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归依
2019-09-10张华伟王微微
张华伟 王微微
一本书应该是一把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卡夫卡。
《城堡》就是这样一把有力的斧子,劈开了浮积于生活表面的印象泡沫而直追深处的真实:生存的真相。卡夫卡以冷静客观的叙述语调,简洁节制的语言,细致入微的细节,荒诞不经的情节,讲述了关于寻找存在的故事。主人公K无论怎样努力都是在原地徘徊,最后无望地劳累至死。作品抽离通常意义上的真实背景,在荒诞的世界里凸显了人在此处境中的真切感受,彰显当前的生存困境。
卡夫卡好友马克思·布罗德所曾说“《城堡》超越了书中所写人物的个性,成为一部对每个人都适合的认识自我的作品”。K可以泛化成更大的概念,可以涵指一类人,也可以说是所有人的生活境遇。 K原本简单的要求却永远无法企及,被永远地拒之门外。这层层的难题暗示着人苦苦追寻幸福的彼岸,却和K一样将永远处于无可到达的跋涉之中。下文就K的三重困境展开简单分析。
第一层:城堡——村庄一体化的荒诞世界
“K抵达的时候,夜已深了。村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城堡山笼罩在雾霭和夜色中毫无影踪,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出巨大城堡的存在。K久久站立在由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仰视着似乎虚无缥缈的空间”。
高屋建瓴的第一段奠定了全篇的叙述语调,限制了叙事视角,其实也暗示了结局。限知叙事要求读者站在K的立场面对小说中的世界, K无法进入城堡,读者也一样被城堡拒之门外。用K的眼睛看过去,城堡和村庄的地理位置,一个高高在上,若隐若现,神秘莫测地盘踞着,目空一切地傲视着一切,另一个深埋在雪中,只能仰视着高处的城堡。人群分布与权力关系扭结成一体,位置的高低呼应着人所处的社会阶层的高低。
城堡是命令的发出者,是领导核心,犹如卡夫卡那个专制野蛮的父亲,集父权、君权、神权于一身,是村中的绝对主宰,体现出绝对的权力效应。作为城堡的实体代表,克拉姆,人们对之敬若神明,却从来都搞不清楚他的样子。关于他的传说村民们各执一词,他的面目是由见到他的人的激动情绪和希望大小决定的,变化多样,可怜的巴纳巴斯在办公室里来来回回,却连是否见到他也不确定。
同时,村民们谨小慎微、封闭,“我们这儿没有好客的风俗,我们不需要客人”。村民对K的到来感到意外和困惑,对他处处提防。他们臣服于城堡,敬畏于权力,天天恐惧、不安,“庄稼人战战兢兢地靠拢在一起窃窃私语”,客栈老板“心神不定地咬着嘴唇”。人们相互隔绝,没有交流,用福柯的话说叫臆想的话语警察监督着,充满着腐烂的气息。
在这里,深入心脉的权力意识,自觉地维护权力的有序稳定运行似乎已经成为村民们与生俱来的集体无意识。权力细化渗透到每个毛细血管,以至于他们对城堡有着天生的服从。这即是福柯在《归训与惩罚》里所说的“圆形敞视监狱”所产生的“现代归训权力,它才是一张从不间断的,无形的,最终转化成自我监视的恢恢天网,一张不见流血而又能全面征服身体的权力网络”。
城堡和村庄是相互闭合的独立体,同时又结合成一个闭合体,联手将K拒绝。村子里的每个人都以复调的形式发言,作者只是客观地陈述而没有挟带任何的个人判定,K从这茫茫的言辞中无从选择,被淹没其中找不到自己的坐标点。
第二层:K自身的迷失境地
文本中不乏對村民,如弗里达,助手的外貌描写,而对K却吝于笔墨进行任何个人化的描写。仿佛他本来就该是个概念化的人,只是一个代称,一个符号,这样就使得K的内我无法辨认。K不具有任何的特殊性,让我们可以把他的境遇放到任何他者的身上,可以超越个人而上升到整个人类的层次。
