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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狂人日记》,从怀疑中见出热爱

2019-09-10史小寒

旗帜文摘 2019年3期
关键词:狂人日记热爱

史小寒

摘要:《狂人日记》是中国的第一部白话小说,被称为“鲁迅创作的总纲”。本文意图通过文本细读的方法,在解读鲁迅对白话文、中西方文化与制度的怀疑态度中,体会鲁迅怀疑态度中所饱含的诚挚热爱,希求能够更深层次地理解鲁迅先生。

关键词:《狂人日记》;怀疑;热爱

《狂人日记》经常被看成第一篇现代白话文著作,而小说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就是从序言中的文言文,突然转到日记体的白话文。就像狂人从史书中找到历史文本所包含的潜在意义一样,我们也可以从这两种语言形式的差异中寻找作品潜在的文化和历史含义。两种不同的语言形式包含着鲁迅先生对不同语言空间的思考。许多学者认为作者有意以文言为序是要将“狂人”白话文的“胡言乱语”与回归到常人的“之乎者也”形成对比,以说明传统文化对先觉者的钳制和镇压。但笔者大胆猜测,学贯古今中西鲁迅先生在当时语言变革前路不明的情况下,或许也有对“白话文”的保留态度。

序文以文言的形式娓娓道来,交代人物、远道而视的原因,日记的形式、撮录的意义等等,即便是在文言文已经远去,倡导白话文运动已过百年的今天,我们阅读理解它依然没有妨碍,可见文言文也可以做到易懂。然而正文却截然相反。就第一则而言,“月光”与见不见“他”有何关系?“他”是谁?为何见了便觉“爽快”?既然爽快,为何又要“小心”?须得“小心”与赵家的狗“看我两眼”又有什么关系?最后那句“我怕得有理”更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日记正文跳跃性的逻辑和思维,造成解读的困难,在一定程度上给标举白话“通俗”、厌弃文言晦涩的时人以警醒。

《狂人日记》序言的文言比正文的白话易懂,是显而易见的。鲁迅创作白话小说,却着意以文言为序,当然是有其深意的。在现代白话文运动中,接受西方思想的知识分子,以启蒙的姿态带领人们,希求通过改造语言,用白话代替文言的方式,进行现代化。先进知识分子的动机是毋庸置疑的,但能否确定白话文就比文言文更好呢?最初在追求现代化的路上,我们拼命扔掉传统,近年来才知回头反思:当时的文言文与现代化,二者只能择其一的态度是否正确?换句话来说,传承以文言文为标志的传统文化和进行现代化也许能够兼顾,甚至以革新传统而非西化的方式来推进中国的现代化或许也是可行的。在吹捧白话文成风的时代,沉静的怀疑正是鲁迅可贵、伟大的地方。

江南地区,把年长的男性尊为“翁”,文中的“赵贵翁”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年长乡绅。“我”乃一介穷酸书生,与赵贵翁阶级不同,他见了“我”眼色便怪、脸色铁青,倒也無可厚非。然而那些给知县打过枷、掌过嘴,被衙役占了妻子,逼死老子娘的“他们”,也示我以凶相,就连小孩子也偷偷议论“我”。“我”不禁纳闷、伤心地质问:我同你们有什么仇?陈老五硬把我拖回家,家里人装作不认识“我”,谈论着把“大恶人”的心肝挖出来,用油煎吃以壮胆。“我看到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原来“这就是吃人的家伙”(1)。“我”不清楚,便去查历史,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字缝里却全是“吃人”二字。以赵贵翁、古水先生和知县所代表的统治阶级,对普通百姓的残酷欺压,是看得见的。然而,同在一条船上的人对我也是恶狠狠的,甚至没有阅历的孩子也视我为异类,就连“赵家的狗”也是。这正说明了,标举所谓“仁义道德”的封建礼教的对于个人的“规训”已经网络密布,生活在其中的人已自觉承担监视职责,或者说自带“吃人”冲动。“吃人”罪恶,人人有份,谁都不能把自己摘干净。

大哥引来的老头,若不是刽子手而是医生,也是吃人之人。因为“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事实上,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发了一篇痛斥以人肉为药的“檄文”,认为做此事者乃“天戮之民,必有其报”。如此看来,狂人所看到的“本草纲目”可能是已被人修正过的,那么,以《本草纲目》为代表的传统的可信性,就是有待商榷的了。《三国演义》中也有类似的场景。刘备被吕布打败,欲投曹操,途中在猎户刘安家借宿,刘安崇拜刘备却因需奉养老母而不得跟随,便“杀其妻以食之”,博得后世“忠孝两全”的美誉。杀妻食人,哪里还有人性的?后世还赞以“忠孝两全”,真觉讽刺。想来盛赞这种行为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推波助澜的力量,也是“吃人”的人。“狂人”看到,“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以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从徐锡林,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细细看来,这种“人吃人”是如此源远流长的传统,但“从来如此”的行为,就一定对吗?不过,这种质疑声是不被允许的,说了便是错,可叹人们已经麻木到何种程度了!难怪鲁迅认为青年“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2),所以建议他们少看甚至不看中国书,多读外国书。那样教人僵死麻木的书,不看也罢。

