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修辞与社会对话的“视觉之维”
2019-09-10刘涛
【内容摘要】传播的真正目的,是推动人类终极意义上的交流和对话。然而,当前社会存在各种区隔体系,其结果就是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机器之间的交流异常艰难。由于视觉表征总是受制于霸权话语的支配,视觉领域发生了一场普遍而深刻的“再现之殇”。因此,视觉实践只有立足于社会对话这一根本性的传播初衷,恪守大数据时代文本表征应有的图像伦理,激活人类普遍共享的文化意象和视觉图式,探寻可沟通的视觉转喻与隐喻体系,才能在视觉修辞意义上打通人类社会对话的“视觉之维”。
【关键词】视觉修辞;对空言说;社会对话;共识体系;再现之殇
交流问题是传播思想史上一个永恒的命题。柏拉图以来的哲学史,从没有放弃对交流问题的哲学关注。美国传播学者约翰·彼得斯(John Durham Peters)在《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中反复追问的一个问题就是“交流是否可能”,最后他忧心忡忡地给出了“交流注定充满沟壑”这样悲情的结论。①如果说彼得斯的观点更多地还在哲学维度上思考交流的本质以及交流意义上的主体形式问题,丹麦媒介研究学者克劳斯·布鲁恩·延森(Klaus Bruhn Jensen)则将交流问题引向了一个更为“现实”的维度,并且坚定地相信,人类最终抵达终极意义上的交流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现实的。那么,如何抵达一种理想的交流形式,延森给出的答案是“传播”,认为人类可以在传播维度上编织未来的共识体系。传播的目的是什么?克劳斯·布鲁恩·延森整合了网络传播、大众传播、人际传播三重维度,提出了一种思考问题的“传播目的的视角”——“传播如何转化成为根植于本地的以及全球范围的协调行动。”②简言之,如果站在功能主义立场,将传播视为一种通往既定目标的手段,那的确是限制了传播的想象力,而传播的真正目的就是推动人类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和对话。
在视觉文化时代,传播实践的“视觉之维”得到了极大的延伸和释放。当我们理解世界的经验和趋势开始诉诸图像化的方式,一个不容回避的问题是:我们如何在图像的维度上促进社会对话体系的构建,即提供一套通往社会共识系统建设的“图像方案”。而如何理解和把握图像化的途径和方式,视觉修辞无疑提供了一种有效的认识论和实践论:一方面涉及认识论意义上的图像符号以及图像化生存问题,另一方面则涉及实践论意义上的图像表达策略问题。基于此,本文立足于视觉修辞的认识视角,旨在思考社会对话的“图像何为”问题。
一、对空言说:文明之基的裂缝
“献给我的孩子。最暗的夜,最亮的光。”导演伊纳里图在电影《巴别塔》(也译为《通天塔》)的这句片尾献词,更像是对人类交流困境的微妙注解。因为一把枪,四个国家的十二个人交织在一起,也因为一声枪响,他们原本窒息的生活再起波澜——他们渴望生命之光,渴望被世界理解,渴望得到一个时代弥足珍贵的爱与支持,然而横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面面坚不可摧的黑暗之墙,挡住了前路。如果说命运是个随机数,人们正在“墙的丛林”中走向未知。正是因为各种形式的“墙”的存在,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体系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裂缝。是什么制造了人世间“最暗的夜”,影片给出的答案是“交流的无奈”——由于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体系出现危机,每个人被迫陷入交流的“阴影”之中,生命因此失去了应有的光彩,而文明也在这无尽的暗夜里愈发模糊。
如同一段精心设计的寓言,巴别塔原本是一座通往天堂的高塔,但最后却制造了一场始料未及的“文明之殇”。据《圣经》记载,洪灾之后,上帝以彩虹为媒,与世人立约,承诺不会再发生洪水。那时候,天下都使用同一种语言,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成为可能,人类进入了一个理想的沟通和交流世界。然而,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人们便开始怀疑上帝的立约,尝试建造一座通天之塔,欲与上帝比高。然而这一行为触犯了上帝立下的誓言,于是,为了阻止人类这项“逆天”的工程,上帝悄悄改变了人类的语言。人们因为语言不通而分散各地,沟通难以维系,浩大的巴别塔工程也宣告失败。显然,人类文明在交流中源远流长,但其致命的伤害就是“交流的失效”。
