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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琴室与琴桌

2019-09-10温玉鹏

收藏家 2019年6期
关键词:黄花梨桌面家具

温玉鹏

明代是中国古琴发展的进阶时期,从浙派的持续繁兴,虞山派、绍兴派的兴起,到《永乐琴书集成》《神奇秘谱》等琴书之纂成,从徐和仲、朱权、徐上瀛、严澈等琴家的前后辈出,到《平沙落雁》《渔樵问答》等名曲的创写,殿廷燕享、郊坛祭祀,以琴为正声,乐之宗系,所谓“治定功成而作乐,以合天地之性,类万物之情,天神格而民志协”。及至文人儒士亦以琴明志,琴瑟相和,似人情志故,常以琴入画,以琴吟诗,林泉别业,悬琴于壁,是君子“所常御者”,不离于身。

宋明以降,琴事既盛,琴室日益成为重要的交谊和私人空间,以琴桌为中心的琴室家具也随之配置。赵佶《听琴图》已细致描绘出设计巧妙的琴桌。而保存至今最早的琴桌实物,则系明代遗物,不仅出现了与琴声共鸣的“音响”,也奠定了后世琴桌的基本规制。

一、琴室与琴桌

琴室,即操琴之室,古代文献中又有“琴台…‘琴斋…‘琴房”“琴堂”等称谓,大抵都是指专门的琴事建筑。两汉时期,已经出现室内的抚琴空间, 《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日:“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高楼之上,或有琴室,或作为临时的抚琴之所。南朝徐湛之修整广陵城旧迹,更起风亭、月观、吹台、琴室,果竹繁茂,花药成行,并招集文±,尽游玩之适,成为与金谷园、兰亭相媲的雅集之地。此处的琴室,当是公共的琴事空间,只是规制难以考证。

唐宋诗词中,琴是重要的意象,包括对琴相关的事物如琴台、琴堂等的描写及阐释。如岑参《司马相如琴台>“相如琴台古,人去台亦空。台上寒萧条,至今多悲风”,骆宾王《冬日过故人任处士书斋》“独此琴台夜,流水为谁弹”等。宋佚名《深堂琴趣图》中,可见一±人抚琴于深堂之内,独倚栏杆,旁置屏风。宋佚名《百子嬉春图》(图1)则展现了一童子在殿堂前露台弄琴的情景。宋佚名《会昌九老图》(图2)、《商山四皓会昌九老图》(图3)描绘了一处相对独立的琴事空间,建筑临水而建,三面开窗,应当是水榭一类的建筑,与赵希鹄《洞天清录》所言“弹琴之室,宜实不宜虚。最宜重楼之下,盖上有楼板,则声不散,其下空旷,则声透彻”一致。

明人承继了宋人传统,如朱厚爝在《风宣玄品>中点出了理想中的琴室,名日神谷。广一丈约,深二丈许,前有露台,隔作前后二间,内间为琴室, “周围皆用粉饰,令不通气”,外间左右皆用开窗,作为与访客的谈话之地。琴室在池上,池中皆种白莲,养金鱼于内。岸上植松、竹、梅兰,并驯鹤、鹿于其间,以助清兴。文震亨在《长物志》里也提出琴室的选址,最好是“层楼之下,盖上有板,则声不散。下空旷,则声透彻”。其选址和营建,与宋人一脉相承,即临水而建,下部空旷。万历集雅斋刻本《唐诗画谱》的插图中,形象展现了这类下部架空,视野开阔的琴室,并配以琴桌。

琴桌,大体上有两重理解,其一是对条桌的通称,六七尺长的条桌或名“大琴桌”,三四尺长的或日“小琴桌”, 《鲁班经匠家镜>中有“小琴桌式”。其二是特制的用于奏琴的家具。王世襄在《明式家具研究》中已有所论述。本文所指为后者。此外,还有“琴案”“琴台”“琴几”等家具,大抵功能与琴桌相仿。