鲁迅对封建礼教有深刻的揭露,并不意味着他对现代西方文明是全盘肯定的,他早在《文化偏执论》中就指出“众数”是其文化偏伪的要素之一,将其缺陷概括为:众治烈于暴君。“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崇。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鲁迅指出现代西方文化打着民主众治的幌子,实际上扼杀了个人的平等自由。外托众治,实则权术操纵,借新文明的口号大行私欲,以所谓民主凌寡欺弱。鲁迅所处的时代,中国积贫积弱,随时有亡国灭种的危机。当时的先进知识分子,为了救国救民,提出了许多政治主张,主要有两大类:一是洋务派倡导的富国强兵,二是改良派和革命派革新政治制度的主张。而鲁迅选择第三条道路“立人”,并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概括其旨。实际上,不论是富国强兵,还是革新政治制度,着眼点都在国家物质整体形式的变化,且依靠政府官僚和少数精英知识分子的力量。但是,在四亿五千万人的大国,政府官僚和精英知识分子最多几十万,难道剩下的那四亿四千多万的民众就与中国的兴亡无关?再者,这些政府官僚和少数精英知识分子,有谁能保证一定能够将他们带到光明的地方?更何况这个队伍里不乏想要把国家的权力和财富据为己有的人。

鲁迅曾在《破恶声论》中谈到“故今之所贵所望,在有不和众嚣,独具我见之士。洞瞩幽隐,评骘文明,弗与妄惑者同其是非,惟向所信是诣,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毁之而不加沮,有从者则任其来,假其投以笑傌,使之孤立于世,亦无慑也。则庶几烛幽暗以天光,发国人之内曜,人各有己,不随风波,而中国亦以立。”(3)不附和众人,具有独立思想的人,以深远细致的洞察力评定世界文明,朝着自己坚信的方向远行而不与胡乱猜疑者同是同非。这样的人,不因世人称赞他或责难而悲喜,有追随者任其来,若这些人笑骂或孤立他,他也并不恐惧。他不仅是精神界担当启蒙重任的战士,更是鲁迅所欲树立的新的国人。当所有中国人都从麻木的世界中解脱出来,就真正实现了鲁迅先生“立人”的目标,中华民族“亡国灭种”的危机,才有真正解除。这就是鲁迅较时人深刻的地方。

狂人劝告大哥:“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人人太平。”而大哥非但不肯改,还与其他人伙同一气,冠我以“疯子”的标签。当众者给先锋扣上“疯子”的帽子,把对方宣布为非正常人范畴时,其他所谓的正常人便可以因了这个由头,联合起来。“不断地划分正常人和非正常人,使所有的人都纳入这种划分,是把对付麻疯病人的非此即彼、打上标记、予以放逐的方法应用到完全不同的对象”“由于有了一系列度量、监视和矫正非正常人的技术和制度,就使因恐惧瘟疫而产生的规训机制得以施展。”(4)鲁迅认为:“新的阶级及其文化,并非突然从天而降,大抵是发达于对于旧支配者及其文化的反抗中,亦即发达于和旧者的对立中。”他承认自己“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而现在呢,人们笑我瘦弱了,连饮过我的血的人,也来嘲笑我的瘦弱了。”(5)这话中多少有点悲哀的成分。先觉者承担重担,且要始终走在前面,他们注定是孤独的勇者。

变革旧时代的鲁迅,是真的猛士。然而,在传统文化的浸润下长大,对于传统的有意识继承或无意识积淀,造成了鲁迅反抗的艰难。所以,作为反抗传统弊病的英雄,鲁迅忍不住时时回瞥传统。这回瞥不仅有对传统顽固而自身无法完全摆脱的无奈,也有对现代能否承载和解决现实问题的担忧。同时,鲁迅从未将现代西方文化奉为重构中国文化的完美样板。正是这种既非中国传统,也不属于现代西方的立场,使他深刻体会到传统的种种痼疾、国民的劣根性;也清楚地认识到西方文明的弊端、虚设的民主楼阁。他在狂热追求西方现代文明的浪潮中伫立着,思考着,怀疑着。