K缺乏自身特征的显现,也一样缺乏过往经验的复述。没有背景介绍,也有经历讲述,他是个被切断了历史纵深感的人,甚至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名字。K是个纯粹的字符代号,没有给于任何的个人讯息。从社会学角度看,姓氏是一个家族的集体记忆的积淀;族谱记载着的同一个血统里的在历史上声名显赫的儿女。即使是无头厘骑士堂·吉诃德,也在自己的姓前面加上标识着荣耀的“唐”来为自己增加几分出身的高贵。而名,则是一个人出生时候被家庭所赋予的期许,或者是借以表达一种虔诚的信仰。在中国更有名、字、号等的多种称谓来标识个人特质。在西方语境里,被命名为爱德华或是亚瑟,多数也是被期望能有所作为的。这是个人最基本的社会身份,也是社会网络中最明确的定位。然而,K却是什么都没有,他两手空空地来到村子里,似乎连记忆也丢失在来路上。
K的故乡也呈现出巨大的模糊性,只有少数段落提及,而就在这些语段里仍然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关于故乡的消息只言片语,“家乡那座尖塔巍然矗立,线条挺拔,由下而上逐渐变细,大屋顶,铺着红瓦,那是一座人间的建筑——我们还能造出什么别的来呢?”毫无疑问“人间的建筑”是个太过于空洞的形容词,我们很难从这样的描述中获取故乡个性化的讯息,也很难借此窥测到K一星半点的过去。故乡,作为一个文化象征,每个人都有自身的色彩与定位。月是故乡明,故乡经常在人心里形成甜蜜的忧愁。而K却对故乡没有任何的留恋,似乎是从类没想过要回到那里。
切断了故乡的记忆,等于抹煞了K所有的过去,我们只能视之为异乡人,一个闯入者。就像被上帝逐出伊甸园的孩子孑然一身开始了在人间的流浪,只有记忆里残存的碎片偶然闯入脑海,却无法告诉我们过去的印记。由此,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K的第一层次的困惑。同时外在和内在自我的双重模糊,让K的身份更加地含糊,作为符号化身的K,似乎是在预示着一种普遍性,我们可以借助K的遭遇来探测整个人类的当前处境。
从希腊特尔斐神庙的石碑上那句“认识你自己”,到古希腊三杰建立起的理性信仰,人们对自我的体认就一直没有中断过。希伯来基督教创世纪告诉信徒们,人类是上帝寂寞时的消遣品;中国古代的女娲神话,则传说人是女娲老祖随手一挥鞭甩出来的泥娃娃。可见,对于人的本初来源的追问是普遍的,而在不同的文化语境中,各有解答,也就形成了各自的信仰体系。
西方的信仰摧毁于尼采,查拉斯图特拉冷冷地宣布,“上帝已死”,“上帝已经被我们残酷地杀死”,一声霹雳摧毁原有的信仰,价值理念崩溃,思想陷入混乱,废墟上弥满着嚣嚣众声,却再也无法分辨其真实性。卡夫卡也是这样一个叩问存在却找不到答案的人,他曾对好友马克思·布罗德所说的:“我们的世界(指的是绝望的个人充满自杀念头的世界)仅仅是上帝的一种坏情绪的产物,倒霉的一天而已”。人类不过是上帝一天糟糕情绪的产物,卡夫卡的嘲讽告诉我们他对这个上帝的不信任。人类的来源好比是空穴来风,无根无源。根源的不确定使得人的现存缺乏依据,导致自己的迷失。而不属于我们的希望,喻示着对自我存在的体认是建不起来的巴别塔,永远够不到想要的那个答案。
任何一部作品都是作家隐秘而深刻的生命体验的暗示或者内心深处孤独慌乱的梦靥的折射。K所感受到的孤独、荒诞、累乏,这些核心词汇都可以从卡夫卡的日记中找到原始命题,也可以与卡夫卡的短篇小说互验证。《乡村医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一次听信了深夜骗人的铃声——就永远无法挽回”。也好像是《在法的门前》中的乡下人,为了进入这座法的门,在门外等了一辈子,好比是K的喻示,为进入城堡等了一辈子却还是在门外徘徊。
第三层:突围的艰难——无可到达的目的
目的是有,道路是无;我们谓之路者,乃踌躇也。——卡夫卡。
这句话既是K 的实质性遭遇,也言明这场突围的悲剧性结局。博尔赫斯在《论卡夫卡及其先驱》里提到芝诺的否定运动的悖论指出运动的不存在,也就是人永远无法到达他所想要的目标。“一个处于A点的运动物体(根据亚里士多德定理)不可到达B点,因为它首先要走完两点之间的一半路程,而在这之前要走完一半的一半,再走完一半的一半的一半,无限地细分总剩下一半”。这样一种空间的无限性分割也意味着把后半程的时间无限期地推后,即延宕,这样人只能在无限的前一半奔走却是永远都到达不了B点。
