样,四季12个月与音律的关系,通过阴阳五行天人感应的思维方式,即郑玄所谓“取象五行”,就建立起对应关系。《汉书·律历志》通过天人感应的思维,把五行、五声、五德(即“五常”)、五事联结起来,通过五行观念把五声十二律和君臣民事物对应起来:“协之五行,则角为木,五常为仁,五事为貌。商为金为义为言,微为火为礼为视,羽为水为智为听,宫为土为信为思。以君臣民事物言之,则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微为事,羽为物。唱和有象,故言君臣位事之体也。五声之本,生于黄钟之律。九寸为宫,或损或益,以定商角微羽。九六相生,阴阳之应也。律十有二,阳六为律,阴六为……至治之世,天地之气合以生风;天地之风气正,十二律定……天之中数五,五为声,声上宫,五声莫大焉。地之中数六,六为律,六有形有色,色上黄,五色莫盛焉。”这实际上是阴阳五行观念(即“协之五行”“阴阳之应”)把五声十二律与天地人(即“三统”)统摄起来了。
在阴阳五行观念主导下的五声十二律与天地人相贯通的思想,对齐梁时期的声律说产生深远影响。张毅先生指出,经学的阴阳五行思想渗透在诗歌声律里,天文历法的节气与音乐声律通过类比思维建立起对应关系,“天道通过春、夏、秋、冬的节气来显示周而复始和规律,反映自然界四季气候更替流转的乐律,在吟咏性情的诗歌声律里当有所体现”20。齊永明年间,沈约倡导“四声”说。沈约在《答甄公论》中认为,春夏秋冬四季气象与平上去人四声之象相合:“四象既立,万象生焉;四声既周,群声类焉。经典史籍,唯有五声,而无四声。然则四声之用,何伤五声也?五声者,宫商角徵羽,上下相应,则乐声和矣;君臣民事物,五者相得,则国家治矣。作五言诗者,善用四声,则讽咏而流靡;能达八体,则陆离而华洁。明各有所施,不相妨废。昔周孔所以不论四声者,正以春为阳中,德泽不偏,即平声之象;夏草木茂盛,炎炽如火,即上声之象;秋霜凝木落,去根离本,即去声之象;冬天地闭藏,万物尽收,即入声之象。”沈约又说:“夫五色相宜,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有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四声与四季气象对应相称,诗歌的音韵轻重,一如音律的宫羽相变,都符合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
正是在以上文化背景基础上,刘勰提出自己的声律思想。《文心雕龙·书记篇》:“黄钟调起,五音以正。”《情采篇》提出,“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日形文,五色是也;二日声文,五音是也;三日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成辞章,神理之数也。”所谓“五色”“五音”“五性”,明显有五行文化印迹。《文心雕龙》专门设有《声律篇》:“夫音律所始,本于人声者也。声含宫商,肇自血气,先王因之,以制乐歌。故知器写人声,声非学器者也。故言语者,文章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又“是以声画妍蚩,寄在吟咏,滋味流于下句,气力穷于和韵。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韵气一定,则余声易遣;和体抑扬,故遣响难契。”所谓“声含宫商”“吐纳律吕”“异音相从”“同声相应”,以及讲究声韵的“和韵”“和体抑扬”等,其思想有显著的阴阳五行文化传统因子。
例如,《汉书·五行志》说:“《乾》、《坤》之阴阳,效《洪范》之咎徵,天人之道粲然著矣。*10101316)《周易》“乾”“坤”两卦开源的阴阳之学,以及《尚书·洪范》发流的五行之学,其思维路向均为天人之际。《文心雕龙》受此影响,统摄天地人三才,打通天文、地文、人文,在自然宇宙观、文学发展观、声律论等诸多方面,均可以看到阴阳五行观念的浸润。这种统观天地人文的观念,也是汉魏六朝的共同时代风气。正如钱穆论《文心雕龙》所说:“不仅是人与文合一,作家与作品合一,乃进而为文与道合一,庶其作品能与天人大道相合一。此一理论,虽出彥和一家之言,然亦由于此一时代共同风气,共同精神,递进益深,而始达此境界。
四、阴阳五行与才德观
