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 螂
2019-09-10岑燮钧
岑燮钧
十点多时,他忽然记起有几个快递已经到了小区的门卫那儿,就下楼去拿。关门时他特意插进钥匙旋了一下,免得发出声响。
小区里的节能灯发出幽幽的白光,树影婆娑。
门卫大爷斜靠在躺椅上,正在打盹儿。他轻手轻脚翻动着快件,终于找到了。转身走时,大爷眯缝着眼看他,好像不认得他似的。
“我的快件,”他微笑了一下,“几件衣服……”
他隐隐有些兴奋,在玄关换上拖鞋,听见楼上有走动的声音,心想:他们怎么还没睡?他轻轻推开女儿的房门,窗帘半遮半掩着。他按了一下手机,亮光照到床上,女儿像一只小猫侧睡着,抱着绒毯。
亮光晃回来时,他发现妻子的水晶相框又放到了床头,正对着女儿的脸。他犹豫了一下,拿了相框,轻轻带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把相框放在梳妆台上。
他拆了快件,是一条韩版的裤子和一件衬衫和线衣二合一的上衣。这是他第一次自己网购衣服。他试穿了一下,上衣挺新潮,裤子有点儿紧。他走到镜前照了照,倒显几分年轻,就不打算调换了。
他顺手把妻子的相框朝向墙壁。前几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家堂屋里,素桌白帷,妻子飘飘然移出来,似乎说:“你们怎么给我做道场呢,我又不信的——你们出门可要当心,可不能再给撞了……”醒来,突然感觉,房间里好空,心里好空……
他不知道明晚该不该去见一个人。妻子离开都两年多了……他坐到床上,感觉臀部裹得有点儿紧,就脱下了新裤子,看看镜中的自己,呆愣了一会儿,突然,把内裤也拉了下来……
日子如风干了一般。早上出门时,女儿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他以为女儿会对他的新衣服多看几眼,但女儿熟视无睹,连瞟都没瞟他一眼。他在校门前把女儿放下时说:“放晚学,别乱跑,外公会来接你的。”
其实,哪一天不是外公来接的呢?
他穿着新衣服走进公司,感到有点儿不自在。到五点钟时,他还在犹豫。电话铃响了,他以为是女儿,接起却是丈人:“你还来吃饭吗?”声音闷闷的,没有一点儿情绪。“哦,爸,公司里临时有点儿事儿,你们吃吧。”妻子在时,到楼上丈人家吃饭,如在家里;如今,每去一次,心里都是紧紧的。丈人臃肿的身体陷在沙发里,拿着报纸,老花镜里泛出一点儿余光,好像要说什么似的。
他回来已是半夜,把人家送回了家。他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失落。这样的日子,已很生疏。唯一让他感到心里咯噔一下的是,与她散步时,遇到了一个同事。同事向他笑笑,他感觉到对方的眼光明显偏向身边的人,那笑里,似乎有些暧昧。他回头时,那同事也在回头看他,却又装作看别处……
她问:“是谁啊?”
他记得,妻子出事后的那些日子,也是这样,到处都是目光,如影相随。他走进办公室时,欢笑的同事们似乎尴尬起来,一下子寂然无声。有一回,几个男同事在打篮球,没提防,一个球朝他冲来,他轻轻地接住了。若是往日,他必拍打几下,一个远投,然后,同事必会大喝一声:“好球!”但是,那次,他只是把球送到了同事手里……
小区里的节能灯发出幽幽的白光,树影婆娑,虫子在灯边飞舞。
一个人走进电梯,空荡荡的,灯光像蒙着一层什么。电梯门闭合时,似乎一下子切断了尘世的通道,把他送向了另一個世界。
打开家门,他诧异了一下。大厅里点着灯,女儿的房间里传出什么声响。“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吗?”他正想进去,一个臃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爸?”
“你也不事先说一声,她一直不肯睡,说要等爸爸回来。我陪着她,她就睡着了。睡着后,我上了楼。半晌,你妈说好像囡囡在哭,我就下来看,只见囡囡坐在床上,裹着被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到处都是蟑螂,蟑螂咬她。这不,我来看看,房间里哪有什么蟑螂!肯定是做梦了……”
“她人呢?”
“到楼上去了。”“那我去看看。”
他出门上楼,丈人跟了上来,开门按亮电灯。电灯刚开着,像萤火虫一样,暗沉沉的,恍惚中似乎一个人影向他走来,一眨眼,又不见了。他怔了怔,知道自己闪眼了。他推开卧室门,丈母坐在床头,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女儿睡在她身旁。“睡了?”“睡了。”丈母看着他,就像一只老母鸡护卫着雏鸡,而他就是黄鼠狼一样。“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囡囡一直等着你,让她上楼来,都不肯……”
“哦……我……有点儿事……”
他出来,回到楼下自己的家里。当初买了楼上楼下两套房子,丈人出力不少。可是,妻子一走,味道变了。
他颓然倒在自己的床上。楼上正是二老的房间,一点点轻微的声音,都让他感到不安,仿佛到处都是探头一样。他突然一个激灵,想换一套房子。
他起身,照了照镜子,发现妻子的相框又朝向了自己。
他感到嗓子有点儿发干,去厨房烧水。他拉亮电灯,突然一阵窸窣,砧板上蟑螂四散,倏忽不见,只有一把菜刀横躺着……
一只蟑螂的尸体,被剁成了肉酱……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