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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诗经》著述者籍里分布规律及原因蠡测

2019-09-10刘树胜

荆楚学刊 2019年5期
关键词:朱子科举书院

刘树胜

摘要:元代《诗经》著述体现为成果寥落和著述者分布地域集中的特点,这与元代特殊的政治背景、科举政策和特别的经学环境、传统文脉、文化氛围等有密切的关系。雄厚的地方文脉、儒学师承和书院的大量存在,成为《诗经》著述者集中于浙赣的重要原因。

关键词:浙赣地区;区位集中;政治背景;科举制度;经学因素;地方文脉;学术渊源;书院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19)05-0023-09

在著述如林的《诗经》学史上,元代的《诗经》研究相对寥落。据方志史料和官私目录,著录者仅80余种,而现存者只22种;在诗经学史上,元代具有典型意义的著述只有许谦的《诗集传名物钞》、刘瑾的《诗传通释》、梁益的《诗传旁通》、朱公迁的《诗经疏义》、朱倬的《诗疑问》、刘玉汝的《诗缵绪》和梁寅的《诗演义》等较为知名,代表着元代《诗经》学的最高成就。而从其著述者的籍里分布上看,存在着非常明显的、特别的规律。

一、元代《诗经》著述概况及著述者籍里分布规律

通过各官私目录对《诗经》著录情况的统计,依据现行的行政区划,把包括佚书在内的《诗经》著作的著述者籍里进行了钩沉探幽,详见表1:

由《元代诗经著述者及籍里统计表》的统计结果显示,目前能够见到现存和亡佚的元代《诗经》著述共80种,著述者共74人;其中籍里得以确定者67人,不能确定的6人,佚名者1人。这些人的籍里涉及现今全国9个省份。依次是:江西31人,浙江17人,江苏6人,安徽4人,福建3人,河北2人,湖北2人,河南、山西各1人。除江西、浙江外,其他7省,为数不多。这一现象说明,元代著述者地域分布呈现出绝对集中的规律。

从历史上看,魏晋六朝时期的《诗经》著述有101部,隋唐时期有26部,两宋时期276部,元代80部。自三国始,尤其是北宋以来,江西、浙江、江苏、福建、安徽数省早已成为《诗经》研究的沃壤,而江西和浙江,是《诗经》著述最为集中的区域。尤其是江西,占有元代《诗经》学的半壁江山。通过各朝代的比对,不难发现其规律。详见表2:

从地图上可以看出,江西和浙江籍的著述者的分布情况,还存在着这样一条规律:他们不是毫无规律的分布于全省的各地区,而是以个别地方为中心,形成辐射状的文化圈。例如,元代《诗经》著述者中江西籍学者共31人,主要分布在以婺源、南昌和庐陵为中心的三个地区。从江西省行政区划图上看,以婺源为中心,周边辐射了江西和浙江两省交界处,仅江西就包括婺源、浮梁、乐平三个县分,聚集了婺源人胡一桂、程直方、胡秉文、程龙、张学龙,乐平人马端临、朱公迁,浮梁人吴迂等8人;以南昌为中心,周边辐射了包括今南昌下辖南昌、新建、进贤,宜春下辖丰城、樟树,抚州下辖广昌,九江下辖修水7个县分。聚集了南昌人熊朋来,新建人朱倬、何异孙,进贤人包希鲁,丰城人王义山,广昌旴江人李恕、朱近礼、钟柔,樟树人杜本,修水宁州人雷光霆等12人;以庐陵(今吉安)为中心,周边辐射了庐陵下辖庐陵、安福、泰和、吉水,今新余,抚州之乐安(距庐陵近)等6个县分,集中了庐陵人李恕、刘玉汝、罗复、彭士奇,安福人刘瑾、刘贞仁、刘仲炯,泰和人陈谟,吉水人周闻孙,新余人梁寅,乐安人何淑等11人。

