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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旭:那一抹二十三个春秋的晚翠

2019-09-10林雪琼

新阅读 2019年3期
关键词:信札

林雪琼

报国志难酬,碧血谁收?箧中遗稿自千秋。肠断招魂魂不返,云暗江头。

绣佛旧妆楼,我已君休。万千悔恨更何尤。拼得眼中无尽泪,共水长流。

此为维新变法失败后,南洋大臣沈葆桢之孙女沈鹊应为悼念亡夫林旭而作之《浪淘沙》,詩中言语朴素,不施粉饰,却皆是血泪而成。当中,除了夫妻二人情深意重之外,更可见林旭“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壮志难酬之恨,令人不胜惋惜。

关于林旭,如今识者不多。其于“戊戌六君子”中最是年轻,政变遇害时,年仅二十三岁。因此,在他身上,最能表现出清朝末期风雨飘零的旧社会,年轻一辈的读书人为御侮图强,而不计安危,革故鼎新的时代精神。可惜,林旭离世时,除遗有《晚翠轩集》外,其余文字寥寥,后人了解其生平及维新思想,几乎无迹可循,甚是艰难。因此,唯有从其仅存诗文遗稿,罕见信札以及些许时人所载中,方可浅窥一二。

“晚翠”林旭

林旭,字暾谷,号晚翠,福建侯官(今福州)人。清末维新派人士,为“戊戌六君子”之一。祖父林福祚,道光举人,为东流知县。因不畏权势,平反东流狱事,为官颇称廉正。父百敬,福柞长子,邑诸生。

林旭虽然自幼家境清寒,却才情超群,俊杰人物也,恰如其号“晚翠”,经冬而苍翠不变。据载,其“少孤,从塾师学为律赋,出语惊其长者。喜浏览群书,家贫,阅市借人,人见其强记,乐与之。”

梁启超于《戊戌政变记》中,亦曾言:“ 其于诗词、散文皆天授,文如汉魏人;诗如宋人,波澜老成,奥深侬,流行京师,名动一时。”

乡人沈瑜庆,即沈葆桢四子,以恩荫入仕,后得张之洞、刘坤一赏识,官至贵州巡抚,曾入两江总督幕府,与洋务派人物多有往来。沈瑜庆闻知林旭才华纵横,“异其博赡”,且两家多有交谊,遂以女鹊应妻之。据悉,婚后林旭夫妇曾居于福州三坊七巷郎官巷中,之后随宦沈瑜庆。次年,林旭返闽参加癸巳恩科乡试,即中举人,为“福建解元”。

林旭乡试高中后,应试之文广为流传,时人、名流争先与之交契。谁曾料想,此后甲午、乙未会试中,林旭连续不第,心中怀才不遇之感愈盛,如其适读《宋史·儒林传》后所言:何曾关遇主,直自不相侔。

笔者观阅林旭诗文,顿觉其诗像无病呻吟之词,多有忧国忧民,纪游抒怀之快意。当时满清政局艰难,甲午惨败,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一时间民不聊生,生灵涂炭,帝国主义列强瓜分中华之危机日亟。

林旭对此感慨万千,作《闵月湖荷花》托物言志:“壮夫腰镰方纵意,渔父拿舟自垂泪。哀哉斩艾不自得,纷纷载去如束藁。”作《北行杂诗》,针砭苛政:“客店骡马滚,公徒何振振。皆言防帝畿,那复愁行人。”在《直夜》诗中,林旭心锁千门,却心高万里:“依违难述平生好,寂寞差欣咎眚宽。身锁千门心万里,清辉为照倚阑干。”亦可见其参与新政变法的正义感与决心十分坚定。

此时的林旭,已经不再是那个未经世事的读书人,而是血泪竞流、心国相印的爱国维新之先锋。

“暾谷”林旭的成长

事实上,林旭虽然才华横溢,可是却只会福州方言,连“官话”都不会讲述流利,如同其字“暾谷”一样,为初升之太阳,仍是稚嫩。之后,能如此快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维新志士,与其所交往人物,影响甚大。