例如,《周逸书·官人解》:“民生则有阴有阳。”老子《道德经》也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四十二章)宇宙万物都有陰有阳,人也是这样,没有纯阳的人,也没有纯阴的人。《春秋繁露·深察名号》:“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阴阳也。”五行观也认为,人需五行并用,不可偏缺。《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西晋杜预注:“金、木、水、火、土也。”五行又各具阴阳之性,如《白虎通》卷四:“五行各自有阴阳。”《论衡·本性篇》:“人稟天地之性,怀五常之气。”阴阳五行思想深刻影响中国人的才德观,呈之于德行,则善人也有私心,恶人也会有善行,方之于才能,则聪慧者有时显愚笨,愚笨者有时也有妙智。《文心雕龙》的才德观显然也有阴阳五行观念的印迹,《程器篇》云:“人禀五材”,《序志篇》曰:“禀性五才”,所谓“五材”“五才”,就是显而易见的阴阳五行的文化印迹。以下从才、德两个方面来论述其中的文化信息。
就文才方面来说,刘勰认为,人之文才有迟速短长之分。《文心雕龙·养气篇》所谓“思有利钝”。《文心雕龙·神思篇》就说:“人之禀才,迟速异分。”如“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他们“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相反,“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構,阮璃据案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他们“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才略篇》则说到曹丕和曹植文才的差别:“子建思捷而才俊”“子桓虑详而力缓”。
就文德方面来说,庞朴认为,五行有一层更重要的意思,就是指五种德行:“就是我们后来在马王堆帛书里看到的仁、义、礼、智、圣。”《春秋繁露》卷+:“五行者,乃孝子忠臣之行也。”1973年,湖南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了一批帛书文献,其中有《老子》甲本,卷后有四篇佚文,其中第一篇即所谓《五行》,所谓“五行”即“仁、义、礼、智、圣”。《白虎通》卷四把五行与天地运行之气联系起来:“五行者,何谓也?谓金木水火土也。言行者,欲言为天行气之义也。”同书卷八更把五藏与五性六情联系起来,所谓“五藏,肝仁,肺义,心礼,肾智,脾信也。”“肝,木之精也。”“肺者,金之精也。”“心,火之精也。”“肾者,水之精。“脾者,土之精也。”把人之性情品德与天地五行联系在一起,这是天人感应学说的具体体现。《文心雕龙·原道篇》:“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视文德与天地并生,与阴阳五行观念主张的天人感应的思想是一致的。《文心雕龙·程器篇》说:“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刘勰认为,无论是文士还是武将都有瑕疵:“略观文士之疵:相如窃妻而受金,扬雄嗜酒而少算,敬通之不循廉隅,杜笃之请求无厌,班固谄窦以作威,马融党梁而黩货,文举傲诞以速诛,正平狂憨以致戮,仲宣轻脱以躁竟,孔璋傯恫以粗疏,丁仪贪婪以乞货,路粹哺啜而无耻;潘岳诡涛于愍怀,陆机倾仄于贾、郭,傅玄刚隘而詈台,孙楚狠愎而讼府:诸有此类,并文士之瑕累。文既有之,武亦宜然。古之将相,疵咎实多:至如管仲之盗窃,吴起之贪淫,陈平之污点,绛、灌之谗嫉。沿兹以下,不可胜数。”刘勰认为,后人因为有些人位贱贫困,其瑕疵多遭议论,而有些人因为名高权重,其瑕疵则少受讥讽,这是不公平的。刘勰认为,历史上也有一些“纯粹”的人:“若夫屈、贾之忠贞,邹、枚之机觉,黄香之淳孝,徐干之沉默”,所以,不能说文士一定有毛病。刘勰在这里主要是在品德方面评价这几个人的,在品德方面,这几个人是比较“纯粹”的,但刘勰在别个篇目中还是点出了他们在其他方面的“不足”之处,如《辨骚篇》说屈原“非明哲”,他的文章也有“异乎经典者也”。《才略篇》说:“徐干以赋论标美”,言下之意即在其他文体也不能兼善,这是继承曹丕《典论·论文》的观点。
《文心雕龙》还常常通过一些相反相成的词语运用表达一种对立统一的文学思想,如“奇正”(《定势篇》),“刚柔”(《定势篇》《镕裁篇》)、“缓急”“离合”“同异”(《章句篇》)、“反正”(《丽辞篇》)、“隐秀”(《隐秀篇》)等。就其思维特点来说,这种对待言说也与阴阳五行观念的影响分不开。这方面,只有细细体悟,才能心领神会。总之,《文心雕龙》从开篇的天地宇宙观到通变观、声律论、才德观,进而到对待言说,全书从思维结构到言说方式,都与阴阳五行观念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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