交流,作为传播的目的,本质上对应的是一种理想的乌托邦形式——公共生活因交流而存在,普世观念因交流而确立,人类文明因交流而源远流长。今天,由于复杂的政治、经济、文化原因,整个社会存在各种显性的或隐性的区隔体系,当个体生活深深地嵌入到群体结构中时,群体本身也被烙上了深深的标签。标签既是进入公共生活的通行证,也往往作为一种沉重的包袱,甚至是一种挥之不去的认知枷锁,限制了人与人之间的自由交流。在彼得斯看来,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存在主义、女性主义等社会思潮的兴起,本质上不过是对“交流失败”问题的不同追问方式。由于种族、阶级、性别、年龄、宗教、语言、国家等“边界”形式的存在,“交流失败”的本质指向社会体系的“边界”问题。于是,“不可交流性”(incommunicability)便普遍弥漫在当下社会的每一个议题中,除了一般意义上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困境,人与自然之间如何交流并相处,同样成为良性社会生态和价值体系构建必须思考的现实问题。
进入后人类时代,人类如何与机器交流,如何读懂人工智能的“语言”,如何理解大数据及其算法背后的“黑箱”,同样成为人类社会化生存不得不考虑的“现实”命题。当AlphaGo战胜围棋天才柯洁时,人类“最后的自信”开始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和挑战,而更加糟糕的是,人类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场失败,而是平行宇宙中人与机器之间异常艰难的沟通,因为人们已经越来越读不懂AlphaGo的“语言”。社交媒体时代,大数据技术则使得这种“不可沟通性”进入日常生活维度,而且重塑了主体的存在形式。今天,每个人的言论、行为、轨迹都以数据的形式存在,然而这些数据并不是静静地躺在硬盘里,而是沿着一定的“算法”逻辑,逐渐变成人类自己难以识别和认知的陌生之物。具体来说,社交媒体时代的数据实践已经远远超出了人们的理解视域,我们只能看到这个世界“是什么”,但却读不懂其中的“为什么”。于是,人类思维赖以存在的“因果关系”开始遭遇前所未有的归因危机,大数据时代的“相关关系”大行其道,虽然后者也蕴含着朴素的因果基础,③但人们却不得不向长久以来最为擅长的相关思维妥协。于是,在因果逻辑匮乏的数据世界,人类制造了数据,但却被推向数据的边缘,最终成为数据的敌人。④当人们对自己的数据缺少了支配的可能,我們有理由思考一个更大的问题:除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一种普遍意义上的对话体系构建何以可能?
二、再现之殇:“他者”的视觉生产
作为文化研究的一个核心概念,再现(representation)被霍尔视为霸权话语生产的“权力密码”。考察任何一种再现行为,都离不开对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辨识,因为客体往往是作为再现的“对象”进入文本的表征结构。实际上,任何形式的“图像”都是一种人为制造物,而视觉画面所揭示的,不仅仅是“呈现”层面的具体对象,还有“再现”意义上的观看方式。因此,视觉意义上的客体不过是主体目光观照下被生产的对象,而既定的权力形式恰恰是在这种再现结构中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正如约翰·塔格在《表征的重负》中所阐释的,以摄影为代表的图像形式,往往在历史的河流中携带着某种流动的意识内容,而且总是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爆发出始料未及的“图像革命”。曾几何时,照相意味着一种特权形式,图像生产牢牢地掌控在某些人的手中,后来这些图像形式开始广泛地被政治接管,成为一种网格化的政治监控手段,图像便不再意味着特权,而是一跃成为被监控阶层的身体枷锁和行动负担。
约翰·伯格(John Berger)在《观看之道》中指出,每一种影像都体现为一种观看方法。如同一个抵达权力密码的“媒介”,图像再现了什么,离不开对主体目光的审视,更离不开对主体观看方式的考察。因此,只有进入主体与对象之间的观看结构,才能真正把握图像再现的深层内涵。比如,当影像作为艺术品展出时,人们的观看方式实际上受制于一系列“观看”观念的影响,如美、真理、天才、文明、形式、地位、品位等等。⑤这意味着,图像所再现的已经超越了简单的客观现实,还包含了丰富的意识内容。相应的,任何一种视觉实践都可以从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观看结构上加以诠释。
考察视觉再现结构中的“观看之道”,视点、视角、视域无疑提供了三个重要的修辞批评维度。作为视觉转喻的基本方式,视点、视角、视域揭示了图像指代体系中三种不同的转喻结构及其深层的表征“语法”。⑥我们不妨以“视点”为例,揭示图像表征体系中霸权话语的生产机制。作为观看结构中的视线“原点”,视点是一个与主体性密切关联的概念。按照阿尔都塞给出的解释,主体性反映的是个体与世界的想象性关系。
人们在何种视觉维度上想象世界,即选择什么视觉资源,呈现何种观看方式,本质上对应的都是视觉修辞意义上的图像政治乃至后殖民批评问题。西藏的纪实影像及其变迁过程,本身就反映了一个耐人寻味的修辞批评命题。如何表现藏族的人文故事,导演总会选择不同的“人文符号”,并在此基础上编织雪域高原的视觉故事,然而选择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视觉转喻实践,而汉族导演和藏族导演就给出了不同的观看视点:在以《极地》《第三极》《西藏一年》为代表的汉族导演作品中,“旅游者”的视角笼罩了每一个镜头的选择及其呈现方式,磕长头、转经筒、念经、献哈达、转山、藏羚羊、布达拉宫、绿水蓝天等视觉符号成为纪录片中反复渲染的西藏景观;相反,藏族导演平静地观察日常生活,尝试与这片热土上的每一个视觉符号相遇、和解、对话,这也是为什么藏族导演兰则的《牛粪》、西德尼玛的《丹珍桑姆》摆脱了汉族导演惯用的“奇观叙事”,而是聚焦藏民日常生活中牛群、牛粪、大山等视觉符号,并通过这些符号的转喻表达来呈现另一幅“西藏印象”。实际上,在汉族导演的影像世界里,磕长头、转经筒、献哈达等转喻符号抽离了原有的文化土壤,它们彼此孤立,只为奇观而生,成为被叙事抛弃的空洞的能指。正是在这种他者视角支配下的视觉转喻实践中,一种通往霸权叙事的他者话语被悄无声息地生产出来。
