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写作的伦理之美
2019-09-10徐迎新
徐迎新
眼前这本《一纸情深》的散文集,书的封面内页上写着:“这是一部真情灼灼的作品”,是写给读者明白晓畅的“情书”,作者“用真情为我们讲述了一个个真实、朴素、感人的故事”。翻读这部“情”之书,在那些动人的故事背后,我感受到的是流淌的人情之美。
“真”是文学艺术创造活动中的一个基本要求,但并不等同于事实之真,而是艺术之真、情感之真。马克思主义文论认为,艺术真实表现在对现实关系的真实描写上,而不是自然主义的或抽象的真实,强调要“莎士比亚化”。对这一点作者深有体会,她在后记中写道:“‘真实’并不是要每句话、每个时间、地点都绝对地照相投影式的原生态,而是符合情感的真、本质的真,是写作者真情实意的表达”,真实问题的深层内涵是表现层面上的真实、主体内在情意的真实。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意识到散文文体中真实问题的特殊要求,对此,作者有着自己的理解,她说:“这就要求散文作者的真实性。他的真实身份、真实经历、真实情感以及与他相关的真实人物与事件”,也就是说,散文在题材选择上,与其他文体有着不同。材料中的基本信息必须是真实的,不能虚构,不然就应该是小说了。作家三毛曾经谈道,自己可能只适合写散文,因为她不善于把自己的感情藏起来,而去虚构想象出一大篇故事来。可能散文家与小说家在气质上就不太一样吧,当我看到作者写道:“散文是独白的艺术,是作者自述的艺术;当散文侧重抒情时,散文就是作者的独白,当散文侧重叙事时,散文就是作者自述。”[1]我理解,这本散文集是出于作者的本心真情之作。
从人类活动的意义上看,真情并不是纯粹的自我内省的产物,真情的要求是在处理现实关系中具体表现出来的,正如马克思所说:“人并不是抽象的栖息在世界以外的东西”[2],在社会生活中,真情的表现有其必然性的要求,也带上了民族文化心理属性。
对文艺中表现真情的论述在中国文论中是一个影响深远的传统。从《诗大序》的“诗发乎情”,到《文赋》的“诗缘情而绮靡”,《沧浪诗话》的“诗者,吟咏性情者也”,再到近代王耕心的“文心之源,亦存乎学者性情之际而已”,这并非说中国人追求感情化的生活,而是因为“情”被看作是整个社会生活的基础。近代学者沈砺指出:“古之作诗者,始于家,继于乡于国于天下,由近以及远,由著以及隐,托物起兴,而达人情之难言,非漫焉而已也。”情感往往是从家庭日常中生发而逐渐弥散至乡国天下,作诗者也是这样由近及远,由身边事项以及日常之物兴发,而曲尽人间世情。
作为一种带有民族特征的心理表现,真情表现最基本的伦理美层次是“诚”之美。《中庸》认为“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诚,即心之所思、行之所为,言之所发,是即是,非即非,无虚伪,无造作。孔子之所以深责乡愿,就是由于乡愿之伪而不“诚”,面上一套,心里一套。而在庄子眼中,“真”与“诚”同样有着内在关联,他说:“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庄子·渔父》)真情是从内在生命中生成,发于内心的情感自然而然地显露于外,内外统一才能真正打动人,这种“真”的思想强调的是自然的情感表现。这些主张借鉴到文艺创作上,就要求文学真诚地表现情感,表现人的内在世界,不加虚饰,不矫揉造作。《易传》有言,“修辞立其诚”,有好的思想情感,才能有好的言辞。言辞之正,来自于内心之正,为人之正。如果违背这个道理,文章就会显得苍白无力,缺乏感染人的力量。
对文学艺术创造中新奇的题材与创造成功与否没有必然的关联,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作家对于题材的赋情力量,就像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文字何其朴素,而情感又何其动人!
