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穷光蛋的罗曼史(下)
2019-09-10奥斯汀·弗里曼迟建
奥斯汀·弗里曼 迟建
“杰维斯医生大概已把昨天晚上有人想谋杀我的事对你说了。”查特尔夫人等我把她介绍给桑代克之后,说,“你能想象得到,会有这种事发生吗?我去了警察局,把凶手的相貌特征对他们讲了,甚至还把他穿过的衣服给他们看了,他们却告诉我无能为力。这等于说,让这名歹徒轻轻松松地逍遥法外!”
“你知道,桑代克先生。”米勒探长说,“这位夫人向我们提供的犯罪嫌疑人的特征可适用于全英国一半的中产阶级男子。另外,从她拿来的那件外衣里面,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主人身份的东西。在这种毫无线索的情况下,她却指望我们把凶手找到。我们不过是警探,又不是变魔术的。我只得冒昧把你推荐给查特尔夫人。”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把那个包放在了桌子上。
“那你们想让我做什么呢?”桑代克问道。
“做什么?”米勒说,“桑代克先生,这就是那件外衣。衣服口袋里有一双手套、一条围巾、一盒火柴、一张车票和一把门钥匙。查特尔夫人想知道这件外衣是谁的。”说完,探长一边看着情绪烦躁的查特尔夫人,一边将包打开。
桑代克看他那副样子,微微一笑。“谢谢你的好意,米勒。”他说,“不过,我觉得,这事你应该去找个超人来才行呢。”
探长一听这话,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说真的,先生。”他说,“我很想让你看看这件衣服。我们现在无从下手,但又不想放弃这个案子。我仔仔细细检查了这件衣服,可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找到。我知道,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你也许能发现一些我忽略了的东西,好为我们的侦探工作提供点儿线索。比如说,打开你的显微镜来试试?”探长说最后这句话时,明显带着些嘲讽的意味。
桑代克沉思地瞧着那件外衣。我看出他对这件案子有些心动了。查特尔夫人在米勒之后,再次向他提出请求时,我知道,他肯定会答应。
“那好。”他说,“把这件衣服留下来吧!我抽一个小时的时间来看看。恐怕很难从中发现什么。不过,看看总没坏处。请你们两点钟再回来。到那时,我就可以将结果向你们报告了。”
他很有礼貌地把客人送了出去,然后回到桌子跟前,好奇地看着那件衣服和那个大信封。信封里装着从口袋里找出来的几件物品。
“我这位博学的同行,你有什么建议呢?”他看看我,问道。
“我想,不妨先研究一下那张有轨电车票。”我说,“然后嘛,倒是可以采纳米勒的意见,用显微镜观察一下衣服表面。”
“我认为,应该先检查这件衣服。”桑代克说,“车票可能会把我们引入歧途。一个人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乘坐电车,而他衣服上掉落的灰尘却能向我们提供有关地域方面的信息。”
“这倒是。”我说,“不过,这种信息一般来说,都太不具体了。”
“你说得不错。”他边说,边拿起衣服和信封,朝实验室走去。“不过,杰维斯,我对你说过很多次,灰尘作为证据的价值往往容易让人忽略。肉眼看到的东西常常会使人误入歧途。比如说桌面上的浮土吧!你能从这里面看出什么来呢?不过是一些普普通通的灰尘,和其他任何桌面上的浮土没有两样。可在显微镜下,这些灰尘就分解成了可辨认的颗粒。通过这些颗粒,可以明确无误地追溯出它们从前所隶属的物质。不过,我说的这些你应该都知道了。”
“我承认在某种情况下,灰尘的确可以成为很有价值的证据。”我说,“可要想通过一件上衣上的灰尘来确定主人身份,未免有些太不着边际了吧?”
