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长恨歌》与张爱玲《传奇》之比较研究
2019-09-10张倩茹
张倩茹
摘要:王安忆与张爱玲,两个跨越半个世纪的女作家,她们都以上海这座都市为底色,描绘着不同时代下人物的生命画卷。她们以女性的独特视角,以小说家的敏感度,诠释着自身对于都市、女性、悲剧的理解。研究史上对于两位作家的比较,从未停止过。本文对比两位的代表作:《长恨歌》与《传奇》,分别从对上海的书写、女性命运的书写、悲剧底蕴的书写三个方面进行分析,来比较二者的相似与不同。
关键词:《长恨歌》 《传奇》 王安忆 张爱玲
1、引言
1995年,王安忆发表长篇小说《长恨歌》,引起很大反响。在此之前,她与张爱玲的相似之处,只有同样是上海女作家。《长恨歌》问世以后,王安忆这个名字频频与张爱玲联系起来,有人甚至称之为“张派”传人。二者的小说创作,相似之处除背景都为上海外,更突出的是小说中透出的对悲剧人生的感慨、对女性命运的描绘。张爱玲的代表作小说集《传奇》,大都以上海为故事背景,讲述着普通上海市民的恩怨琐事。她用苍凉的意蕴、神乎其技的写作技巧、令人惘然的悲剧笔调,吸引着众多的读者和研究者。本文通过分析两位的代表作,来窥探二人小说里的世界,目睹一场十里洋场浮华旧梦的散场。
2、有关上海的书写
2.1都市民间
陈思和认为:“民间是与国家相对的一个概念,民间文化形态是指在国家权力中心控制范围的边缘区域形成的文化空间。”民间是与庙堂对立的一个概念,它有着自己的隐性力量与意识形态。都市民间是不同于广义民间的存在,它有着私人化、碎片化、多样化的特点。都市民间内藏匿了太多私欲秘密,作家一旦进入其中,关注着普通市民的生活世界,就很难向外扩张到民族国家的程度。也正因如此,这类小说深刻地纂在普通民众的心底。王安忆的都市民间书写,描写了上海40—80年代的变迁以及与此相连的人物命运。她观察着上海弄堂的一举一动,小说那段著名的开场白:“站一个至高点看上海”,表明了作者的俯视姿态。小说后来反复出现鸽子的意象:“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它们是惟一的俯瞰着城市的动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作者正如鸽子,当它飞跃到城市上空时,便俯视着这里的边边角角;当它落到屋顶时,便叙述起屋檐下的人物与故事。王安忆的都市民间的描写,在刻意为上海这座城市立象,她是以旁观者的姿态来观察的,保持着理性心态。一方面,作者颇带留恋地描绘着上海的人情世故,另一方面又毫不留情地击碎这怀旧梦。
张爱玲的《传奇》描写的是30-40年代的上海,她作为那个时代的亲历者,毫不费力地倾注自己的感触,与王安忆的刻意立象不同,张从未为上海立象,读者总是自然融入上海这座大背景中。张对都市民间的写作主要通过作品中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对其归宿的追求的描写来实现的。她作品中的人物无不在追寻一种永恒的安定,故事总发生在暂时的安定与永久的动荡之间。对这些人物来说,都市民间是她们的栖身之所。张爱玲不厌其烦地写着小人物的闺阁琐事,洞悉着每幢每户发生的事件,她的描写并非要注入一种伟大的情怀或深远的旷达,而仅仅是一种“体验式”的写作,叙述她自己关于人生、关于上海、关于悲剧的理解。王安忆在这一方面,比张爱玲的境界稍远,她不仅写了一个人,也写了一座城市的变迁,更探索到了都市民间的精神内涵。
2.2创作基调
上海,一座历尽沧桑与变幻的大都市,被称作“十里洋场”,王安忆与张爱玲对这座城市的描写都不惜笔墨,但因二人所处时代的不同、人生经历的不同,上海在她们笔下,显示出不同的基调,为她们的作品铺上一层色彩不一的底子。王安忆笔下的上海,是一座“成全”的城市。它成全了无数人的上海梦,也成全了女主人公王琦瑶。王琦瑶就是上海的代表符号,她代表了摩登、时尚、温婉及精明,读懂王琦瑶,就读懂了王安忆笔下的上海。王琦瑶的悲剧命运始终与上海的沉浮变迁相联系。从最初的“三小姐”,到李主任失事,再到重返上海,是“上海情结”牵引着王琦瑶。晚年老克腊出现,她在感情上的铤而走险的选择只是一种自我救赎,这使她终于随着上个时代的浮华旧梦离去。“王安忆借着这城市风情万种的浮华写尽了人梦醒之后的伤感,王琦瑶正是临着‘虚无的深渊’,反时光而动,等待她的只能是粉身碎骨的殉葬。”于是,上海在成全王琦瑶外,也抛弃了她。她死后,旧上海的影子伴着飘零的怀旧梦也终于散去。
