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罂粟之家》:颓败家族与旧式乡村寓言

2019-09-10汪晓慧

大学·课外阅读 2019年6期
关键词:罂粟苏童刘家

汪晓慧

【背景链接】

20世纪90年代初,因代表作《妻妾成群》被导演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作家苏童开始被严肃评论界之外的普通读者所熟知。实际上,早在20世纪80年代,苏童便以《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罂粟之家》等主旨和意味各不相同的小说奠定了他在当代文坛的地位。

《罂粟之家》是苏童创作前期最有先锋意味的作品之一,但因为其中包含着异常丰富的小说元素而有些晦涩难懂,因此较少被读者讨论。著名学者陈晓明认为,《罂粟之家》堪称“百年来中国中篇小说的首屈一指的作品之一”,文中的“思想与情感、语言与叙述结合得如此恰当自然,一篇小说能给予这么多的东西而又始终保持纯净的面目,这样的手笔就非同一般了。这就是天成之作了,在这个意义上,苏童实在称得上是天生的小说家”。作家在《罂粟之家》中构建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又以何种意象来承载他所要表达的深刻意味呢?本期让我们从两个方面来解读这篇小说。

一、非同寻常的历史与革命

《罂粟之家》故事内核近似《白鹿原》,却高度浓缩和跳跃,以短短篇幅描绘了1949年前后南方村落枫杨树一个地主家庭的变迁。作者以地主刘老侠和他的儿子刘沉草为故事核心,把这个家庭置于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中,故事既有历史的颓败感和革命的前进性,又掺有浓郁的颓废和迷乱色彩,洋溢着典型的“苏童式”风格。

一如评论家所言,苏童笔下的死亡富有幽暗的深意,它不仅指涉“人的死亡,也是历史的死亡、历史的颓败”。小说一开头,主人公沉草呱呱坠地。他诞生的这片土地是他名义上的父亲大地主刘老侠一手构建的罂粟王国——枫杨树。乡中绵延五十里的土地都属于刘老侠,生活在那儿的人们懒散麻木,以种植罂粟和水稻为生。而作家在文中明确点出:“诞生于故事开首的婴儿一旦长大将成为核心人物,这是家族史中不言而喻的。”沉草的身世串起刘家如迷宫一般复杂的家族秘闻,而如泥潭一般污秽的罂粟之家也残酷地绞杀了这个本应拥有光明前途的青年,使他一点点走向堕落毁灭,直至死亡。

沉草是从县立中学毕业、接受过新文化教育的青年。在接受过新文化启蒙后,他却无奈地被父亲接回那个封闭落后、“一路上盛开着猩红的罂粟花”的枫杨树。归途中,沉草“心中却忧郁似铁”。面对满园的罂粟,他有种近乎天生的抗和恐惧,以至于“那种致人死命的熏香钻入肺腑深处”,他便晕厥了。这是沉草求学归来与罂粟的第一次接触。一个新文化所孕育的胚胎,又再次被嫁接回地主阶级最后的历史中去,最终演变成一出无法挽回的悲剧。

在枫杨树的家里,沉草被罂粟的味道熏得似昏似醒,生命历经了两次剧烈的起伏。他先是对着发了狂、要杀了他的白痴哥哥演义连砍五刀,给自己打上暴力的印记。不过,与其说这是事关死活的争斗,不如说是一出荒诞感十足的模仿剧,或是一场梦游。后来,在那个被宿命诅咒的蓑草亭子里,他举枪杀死了自己的亲生父亲陈茂。发自内心的抗与面对现实的无奈让他内心迷惘而痛苦,曾经清朗俊秀的少年最终难以负荷,变成一个颓废苍老、自我厌弃的末代地主,完成了从被新文化改造过的现代人格向自甘堕落的传统人格的“转型”。故事的结尾,新中国成立后,沉草无力抵抗历史的洪流,坐在装满罂粟花面的缸子里,机械地吞食着他曾经恐惧、厌恶、回避的东西,结束了自己混杂着痛苦、迷惘、仇恨的可悲可叹的一生。