“恐怕你说的有道理。”桑代克边说,边把衣服放在实验室条凳上,“不过,事情一会儿就能见分晓了。我们先把波尔顿那个特制的吸尘器借来用用。”
桑代克说的小吸尘器是我们那位心灵手巧的实验室助手波尔顿的杰作。它原则上和普通地毯吸尘器相同,但有一个特殊功能。机器上装着显微镜玻片,吸上来的灰尘被直接喷射到玻片上。
波尔顿不无自豪地将他的发明固定在长凳上,再把浸湿过的玻片装在里面。桑代克把吸尘器的管口对准外衣领子。波尔顿启动开关。吸完后,他们又换上另一个玻片。这一次管子正对着右边袖子靠近肩膀的部位。就这样来回数次,六个带有衣服各部位的灰尘玻片夹做成了。接下来,我们把显微镜安装好,开始对这些标本进行观察。
我很快就发现,灰尘中含有大量不很常见的成分。当然,这里面包括通常从布料或家具上沾下来的毛、棉和其他纤维物,还有稻草、谷壳、毛发、各种矿物质等一般衣服常见成分。除此之外,这些玻片上还有大量其他物质,主要是各种植物属性的东西,淀粉类的颗粒占了很大比重。
我看看桑代克,见他正忙着用铅笔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显然是将显微镜中观察到的东西列出来。我也随之效仿。就这样,我们各自一声不响地忙着。过了一会儿,桑代克终于坐下来看他那份清单。
“这上面列出的东西很有意思,杰维斯。”他说,“你那几张玻片夹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发现吗?”
“我这上面真是五花八门!”我看着自己列出的那张表说,“当然,这上面有雷纳斯佛尔德街上飘着的粉尘。此外,我还发现了几样淀粉类的东西,主要是小麦和大米,尤其是大米,还有一些谷物的壳、几种不同的石粉、一些看上去像美黄根粉末的东西、一些黑椒脂细胞、一个甘椒细胞,还有一两粒石墨粉。”
“石墨粉!”桑代克兴奋地说,“我没有看到石墨粉。不过,我找到了可可粉和蛇麻子的成分。我能看看你的石墨粉嗎?”
我把那个玻片夹递给桑代克。他饶有兴致地在显微镜下观察。“没错!”他说,“这肯定是石墨粉,而且至少有六粒。咱们应该把这件衣服再系统地检查一遍。你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了吗?”
“我看得出来,这些显然是工厂的粉尘。这也许能帮我们找出嫌疑人出没的大致范围,但看不出会有其他什么用处。”
“你别忘了,我们还有块试金石呢。”桑代克说完,看到我不解地皱起了眉头,又解释说,“我指的是那把门钥匙。假如我们能把范围大大缩小,米勒就可以用钥匙一家一家地试开了。”
“可我们怎么才能把范围缩小呢?”我对此表示怀疑。
“咱们可以试试嘛。”桑代克说,“这些物质有些是分布在整件衣服上的,从里到外都有。而还有一些,比如石墨粉,只在某个部位才能找到。我们先要找出这些部位,再确定这其中意味着什么。”接着,他在纸上迅速画了一份衣服的草图,将每个部位用一个字母标出来。然后,他拿出来几个带标签的玻片,在上面写上不同的字母。这样一来,玻片上的灰尘是从衣服哪个部位收集来的就一目了然了。
我们又继续用显微镜观察带着灰尘的玻片,边看边把新的发现添加在清单上。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艰苦工作,我们终于将每块玻片都查看完毕,并把两个人的清单进行了比对。
“通过我们的观察,”桑代克说,“得出了这样的结果。整件衣服从里到外均匀地分布着以下物质:最多的是大米粉;其次是面粉;还有少量生姜、甘椒、肉桂粉;桂皮的纤维、不同种子的碎屑;甘椒、肉桂、黑椒和其他同类物品的果核屑。除此之外,在右边的肩膀和袖子上有可可和蛇麻的痕迹;在背部有少许石墨粉。以上是我们掌握的信息。现在的问题是,这些信息意味着什么呢?要知道,这并不仅仅是表面的浮尘,而是日积月累,反复刷、掸、拍、打之后进到衣服里面的尘垢。这些尘垢不用吸尘器,是无法搜集来的。”
“显而易见,”我说,“分布在整件衣服上的物质说明了衣服经常挂着的地方的空气状况。石墨粉显然是从座位上蹭下来的;可可和蛇麻应该是从此人经常路过的工厂沾染到的。但我搞不明白,它们为什么只在衣服右边才有?”