元代《诗经》著述者中浙江籍的学者共17人,主要集中于金华、明州和会稽为中心的三个地区。从浙江行政区划图上看,以金华为中心,辐射了周边的金华、义乌、兰溪和浦江4个县分,集中了金华人许谦、范祖干,义乌人王祎,兰溪人吴师道,浦江人吴莱共5人;以明州(宁波)为中心,辐射了镇海、奉化、宁海、余姚等5个县分,集中了明州人蒋宗简、奉化人戴志元、宁海人刘庄孙、镇海人俞远、余姚人杨璲等5人;会稽(绍兴)历来是人文渊薮,韩性、陈潜、夏泰亨、陈潜等5人均出自这一地区;此外,浙江淳安与江西婺源在地缘上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青田和黄岩虽在丽水和温州境内,但与金华相去不远,分别出现了方道叡、徐森和余希声等《诗经》著述者。

由以上现象可以得出结论:就全国范围看,元代《诗经》著述者高度集中于江西和浙江两省境内;而就江浙两省内部看,又分别相对集中于以婺源、南昌、庐陵和金华、明州、会稽为中心的区域。出现这样的分布规律,与其独特的时代因素、政治因素和文化因素有密切的关系。

二、元代《诗经》著述者集中分布于浙赣的原因

(一)时代他因

1.政治因素。蒙元入主中原,结束了汉人主宰中国的历史,打破了“用夏变夷”的固有传统,开启了“胡君主宰”的纪元。他们深惧蒙古民族会步元魏金源被汉族文化同化之后尘,顽固坚守“尊祖宗之法,不蹈袭他国所为”的游牧文化政策[1]3298,企图以夷变夏。耶律楚材《燕京大觉禅寺创建经藏记》载,到窝阔台统治时期,燕京“间有儒冠率集士民修葺宣圣之庙貌者,曾未卒功,已为有司纠劾矣,且以擅兴之罪罪之”[1]3459。尽管忽必烈等较开明的蒙元统治者出于巩固统治的需要,也实行过一些吸收汉人文化的政策,但仍抱有对汉族文化的歧视态度。许衡在《鲁斋遗书·清江彭纲题》一文中指出了其偏激:“天下之人,骎骎然将变于夷,不复知有中国帝王圣贤之道。”[2]2023为维护蒙古贵族的特权,蒙元统治者公然实行了“人分四等”的民族歧视和压迫政策,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和南人规定了不同的社会地位。王国维《黑鞑事略笺证》云:“若行军用师等大事,自鞑主自断;又欲与其亲骨肉谋之,汉儿及他人不与也,每呼鞑人为自家骨头。”[3]135而那些反抗强烈、被最后征服的南方汉人,地位连北方汉人还不如,被称为“南人”,充分反映了他们排斥汉文化、固守愚氓的狭隘民族观念,使得胡汉文化在元代始终处于貌合神离的状态。如前所述,元代《诗经》著述者的主力军是浙赣学者,就是那些被称为“南人”的汉人,其中就有不少由宋入元的遗民。

需要注意的是,文人由于受儒家正统思想的浸润最为深厚,所以,由宋入元、改朝换代直接造成了遗民现象的出现。一些抱有先朝情结、不屑屈事新朝的知识分子,为了生存,只好选择一种力所能及的方式谋生糊口,他们或闭门著述以传薪火者自任,或开馆讲学以课徒应举。如宋乡贡进士婺源人胡一桂,入元不仕,专事授徒讲学,此间撰写了《诗集传附录纂疏》和《读诗》;博通经书的婺源人程直方,入元不仕,开馆授徒,期间撰写了《学诗笔记》;离石人安熙,金亡不仕,专事讲学,此间创作了《诗传精要》;还有一些前朝文人,在前代已取得功名,入元后又选择出仕,做一些书院山长和州府教谕之类的闲散小官,出于积习和职务之便,他们都将著述作为体现其价值的载体或消磨光阴的工具。如江西乐平人馬端临,在宋为丞相之子,补授承事郎,入元辟为浙江柯山书院山长,转为台州州学教授,此间创作了《文献诗考》;南昌人熊朋来,在南宋举咸淳进士,入元为福清县判官,此间创作了《诗经说》;建瓯人毛直方宋咸淳中举,入元为仕,授徒讲学,此间撰写了《诗学大成》;婺源人程龙宋咸淳进士,历严州推官,入元历任江浙地方官职,此间创作了《诗传释疑》;丰城人王义山,宋景定进士,入元出仕,提举江西学事,此间撰写了《诗讲义》;奉化人戴表元,宋末进士,入元官信州路学教授改婺州教授,其间作《菁菁者莪讲义》;庐陵人刘玉汝,入元作《诗瓒序》;义乌人王祎,在“文学之士至于今则遂以日继沦谢而几于寥寥”的元代[4]567,完成了《诗草木鸟兽名急就章》;台州宁海人刘庄孙,作《诗传音指补》;休宁人陈栎,宋亡隐居著书,元初有司强之科举,试乡闱,中选不赴,教授于家,著《诗经句解》《诗大旨》《读诗记》,等等。宋元交替时代的政治巨变,以及蒙元统治者狭隘的民族文化政策,虽然造成了有气节的知识分子精神上的创伤,从而导致其思想行为的自我封闭,但对“南人”们的《诗经》学研究来说,又不失为一个契机。