实际上,琴室的营造与琴桌的设计都遵从同一原则,即如何增进音效。林西莉(CeciliaLindclvi st)在《古琴》中有“室内室外的桌子”一节,略论砖桌的音效,并援引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的剧院设计,将音色高低不同的铜瓶,安于座位之间,以加强对白时的扩音效果。古琴之音,大声不哗人而流漫,小声不湮灭而不闻,极易受到周遭环境的影响,而过于敛收。从《洞天清录>到《遵生八笺>,以至后世,都刻意强调抚琴环境的幽静绝尘及琴桌之抉择,声音清和,方能涵养中和之气,修身理性。

二、明代的琴桌

赵佶《听琴图>(图4)已相当细致的描绘出一种琴桌。其为四面平式,方形直腿,侧面足间以双枨相连。桌面镶嵌一石板,桌面与桌里之间保留相当的距离,并镶档板,其上雕刻以繁缛的缠枝花卉图案。 《洞天清录》言: “琴桌须作维摩样,庶案脚不碍人膝。连面高二尺八寸,可入膝于案下,而身向前。宜石面为第一。”石桌面或来自永州,其下的双层结构,当是一种特定的音箱。此类琴桌在宋代绘画中仅此一例。要而言之, 《听琴图》中的琴桌具备两个特点,一是音箱的设置,二是以石面镶嵌。二者都强调琴桌的功能性,需增加琴与桌的共鸣,达到扩音的目的。

相比之下, 《深堂琴趣图>《会昌九老图》《商山四皓会昌九老图》中的琴桌,则近于一般的条案,都是四面平式,方形直腿,即赵希鹄所言的“用坚木厚为面,再三加灰漆,亦令厚。四角令壮,更平不假拈极”。

明代的琴桌很大程度上以宋制为圭臬。一方面,是对砖石桌面的推崇,曹昭《格古要论》言:“琴桌须用维摩样,高二尺八寸,可容三琴,长过琴一尺许。桌面用郭公砖最佳,玛瑙石、南阳石、永石尤佳。”文震亨《长物志》则提出以一种古砖镶桌面, “以河南郑州所造古郭公砖,上有方胜及象眼花者,以作琴台,取其中空发响”,以砖驾琴抚之,有清声,泠泠可爱。丰城剑溪也产一种砖,“其音清响尤异”。屠隆《考盘余事》还提到一种特殊的琴台,用紫檀为边,“以锡为池,于台中真水蓄鱼,上以水晶板为面.鱼戏水藻,俨若出听,为世所稀。”另一方面,是设计天巧的声箱,有实物为证。

保存至今的明代琴桌,按选材、工艺等,大体可分为两类,一是黄花梨琴桌(图5),一是髹漆琴桌。此外,還有一种琴几,功能与琴桌相当。

1.黄花梨琴桌

明黄花梨两卷角牙琴桌(图6),长120、宽51.8、高82厘米,陈梦家夫人旧藏。桌为四面平式,安两卷相抵角牙。分上下两层,如若乾坤,实际上是设计成一件共鸣箱,内置铜丝弹簧装置,以助音响, 《明式家具珍赏>言其“一拍桌面,嗡嗡作响”,应该是一件特别制作的琴桌。管平湖则以为,弹簧实际上对琴音有损无益,乃出好事者所为。明代是否已经出现配置弹簧的琴桌,有待考证。陈梦家在《论间空》中提及此桌, “一张简朴的明代琴桌全身是素的,只是几个略带文饰的牙”,以此论述中国艺术以不同方法来表现“间空”。

更多的琴桌近似于宋佚名《会昌九老图>中的形制,即单层的厚桌面。

黄花梨四面平内翻马蹄琴桌,长143.6、宽42、高79.2厘米,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藏。四面皆平直,桌面攒边,独板芯,板芯下之托带与左边透榫,并用顺纹盖梢封堵,方腿,上粗下细,腿部上端与两侧牙板制作别致,腿部、牙板内角呈圆弧状,足端为内翻马蹄。此件曾经杨耀研究,并著录在古斯塔夫·艾克( Ecke Gustav)的《中国花梨家具图考》。杨耀在其《明式家具研究>亦收录类似的琴桌两件。