K也处于这样的境况下,共二十章的内容,讲述K在村子里六天的活动。从第十三章起,就开始大段大段的对话描写,冗长琐碎、散漫无绪、让人昏昏欲睡。这些对话,没有段落的划分,像是人物都有超长的肺活量,可以不歇气一直地絮叨下去。尤其《阿玛丽亚的秘密》这一节,十几页的文字就只有两个段落,只是两个人在不停地说,这样的对话里好像时间根本就不存在,也可能是被没有尽头的对话销蚀掉了。空间在停止的时间内也不复有变动,时空不是惯常定位存在的二维坐标轴而被定格成了平面上的一个点,因此K走来走去都只是在原地打转。
K的追寻契合了众多经典文本的追寻主题,希腊神话里追求圣物,如金羊毛、生命之水,但丁《神曲》对天堂的追寻,歌德《浮士德》对生命最高境界的追求,艾略特《荒原》里对拯救的渴求,都殊途同归。“不过这是一个衣着简朴乃至寒酸的浮士德”,他所寻求的只是最基本的生存,是他的生存出了问题,可这样最低层次的需求也永远无法解决。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句广为人知的犹太谚语,嘲笑了人的思考所能达到的高度,那犹如上帝的城堡也对K好好地嘲讽了一番,嘲笑他兜兜转转好似是向前走,实际上却是在原地踏步,直到耗尽生命。
无望的抗争,让人想起古希腊的英雄悲剧。既然每天的重复运动已是宿命,西绪福斯每天的推石上山都是下一次推石的前提;既然注定了要杀父娶母,俄狄浦斯每一次自以为是的离开都是朝着那个预言更进了一步;既然是神的指示,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每一晚痛苦的愈合都只是为第二天神鹰的啄食提供了方便。在这样周而复始的循环里,我们可以看到K的既定结局, 虽有着悲剧英雄的壮烈,可那悲剧的深渊毕竟已经在尽头等待。
历经几千年的艰苦斗争,人终于走到了世界的中心,却又在横流的物质欲望面前迷失原初的情感。这是个悖论,人类一面殚精竭虑求发展,另一面却沦為文明的奴隶,反被自身制造的物品所控制。由此,卡夫卡笔下的荒诞世界却直接显示人类最为真实的生存现状,K的被拒于城堡,和人的被伊甸园永远放逐,都是一样的绝望。
卡夫卡这个“贫乏时代的修士”(刘小枫语)整合自己的生活经历和内心经验,为我们展现出迷津里探路的悲歌。现代人战胜上帝,征服自然后却迷失于物欲横流,众声喧哗中,天上人间再没有谁能把人摆渡到幸福的彼岸。由此,我们每个人都是K,K是所有的我们。
参考文献:
[1] (奥)弗朗茨·卡夫卡著,高年生译.城堡[M].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2] 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20世纪的小说和小说家著[M].三联出版社,2005.
[3] 余虹.艺术与归家——尼采·海德格尔·福柯[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4] 周宪总主编.欧美文学研究导引[M].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5] (奥)弗朗茨·卡夫卡著,谢莹莹,叶廷芳,等译.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选[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6] 博尔赫斯著,王永年,黄鹤林等译.博尔赫斯谈艺录[M].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
(作者单位:浙江省温岭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