2.科举因素。蒙元统治者入主中原后,窝阔台曾采纳耶律楚材“请用儒术选士”的建议举行过一次“戊戌选士”的科举,但遭到了蒙古贵族的反对。他们认为,以儒术选士会使大量的汉人进入朝廷,对蒙古民族的地位造成威胁。所以,窝阔台下达“中选者除本贯议事官”“令与各处长官同署公事”的诏书,使此次科举成为有名无实的演习。其后,又以“当世或以为非便”为借口,科举被长期中止[1]2016。但元代官员出身复杂,素质低劣。据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载:“今蒙古、色目人之为官者,多不能执笔画押,例以象牙或木刻而印之。”[5]27赵翼《廿二史札记》“元诸帝不习汉文”条云:“世祖时,尚书留梦炎等奏,江淮行省无一人通文墨者。”[6]687科举重开,势在必行。

《元史·选举制》载:至元四年,翰林学士王鶚上书“请行选举法……唯科举取士,最为切务”,深得忽必烈认可并命翰林议立程式;至元十一年,丞相火鲁火孙深忧吏治每况愈下,上书奏请“惟贡举取士为便,凡蒙古之士及儒吏、阴阳、医术,皆令试举,则用心为学矣”,“帝可其奏。继而令许衡亦议学校科举之法,罢诗赋,重经学,定为新制”,但始终未果。直至元仁宗皇庆二年,始颁诏正式恢复科举,并明确了科考的大致内容:“举人宜以德行为首,试艺则以经术为先,词章次之。”[1]2018其所恢复之科举,程序也分为乡试、会试、殿试三级考试,乡试和会试的内容,都要考《五经》四题或五题;所考内容为《四书五经》,其蓝本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诗集传》《周易本义》、蔡沈《书经集传》、胡安国《春秋传》、程颐《易传》和古注疏《礼记》,士子解经必须以此为的觚。因而《诗经》和朱熹的《诗集传》就成了元代诗经学者绕不开的话题。

作为五经之首的《诗经》,自然也就成为士子们必读必修必研的一门功课。为了应试教育,各级训导、教授甚至学正、帘官、房师、座师纷纷加入到《诗经》著述队伍中来,书院山长、私塾先生也以制艺为准绳研究和著述《诗经》。至于当时的著述盛况,虽没有专门记述,但通过《著述者籍里统计表》中的那些书名,便可推知其绝大多数属于揣摩出题、课徒应试之作。如,马端临入元后出任柯山书院山长,在书院任职时著《文献诗考》;熊朋来曾做过两郡教授、科举考官,其间作《诗经说》;胡一桂的《诗集传附录纂疏》就是一部“羽翼朱传”、使士子“蜚英声于场屋间”的服务于“文场取士”之书[7]345;戴志元的《菁菁者莪讲义》,应该是他入元任信州、婺源教授期间的创作;王义山的《诗讲义》,可能是其元初提举江西学务期间的案头之作;至于身居高位、力主恢复科举的许谦所作的《诗集传名物钞》《诗谱钞》,更是服务科举的产物,被吴师道评其谓:“有功前儒,嘉惠后学,羽翼朱传于无穷,其特小补而已哉?”[7]363据《乐平县志》载,朱公迁“以至正辛巳领浙江乡试,教婺州,改处州”,终生与科举为伴,至正丁亥,成《诗传疏义》。正统甲子,何英又取其师王逢所授遗囊重加增订,题曰《诗传义》,详释发明,目的是为科举服务[7]369;而林泉生的《诗义矜式》,朱彝尊引缪永曰:“此专为科举而设,无足存也。”刘毓庆先生通过考证认为;“因其乃为科举而设,非为讲经设,故多书生考卷之气。”[7]376其中多以阅程文之法读诗,旨在为科举士子指点门径;何异孙的《十一经问对·诗经问对》,《四库提要》谓其:“皆仿朱子《或问》之体,设为问答……然其间随文生义,触类旁通,用以资幼学之记诵,亦不为无益。”[7]273明确称其为“资幼学”之用;《诗集传音义会通》的作者汪克宽,元泰定中举,应乡试中选,会试以答策伉直被黜,于是慨然弃科举业,尽力于经学。四方学士执经问学于门下者甚众;《诗经主意》彭士奇是元代科举活动的参加者,据元刘诜《建昌经历彭进士琦初墓志铭》载,彭士奇于仁宗延祐四年乡贡夺魁,至治癸亥擢第,授南昌县丞。其著述以及科举活动与元代科举及元代“股体”作义的发展密切相关;而《类编三场文选诗艺》则是相当于试卷汇编一类的书,收录了江浙、江西、湖广等地的乡试和中堂会试与《诗》义有关的试艺三十篇。《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曰:“《新编历举三场文选诗义》八卷,题安成后学刘贞仁初编集”[7]382。