黄花梨四面平琴桌,长114.2、宽45.2、高85.8厘米,伍嘉恩藏。无束腰,不施枨,亦无角牙,益显骨相清奇,简约不凡。

“汇通典藏”主人菲利浦·德·巴盖、攻玉山房、鲁毳轩等都藏有类似的琴桌。而鲁毳轩的琴桌,镶嵌有楠瘿木,以增润音色。古·尤伦斯男爵(Guy Ulens)旧藏明人杜堇《听琴图>中的琴桌,也属此种,四面平直,方腿,桌面嵌以石板或木材,桌脚、牙倏和腿足的接合处大转角及腿足等处施以细部处理,愈显柔婉与简静。

最具特色的是王世襄藏黄花梨琴案(图7),由一明代平头案改制。夹头榫结构,案面独板,光素刀牙板。方材腿足打湟,边缘起棱线,下端微向外撇。侧面足间以双枨相连,更具稳固性。案面两端各有一方孔,琴首和轸穗可垂于孔中,便于两人对坐抚琴。

《自珍集:俪松居长物志》称其改制来自管平湖的指导。作为一代古琴大师,管平湖对琴桌形制的思虑,来自多年奏琴的经验,尤其强调功能上的实用,把腿锯掉两寸,又挖了两个洞。其形制与故宫博物院藏元佚名《荷亭对弈图》一致,只是桌面更宽,增加方洞。

首先是尺寸的适宜,高度低于一般的桌案,而宽度略宽于同等高度的平头案, “惟琴几必须低于一般桌案,长宽尺寸以160×60厘米为宜”。这样的宽度,方便两人对弹,尤其方便古琴初学者习琴, “师生对坐,两琴并置,传授者左右手指法,弟子历历在目,边学边弹,易见成效,一曲脱谱,即可合弹”。曹鹏在《王世襄说王世襄》中以谈话录的形式,更为通俗记述了此琴桌的优点, “一个人坐在那边,一个人坐在这边,学琴时,老师的手法动作完全看得见,所以教琴的时候两个人对弹,特别方便,彼此的手势完全可以看得很清楚,因为离得很近。所以这是教琴、学琴最理想的一个案子。”

其次是琴桌应符合琴的形制和养护,即“两端大边内面板各开长方孔,藉容琴首及下垂之轸穗。其优点在琴首不在琴几之外,可防止触琴落地”,而且“开孔内须用窄木条镶框,光润不伤琴首”。

王世襄晚年仍重此桌: “每见此案而缅怀琴学大师管平湖先生。一自改制,不啻为经先生倡议、有益护琴教学之专用琴几保存一标准器,可供来者仿制。是实已赋予此案特殊之意义及价值,其重要性又岂是一般明式家具所能及。吾韪其言,故今置此案于家具类之首。”并道出琴桌的特殊价值与意义,即琴桌制作的典范, “管先生创作的琴桌呀,有一个真实的标本留着,恐怕以后弹琴人都会仿这样做。”

此外,还有一种形制迥异的琴案。明代《听琴图》中,士人正襟危坐,若沉浸在琴曲中。其面前的琴案,四面皆平直,踏脚枨是其最大的特色。万历刊本《唐诗画谱>的插图中,也可见到此种琴案。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有类似实物,年代略晚,当在明清之际。

2.髹漆琴桌

明代的髹漆琴桌存世不多,仅举故宫博物院所藏两件。

朱漆雕填戗金云龙纹琴桌(图8),高70、宽97、纵45厘米。立水式沿板,拱肩,直腿,内翻马蹄。通体髹红漆,桌面中间为一开光,黑方格锦纹地,饰戗金二龙戏珠,雕填彩云立水。其四周则是黑卐字戗金方格锦纹地,有葵花式开光,戗金赶珠龙八条,间以填彩八宝。底部髹黑漆。