然而苏童的笔触并没有止步于某个地主家庭的兴衰,他将目光探进更深的历史中去。枫杨树外,国家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枫杨树内,一切却无比守旧、混沌、绝望。在这里,地主刘老侠家黑色的大宅就是整个枫杨树的灵魂,佃户把自己看成刘老侠的生产工具。沉草的亲生父亲陈茂本是刘家的长工,受刘家的欺辱,后来他参加革命,成了农会主席。但陈茂并没有正确的“底层觉醒意识”,只是对刘家心怀仇恨,他愚昧而无赖,回来所做的不过是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复仇。在地主批斗会上,整个枫杨树林的佃农全数到齐,看似欲与旧俗割裂,可刘老侠手中的罂粟叶子一落,又立刻动摇了众人要革命的决心......如此一幕幕颇具讽刺意味的画面,皆是苏童不同于传统“阶级叙事”的表现。

小说最后,写到刘家的败亡时,作者这样描述:“枫杨树最大的地主家庭在工作队长庐方的枪声中灭亡,时为公元1950年12月26日。”虽然阴差阳错下,“土改”在枫杨树上演了不少闹剧,但它最终强有力地终结了地主的统治,终结了旧式封建乡村的历史。封建地主阶级同资本主义一道退出了历史舞台。《罂粟之家》在真实和虚无之间揭示了历史的复杂性,也展现了历史发展的必然。

二、复杂交叠的意象

有人盛赞《罂粟之家》,认为“作家赋予了中国现代史的残酷转型一种鲜明而又神秘的解释,将历史的必然性与宿命、历史的颓败感与革命的前进性交织在一起,让人难以分辨而又有所领悟。那种暴力和欲望穿行过艳丽的自然奇观,反倒散发出一种华糜的气息,那种清峻舒畅的叙述,引领着故事走向凄绝的终局”。的确,苏童作品中一组组意味复杂的意象碎片推动了故事的发展,也深化了故事的主旨,引人深思。枫杨树大片大片绽放和摇曳着的罂粟花,以及在文中反复出现的网球便是其中最值得细细分析的意象。

1.丑恶之花:罂粟

鸦片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扮演的角色令人无法忽视。民族衰朽、东亚病夫、社会颓靡,这些都与鸦片不无关系。“东亚病夫”式的屈辱至今令中国人难以释怀。虽然中国古代就有关于罂粟的记载,但中国土地上大规模种植罂粟则源于近代西方侵略者走私鸦片的毒害。然而这一切,处于封闭的南方乡村中的地主和佃农们既不知道,也毫不关心。

枫杨树的故事,都在罂粟冶艳而危险的美丽中展開,那是一种咒语式的书写,罂粟就是死亡之花,它肯定死亡,又嘲笑死亡。罂粟花在南方乡村湿润肥沃的土地上招摇,收获时节会发出强烈的香味,使枫杨树周遭方圆五十里都弥漫着一股致命的气息。地主刘老侠偶然从在城里混迹过的弟弟刘老信那里得知,罂粟制成的粉末非常值钱,自此便开启了枫杨树种植罂粟的历史。刘老侠的财富建立在他脚下的“鸦片帝国”之上(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南方最大的罂粟种植者),为了得到更多的土地来种植罂粟,他不惜以各种低劣卑鄙的手段从农民手中夺取土地,甚至连亲弟弟刘老信的坟地也不放过。此后枫杨树在刘老侠的“统治”下,丰饶的土地上出现了一半绿油油的水稻田,一半火红的罂粟花海的景象。因着种植罂粟积累起的财富,刘家迎来了鼎盛时期。