在揭佑民为胡一桂《诗集传附录纂疏》所作的序中,明确的指出了科举对《诗经》学的推动作用:“明经取青紫之士,其事业所得,烛照龟卜,较然甚明也。”[7]344刘君佐也在其题词中说:“文场取士,《诗》以朱子《集传》,主明经也。新安胡氏编入《附录纂疏》,羽翼《朱传》也。增以浚仪王内翰《韩鲁齐三家诗考》,求无遗也。今以《诗考》谨锓诸梓,附于《集传》之后,合而行之,学《诗》之士潜心披玩,蜚英声于场屋间者,当自此得之。”[7]345一语道破了部分著述《诗经》者如《朱传》《附录纂疏》《三家诗考》等为科考服务的目的,从另一角度说明了科举制度对元代《诗经》著述的影响;刘瑾《诗传通释》在明初被列于《五经大全》,其原因也难脱为科举服务的初衷;崔思忠在为梁益《诗传旁通》所作的序言中说:“文公朱先生为之《集传》,阐圣人微言,指学者之捷径,上以正国风,下以明人伦,岂但场屋之资而已哉?”[7]359虽左顾言它,终于还是承认了其为“场屋之资”的功用。

总之,一个时代的政治环境,往往决定了这一时代的文化导向。元代统治者的民族歧视政策,导致了无出路的浙赣士人自觉走向熟习的经典研究;而其笼络人心的科举政策,又导致了功利性膨胀的《诗经》研究走向了程文模式的畸形之路。

(二)文化自因

1.经学因素。作为经学之首的《诗经》学自身发展的规律,是造成元代《诗经》著述特色的重要内因。经学与中国传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两千余年的封建时代,与政治、教育、民族精神结下了不解之缘。它是传统封建政治的指导思想,是传统文化教育的主体,是民族精神乃至民族心理的集中体现。正因如此,经学历来受到各个朝代的高度关注和大力提倡,形成了通经致用、积极用世、解经明理、解经明道和重视师承的经学传统。

蒙元统治者在统一过程中,逐渐接受了汉族文化,许衡对此阐述得详尽而深刻:“自古立国,皆有规模,循而行之,则治功可期。否則心疑目眩,变易分更,未见其可也……考之前代,北方之有中夏者,必行汉法乃可长久,故后魏辽金历年最多,他不能者,皆乱亡相继。史册具载,昭然可考。使国家而居朔漠,则无事论此矣。今日之治,非此奚宜?夫陆行宜车,水行宜舟,反之则不能行;幽燕食寒,蜀汉食热,反之则必有变。以是论之,国家之当行汉法无疑矣。”[1]867这里所谓汉法,除了指政治经济制度外,还包括与之相应的意识形态,其核心便是以儒学为主体的思想文化。蒙元建立之后,也自觉地利用孔子和儒学作为维护其统治的工具,他们认为:“明心见性,佛教为深;修身治国,儒道为切。”“儒者可尚,以能维持三纲五常之道也。”[1]507而兴起于宋代的程朱理学“万物之理——书本——圣人经典——豁然贯通——心以贯之”的客观唯心理论,正好适应这一需要。具体到儒学经典,就是《四书五经》。作为朱熹思想代表著作的《诗集传》,自然成为经学链条中绕不开的一环,而元代的《诗经》学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朱熹《诗集传》进一步的、全方位的阐释。

