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阴侯列传》中部分语句细读
2019-09-10杨帆
杨帆
《淮阴侯列传》是苏教版高中语文选修教材中的一篇,其中“韩信之死”一段有很多语句看似简单叙述,其实别有意蕴,需要读者细读品味。
一、“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
韩信由楚王被贬为淮阴侯之后,“日夜怨望”,即时时刻刻都在怨恨,平时则怏怏不乐,很不满意,极不服气,而且公然“常称病不朝从”。他的这种面对贬职的消极态度,无疑令高祖非常警惕,倍感威胁,从而为他后来被杀埋下了祸因。
韩信的一生热衷功名利禄。在他刚刚登坛拜将之时,他就曾对汉王说:“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玩弊,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今大王诚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对韩信的这一番话,明清之际的著名学者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曾有这样一番评论:“韩信的这番话,是打算胁迫汉高祖同他做一笔买卖,故韩信初定齐地,就请高祖封他为齐王,可见韩信之心由来已久。怀着买卖之心侍奉君主,君主知道了你的目的,货虽已售出,但君主心中已积下了怨恨。”
而现在天下已定,韩信被贬职之后,不但没有意识到危险的临近,反而“日夜怨望,居常鞅鞅”,这当然深深触犯了人君的忌讳。与韩信同为“汉初三杰”的张良就与韩信刚好相反。张良是秦汉之际最出色的谋略家。他辅佐高祖,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使刘邦由小到大、由弱变强,最终统一了天下。张良虽被汉高祖称为“人杰”,却没有自恃才高的傲气,而视功名利禄为鸿毛。当天下统一后,高祖以齐地三万户封张良,张良婉言谢绝,只愿封为留侯。随即以体弱多病为由向高祖告假,表示从此不问世事,愿从赤松子游,修炼导引辟谷之术,此后便闭门不出,不再过问世事。这就使得高祖对张良非常感激,毫无戒备之心,始终把他当作最可信赖的人,晚年甚至把太子也托付给张良。所以司马迁这样写韩信,以惋惜的心情暗示读者,韩信之死有其自身的原因,即其热衷功名利禄、不知进退的悲剧性格。
二、“生乃与哙等为伍”
很多人都从这句话中读出韩信的狂妄,这当然没错。但我认为司马迁在写韩信之死前,特意写“韩信过哙”,并不仅仅是写韩信的狂妄,因为狂妄并不是韩信被杀的主要原因。韩信被杀的真正原因是功劳太大,大到连战功显赫、一向冲锋陷阵勇猛无比、被封舞阳侯的樊哙都“跪拜送迎”,称其为“大王”,自称“臣”,夸张式的描写背后,透露出的是:韩信在汉初的影响力何其之大!而这,正是高祖和吕后食不甘味、夜不安寝的重要原因。所以一个“乃”字,既写出了韩信的狂傲,也写出了韩信对自己当下落魄、不受重用、无所事事的心酸无奈,更侧面烘托出韩信的功勋和影响之高,含蓄地交代了他被杀的、除了自身个性之外的另一个主要原因。
韩信的功高被杀还与他的自视有关。我们还要注意上面这句话中的“生”字。韩信自称自己为“生”,即韩信把自己定位为一个“知书”之人,所以他“羞与绛、灌等列”,他认为周勃、灌婴、樊哙等都是粗人武夫,而他自己,在登坛拜将替刘邦谋定三秦、进而夺取天下之时,就充分展示了纵论天下、运筹帷幄的眼界和谋略,所以,韩信自视并自信自己文武双全。殊不知,越是文武双全,越会招致刚刚建国、政局未稳的统治者的忌惮,这就为他后来被杀埋下了伏笔。
三、“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原文如下:
上尝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很多人从这段对话中读出了韩信的得意忘形、轻狂自傲,读出了刘邦内心的恼怒忌恨和城府极深,这当然正确。但是也有不少师生认为,这一段为什么不能是君臣二人开玩笑的对话呢?不是有一个很显然的“上笑曰”吗?这样深度解读会不会过犹不及?此时,我们要引导学生特别注意本段最后一句“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如果是普通的玩笑对话,则完全可以不要这最后一句。而加了这最后一句,一个“且”显然写出了韩信第一句回答“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之后并不放心,于是赶紧再用第二句“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来补救自己言语失误、表白皇权不容侵犯的急切心情,既写出了韩信的急中生智,也说明当高祖不露声色地笑问“多多益善,何為为我禽”的时候,内心强压的愠怒已经不言自明。所以,这段对话虽然用语非常简洁,但其实刀光剑影闪烁其中,仔细揣摩,人物的个性、心理都栩栩如生,令人回味。