在这本散文集中,最打动我的是来自作者家族亲情的故事。从妈妈的“生日的告别”“爸爸的节日”“外公的尊严”到“奶奶的幸福”,再到代际传延的“红枣连心”等等,我们几乎看到了家族轶事串烧。家族长辈或慈爱,或大度,或隐忍,或幽默,那仿佛不经意的人生抒写却蕴含着太多的生命、伦理与社会内涵,每每在作者回望的冲动中,透露出民族文化心理的底蕴。这些故事中,除了姥爷在战争年代,为抗日而差点遭难的经历具有传奇色彩外,其余情节都颇为普通,但这些小故事却耐读耐看,让人深浸其中,为之感慨,因为这里有“诚”。这个“诚”来自于作者对家族的体认,对自己情感之根脉的深深的认同与感激,当然也有处于同一命运之舟带来的内视角。
说到这里,必须提及的是,散文集中的作品仿佛是由两种风格不甚统一的散文构成,一类是对亲人、朋友的深深的回忆、感念,一类是各类英模人物的通讯特写。二者看似关联不大,实则内在的情脉是贯通的。如果说后一类文中我们看到的是作家崇美扬善的大写的自我的话,那么前者则是能撑起后者的潜在的情感之根,它源源不断地提供有关爱、责任、道义、良善等等价值模式,是促发行动的动力系统。《中庸》有“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走向天下的起点必然是家,登上巅峰的辉煌在于山脚下的努力。真诚要求的是由里及表,由近及远,由小及大,由一及十、及百千万。这个“一”虽小,却是开始、是根基,是后来全部枝繁叶茂的初芽,没有一,即使成百上千,也是一无所用。
真情表现的另一伦理美层次是“直”之美,正直、率直之美。它是由内而外地不欺瞒、不隐藏。内心有,外在也有;外在无,那么内心也是无。孔子说:“道不远人”,朱熹认为此“道”者,率性而已,众人都能知能行,很容易就做到,当然就不遠人,不要去攀附高远难行之事,这也就是“道”之意。《论语》里讲:“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醢焉,乞诸邻而与之。”(《论语·公冶长》)有人认为微生高为人正直,孔子不同意,别人管他要醋,他自己没有,却不敢直说没有,转而乞诸邻而与之。是曰是,非曰非,有曰有,无曰无;有不敢说有,无不敢说无,哪里谈得上“直”?孔子认为不“直”,人便失去了自然之性,故而出于自然的率真、正直之美,乃天然人性之美的表现。孔子删诗,先风而后雅,考虑的正是人性表达的自然之序。民间并不意味着粗莽俚俗,而是一任天然之率真爽直,充满了新鲜旺盛的生命气息,这恰是为文之真意。
在古典文学艺术表现中,率直与真纯之美常常为人们所推崇。钟嵘《诗品·序》中说“自然英旨,罕值其人”,强调毫无痕迹地呈现感情,而不用技巧和辞藻将其遮蔽。他赞叹陶渊明的诗:“文体省净,殆无长语……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3]陶诗文字简省干净,没有多余的话,这样的文字,不由得让人感受到诗人人格的质朴正直;这种内在朴质的“直”及其自然地流露,可达到对技巧和文采的征服与超越,显露出强大的力量。清代学者贺贻孙也认为,晋代诗作中能以真朴自立门户的,陶潜为第一,而其诗中“雅懿、朴茂、闲远、澹宕、隽永,种种妙境,皆从真率处流出。”[4]而苏轼更是将这种率直演绎成了文学创作中自然顺遂的天然之趣,正如他在《文说》中所描摹的,“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5]。一切都自然而然,有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之天趣。
这种“直”,这种率真与不瞒不遮,以一种磊落和坦荡的情怀给人以真实的情感力量。在散文集中,这个率直的情感表现也深深地打动人。在整个集子中,母亲是被反复描摹的形象,作为家族亲情传递之链的核心。她身上集中了作者所有美好的想象:漂亮、温柔、善良、勤俭、仁爱,作者以真率朴质的笔触,绘出了母亲的雕像:妈妈自知来日无多,一贯节俭的她终于答应让孩子们给她过个生日。已经习惯了给别人过生日的她,到最后还是把女儿给的玉质寿桃,连同长寿的祝愿送给了来赴宴的九十岁老奶奶;忍着病痛回到家,她嘱咐女儿的是,自己死后不要再烦劳亲友们来了;而当女儿要带她出去买衣服,她却借故给儿媳妇买;被邻居的狗咬伤,自己却一声不吭地处理好了,生怕邻居着急上火……
然而更为率直的描写,却是对母亲的愧疚。母亲一生中很少为自己而求人,在作者的记忆中,就有那么两次,然而都被作者忽略了。当母亲真的带着遗憾离自己而去,再也无法弥补时,那种浸入骨髓的内疚和亏欠感,透过作者朴质的自我坦露呈现出来。因为作者的大意,母亲连舅舅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当母亲拖着病体去坟上看望舅舅,文中写道:“您在舅舅坟前低泣:‘金宝、金宝……你走了三年了,姐想你呀!’您的哭泣声在秋风中颤抖着……”立刻把读者抛入了痛彻心肺的疼痛中,那种无尽的悔意从这朴质的直诉中扑面而来,让人动容。这种艺术效果来自于作者坦诚、朴直的真情书写。
