髡残《卧游图》中的禅境思考
2019-09-10陈浩然
摘 要:髡残的“卧游”思想受到龙人俨、觉浪道盛和程正揆的影响。他于1663年为好友灵公禅师作《卧游图》,整幅长卷从右到左按照时间顺序描绘了从青年躲避兵乱到中年牛首参禅的历程,最后还刻画了对于修禅的思索。由于身处不同的地域,所以时间上的流淌必然导致空间上的不一致。髡残选取了自己人生中较为重要的空间片段,融入图中,既可以指导灵公如何参禅,也可以让自己在缅怀过去中静修未来。
关键词:髡残;《卧游图》;禅境
髡残于1663年为灵公禅师作《卧游图》。“卧游”较早出现在《文子》中,曰:“故通于大和者,暗若醇醉而甘卧以游其中,若未始出其宗,是谓大通,此假不用能成其用也。”[1]通过“醇醇”“甘”可知“卧游”的主体是快乐的、怡神的,那么“游”之所在必然也是胜地。而后,《宋书》中记载宗炳“以疾还江陵,叹曰:‘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游,惟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谓人曰:‘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2]。如果说《文子》中的记载和绘画无关,那么《宋书》中关于宗炳的记载则与绘画有极大的关系。“余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愧不能凝气怡身,伤跕石门之流。于是画象布色,构兹云岭。”[3]宗炳出于年龄和身体的考虑,认为自己已经不能游历天下名山,所以只能将曾经游历的山川进行绘制,而后将所绘画卷悬挂室内,进入一种“卧游”的状态。宗炳卧游的山水追求一种形似,以极端的形似营造一种真实的山水境地。髡残的卧游是个人心境的融入,是情景交融的结果。所展示的不仅仅是山林之趣,还蕴含着家国情怀和禅味佛理。
一 、“卧游”思想由来
“卧游”思想通过宗炳进入绘画领域。髡残也在题跋中多次提到宗炳的“卧游”,“少文卧游益潦倒,四壁琴操知音稀”。他的“卧游”思想贯穿整个艺术生涯,从龙人俨遣其游学到拒绝觉浪法嗣而游黄山,最后是程正揆的言传身教都对髡残的“卧游”思想有重要影响。
髡残卧游思想的发展与其个人经历密不可分。在其为数不多的师长友人中,龙人俨、觉浪道盛和程正揆对其卧游思想起到了直接或间接的影响。首先是龙人俨。钱澄之在《髡殘石谿小传》中提到“师生平未有师承,世出世间所以成就之者,龙先生一人而已”[4]40,足以见得龙人俨对髡残的影响巨大。“稍长,自知前身是僧,出就外傅,窃喜读佛书。里有龙半庵,儒而禅者,特奇爱师。”[4]40而《礼记·内则》记载:“十年,出就外傅,居宿于外,学书计。”[5]由此可以推断,髡残约在十岁入龙山三家庵跟随龙人俨进行学习。龙人俨家中书画收藏丰富。袁中道曾在万历三十九年与龙人俨伯父龙襄、父亲龙膺一同游历武陵,在龙襄家中鉴赏书画:“君超处看书画卷。有刘松年《香山九老图》……后又吴匏庵、邵二泉二长歌,吴诗较胜。宋绢画《德星图》……赵松雪临曹霸马,后有南唐王玉林一歌……松雪书韩昌黎《李源盘谷歌》……题《雪景三香图》……赵、张二书合作一卷……戴嵩《斗牛图》……徽宗《白鹭》”[6]。龙膺死后将自己的武陵园林传给龙人俨,可见龙人俨在龙家颇受宠爱。根据龙人俨对髡残的喜爱,与其一同鉴赏家中收藏也是极有可能的。龙人俨除了亲自指导髡残,还时常遣其四处游历,“教令看话头,有省;益令游江南参学”[4]40。龙人俨的教导对髡残的禅学和绘画思想有较大影响。
其次是觉浪道盛。三位为髡残写传的友人都提到了觉浪道盛:钱澄之《髡残石谿小传》有“戊戌往谒浪杖人于皋亭,一见皈依,易名大杲”[4]40、程正揆《石溪小传》有“报恩觉浪、灵岩继起两长老,尤契合有年,升堂入室,每多机缘,多不令行世。或付拂子源流,俱不受”[7]9、周亮工《石溪小传》有“受衣钵于浪杖人。杖人深器之,以为其慧解处,莫能及也”[7]7。三人都提到了觉浪道盛对髡残的照顾和引导。觉浪道盛极为器重髡残,不仅把校刻《大藏经》的任务交给他,“师因报恩大藏板朽,命松影麟公募修,嘱石溪杲公校刻”[8]320,更是将他指定为法嗣传人,但髡残可能因为“五灯严统之诤”而拒绝继承此位,并且抽身前往黄山游历。黄山之行归来后,髡残在绘画作品中融入了自身对黄山的体悟与游历过程中的禅悟,使作品质量愈加成熟,数量亦是攀增。