但实际上,罂粟在小说中不单象征着财富,更多指向了欲望与死亡。那生长在南方秀丽潮湿的土地上的成片成片的火红冶艳的花朵,披上了浓厚的宿命色彩,使刘家走向死亡和毁灭。当沉草从学校回家,闻见罂粟晕过去时,作家点明了罂粟与沉草及刘家未来命运的联系:

田野四处翻腾着罂粟强烈的熏香,沉草发现他站在一块孤岛上,他觉得头晕,罂粟之浪哗然作响着把你推到一块孤岛上,一切都远离你了,惟有那种致人死地的熏香钻入肺腑深处......罂粟地里的佃户们亲眼目睹了沉草第一次昏厥的场面。后来他们对我描述二少爷的身体是多么单薄,二少爷的行为是那么古怪,而我知道那次昏厥是一个悲剧萌芽,它奠定刘家历史的走向。

在《罂粟之家》中较为出人意料的是,作家突破了以往作品中对没落的封建家庭与鸦片之间关系的惯有书写——文中的刘家人并不吸食鸦片,甚至对鸦片保持着一种恐惧的态度。而这正是作家的巧妙之处:小说中的刘家父子虽没有吸食鸦片,看似避开了毒品的危害,但是飘荡在枫杨树各个角落的罂粟花的奇香却依旧毒害着人的神经,侵蚀着人的精神,使人走向堕落与死亡。由此,罂粟从一种现实中的毒品上升为一种精神上的毒品,昭示着它对人性的恶劣影响。恶之花迎风招展,也象征着地主在中国历史上最后存在的岁月。

2.文明之灵:网球

在《罂粟之家》中,另一个反复出现的意象则是网球,它在刘沉草生命的几个阶段都曾以不同的面貌出现过。沉草与他的学生生涯作别前,作家以慢镜头的描写方式记录下了他的忧郁,而这忧郁便是通过他手中的一只网球表现的:

阳光呈丝网状在他英俊白皙的脸上跳跃,那是四十年前的春天,刘沉草风华正茂告别他的学生生涯,心中却忧郁如铁。他走过一片绿草坪,穿过两个打网球的女学生中间,看见一辆旧式马车停在草坪尽头。家里来人了。沉草的脚步滞重起来,他的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掏着,掏出一只网球,网球是灰色的,它在草地上滚动着,很快在草丛中消失不见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这个下午遁走了,就像那只灰色的网球。

看见旧式马车停在草坪尽头,家里来人接他,沉草明显不愿回到枫杨树。回乡途中阻滞的脚步、凝重的神色以及灰色网球消失不见的怅然,都表现了沉草对新文化的留恋和不舍。

刚从学校回到枫杨树时,他还试图与强大顽固的封建文化做不懈的斗争,对新文化的不舍凝聚成他对“网球”的执念。沉草开始用麻线和竹篾编网球拍子,拍子做好了以后又开始做球......球缝好了,像梨子一样大。沉草心里宽慰自己,只要能弹起来就行。可不幸的是,这自制的网球不仅没能弹起来,还被他的白痴哥哥演义当作白馍馍塞进嘴里。沉草绝望地意识到,“在枫杨树的家里你打不成网球,永远打不成。”这谶言一般的醒悟使沉草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转向,恍然中,他听见某种灾难犹如不可逃脱的宿命一般往自己头上砸来,而他无力抵抗。

脱离新文化之后,仅仅过了五年,沉草的形象就不再清俊忧郁,他“肤色蜡黄,脊背像虾米一样弓起来,远看和他的地主父亲一样苍老”。他反复在半昏半醒的幻想中看到“那只网球掉下去不见”的样子。最后,哪怕是曾经的中学同学庐方邀请沉草打网球,他也不复当年的青春朝气,而是目光涣散游离,软绵绵地说:“我已经忘记怎么打网球了。”沉草忘记且不敢触碰的绝不仅仅是“网球”这件事物,更是他曾经向往的新文化,以及一切在枫杨树显得不合时宜的现代精神。