《传奇》由数篇中短篇小说组成,小说背景几乎全部在上海,作者写着上海里弄里的小人物,也写晚清遗老遗少最后的挣扎。正如香港的沦陷成就了白流苏一样,上海的沦陷同样成就了张爱玲。评论家柯灵曾说:“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天高皇帝远,这就给张爱玲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张爱玲笔下上海的基调是苍凉。“苍凉”是张爱玲最喜爱的一词,她曾提到自己的写作目的时说:“苍凉是一种启示。”她并不会明确地为读者描述上海,而是时不时出现灰蒙的天空、铛铛作响的电车、吴侬软语的叫卖声,使读者在一片苍凉底色中体味着故事中主人公同样苍凉的命运。正如《倾城之恋》的开头咿咿呀呀的胡琴一般,故事在缓慢、压抑地上演着。张爱玲笔下从未有过一个欢乐的情节,即使欢乐,也是充满着讽刺意味。上海的苍凉基调,与张的小说融为了一体,给予人无限的怅然和冥冥中“惘惘的威胁”。
3、女性命运的书写
3.1《长恨歌》里的女性命运
《长恨歌》描写的是一个女性一生的沉浮。她周旋在几个男人之间,寻求着暂时的安稳,最终却孑然一身。王安忆完成了城市与人的融合,她使王琦瑶漫步在情爱世界中却什么没有抓住地消逝了。年轻时的王琦瑶机缘巧合成为所谓“沪上淑媛”,后來又半推半就做了李主任的外室,接着李主任罹难,从此王琦瑶便孤身一人为自己活下去。之后遇到的男人诸如康明逊、老克腊,另王琦瑶再难寻真心。但在她可悲的一生中,还是留下了一些值得回味的温暖瞬间。王安忆站在了王琦瑶的立场上,描写出了女性的虚荣,另一面,也写出对于幸福安稳的向往,表现了她对女主人公的理解与同情。王琦瑶是温婉的上海女人,她代表了一种旧时代的女性特质,在80年代,平安里的人们甚至故意接近王琦瑶来接近旧时的上海味道。这是王琦瑶的特殊性,她世故但却真实可爱,精明又坚韧。因此读者对于王琦瑶,是持有理解和宽容的态度的。她的悲剧命运,是在一种和缓、平静、预言式的结尾里结束的:“一间三面是墙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一个女人横陈床上,头顶上的一盏电灯摇曳不停,在三面墙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她这才明白,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于他杀。”她一生都像是想抓住点什么,但最后连一点金子都未能抓住,“所有的争取都到了头,希望也到了头”,“王琦瑶的命运看似从一开始就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每一步都是照着她预想的意图去走,而每一个意图从表面看都是成功的,但是当生命进行到最后一步,她才发现所有的争取都不过是昙花一现,她终究未能摆脱命运的预言。”
3.2《传奇》里的女性命运
张爱玲的《传奇》里,讲述了形形色色的女性命运,这些女性逃不出家庭和两性关系,她们为自己未到来的命运哀愁,也为已得到的婚姻哀愁。她们在追逐爱情和婚姻时总是主动“贩卖”或被“贩卖”着,将自己作为一种有形的筹码,换取相应的价值。正如《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没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长期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难的事,痛苦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处心积虑做着与范柳原的博弈,无非想得到一张“永久饭票”。《金锁记》里的曹七巧,被哥嫂送进了姜公馆,她忍受几十年的折磨,无非为最后分得的那一点家产。正如刘川鄂在《张爱玲传》中所写的张爱玲笔下的“传奇”世界:“没落的黄昏、阴森的月夜、嘈杂的都市、封闭的公馆、畸形的性爱、无爱的婚姻、扭曲的人性、颓败的人生”,这些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点点吞噬,她们要么沉沦在永久的无望中,要么变成极端的心理疾病患者。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少有小女孩的天真烂漫,而是精明的、算计的、阴郁的。但同时,张爱玲也流露着对于这些女性坚韧勇敢的赞美。她们从未放弃过对生命和爱的挣扎,如《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王娇蕊,在被振保伤害后,依然说“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又如《心經》中的小寒,近乎疯狂地追求自己的畸恋,《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这些“传奇”故事中的女性命运,没有一个是令人欣喜的,就连唯一的团圆式结尾的《倾城之恋》,也陷入了一种琐碎的虚妄之中。