最后一位是程正揆。程正揆于1658年至1667年居住在南京的时期也正是髡残创作最活跃、情绪最高涨的时期[9]3。程氏“尝欲作《卧游图》五百卷”[10],并且大多数都作于赋闲云游期间。此时多数时间又客居金陵。程正揆与髡残同是湖湘人,两人相交极佳,常谈禅论画,合作过《双溪怡照图》,又在数幅作品上互题诗文。髡残入城看病时常居住在程氏家中,程氏专门设容膝斋供其挂塔。程氏也经常入山与髡残谈画论禅,髡残在多幅图中刻画一儒一僧的坐论就是对程氏与自身的描绘。程氏不仅是髡残最为重要的赞助人,也是髡残绘画与禅法上的老师与朋友。程氏客居金陵期间,多次将家中收藏的前人作品展示给髡残学习,其持续不断地制作《江山卧游图》也对髡残的“游”理论产生影响。程氏在《江山卧游图》第七卷中自题“居长安者有三苦,无山水可玩,无书画可购,无收藏家可借,予因欲作《江山卧游图》百卷布施行世,以救马上诸君之苦”,可以得出他作《江山卧游图》的初衷是为了开解做官之人无法游山玩水的苦闷。而髡残为灵公所作《卧游图》则是为了开解灵公的禅悟之心,两者皆有开解的意味。
龙人俨、觉浪道盛和程正揆三人对髡残的影响是巨大的。龙人俨引髡残入禅和学画、觉浪道盛引髡残入金陵、程正揆对髡残作画的指导逐渐构成了髡残“卧游”绘画思想。他的卧游思想不仅与其个人经历有关,还与其绘画历程有关,更是其绘画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 、图卷内容分析
《卧游图》木石繁简相宜,墨色浓淡相适,描绘了一幅隐士居于山中的淡雅之景。但《卧游图》长223cm,事实上算作一幅手卷。面对一幅手卷,“画家常常需要一段一段地来画手卷,而观赏者也需要从右到左一段一段地‘阅读’手卷,每次只能展开大约一个手臂的长度”[11]。
在从右往左的观赏路径中,优先映入眼帘的是右上角几棵疏落萎靡的树木,两间低矮无人的茅屋坐落在较为狭长的河滩内。远景较为朦胧,背景用一种淡墨来表示,与一水之隔的浓墨山石草木进行对比,显得右上角的茅屋与树木仿佛被一层云烟遮蔽。“卧游”之初便是如此,让人迫不及待想要继续畅游。近景可以看到,两叶小舟载着三人在河中前驰,小舟则是一副随时会翻覆的状态。舟上三人有两人面朝后方,只一人向前驶舟。“每常言甲申间避兵桃源深处,历数山川奇辟、树木古怪,与夫异兽珍禽、魈声鬼影,不可名状。足迹未经者,寝处流离。或在溪枕石漱水,或在峦巘猿赴蛇委;或以血代饮,或以溺暖足;或藉草豕栏,或避雨虎穴,受诸苦恼凡三月。”[7]6结合髡残因为兵乱而逃亡的个人经历,这描绘的可能是一幅避兵桃源的场景。两人紧张地往后看,可能是在观察有无赶来的敌人,但更愿意相信这一眼是对故国家园的不舍;一人较为舒缓地往前看,可能是在寻找心中的桃源。我们也是在这种紧张和舒缓的张力中进入下一片视域。
随着手卷的展开,河道被下侧河滩上突兀立起的山石所遮蔽,山中有一条起点被树木掩盖、终点止于山亭的山路。山路沿着峭壁而建,夹在两座山峰之间。由于手卷宽度所限,山峰之顶并未绘出,给人遐想的空间。两侧山峰有高耸之意,而眼前山石却十分平坦,仿佛是山上的观光平台,这里所绘的山势、树势与路势应该是髡残游历黄山后结合家乡的德山、异乡金陵的山势,领悟出的以牛首山为主的独特之景。此处值得注意的是坐落在两峰之间的山亭。山亭大门正对观者,后门却看不真切,隐约是通向桃源的密门。“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12]髡残所描绘的狭窄山路尽头有一小亭与陶渊明所书写的桃花源路口,有异曲同工之妙。
再往左看,便是山峰侧边的居所。四间茅屋与一座粮仓被木篱、草树与山石合围,俨然一幅桃源之景。入口应在山亭背面,但是髡残故意利用山势遮蔽中间路径,这也符合《桃花源记》中寻路不可得的意蕴。一左一右两座茅屋,均有一人倚窗而立。从髡残的其它绘画中可以看出,右侧茅屋中的正是髡残本人,而左侧茅屋中的便是灵公,中间茅屋空无一人,三间茅屋分立三件素屏,“素屏的表面虽然只是一方纯净白纸,但却象征了学者的高贵精神;它朴实无华,但正是因其朴素才得以夜映月光,晓似浮云”[13]“文人用品装饰设计中的刻意节制将他们节俭的道德原则引入了表域”[14]。毫无疑问,髡残也是在用素屏来表示自己对于新朝的反抗和对于故国的追思,这份追思让他保持了自身的高洁。右侧茅屋之人往左观望,左侧茅屋之人往右观望,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两人目光的汇聚处正是观者的方位。髡残企图通过这种方式让观者与画中角色进行直接的联系,既可以将观者拉进画中,也可以将画中胜景移入观者眼帘。近景是人烟居所,远景则是飞云瀑布,瀑布同样没有起点与尽头,给人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感。
画面的最后一部分与之前的一部分用一座木橋来连接,此类木桥多次出现在髡残的其他作品中,可以看出髡残对木桥的喜爱。此处,河流再次出现,可是无法确定这条河是最右侧的河流绕过高山而来,还是之前的瀑布顺流而来。河滩上,近景的树木矮小却枝叶浓郁,远景的茅屋较为工整,全然不似右侧的颓势。画面中了无人烟,树木长势喜人,寥寥几笔勾画出的地面向左无限延伸。