苏童曾说:“以前的小说文本通常是将人物潜藏在政治、历史、社会变革的线索后面,表现人的处境,我努力地倒过来,将历史、政治的线索潜藏在人物的背后。”同时,他表示自己并没有重现真实历史的兴趣,只是“想讲一段想象中的南方传奇”。于是,他虚构了一个闭塞的南方村落,一个以地主为核心的封闭世界,把它作为故事的舞台。这种写作意图可视为苏童对“宏大叙事”下模式化的主流话语系统的一种颠覆,也是对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近四十年的“阶级政治叙事”的一种逃离,表现出清晰冷峻的先锋特征。

在《罂粟之家》中,苏童乐此不疲地对既定历史进行拆解,随意截取历史链条上的一瞬或者几处时间,作为人物活动的模糊背景,着眼于细部真实,着力刻画个人的生命体验。他将潜藏在人性深处的欲望置于历史的中心位置,精彩地完成了一次对人性的刻画,达到了历史与人性的高度契合,表现了苏童式深刻而独特的人性关怀。

从人物命运看小说主题

作者在小说开头明示,沉草长大将成为家族史上的“核心人物”,在阅读中,我们不妨多留心沉草的命运与小说主题的联系。沉草的宿命是悲剧性的,身为一个接受过新文化教育的地主继承人,他的家庭和身份却是不可逃离的,于是他不断沉沦,滑入命运的深渊,最终毁灭。他出生时,刘家已经由盛转衰。我们可以把沉草的命运看成走上末路的地主阶级的缩影。尽管地主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一直是旧中国乡村的主宰,但他们面临的时代的巨变是前所未有的,也是不可抗拒的。在这种巨大的力量面前,个人是渺小无力的。于是,沉草的迷惘、颓废、痛苦都变得容易理解了。小说讲述的既是沉草被毁灭的故事,也是地主阶级被时代所终结的故事。

要有意识地分析小说意象

小说的意象往往与小说主题、人物命运具有强烈的联系。有的意象充当贯穿小说的线索,串联起故事情节,首尾呼应,成为小说完整结构的标志,此外,作者也常常借助意象的象征意义来丰富小说内涵,深化小说主题,增强小说的抒情性。在《罂粟之家》中,最重要的意象便是小说题目所包含的罂粟。枫杨树的土地,一半种水稻,一半种罂粟,“五十里乡土美丽而悲伤”——作者借此奠定了故事的基调。围绕罪恶艳丽的罂粟,我们可以看到刘家的兴旺与终结、地主刘老侠的冷酷无情、沉草对命运的无力抗拒,以及地主“统治”下封建农村的种种愚昧。

網球与沉草的命运

小说中,“网球”与沉草的命运息息相关,是沉草命运转折的标志。网球第一次出现是刘老侠来学校接沉草回枫杨树的时候,网球的丢失,象征沉草与新文化作别。第二次出现是沉草回家后,对校园生活念念不忘,自己做了网球拍和一个像梨子一样大的网球,他想和白痴哥哥演义打网球,演义发了狂,要杀他,但出人意料的是,演义最终死在沉草的刀下。这象征着沉草不满的爆发,也是他滑向命运深渊的一步。从此,那个曾经清俊忧郁的少年不复存在了。网球最后一次出现,则是沉草与曾经的中学同学庐方重逢时,庐方借网球与沉草叙旧。沉草答道:“我已经忘了怎么打网球。”这句话表明,沉草已经完全与老同学和过去的自己割裂,尽管不情不愿,但他早已成了一个彻底的地主。

猜你喜欢

罂粟苏童刘家
小学生赏花顺便立了个功:铲除125 株罂粟!
浅谈苏童小说《刺青时代》中的创伤书写
刘家祎 打破少年禁锢 诠释赤子灵动
大理石客厅里的罂粟
My Summer Holiday
妈妈的白发
被冤枉
苏童:慢一拍再发言
苏童:我一直被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