当中最重要之人,便是其岳父沈瑜庆。除了洋务派,沈瑜庆与帝党中人,亦有不少交集。1884年,沈瑜庆以恩赏主事入京候选。翌年,中顺天府举人,对副主考官翁同龢执门生礼;后因政见相同,两人交谊甚深。翁同龢贵为两代帝师,自然是坚定的帝党中人,金梁撰《近世人物志》中,有引翁同龢赞沈瑜庆:“此人识略极好,且有断制,不愧为沈文肃之子。”

同时,由于沈瑜庆入两江总督张之洞幕府的关系,林旭结识了同居幕府的柯逢时、袁昶、梁鼎芬、黄遵宪、郑孝胥、叶大庄等名流,另有陈衍伯兄陈书、沈瑜庆外甥李宗祎及其儿子李宣龚皆随从。

因此,在沈瑜庆与帝党中人、洋务派、或有维新倾向等人的密切交往中,林旭的思想自然深受影响。更何况,在京数年期间,虽然断断续续,林旭却也结识了不少寓京的名士,如陈宝箴、陈三立父子、屠寄伦等。

除了沈瑜庆外,梁启超也曾劝诫林旭:“词章乃娱魂调性之具,偶一为之可也。若以为业,则玩物丧志,与声色之累无异。方今世变日亟,以君之才,岂可溺于是。”林旭深以为是,之后参加了康有为的“公车上书”,并拜其为师,专治“义理经世之学”,而且在保国会组织中,林旭“始倡董事,提倡最力”。

同时,其联络在京闽籍名流,成立闽学会,受林旭影响,当时众多闽籍举人纷纷响应入会。可以说,闽籍学子的维新思想,离不开林旭的大力推动,这其中包括其好友、乡举同年,如李宣龚、何振岱、郑孝柽等。林旭很快又成长为闽学会之领袖。

也正因林旭对政务之留心,所以翰林学士王锡藩以“才识明敏,能详究古今,以求致用,于西国政治之学,讨论最精,尤熟于交涉、商务,英年卓荦,其才具实属超群”,将其荐于光绪帝,参预新政事宜。

此外,梁鼎芬对于林旭的影响,也是十分深远,林旭曾多次推崇赞誉梁氏之“伟节”。

梁鼎芬对林旭影响深远

在《寄梁节庵武昌》诗中,林旭赞曰:眼中时贤愿识少,于水譬见潇清深。先生伟节风天下,求匹于古非于今。

诗中,林旭赞梁鼎芬“伟节”,应是中法战争中,梁鼎芬弹劾李鸿章六大可杀之罪,指责李鸿章一味言和。梁鼎芬也因此疏开罪慈禧,以“妄劾”罪,被连降五级,其自镌一方“年二十七罢官”小印,愤而辞官。

林旭对于梁氏不畏权贵,勇于斗争的做法,当是十分仰慕。由此,可见林旭心中亦是向往成为这一类人。

林旭与梁鼎芬的交契,于信札中也可见一二。据学者刘高查阅,在首都博物馆藏有林旭与梁鼎芬的信札数封,林旭信中,亦盛赞其“先生言行为世师法,虽不敏亦具志愿,非仅作学诗弟子而已”“清节当真风后起,时贤未识匹何人”。

林旭手札本已寥寥无几,与梁鼎芬却有数篇,可见二人定是交契不浅。有一件林旭致梁鼎芬忆武昌旧游信札,对于还原林旭,意义重大。

信札中提及:“昨造谒,值先生家忌谢客,遂反,病后第一次出门也。”即林旭拜访梁鼎芬,却恰逢梁氏家忌谢客。

信札中有提及:“记去年正月过武昌,陪文䜩累日,既去,辄有所作,自丑不复竟。”其中,言及“去年正月过武昌”,即可知此札当作于二人结识之次年,时在1894年。

林旭娶妻沈氏后,随岳父沈瑜庆游历武昌、宜昌诸地,其间结识了一众名流,其中就包括梁鼎芬。这一阶段,林旭从一介书生,迅速留心时务、洋务等,并逐渐成长,走上救图存亡的维新之路。