三、图卷禅境分析
吉州青原惟信禅师曾言:“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众,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有人缁素得出,许汝亲见老僧。”[15]1135《中国古代绘画名品》中认为髡残“乞灵于自然风景,提炼古人笔墨,而表现个人内在的精神”[16]。在这幅画中,髡残从最右侧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迷惘阶段,到中间部分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参禅阶段,到最后“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了悟阶段。用一幅《卧游图》写尽了自己过去的迷途和未来的空明,可见髡残的绘画技巧与禅学思悟已经十分成熟。他曾在1661年所作的《山水册页》第十页中自提:“残僧本不知画,偶因坐禅后悟此六法。”可见其绘画技巧与禅学思悟本就分之不得。这幅《卧游图》从最左侧人与景紧张又舒缓的气氛,转入一种对桃源的寻找,而后是寻找心中的桃源——牛首山中参禅的舒缓之势,到最后人去楼空、树木勃发的空境,构成一个较为完整的禅境。
在最右侧的迷惘阶段,髡残以颓势具显的杂木危屋与进退不合的三人两舟刻画出自身的不知所措。在这一阶段,他不止经历了“引刀自剃其头,血流被面,长跪父床前谢不孝罪”[4]40的决绝出家,也经历了桃源山中饱受折磨的三个月。精神上的痛苦和肉体上的折磨,使他虽已出家却无心参禅,所以只得描绘出“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第一境,在这里他借用前行的小舟来引导观者进入第二阶段。
在中间的参禅阶段,髡残用山亭所隐喻的“桃源”入口以及被山势遮挡的“桃源”小路来说明自身所处的乃是人间胜景。“时过长干修藏社。社主松影去楚,有石谿代领其事。”[4]39此前髡残已经可以领导诸僧修《大藏经》,可见其在金陵佛教中有很高的地位。但是这些虚名一直打扰他修禅,在厌烦了大报恩寺的繁华后,他迁至牛首山幽居。移居牛首山后,他没有选择入住祖堂,而是独居山中的茅屋,以此静修。《卧游图》中间部分的构图十分有趣,几座有人居住的茅屋,幽隐在山石树木瀑布之中,而且两侧茅屋中的两人分别面朝不同的方向,两人的视觉焦点恰是观者的眼神。左侧茅屋中的灵公往右侧看,右侧代表桃源来路以及髡残在俗世中的经历,表示灵公对于尘世依旧留有念想。右侧茅屋中的髡残往左侧看,左侧代表的是其自身对于未来的思考,并且可以看出这份思考全然是禅趣。在这个“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参禅阶段,髡残利用这个小技巧,不仅告诫了好友灵公切莫执着尘世,也引导了观者随着他的视线进入作品的第三阶段。
最后一个阶段是最左侧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了悟阶段,此阶段的布景几乎与最右侧对称。右侧水势为右下至左上而左侧水势为右上至左下的对称形,河滩之上都是草木与茅屋。相同之景,却有不同之意。右侧一派颓废之景具是描绘故国已倾的不舍,左侧一派空灵之景却是参禅之后“我有明珠一颗, 久被尘劳关锁, 今朝尘尽光生, 照破山河万朵”[15]1233的了悟。画意从右侧的紧张到中间的舒缓,再到最后的了悟;人物从右侧的三人到中间的两人,再到最后的空无一人。正如他在同年所作的《仿王蒙山水图》中自题一般:“咫尺桃花源,心已暌人世。从此老白云,微喘可休憩。”
髡残在应好友灵公禅师所作的《卧游图》中,选取了自己人生中较为重要的几个时空节点,融入了不同的感情,将之描绘在一幅图卷中。他用自己高超的技法与坐禅的明悟,使整幅图在时间的流动中具有不同的禅理佛趣,既有告诫灵公的作用,又能使自己在卧游山水中观照过去与未来,使这幅画“似乎有延长时空的效果”[17]。“艺术的世界却是超乎厉害之外的”[18],髡残用一幅2米多长的《卧游图》告诉灵公、告诉自己、告诉所有后世观者,“诸佛妙理,非关文字”[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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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陈浩然,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