与大哥理论,是“狂人”对于“吃人”社会的第一次主动出击!他天真地劝告“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做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但结果是“那一伙人,都被陈老五赶走了。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我的劝说、出击是失败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这场主动出击是一场梦,这一方面表征着,启蒙者是天真的,软弱的,而这种软弱来自怀疑。“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狮子、兔子、狐狸都是人格的象征,人性是复杂的,所以,妄图用一种方法、一种主义引导大家向前,是很难的。另一方面也暗示着,鲁迅对于知识分子们所宣扬的启蒙思想的怀疑态度。他们传统的批判时,都很深刻,却无力展望未来。这种对未来的认知的贫弱,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他们的方向,并不明确。

在那个一窝蜂的热潮中,鲁迅的冷静是超常的,更是伟大的。正如王富仁先生所说:“越是在一个躁动混乱的时代,越需要一个沉静倔强的灵魂”(6)

傅东华曾激愤地表示:“谁要说鲁迅先生的精神成分里只有’恨’而没有’爱’,我就和他拼命!谁要把鲁迅先生的哲学解释做唯恨哲学,我就永远痛恨那个人,我就断定他自己才是唯恨哲学者!”(7)巴金更是一语中的,指出的鲁迅先生“全部文章所表现的就是……伟大的爱和由此生出来的伟大的恨。”(8)

鲁迅哀怒中国传统的偏枯,又警惕着传来的西方新疾,将二者合称“二患”。时代环境导致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不得不以与传统决裂的方式,谋求中国文化的现代化。现代价值的选择与强大传统力量的对抗,使知识分子对传统产生怨恨心理。当然,这种心理在与西方文化相比,自己显得落后时更加强烈。另一方面,清醒的知识分子已觉察到现代化弊端,其可能带来的灾难,使知识分子在拥护现代化的浪潮中,表现出反现代化怀疑的态度。这种似乎是截然对立的情感,正说明了一种热爱的存在。其实,“任何恨的行为,皆以一种爱的行为为基础。”(9)恨都建筑在愛的基础上,因为“爱优先于恨这条定理,和否定这两种情感的基本行为具有同等本源性,过去常常被错误地解释,更常常被错误地论证,这是事实。”(10)巴金《雾》里周如水说:“从小孩时代起我就有爱,就有恨了……我的恨和我的爱同样深。而且我走出家庭进入社会,我的爱和我的恨都变得更大了……我已经把我的爱和恨放在工作里面、文章里面、撒布在人间了。”(11)鲁迅何尝不是如此,在他的强烈而偏执的爱恨背后,不正是对中华民族与中国社会的深厚情感吗?

鲁迅说:“创作总归根于爱”(12),他用创作慰藉那在寂寞中奔驰的猛士,使他们不惮于前驱,是对于热情者们的同感,是寄几个曾见和未见的改革者,是写给对现实黑暗人生有些不满,有着必须是为人生而改良这人生的愿望者。他们乐于表现人生飞扬的一面,高举飞向远方的旗帜,所以,鲁迅自觉承担起书写人生的常态——陷入生活的挣扎和苦斗。“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我偏要说,‘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狂人”的反抗是坚决的,即便已到绝望的边缘。鲁迅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是绝望的,但他不限于绝望,且拼命反抗自己的绝望。这就是鲁迅痛苦的原因,也正是他深刻、伟大的地方。

总之,鲁迅对于很多东西都是持的怀疑态度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所有的怀疑均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深刻热爱,因为热爱所以怀疑。他小心翼翼审视着人间所有,为找不出确定的出路的担忧,一切的承担重任的心理和行为造就了这位文化巨人无以言说的旷世孤独与绝世痛苦。正如有位学者所感叹的:“鲁迅的灵魂是最丰富、最艰难、最苦痛、最复杂、最难以言说的灵魂。”(13)

注释:

鲁迅.《鲁迅全集》[M].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1308.本文以下对《狂人日记》的引用均出自该版本,不再一一注释。

鲁迅.《鲁迅全集》[M].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173.

鲁迅.《鲁迅全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27.

[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M].刘北成、杨远婴译,三联书店,1999:224.

鲁迅.《鲁迅全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49.

王富仁.中国需要鲁迅[N].文艺报,2011-09-16(005).

转引自《巴金全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396.

《巴金全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395.

[德]舍勒.《舍勒选集》(下)[M].刘小枫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9:765.

同上

《巴金全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64.

鲁迅.《鲁迅全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32.

王明科.《新怨恨理论视界下的中国现代小说研究》[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89.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全集》[M].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

[2]王富仁.中国需要鲁迅[N].文艺报,2011-09-16 (005).

[3]巴金.《巴金全集》[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

[4]罗鹏.“从字缝里看出字来”——重读《狂人日记》[J].鲁迅研究月刊,2018 (09):6-11.

[5]赵焕亭.《狂人日记》:鲁迅早期“立人”思想的首次文学表达[J].鲁迅研究月刊,2018 (09):67-74.

[6]王明科.《新怨恨理论视界下的中国现代小说研究》[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北方文学 2019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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