当然,韩信与高祖之间“将兵几何”的对话,和前面“韩信过哙”并排在韩信之死前,其作用也都是一样,都在含蓄地暗示韩信之所以被处死,原因就在于其过于自信狂妄,甚至轻视皇权,同时又能力极强,功勋极大。而这,当然是封建统治者所无法容忍的。
四、“吾悔不用蒯通之计”
韩信临死前的这句话,最能表达韩信的真实心理。司马迁特地让韩信在被斩之前这样说,显然暗示韩信从未想过谋反,这就与前文叙述“韩信和陈豨合谋造反”形成了矛盾。司马迁用这明显的矛盾在向读者暗示:韩信之死是冤枉的。
不仅仅这一段如此暗示。在《淮阴侯列传》中,作者还多处长篇累牍地写到谋士武涉、蒯通劝说韩信背弃汉王,“三分天下,鼎足而居”。比如当韩信杀龙且平楚之后,士气方盛,项羽很害怕,使盱眙人武涉劝说韩信:“……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项羽分析得其实很有见地:项王存,所以韩信才能存;如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所以不如“三分天下王之”。但是韩信当时根本想不到这一未来结局,他的回答是:“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虽死不易。”如此感恩、忠诚,在当时最有条件、最有资本背汉的时候,韩信都没有背汉,何况现在降职为淮阴侯,手无兵权,形同废人,如何谋反?
武涉劝说无效后,齐人蒯通又前去劝说:“……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原足下孰虑之。”
但是韩信依旧感动于汉王对自己的恩遇,他说:“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蒯通还不死心,又以张耳、陈余当年形如手足最后相互残害为例,说明:“……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勾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烹……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面对如此极有远见的分析,几乎已经肯定地预见了韩信的悲剧结局,但韩信依旧不相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过了几天,蒯通见韩信仍不答应,又去劝说:“……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原足下详察之。”但是,最终“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蒯通说不听,已详狂为巫。”
《淮阴侯列传》用了如此之大的篇幅写谋士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劝说韩信背叛汉朝,并详细叙写韩信对汉王的感激、忠贞和信任,这无疑是在替韩信表明心迹,并与下文写韩信谋反形成一个强烈对比,以此说明以谋反背汉的罪名斩杀韩信是多么的荒谬,如此一个忠贞功高之人却无辜被杀又是多么的可惜、残忍和卑劣。
五、“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
这是韩信死后,高祖捕获蒯通,蒯通对韩信的评价。按理说,写过了韩信之死,根本没有必要再写追捕蒯通。司马迁之所以这样写,并不是表明高祖的除惡务尽,也不是表现蒯通的巧舌如簧,而是通过蒯通之口,用“竖子”这个非常愤怒的骂人的词语,来表达蒯通对韩信的失望、气愤,而越是写蒯通的失望和气愤,也越是在强烈地暗示——韩信不可能谋反;且反衬高祖应该感恩韩信,而不是杀掉韩信。“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这几乎是作者通过蒯通之口在责问高祖:韩信怎么可能谋反?如果韩信真的想谋反的话,你现在还能有皇位吗?
《史记》是国家“档案”,司马迁无法改变韩信因谋反而被诛杀的朝廷定论,但他用他隐晦的笔法曲折表达了对韩信含冤被杀的惋惜和同情,揭示了韩信被杀的多重原因,含蓄表达了对统治者过河拆桥的鄙视和不满,这需要读者从字里行间慢慢品味。
(作者单位:江苏省灌南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