“这关涉到时间问题。”桑代克说,“从而使我们无意中对这位朋友的生活习惯有了几分了解。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工厂在他右边,回家时工厂在他左边,但这时工厂已经下班了。不过,第一组发现更加重要,因为那些物质为我们提供了他居住地的信息。他显然不是工人,也不是工厂职员。而现在,那些米粉、面粉以及几种调料却都把目标指向了大米厂、面粉厂和调料工厂。波尔顿,能否麻烦你把那本邮局的地址簿找出来?”
桑代克把地址簿翻到工商栏,然后接着说:“这上面列出有四个大米工厂在伦敦。最大一家是道克海德的卡布特厂。咱们再看看调料工厂。”他边翻边查找,“伦敦有六家调料厂。”他说,“其中有一家在道克海德,叫托马斯·威廉姆斯工厂。其他那几家附近都没有大米工厂。下面咱们再来看看面粉厂。这上面有好几家面粉厂的名字,但周围都没有大米厂或调料厂。只有一家例外,这就是道克海德的泰勒圣塞弗斯面粉厂。”
“这倒有点儿意思。”我说。
“是啊。”桑代克说,“你看,我们在道克海德找到了这件衣服上面粉尘的来源。从地址簿来看,这几个彼此邻近的厂家就在伦敦。而那些石墨、可可和蛇麻的粉尘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它们都和那一带的工业有关。此外,据我所知,经过道克海德的有轨电车行经的路线离鲁尔路的皮尔斯·杜佛石墨厂不远。风很可能会把石墨粉尘吹到电车座位上。而且,地址簿上还登着一家位于戈特街的可可工厂。它是在向西去的电车的右边。另外,我还注意到,在南瓦尔特街右边,还有几家盛放蛇麻的仓库。不过,这些只是佐证。最重要的事实是那几家大米厂、面粉厂和调料厂,都一致把目标指向了道克海德。”
“道克海德有私人住房吗?”我问道。
“我们不妨在那几条街上找找看。”他说,“那把门钥匙看上去好像是开单身公寓房的。我们要找的那位朋友住的恐怕也是单身公寓。”他开始依次查找地址簿上列出的公寓住房表。不一会儿,便指着页面上的一处让我看。
“如果说目前为止我们所发现的事实是巧合的话,”他说,“这里又出现了另一个巧合。在道克海德的南部,有一条名叫汉奥弗尔的街道。街道上都是工人住的公寓。这条街紧挨着一家调料厂,对面就是卡尔布特大米工厂。这和我们要找的环境完全符合。假如一件衣服挂在那些公寓的房间里,窗户开着(在这个季节是很正常的),衣服上沾染的粉尘将会和我们发现的完全相同。当然,道克海德一带的其他住宅区也会有类似情况,但汉奥弗尔街的可能性最大。推断现在只能到此为止。我不能保证它绝对正确,有些地方可能过于主观。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道克海德区很有可能能找到那把钥匙能够开启的锁,几率最高的地点是在汉奥弗尔街。让我们把这个推断留给米勒去证实吧。”
“咱们不该再研究一下电车票吗?”我问桑代克。
“天哪!”他叫了一声,“我居然把车票给忘了!是啊,是该看看那张车票!”他把信封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在长凳上,从中找出那张脏兮兮的纸车票,看了一下又递给了我。我看到,车票上打的孔眼是从图利街到道克海德的。
“这又是个巧合。”桑代克说,“说到巧合,我想,那是米勒先生在敲门吧。”
来人果然是米勒探长。我们刚把他让进屋,楼下街上的汽车声告诉我们,查特尔夫人也来了。我们几个站在门口等着她。她一边往里走,一边和我们握手。
“怎么样,桑代克先生?”她大声说,“你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们吗?”
“现在有个建议。”桑代克说,“我想,如果米勒探长拿着这把圆筒锁的钥匙,到道克海德区的汉奥弗尔街去一趟,或许会找到一扇能开启的房门。”
“活见鬼!”米勒惊呼起来,“请原谅我说话粗鲁,夫人!可是我觉得,我已经把那件衣服仔细检查过了。我忽略了什么吗?桑代克先生,那里面难道藏了一封信不成?”
“米勒先生,你忽略了衣服上的灰尘。仅此而已。” 桑代克说。
“灰尘!”探长呆呆地看着我的同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咯咯一笑,“好吧!”他說,“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变魔术的,只不过是个警探。”他拿起那把钥匙,问道,“你想一起去看看吗,先生?”
