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另一个
2019-09-10程广峰
“艺术根本不重要”——其实,我付出的代价比这句话大多了。
我画一堆桃子,我想象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有时候也想过,想把自己弄成为一堆桃子的“另一个”,想象自己是一堆桃子中最后落下的那个黑黢黢的石头,把自己弄得很不一样,很有个性的样子,很独立的样子。但是“抹布就是抹布,旧衣服就是旧衣服”,我提醒自己,不要把旧衣服当抹布使,那是要付出代价的。作品中,一堆桃子从高处落下来,我也许就是其中之一,我也落下来,和桃子滚成一堆,至于最终我是桃子,还是石头,我不计较了,桥归桥路归路,该是什么就是什么,算球。如果刻意把自己弄成另一个,就太小气了,太不体面了。我的理想状态就是我想做到相对的真,我不跟别人比,我也不是另一个。
曾经我研究过结婚这回事,我想用结婚这个事做一个作品,就是我提前找好一个人,和她去婚姻登记处,在那花一天时间,不停地结婚和离婚……我想看看不按理出牌,结果会得到什么。我想用实际行动去塑造一个东西,就像我正在做的刚才提到的动画片《处境不当》一样。我花了很多精力和时间做它,不停地解决技术问题,把音效融入到动画中。让桃子们都按照自己的路线从高处落下来,每个桃子落它自己的,别管别的桃子是什么玩意,也不管桃子和松果的事,我得先让它们落下来,再看看这些声音和图像会汇聚成个什么样的状态。那可能是我喜欢的,或者讨厌的,但一定有一些是我意料之外的。
其实10年前,我就做了很多把声音、图像、装置结合起来的作品,就是今天所谓的新媒体、跨媒体艺术吧。因为我喜欢音乐,也作曲、玩乐器,所以一直琢磨怎么把声音和图像的关系弄得有意思。我用很多繁复的视觉效果去承载声音,是因为视觉是我做作品的前提,视觉效果能让我所述说的最普通不过的声音因为视觉的缘故被重视。视觉是声音的扩音器或者是话筒。像《寂静是一种声音》(2011年)这件作品,我在泰国野坟场录取了一夜的环境音并同时以一镜到底的方式记录了眼前的图像。在这件作品里,影像只是为了增加想象空间,而以卡带作为载体的声音以不能循环的方式仅播放一次才是真正的目的。我希望观众会以珍惜的态度来倾听这普通却诡异的声音,感受那种难以言传的“寂静”,体会这声音里时间和空间的重量。《叮咚,嘀嗒》(2008年)是另一个系列作品,它同样是跟时间有关系的。我先是画了两幅画,在一个滴水的龙头下放了两个水桶,一个口朝上、一个底朝上,口朝上的“嘀嗒”、底朝上的“叮咚”。我想让这两张画和拟声的名字,勾起大家想象水滴落在水桶不同部位造成的声音差异。后来在法国,我把这两幅画的内容,又以装置加行为的方式现场做了一遍。所以什么材料在我这根本就不重要,我很多时候就是在花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让大家能重视百分之一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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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同龄人相比,我出道算比较早,也参加了不少国际、国内的各种艺术展览,行为、声音装置、影像装置那些所谓的“高级”材料,我都玩过。但是现在回头看,过去那些年,只是干了很多不太重要的事而已。可能因为很多东西我玩得早,也厌倦得早,当你熟悉一些展览规则与创作规律之后,突然觉得很虚无。我们作品要说的问题到底是什么?说的问题到底重不重要?到底真不真诚?现在想起来,很多人做作品就是吃饱了撑的,很无聊。
我在很多展览上看到艺术家们做的那些东西往那一搁,观众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他们就先把自己给绕晕了。你说你一个艺术家,莫名其妙一顿高烧,先把自己给烧糊了,是什么意思呢?有这必要吗?这就是我所面对的当代艺术展览逻辑,所以很多时候我退出了。以前好像喝二两就醉的艺术,现在需要半斤才微醺,所以我酒是陪不了了,所以我改喝茶了。你们现在看见我去弄动画片,我都不觉得是视觉艺术,一半算是声音,一半算是讲故事吧。这故事毫无意义,就两条线索:一条“处境不当”线索,简单点讲就是不般配;还有一条是“障碍”,简单点讲就是闹别扭。这两个东西你说怎么讲?讲不了啊,太大了。那我花这么多时间和经历去做这个干什么?因此我尽量把画面画得漂亮点,把每一张画重新排列组合成动画片好看一点。因为我知道“漂亮”能解决一切问题,这就是这个时代的逻辑。我尝试着用“漂亮”的外衣包裹自己,以前的创作是我用繁复的视觉形象去包裹自然发生的一切,现在我用漂亮的视觉形象去包裹无意义。这也和我艺术观的转变有关,以前我认为作品即一切的自然发生,现在我认为作品就是无意义,甚至是一切自然发生的障碍。
最近我也在很多作品中尝试与文字发生关系,但都非常口语化。我试着用自己来翻译自己,原汁原味,不装逼,把生活中想到的、感到的、体验到的,从口语转向书面,就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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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所做的事,其实是在讲故事。我的故事一般只有一半,这和我的工作方式有关。我从来就认为我们看见的图像、听到的声音、道听途说的故事、日常表达的语言都只有一半是相对真实的,还有一半需要靠想象。那么和上面提到的有关声音的处理方式一样,我能否做到既在绘画方法上,又不在绘画的逻辑上。让人把复杂的图像想简单,或者让人把简单的图像想复杂,让图像赤身裸体地站在一个绝对不允许光屁股的场合里。那么不合逻辑的发生,是不是可以误导观众虚构一种逻辑?在艺术圈里挂羊头卖狗肉不算本事,我挂羊头不卖狗肉,我卖砧板那才有点意思。然后大家对着砧板一顿解释的时候,我再告诉大家,我每天干的就是用菜刀砍砧板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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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無论我在哪里、在做什么,无论这种地理意义上、时间意义上的如何迁移变化,再或者无论气候环境怎么转换,都改变不了我想要做到的那个“相对的真”。像我2011年做鸭绿江大桥的作品《寓言——桥》,这些作品,通过语言、材料、形式的转换,在本质上其实是我一以贯之的观念和思想在不断地推翻自己、否认自己、重塑自己。也就是说,我还是那个我,程广峰还是那个程广峰,只不过在不同的作品上呈现了我不同的面目,就像在任何故乡以外的地方,经常有人跟我说起的那样,“听口音不像本地人”。确实,我有我与生俱来无法改变的东西,比如口音,但是在本质上,我不想把自己弄得很不一样。我想把自己埋在人群中,我不停地在做作品,想告诉大家,我不是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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