真情的第三个伦理美内涵表现在天然的朴素与淳朴之美,一种未加雕琢的质朴之美,是一种原真所展现的朴素。未经加工的原木是“朴”,没有染色的白帛为“素”,朴素之美也是一种本色之美。道家以自然为宗,老子主张返璞归真,“见素抱朴”,他的理想是返回到事物最初的、古老天然的状态。朴素是一种谦逊处世的人生态度,能与世间一切生灵和光同尘,如初生婴儿一般。这样便具有浑然一体的完整性,这种完整性一旦被破坏,那种最高的完满状态就散掉了,成为方便日用的现实之物了。故而老子用“朴”说明“道”:“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道德经》第三十二章),纯然原真之朴是无往而不胜的。庄子继承和发展了这一思想,他认为“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庄子·天道》),朴素之美是众美之本。《论语》中子夏问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几句诗怎么理解,孔子答曰“绘事后素”,子夏随即领悟道“礼后乎”,深得孔子赞赏。如同美人之美,有了天生丽质的底子,再配以衣装修饰才更加动人一样,绘画技艺、礼仪修养等等,都需要建立在天然美好的质地之上。这表现在文艺活动的要求上,就是要展现本色之美、本然之情。刘勰认为在写作中要“为情而造文”,而不是“为文而造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文心雕龙·情采》),徐渭对于文则要“贵本色”,他在《西厢·序》中说:“世事莫不有本色,有相色。婢作夫人者,欲得抹成主母而多插带,反掩其素之谓也。故余于此本中贱相色,贵本色。”[6]他极其反感那种刻意雕琢和矫情作态,而取“素”态,倡“本色”。
朴素之美表现在创作上,即自然素朴、简洁真切,去除一切不必要的藻饰、雕琢。在散文集中,作者以一双不带分别的眼睛看待她写作的对象,在一种浑然的统一感中感受着来自另一颗心灵的力量。作者不仅写了众多淳朴真切的性格,也以一种朴素的方式将这些人呈现出来。《钟点工》写了一个耿直自重的保洁女工牛丽,她质朴诚恳,勤快踏实,本分做事,本分做人。作者采用了最为自然的方式,也就是自然的交往过程来描写,她的热心、她的善解人意,甚至她的敏感与自重,都以一种鲜活而自然的方式打动了我们。有时,作者干脆以最为简单的对话来代替繁复的描写,却也产生了意外的动人效果。《最美山花》里的村民耿秀华是个晚期直肠癌患者,可她身上却全然不见病人的愁容病态。作者保留了她原汁原味的乡言土语:“你们这么远来看我,让我太感动了!快上炕,炕上热乎!”“我不碍事,好多了,带着这两个引流袋也习惯了!”“这袋子要每个月换一次,换一次得一百八十元钱,我就每天打草绳子,一捆六元钱,一天能打三四捆,这样我自己就能把换袋的钱挣出来!”几句对话,一个开朗坚强、对生活满是信心的农村女性就立了起来,简单、真实,却朴质动人。
真诚之美、率直之美、朴素之美,是《一纸情深》散文集给我印象极为深刻的伦理美感受,它来自于活生生的现实生命,也来自于作家写作的伦理情怀与艺术力量,是我们民族文化心理的真实呈现。
注释:
[1]刘文艳:《一纸情深》,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26页。
[2]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學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1974年版,第1页。
[3]钟嵘著、陈延杰注:《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41页。
[4]贺贻孙:《诗筏》,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58页。
[5]郭绍虞、王文生:《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10页。
[6]徐渭:《徐渭集》,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089页。
(责任编辑 苏妮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