“他当然得一起去!”查特尔夫人说,“杰维斯医生也要一起去! 既然我们已经找到了那个恶棍的下落,就绝不能给他机会逃走!”
桑代克微微一笑,说:“查特尔夫人,如果你希望我们一起去,当然可以。不过,请不要对我们这趟寻查抱过高希望。我们的判断或许完全错误。说实在的,我也很想去看看事情的结果如何。不过,即使我们真的找到了此人,我也看不出有什么证据来指控他。你顶多可以证明,他当时到过舞会现场,而后又匆匆离开了。”
查特尔夫人轻蔑地瞪了我的同行一眼,一言不发,撩起裙子下摆,怒气冲冲地出了房间。看来头脑简单的女人除了彼此不能容忍之外,还不能容忍有理性的男人。
宽敞的轿车带着我们,风驰电掣般穿过布莱克佛利尔斯大桥。之后,进入了巴罗夫区。不久,我们便沿着图利街,朝伯蒙德西驶去。
一到道克海德,探长、桑代克和我就下车开始步行,留下戴着面罩的查特尔夫人坐在车里,在后面慢慢跟着我们。走到圣塞弗斯面粉厂对面,桑代克停住脚步,看看围墙里面,并示意我观察那几座高高的厂房后墙以及码头上载着面粉和大米的驳船上落满的白粉。接着,在我们过马路时,他又把几家调料厂屋顶的木制天窗指给我看。天窗上面覆盖着一层灰色的粉末。
“看来,”他带着几分说教的口气说,“商业的确可以为法律服务。至少我们希望如此。”他的话音未落,米勒已闪进路边公寓楼半地下室的底层。
等我和桑代克进去时,探长已查了一遍回来了。
“这一层的门打不开。”他说,“咱们上去吧!”
上面那层是一楼,也可以说是二楼。这里没什么好看的。米勒探长在楼梯口扫了一眼几扇打开的门,又快步沿着楼梯往上走。接下来那层楼也是同样毫无所获。探长满怀希望地巡查了一遍,但那几扇门上都是那种最普通的插销和锁眼。
“你们想找谁呀?”一名灰头土脸的男子从一套单元里出来,问我们。
“马格斯。”米勒随口编了个名字,反应之快令我十分佩服。
“沒听说过这么个人。”那位工人又说,“也许他住在楼上吧。”
于是,我们又上了另一层。但那千篇一律的门锁一次又一次地使我们的希望破灭。我开始有些着急。当我们查完第五层,仍然一无所获时,我心里更加沉不住气了。我生怕,桑代克这个预言破灭会给他的声誉带来不利影响。
“你的判断不会有错吧,先生?”米勒停下来,边擦汗,边问桑代克。
“完全有可能出错。”桑代克的表情始终十分镇静,“要知道,我说过这次行动只是碰碰运气罢了。”
探长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他和我一样,早就知道桑代克的这种“碰运气”向来命中率极高。
“要是我们找不到那个家伙,可真把查特尔夫人坑了。”米勒一边沿着最后那段楼梯往上爬,一边说,“她对我们这次行动抱着很大的希望呢。”他在楼梯口停下来,朝楼道四下巡视一番,突然激动地转过身来,一只手握住桑代克的胳膊,另一只手指着楼道尽头角落的一扇房门。
“圆筒锁!”他压低嗓门,兴奋地说。
米勒探长踮起脚尖,沿着走廊往前走。我和桑代克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见他手里拿着钥匙,在那扇门口站了一会儿,一双发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黄铜圆锁。接着,我们看着他将那把钥匙轻而易举地捅进了锁眼,一直插到了底部。探长得意地笑,又轻轻把钥匙抽出来,转身回到我和桑代克站立的地方。
“先生,你还真把他的老窝找到了。”他悄声说,“不过,我估计这家伙不在家。他肯定还没回来呢。”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桑代克问他。
米勒探长指了指那扇门。“门口什么都没有破坏,”他说,“连漆都好好的。他又没有钥匙,这种圆筒锁是撬不开的,只有硬把门弄坏才能进去。显然,他还没有进去呢。”
桑代克走到门前,将门上投送信件的槽口轻轻推进去,从缝隙中向屋子里看了看。
“没有堆积的信件。”他说,“亲爱的米勒先生,只要给我一截铁丝之类的东西,我五分钟之内就能把这门打开。”
米勒摇摇头,笑着说:“先生,幸亏你不是小偷。否则的话,我们可对付不了。咱们是否该把查特尔夫人叫上来?”