信札提及:“顷追本尔时依恋意补作之,欲得是正,无所用匿焉。”此中谈及追忆在武昌时经历补作诗歌,寄呈梁氏。此诗或即为著名的《寄梁节庵武昌》。

“百日维新”失败的背后

从梁鼎芬与林旭二人的书信中,可见双方互有交集,且交情不浅。笔者查阅史实,可以说,梁鼎芬是林旭为代表的维新派与有维新倾向的中间派的牵线人。

众所周知,梁鼎芬背后的幕主,即张之洞。康有为曾在《寄梁大编修》中,赞梁氏:“今代梁觀国,风棱似左杨。 谪官犹爱国,教授不还乡。”将梁鼎芬引为左光斗、杨继盛,就是为了拉拢,发出示好信号。

维新派交游的名单,除了梁鼎芬外,另有袁昶、陈炽、盛昱等众多旧知识界,都是为了统一战线,壮大变法声势。

可是,哪怕是林旭惺惺相惜,百般推崇的梁鼎芬,对待维新,其与幕主张之洞态度基本相同,也只是有着倾向,审时度势,仅此而已。

比如张之洞,虽然支持康有为组织强学会,却也有发文指责,以示界限,其只是试图将维新活动纳入“中体西用”的洋务轨道。而且,梁鼎芬对于梁启超之《时务报》,也总是“严加匡正”。此后,当意识“康梁必败”时,在梁鼎芬谋划下,张之洞更将那提倡变法之《强学篇》大加修改,易名为《劝学篇》,其内容以忠君爱国、尊经守道为说教,隐示新法不可行、旧法不可变之意。

所以,维新派自以为坚固的统一战线,平日里交游的名单簿,其实不堪一击,在遭遇风吹草动时,他们早已明哲保身,尤其当以慈禧为首的守旧派镇压维新人士时,更有甚者,开始口诛笔伐,划清阵营。

可怜,林旭、谭嗣同等为求变法图强者,除了徒叹“伏蒲泣血知何用,慷慨何曾报主恩。”的无奈与愤慨之外,只能“以身殉法”,唤醒沉睡中的腐败政权。

结语

林旭临刑就义时,厉声责问监斩官:“吾何罪之有?”众人不能答。林旭则大笑,道:“君子死,正义尽!”

在北京菜市口遇害后,福州人林炳章雇人将被腰斩的林旭残躯缝合,并命仆人将灵柩秘密运送回福州。只是这个时候的林旭,按风俗亦不能进入郎官巷家中,而且其作为钦犯被处决,人走茶凉,其亲朋好友避祸已恐不及,因此,灵柩只能被暂置于福州东门地藏寺。

更有被顽固派煽动的愚民乡人冲击寺院,将铁钎以炭火烧红后刺入棺椁,戮尸泄恨。可怜林旭,生前未得酬志,死后也不能安眠。后来,福州坊间有歌谣传唱,曰:“断头旭,血化碧。日未落,河水涸”。

其妻沈鹊应闻知噩耗后不久,也因哀毁过度,很快离世。夫妻二人被合葬于北门崎下山,墓联云:“千秋晚翠孤忠草,一卷崦楼绝命词。”

至此,林旭,这位由一介书生,为救图存亡而走上维新变法的年轻人,将生命定格在那个只有“二十三个春秋的晚翠”。

而他又何曾不是那个昏暗年代,千千万万个为中华崛起而奋斗,不怕流血牺牲的年轻缩影!

呜呼,人生谁氏免无常,离合悲欢梦一场。何事为荣何事辱,只求到死得留芳。

作者系同古堂创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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