揭佑民在胡一桂《诗集传附录纂疏》的序言中说:“今之纂集大成,檃栝前后,锼剔众说。学者得之,如大庖厌饫,不但染指尝鼎。胡氏之心岂弗良苦……后十余年,始得今刘氏君佐,乃朱子故友刘用之后人,大不忍以用朱子之学者湮郁不售,亟锓诸梓,使学者诚能于此沉浸参酌,举疏而传通,举传而疏通。”[7]345揭佑民所序,极力张扬《附录纂疏》在弘扬朱子《诗》学上的贡献,可视为从经学传统方面对《诗经》的观照。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则认为:“读是书,知元儒尚守家法,不似明人之鲁莽妄作。”[8]246其所谓“家法”,指的就是经学的师承传统;离石人安熙,金亡不仕,专事讲学,而独尊朱子,以为“朱夫子所以继往圣、开来学而大有功于后世”,而对朱子之说也有所怀疑,目的仍是“欲剖其疑而折其辨,以发明朱子所传之微意”[7]351,其所作《诗传精要》大概也出于这一目的,显然也是从经学的角度谈起的。其所谓“剖疑折辨”目的还是“发明朱子微意”,是对朱子“怀疑”精神的实践,与“独尊朱子”并不矛盾;此外,刘瑾之《诗传通释》、梁益之《诗传旁通》、许谦之《诗集传名物钞》、朱公迁之《诗传疏义》、苏天爵之《读诗疑问》、朱倬之《诗疑问》、刘玉汝之《诗缵绪》、刘良之《类编历举三场文选诗义》等传世著作,胡炳文之《诗集解》、程龙之《诗传释疑》、陈栎之《诗经句解》、吴迂之《诗传众说》、朱近礼之《诗传疏释》、杨璲之《诗传名物类考》、吴莱之《诗传科条》、汪克宽之《诗集传音义会通》等逸佚作品,无不追步朱《传》,发扬蹈厉朱说。如胡炳文之学宗于朱子,《诗集解》疑为采众说以疏解朱子《诗集传》,又如《诗传通释》《诗传旁通》《诗传疏义》等,虽则其书不存,但从书名来看,都是对朱熹《诗集传》的补足、阐释与发挥,这种补充阐发,与上举存世的《诗经》著述一样,都是经学发展史上的重要链条。繇此,可以断定,元代《诗经》著述大致上延续着前代的宋学传统,对以朱子为代表的《诗》学做着继承。

《诗经》宋学大胆怀疑的精神,体现在朱熹《诗集传》中就是主张废《序》说诗,这一主张也受到了元人的热烈追捧,并被付诸实践。休宁人陈栎在《诗经句解》的自序中说:“至毛氏《诗训传》始引《序》入经……于是读者转相尊信,无敢拟议。至有不通,必为之委屈迁就,穿凿附和,宁使经之本文缭戾破碎不成文理,而终不敢以《小序》为出于汉儒也。独朱文公《诗传》始去《小序》,别为一编,《序》说之可信者取之,其缪妄者正之,而后学者知《小序》之非,闻正大之旨,至矣!尽矣!”[7]353这也可以视为元代《诗经》学继续向前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而作为受元人追步的《诗经》宋学的中心人物,就是南宋时期活跃在江西、浙江、安徽、福建一带的朱熹。

江西和浙江成为元代《诗经》学研究的中心,与地方文脉的关系至密。

2.地方文脉。在文化事业的发展过程中,地方文脉的作用之巨不可低估。其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文化精神的潜移默化,再是地方文献的承传。东南向称文献之邦。从《诗经著述者籍里分省统计表》中可以看出,东南的江西、浙江、江苏、安徽、福建是元代《诗经》著述者的集中地,其中以浙江、江西为最。这一现象與这一地区的文脉,尤其与宋元相承的儒学道统和《诗经》研究传统密切相关。