我来到阳台,俯身去看等在下面的轿车。查特尔夫人正仰着脸,聚精会神地盯着这栋楼房。她周围聚集了一群人,一会儿看她,一会儿又随着她的目光往上看。
我依照事先约定好的暗号,用手绢擦了擦脸。查特尔夫人看到后,立刻从车里跳了出来,以惊人的速度冲上楼。她满脸涨红,气喘吁吁,两只眼睛却炯炯有神,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夫人,我们找到他家了!”米勒说,“我们这就进去。但愿你不会有什么过激的举动。”看来,查特尔夫人气势汹汹的样子使探长有些不安。
“我当然不会。”查特尔夫人说,“在美国,妇女是用不着亲自动手去报仇的。如果你们是美国男人的话,就该替我狠狠整治整治那个恶棍!”
“我们不是美国人,夫人。”米勒探长冷冷地说,“我们是规规矩矩的英国绅士,又都是干法律这一行的。这两位是法律顾问,我是执法人员。”
说完这番警告的话,米勒又一次将钥匙捅进锁眼,转了一下,把门推开。随后,我们几个跟在他后面,进了客厅。
“我刚才已经说了,先生。”米勒边说,边轻轻把门关上,“他还没回来呢。”
显然,他说得不错。眼下屋子里确实没人。这倒让我们可以毫无顾虑地在房间里巡查。
眼前的情景很是凄惨。当我们走进那几个肮脏破旧的房间时,我心里不由得对那位穷困潦倒的男人产生了恻隐之心,以至于几乎淡忘了他所犯下的罪恶行径。房间里到处显示出赤裸裸的贫困。客厅里惨不忍睹。光秃秃的地板,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窗户上既没有百叶窗,也没有窗帘;桌子上有一块干酪的表皮,被啃得像纸一样薄,可见主人饥饿到了何等程度;敞开的橱柜、空空的面包盒、只剩下一些碎末的茶叶罐、只有几粒面包屑的果酱瓶。这所有的一切,都明白无误地写着“贫穷”两个字。房子里的全部食物连一只老鼠都喂不饱。
卧室的情形也差不多。一张破旧的带脚轮的床,上面铺着草垫子,没有床单,只有一块粗糙的毯子。墙角摆着一只木箱,算是梳妆台,另一只木箱上放着一个纸巾盒。以上就是全部家具了。然而,挂在钉子上的那套西服虽然有点破旧,却剪裁得体,甚至相当时尚。另一套衣服放在地板上,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盖着一张报纸。木箱上放着一个银质的香烟盒。这让人觉得,它与周围环境很不协调。
“这家伙都快要饿死了!”我说,“为什么不把这香烟盒拿去卖了呢?”
“他肯定不会那么做。”米勒说,“那是他干活的行头。”
查特尔太太这位有钱的妇人显然被眼前的凄惨现象惊呆了。这时,她突然转过身来,对米勒探长说:“不会是这个人!你们一定搞错了!这个可怜的家伙绝不可能跑到维罗岱尔别墅去的!”
桑代克把那张报纸掀起来。下面是一套西服,还有衬衫和领带,都叠得好好的。桑代克把那件衬衣打开,指着前胸那片褶皱给我们看。突然,他把衬衣拿到眼前,从一颗仿钻的纽扣上抽出来一根头发——一根女人的头发。
“这是相当重要的证据。”他用手指捏着那根头发说。
查特尔夫人这时显然也改变了态度,刚才怜悯和愧疚的表情一扫而光,眼中又一次闪动着愤怒的目光。
“但愿他还会回来!”她咬牙切齿地说,“监狱对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人来说,显然不会差到哪儿去。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受到法律的制裁。”
“是啊。”米勒探长也随声附和,“波特兰监狱比这里真差不到哪儿去。你们听!”