4、悲剧底蕴的书写
4.1《长恨歌》的悲剧底蕴
乌那穆诺有句名言:“在世界上,最具悲剧性格的是爱。爱是幻想的产物,也是醒悟的根源。”王琦瑶的一生徘徊在爱之间,也是这些爱一步步将她推向悲剧的深渊。《长恨歌》的悲剧底蕴,在一开始就已铺设好:一种预言式的谋杀情节的铺垫。在片场,王琦瑶看到那一幕横陈在床上的女人图景,在小说的结尾处,又出现了那一幕,这时的王琦瑶在摇晃的电灯下明白了,那个死于他杀的女人就是她自己。其次,王琦瑶的几次失败的感情经历,一步步铺陈着整个故事的悲剧意味。程先生、李主任、康明逊、老克腊,王琦瑶像是甘心书写自己的悲剧一样,安静淡然地接受了一切。这一切出于她对欲望和希望的渴求,她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她活在对男性的奢望和等待之中,这是整个故事令人唏嘘的原委。“王安忆的悲剧意识无关于时代,只是一种对人生根本情况既清晰又迷惘的认识。旧的时代覆灭了,新时代却也不一定就是幸福美满生活的开端。”
4.2《传奇》的悲剧底蕴
张爱玲擅长写悲剧,她的魅力也在于悲剧描写。王晓明在《张爱玲文学模式的意义及其影响》中指出:“近代以来中国文学走过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历史道路……成就了张爱玲今天的广泛声誉”。她用“琐碎平常的诗意”,摆出了一个“背向历史的姿态”,关于这种“姿态”,模仿者众多,但这些人只可以学到她“咀嚼生活”的笔调,却学不到她“无以名状的悲凉”。这种悲凉,构成了张爱玲小说中令人着迷的悲剧底蕴。但她的悲剧又不同于平常,她没有大悲大恸,只是一点一点写着人物的心理变化,正如她自己所曾说,比起大红大绿来她更喜欢桃红配翠绿,这叫做“参差的对照”。同样,她的悲剧意识也是一种“参差的对照”,这里没有大悲大喜,只有无尽的、漫长的天光。张爱玲将衰败的旧家族的没落和旧式女人的挣扎转化为小奸小坏的市民日常生活,不仅写出了都市市民生活的细节,更让人在这细节里体会到人物的精神惶恐和世纪末情绪。
4.3“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王安忆与张爱玲,在描写人物悲剧时,都不由自主地倾注了对人物慈悲式的谅解。《长恨歌》中,王琦瑶和康明逊的感情是那样无望,但作者却在这无望中理解了王琦瑶并生动地写出了两人之间的真心:“这一段日子,是康明逊烧饭,他从未碰过锅灶,可一出手就不平凡,连他自己也有些吃惊。他全神贯注于烹调技术,倒将那烦恼事情搁在了一边。他腰里系着王琦瑶的花围裙,手上戴着油套,头发有些乱,额上有些油汗,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将饭菜端到王琦瑶的床边。王琦瑶吃着吃着饮泣起来,眼泪滴到碗里。康明逊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好像是一个伙计,过了一会儿,也滴下泪来。”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细节,令人心安,仿佛抓住了一丝幸福的希冀。这是出于作者王安忆的体谅和慈悲。
张爱玲在小说中描写了人物的算计和虚伪,也描写了她们的无奈,她始终去做着理解,即便理解不来也要去忍耐。例如,《金锁记》中的七巧,她在思考与季泽的虚虚实实以及小说结尾处回忆青春的一段,另读者无不同情地看待这个女疯子;《倾城之恋》中的流苏和柳原,曾在断墙下表露心迹:“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堵墙根下遇见了……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港战的爆发,让两人相依为命:“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使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不仅流苏和柳原互相谅解,读者读到这里也谅解了他们之前的机关算尽。这是张爱玲式的慈悲。
5、结论
王安忆的《长恨歌》与张爱玲的《传奇》都讲述了发生在上海这座城市的人事悲欢,她们用迥异的笔调,为我们描绘了不同时代下人物的命运起伏。两位作家自身的人生经历有所不同,学识和阅历也不同,这使得二人的作品既有共通之处,但更多的是不一样的艺术魅力。通过对二者代表作的分析,读者和研究者可得出不一样的阅读体验和生命感悟,目送上个世纪浮华旧梦的散场,不失为一种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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