先看儒学道统的影响。江西、浙江、福建自宋代以来一直被视为儒学“理窟”。宋代朱熹、陆九渊等人在江西婺源、抚州和福建建阳的活动,直接影响到了江西、福建两省儒学道统的形成,并辐射到了周边的浙江、江苏、安徽等地。需要注意的是,历代的儒学道统中的人物大多与《诗经》著述有不可割裂的联系,这也正是儒学道统对《诗经》著述产生影响的原因。有宋一代,隶籍江西的《诗经》研究者尤其是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的人物有北宋庐陵人欧阳修,新余人刘敞、抚州人王安石,南宋婺源人朱熹、吉水人杨万里、兴国人王质、弋阳人谢枋得、庐陵人段昌武,等等。而朱熹作为南宋理学领袖群伦的人物,其学术成为伊洛学术的集大成者。其后期游学于婺源和建阳,讲学于鹅湖、白鹿洞、岳麓等著名书院的经历,使其成为当时及后世不可夺席的人物,元明时期的《诗经》学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其《诗集传》的影响,这一影响也并不是完全因为科举的需要,而是其能够“阐圣人之微言,指学者之门径,上以正国风,下以明人伦”[7]359。

次看地方文化学统的传承。这种影响表现在《诗经》著述者的籍里分布上,就是围绕其前代的发展中心,继续着往日的辉煌。而元代《诗经》学的主阵地就是以婺源为中心的江西、浙江、安徽和福建。如《诗经训释》的作者婺源人张学龙,弱冠始慨然慕朱子之学,肆力躬行,一时名士,争相列附门墙;江西浮梁人吴迂,“从双峰学,尝应科举不上,遂弃之。避兵横塘,讲道不废。皇庆间,浮梁牧郭郁延之为师,以训学者。”[8]2823据《宋元学案·双峰学案》载,吴氏之学,承于饶鲁,饶鲁承于黄榦,黄榦得朱子遗绪,从其《诗传众说》的书名来看,应为纂集释《诗集传》之众家之书,吴氏之学祖述朱子无疑;休宁人陈栎处朱子之乡,其学力宗朱子,其《诗经句解》《诗大旨》虽已亡佚,但从其《尚书集传纂疏》疏蔡倡朱的创作思想来看,亦为祖述朱子《诗集传》本旨之书;旴江朱近礼《诗传疏释》,据吴澄《序》所言“朱子之注经,《诗传》为最善,学者之穷经,亦为《诗》为易入。旴江朱近礼喜读《诗》,随己所知,具疏其下,或有所释,或有所广……庶几可以羽翼先儒之训传而无惭”[7]355,可以断言此书释朱的性质;明州蒋宗简,受学于元代初期教育家程端礼,其所著《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是贯彻朱熹的“穷理之要,必在读书”的方针所制订的“教学计划”,自元明迄清,都发生过深远的影响。为了维护封建等级制度,教导纲常伦理,程端礼也如朱熹一样,主张“读书明理”;至于江西安福刘瑾的《诗传通释》,据《千顷堂书目》《铁琴铜剑楼书目》和《吉安府志》所云,此书“宗朱子而录各经传及诸儒所发要义”“专宗《集传》,博采众说以证明之”“宗朱子而间出其所得……能阐发朱子之蕴”[7]356,而《四库全书总目》则辩证地对其作出评价:“其学问渊源出于朱子,故是书大旨在于发明《集传》,与辅广《诗童子问》相同……此书既专为《朱传》而作,其委曲迁就,故势所必然。”[9]126此书至明代被胡广收入《五经大全》而成为科举的教科书,显然有定于一尊的意思。地方文化学统造成的地域学风,对元代《诗经》著述的影响似乎比其他因素要更为直接。