听到一把钥匙插进了门锁,我们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这时,一名男子走进屋,随手把门关好,然后拖着疲惫的脚步,无精打采地从卧室门口经过,并没有看到我们。接着,我们听到他进了厨房,接了一杯水,又回到客厅。
“跟我來!”米勒探长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我们几个紧随其后。等他推开门后,我们越过他的肩膀,向里瞧。
男子此时正坐在桌旁。桌上放着一块面包,下面垫着他刚刚买来的报纸,旁边还有一杯水。当卧室门打开时,他站了起来,呆呆地愣在那里,眼睛盯着米勒,一副异常惊恐的表情。
我觉得有人碰了一下我的胳膊。原来是查特尔夫人。她把我推到一边,进了客厅,在门口却猛地停住了。而这时,那名男子脸上的表情突然大变,使我不由得把目光移向了查特尔夫人。我看到她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脸上是一副极度震惊的表情。
这戏剧般的沉默被米勒探长一本正经的声音打破了。
“我是警察。”他说,“你被捕了,罪名是——”
米勒的话刚说到一半,却被查特尔夫人歇斯底里般的大笑声打断了。米勒吃惊地看着她。
“等一等,等一等!”查特尔夫人用颤抖的声音叫着,“我想,这是一个可笑的错误。这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这位先生是罗兰德上尉。他是我的朋友。”
“我很抱歉。”米勒说,“不过,我想,你还是应该起诉他。”
“随便你怎么想吧!”查特尔夫人说,“可我告诉你,他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侦探长挠了挠鼻子,死死盯着这个已经到手的嫌疑人。“夫人,你的意思是说。”他冷冰冰地问查特尔夫人,“你打算放弃起诉了?”
“起诉?”查特尔夫人激动地说,“我明明知道我的朋友是无辜的,怎么会起诉他呢?我当然要放弃了!”
探长看看桑代克。从我这位同行的脸上,他看不出丝毫的表情。
“好吧!”米勒探长沮丧地看了看手表,说,“那我们就算是白忙活了。再见了,夫人。”
查特尔夫人说:“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也很抱歉。”探长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将那把钥匙往桌子上一丢,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间。
随着外面的门“砰”的一声关上,那个男人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接着,他突然抱头痛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干那种事呢?”查特尔夫人轻声责备。男子坐起身,伸手指了指这一贫如洗的房间和空空荡荡的橱柜。
“我是一时忍受不了诱惑。”他说,“我身无分文,而那些该死的钻石就在我眼前晃动,触手可及。我想我当时是疯了。”
“可你为什么没有把那些钻石拿走呢?”她又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疯狂的瞬间过去之后,我——我看见你躺在那里——啊,我的上帝呀!你为什么不把我交给警察呢?”他垂下头,又开始抽泣起来。
查特尔夫人向他俯下身去,迷人的灰眼睛里含着泪水。“请告诉我,”她说,“你为什么没有拿那些钻石?如果想拿,不是轻而易举吗?”
“它们对我又有什么用呢?”男人激动地说,“生活中的一切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可我并没有死。你瞧!”查特尔夫人含泪微笑着说,“我不是像别人一样好好的嘛。请把你的地址给我!今后我可以给你写信,给你出出主意。”
男子直起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名片盒,从里面取出几张名片,像玩扑克牌似地将它们在桌子上铺开。我注意到桑代克的目光闪动了一下。
“我叫奥古斯特斯·贝利。”男子说着,从中选了一张名片,用一截铅笔头在上面草草写上他的地址,又重新垂下了头。
“谢谢你!”查特尔夫人站在桌旁,似乎有些恋恋不舍。“我们该走了。再见,贝利先生。我明天会给你写信的。你对一个老朋友的忠告可别不当回事啊!”
我打开房门,让查特尔夫人出去,又回头看了一眼。贝利仍坐在那里,抱着头,低声哭泣。那张桌子的一角放着一摞金币。
“先生!”查特尔夫人在桑代克把她送上汽车时说,“我想,你一定认为我是一个感情脆弱的傻瓜吧?”
桑代克那张严肃的脸上流露出了鲜有的温情。他轻声说:“我认为,上帝一定会保佑那些慈悲为怀的人。”(全文完)
(选自《巴比伦国王的金玺》群众出版社)
(插图:木犀 责任编辑:古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