三、图像何为:寻找人类共通的文化图式
相对于古典修辞学的“劝服观”和新修辞学的“认同观”,20世纪90年代以来修辞学的一个重要转向就是“生存观”,即考察人在修辞意义上的存在方式。约翰·班德(John Bender)与戴维德·威尔伯瑞(David Wellbery)在《修辞的终结:历史、理论与实践》中重新反思修辞学,认为当代修辞学不能仅仅停留在“技巧”层面,而是要在终极意义上回应人类的生存问题。按照道格拉斯·埃宁格(Douglas Ehninger)的观点,人是依赖修辞而存在的动物。⑦相应地,修辞学的研究重点则是要正视人的存在本身。
如何在视觉维度上审视人的生存条件,如何构建一种可能的沟通体系?卡拉·芬尼根(Cara A. Finnegan)强调在今天视觉文化时代,当“视觉性”(visuality)逐渐成为当代文化的主因,视觉修辞研究“不能仅仅停留在对视觉文化产品(artifacts of visual culture)的修辞分析,而是要在修辞理论层面回应一个更大的‘视觉性’问题。”⑧显然,作为一种认识论,视觉修辞的重要议题就是揭示人在图像意义上的生存方式;而作为一种实践论,视觉修辞的目的则是思考终极意义上的社会对话体系,即人们如何通过视觉化的方法和途径,抵达一个可沟通的乌托邦。
之所以强调在视觉意义上构建人类沟通的对话方案,是因为当前的图像伦理建设依旧前路漫漫,人类社会的诸多争议并没有因为“有图有真相”而得以缓解,反倒是图像意义上的对话变得异常艰难。例如,中国香港的所谓“反修例”运动之所以愈演愈烈,不能不提到图像在其中的推波助澜。纵观西方媒体平台上的视觉文本,大量充斥的是警察攻击示威者的图片或视频。这些被居心叵测者不怀好意精心炮制的“图像瞬间”并没有促进对话,反倒加剧了西方世界对中国的舆论谴责。实际上,当今世界的视觉修辞实践,主体上还是延续了古典修辞学的“劝服观”,强调对某种劝服性话语的生产。修辞一旦偏离了沟通与对话的初衷,往往会制造更大的隔阂、距离与认同困境——如果问题的“解决”是建立在霸权话语的规训和支配之上,而非诉诸基于对话与认同的修辞理念和途径,修辞实践注定会充满各种不确定性,最终无助于人类终极意义上的沟通体系建构。
大数据时代的文本形态越来越多地依赖于可视化的途径和趋势,但可视化并非简单的数据呈现,也不是从数据逻辑到图像逻辑的简单迁移,而是通过视觉修辞的方式再造了一种新的数据关系,进而在视觉维度上重构了我们关于世界的理解方式和认知图景。具体来说,西方数据新闻的可视化实践,本质上是通过数据修辞、关系修辞、时间修辞、空间修辞、互动修辞五种修辞实践,将中国推向西方话语的劣势位置,使其成为一个沉默的、被动的、消极的“数据他者”⑨——这一过程既是建立在视觉修辞的图像逻辑之上,也是通过视觉修辞的符号路径实现的。总之,视觉实践只有立足于社会对话这一根本性的传播初衷,恪守大数据时代文本表征应有的图像伦理,激活人类普遍共享的文化意象和视觉图式,探寻可沟通的视觉转喻与隐喻体系,才能在视觉修辞意义上打通人类社会对话的“视觉之维”。
注释:
①〔美〕约翰·彼得斯:《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邓建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377页。
②〔丹麦〕克劳斯·布鲁恩·延森:《媒介融合:网络传播、大众传播和人际传播的三重维度》,刘君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
③王天思:《大数据中的因果关系及其哲学内涵》,《中国社会科学》2016年第5期。
④曹卫东:《开放社会及其数据敌人》,《读书》2014年第11期。
⑤〔英〕约翰·伯格:《观看之道》,戴行钺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8页。
⑥刘涛:《转喻论:图像指代与视觉修辞分析》,《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10期。
⑦Ehninger, D. (1972). Contemporary Rhetoric: A Reader's Coursebook. Glenview, IL: Scott, Foresman, pp.8-9.
⑧Finnegan, C. A. (2004). Review essay: Visual studies and visual rhetoric. Quarterly Journal of Speech, 90(2), 234-256, p.235.
⑨刘涛:《西方数据新闻中的中国:一个视觉修辞分析框架》,《新闻与传播研究》2016年第2期。
(作者系暨南大學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青年学者、复旦大学信息与传播中心研究员)
【特约编辑:刘原;责任编辑:韩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