再看个人师承。如新安人胡一桂著《诗集传附录纂疏》,一以朱子《集传》为宗,不只是经学原因,也出于家法和师承。《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在讲到其学术渊源时说:“双湖之学出于其父玉斋先生方平,玉斋师介轩董氏梦程,介轩学于勉斋黄氏榦、盘涧董氏铢,渊源有自,谨守师传。”[7]347在重视学术门户的时代,这是不容忽视的因素;再如婺源人胡炳文,据《宋元学案·介轩学案》,其“父从朱子从孙得《书》《易》之传,炳文得家传,潜心于朱子之学,上溯伊洛,以达洙泗,凡诸子百氏、阴阳医卜、星历术数,靡不推究”[8]2986。其《答陈栎书》云:“我辈居文公乡,熟文公书,自是本分中事。”[7]349渊源有自,并慨然以弘扬乡贤文化为己任;《诗集传名物钞》《诗谱钞》的作者许谦,据吴师道《序》:“自北山何先生基得勉斋黄公渊源之传,而鲁斋王先生柏、仁山金先生履祥授受相承,逮公四传,有衍无间,益大以尊。”[7]363则许谦为金履祥之弟子、王柏之再传弟子、何基之再再传弟子、朱子五传弟子,师承线索清晰;汪克宽祖父汪华受业于双峰饶鲁,得黄榦之传。克宽十岁,父授以《双峰问答》。后从父之浮梁,问业于吴仲迂;朱升少年拜江敏求开蒙,又拜金斋谕门下,十七岁初拜陈栎为师;《诗传音指补》的作者刘庄孙,师事吴子良,文学与舒岳祥齐名;据《宋元学案·草庐学案》,《诗补注》的作者贡师泰,“承家学,又早游上庠,受业诸公间,故其学问培植甚厚”[8]3073;据《宋元学案·师山学案》载,《诗记》的作者方道叡,出身学术世家,祖父方逢辰以理学为归宿,曾就读于石峡书院,人称“蛟峰先生”。从叔方一夔,方逢辰侄,幼承家训,壮与何梦桂诸老游。授徒讲学,人称为“富山先生”[8]3126;《诗传科条》的作者吴莱,自幼聪敏好学,其母盛氏颇通诗书。后与黄溍、柳贯同为宋末金华地区儒者方凤门人。直接的师承关系和家族承传,对江西浙江等地的《诗经》研究呈现出的集中现象的影响,不容忽视。

元代《诗经》研究能在以上地区遍地开花,呈现出其它地区无可比拟的局面,与这些地区得风气之先的坚实基础不可分割。而这一地区的儒学道统和《诗经》著述传统,是造成元代《诗经》研究著述呈现地域集中的重要原因。

3.书院设置。中国历史上的书院既是教育机构又是学术研究机构,著名的书院又往往是一个学派的学术研究和传播基地,书院的创办者或为私人,或为官府,多设立于山林名胜、先贤过往处。元代统治者在统一江南的过程中,为缓和民族和阶级矛盾,从宋人那里接受了理学,积极创办、鼓励发展书院,并颁布诏令:“其他先儒过化之地,名贤经行之所,与好事之家出钱粟赡学者,并立为书院。”[1]671并投入不小的精力和财力。至元十四年,江东宣慰使张弘范在当涂建采石书院,十七年粤屯希鲁在浮梁建绍文书院,十九年吉州路总管李钰修复白鹭洲书院,二十三年潭州学正刘必达重建岳麓书院,二十四年婺源知州汪元圭创建晦庵书院,等等。据统计,元代八帝98年间,共有书院408所,复兴旧制124所,新建284所,这其中浙江58所,安徽32所,福建31所,而尤以江西为最有91所,形成了以江西为中心的書院密集区向外扩大至浙江、福建、安徽、湖南的趋势,这一特点与南宋时期的书院分布趋势基本重合,成为传播儒家文化和程朱理学的主阵地。

元代较著名的书院,如江西有白鹿洞书院、白鹭书院、鹅湖书院、东湖书院、象山书院、道一书院、蓝山书院、鳌溪书院、屏山书院、明经书院、先贤书院,不少是朱熹和陆九渊流连讲学的地方,自然也就成为元代《诗经》研究的场所;浙江有柯山书院、钓台书院、仁山书院、五云书院、杜洲书院,安徽桐乡书院、徽州书院、采石书院、晦庵书院,也聚集了当代著名的《诗经》学者。书院虽多有地方参与兴办,但管理大权在政府手中。元政府规定,书院山长须由大儒名宿、昔贤子孙、新进学官或下第举人担任,这些人学术水平较高,在授徒讲学之余,潜心著述,成为学术史上的巨星,如马端临、金履祥、安熙、吴澄、戴表元、许谦、吴莱等,都是元代书院和学界的风云人物。《文献诗考》作者乐平马端临,入元曾两任柯山书院山长;《诗传科条》的作者吴莱,因举荐授饶州路长薌书院山长;《诗音释》的作者会稽韩性,曾任慈湖书院山长;《学诗舟楫》的作者吉水周闻孙,出为鳌溪书院山长,复为贞文书院山长,又授白鹭书院山长,书院成为其教学治学的主阵地,其书应该就是教授弟子的讲义;《诗集传音义会通》的作者汪克宽,先后执教于中山书堂、査山书院,等等。而元代书院偏重于江西和浙江的这一分布状况,与《诗经》著述者的籍里分布情况又基本一致,这说明,书院教育也是造成《诗经》著述者分布集中的一个重要因素。