桌面与桌里之间为约5厘米的空隙,底部另镶档板,镂钱纹透孔,抚琴之时,琴音在空隙间震动,又通过钱纹传出,使琴音在桌面之下产生共鸣,提高音色效果。

黑漆描金莲花纹琴桌(图9),长96、宽45、高71厘米。通体髹黑漆,面沿、牙板、束腰、腿足饰以描金西番莲纹。桌面之下设计有一暗音箱,下为壶门式牙板,方形直腿,内翻马蹄。

以上两件琴桌皆造型华美,工艺精湛,皆为万历时期的经典之作。但文震亨似乎并不欣赏此类家具,其一再强调家具只用朱、黑、素,而慎用工艺繁复者,如雕漆、戗金等。

3.琴几

相比于琴桌特殊的音箱设计,琴几则显得更为简约。如果说琴桌重视的是演奏性能,那么琴几或许更倾向于“承琴”之用。琴几,有高、矮之分。高者,如故宫博物院藏铁力木雕缠枝莲纹卷头琴几,杨耀《明式家具研究》所收录者,矮者,如陈启德藏紫檀琴桌。但琴几有时也承担奏琴之用,当代琴室也比较流行此式。

明铁力木雕缠枝莲纹卷头琴几(图10), 长144.5、宽30、高84厘米,以三块铁梨木整板制成。几面立沿、腿部都起边线。左右板足中间有长方形开光,其内透雕缠枝莲纹,足呈卷书式。

明铁力板足开光条几(图11),长191.5、宽50、高87厘米,陈梦家夫人旧藏。以三块铁力木整板制成,板厚约2寸,直角相交处,用闷榫接合,修成圆角。左右板足中间开长圆形透光,卷书式足,卷书处以另木拼贴。其长度比一般琴几长,克利夫兰美术馆藏唐寅(传)《听琴图》中的琴案也较长,案角尚可置烛台。

宋元明绘画中,除了上述琴桌外,还有其他规制。宋佚名《百子嬉春图》中的童子,将琴置于一宽案上,琴轸亦未垂直桌畔,画家或许不懂琴事,其本意也应是突出“嬉春”的热闹氛围,故其琴桌即便不太适宜演奏,也不足为怪。明人周臣《香山九老图>里有四位士人围坐一方案旁,案板较为厚重。案上除还陈列着鼎式炉、花瓶、手卷、书籍等。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元代任仁发(传)的《琴模书画图>(图12),有一抚琴场景,其用琴桌类似于明代的酒桌。牙条窄狭,插肩榫结构,牙边各透雕卷叶纹。桌面嵌以石板。

佘论

琴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作为雅乐的代表、圣人之乐,其本“抑乎淫荡,去乎奢侈”。鼓琴之所,以自然环境为宜,或于乔松、修竹、岩洞、石室之下,地清境绝,而置琴于地或腿上,无需琴桌,如《临流抚琴图>(图13)、 《伯牙鼓琴图>(图14)。或择净室高堂,层楼之上,观宇之间,亦需雅净的家具。

琴桌作为宋代以后最重要的琴室家具,就榻以琴,心身端正,是鼓琴相关仪式的关键。但就形制而言,或许始终未能臻于成熟,一方面是其双层的音箱设计,未必能达到理想的效果。如陈梦家夫人藏明黄花梨两卷角牙琴桌,虽添弹簧,而有擾琴声。王世襄旧藏之黄花梨琴案,则为平头案改制,未有琴箱,或许也表明这类音箱并非不可或缺。

另一方面,是琴桌的形制,或许一直未有定式,只是形成了一个相对的规制。宋明绘画中,除《听琴图》外,罕有类似设计精妙的琴桌。最为常见的是《深堂琴趣图》中的四面平案,有时可能也以一般的几案充作琴桌,如《琴棋书画图>中似以所谓“酒桌”为琴桌。也因为如此,管平湖才要求工匠以明代平头案改制。

作为明代家具的重要代表,琴桌以其介乎繁缛式与简朴式之间的中庸之美,富有涵蓄的弦外之音、无言之言,深蕴儒、佛、道之玄理的哲学思虑,阐释着明代简约主义美学的“间”与“空”。博雅端方之士,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者,咸赖琴之正音,而琴桌之妙道,亦在其间。

(责任编辑:李红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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