元代书院虽名为书院,不单是自由讲学、研究学问的教育机构,它们必须遵照朝廷的命令,为科举服务。书院集中讲学、集中研习儒家经典的形式,势必造成《诗经》著述者相对集中的趋势。兼之书院又往往是刻书、藏书之所,比私家藏书更容易借阅,受惠人群更为广泛,客观上也有利于《诗经》研究著述。从《元代诗经著述者统计表》中可以看到,作为《诗经》著述者的上举诸人,都与书院有着密切的关系。这充分说明,元代书院的分布与元代《诗经》著述者籍里的分布之间也存在着一定的因果关系。

4.藏刻风气。虽然元代统治者推行的一系列野蛮政策不利于文化事业的发展,但为了其统治的长久而采取的尊经重儒、兴学立教、开放科举等举措,对刻书、藏书业是一种推动。其刻书主要分为官刻、院刻、私刻数种,元代大都和杭州成为南北两地刻书业的中心,而福建则承袭着两宋遗风,继续着昔日的辉煌。据钱大昕《补元史艺文志》统计,元代在其统治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内,刻印流通的书籍有3142种,其中经部804种。《详音句读明本大学毛诗》即为元代明州刻本;刘瑾的《诗传通释》即有元刻本;据《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称,罗复的《诗集传音释》有元刊本;刘贞《类编历举文选诗义》有元刻本;朱倬《诗疑问》有元至正七年刻本;马端临《文献诗考》有元泰定元年西湖书院刻本;绍定四年象山书院刻宋《袁燮絜斋家塾读诗记》,等等。而元代藏书,如《读诗疑问》的作者苏天爵,既是名重一时的藏书家,又是《诗经》著述者。从这一点上看,藏书、刻书对《诗经》著述的影响也不可小觑。这种刻书风气有利于科举、经学、学术用书的普及与研习,有利于《诗经》著述的出版与流传。

与刻书相对应的是,江浙地区的藏书风气更是无与伦比。通过对江浙两省元代藏书家和藏书楼的统计,我们大致可以窥见它的盛况。在这些藏书家队伍里,就有这样的藏书家兼《诗经》研究著述者。而众多藏书家的藏书,为著书立说的文人们提供了良好的治学条件。因此,藏书多寡,著书立说多寡,学术氛圍是否浓郁,都直接影响了《诗经》研究人群之多寡。仅以元代徽州私人藏书为例,徽州私人藏书家相对于其它地区更为集中。其中有代表性的是:歙县的吴以宁和鲍深;祁门的李伟和李与廉;黟县的汪泰初和王仲祥;婺源的程直方和戴焴;休宁的程文海等,其中程直方就是《诗经》著述者,著有《学诗笔记》。另外,元代的徽州私人书院、书塾远比两宋时兴盛,这可能与高压的时局与徽州人的个性有关。

由此观之,刻书、藏书活动中刻、藏《诗经》的风气,既利于对《诗经》著述的保护,又利于《诗经》的传播,更便于《诗经》研究著述者的学习和研究。而东南地区尤其是江西、江苏、浙江和福建兴盛的刻书、藏书风气,对元代的《诗经》著述及著述者的集聚性特征的形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综上所述,元代《诗经》著述者籍里呈现出的集中于江西、浙江两省和省内若干地区的分布规律,其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它既与国家的大环境、大政策如政治背景、科举制度等因素有关,也与各个地域的小环境、小背景如地方文脉、家学背景有关。对这一问题的研究,有助于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审视《诗经》研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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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康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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