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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南园

2019-09-10相明洁

档案与建设 2019年8期
关键词:南园沈复苏州

相明洁

提起“南园”,苏州人就想到南园宾馆。作为曾经的苏州市国宾馆,南园宾馆接待了无数来苏州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外国首脑、社会名流……其实,南园的范围要比南园宾馆大多了,这片土地上曾经的名人雅客、风流逸事沉淀在历史里,待人发掘。让我们收回投向诗和远方的目光,专注于南园的前世今生。

清代的沈复(1763—1832)在《浮生六记》的“闲情记趣”中提到:“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这二处是苏州人赏油菜花的绝佳去处,“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陌度阡,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美景引得沈复和朋友们计划着出游。可惜城南冷落,“苦无酒家小饮”。初春气温尚寒,若携带食盒而往,菜冷酒凉,影响食欲,沈复和朋友们颇为无奈。他的妻子芸娘心思慧巧,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朋友们走后,芸娘告诉疑惑的夫君,说她见街头卖馄饨的担子锅灶齐备,可以利用,早就存了心思。只要先行烹调端整,到时借了馄饨担子下锅热热即可,就是温酒煮茶熬粥,也可用砂罐悬于行灶之上,一举数得。此法沈复“鼓掌称善”,次日,游伴们也是“众皆叹服”,而且看花游人“莫不羡为奇想”。因为有茶酒助兴,一行人在柳荫下赏花行乐一整天,至红日西颓始归。

由这则笔记,沈复、芸娘成为士人艳羡的神仙佳侣。沈复这样的文人历史上多了去了,可芸娘这样知情解意、能将普通日子过成诗的女子却是凤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也由这则笔记,我们知道南园的油菜花盛名由来已久。

到民国时期,南园仍旧是市民郊游的首选地。费孝通在他18岁时写的《南园》一文里,就认定南园是苏州最有趣的地方,特别是春天菜花开的时候。南园在他笔下是一个“城里的乡下”,好就好在一年四季白相不完,天天有景致。

“南园”之称由来已久,一是指古城东南角的一片农田。据说元末张士诚占据苏州时,开垦南园、北园二块荒地,种植粮食作物。待到朱元璋围困苏州城时,张士诚便是凭了这二处田地的产出,抵抗了很长时间。二是指这片农田附近的深宅大院。《吴郡图经续记》载:“南园之兴,自广陵王元璙帅中吴,好治林圃。”南园占地极广,甲第连云。五代十国时吴越的钱元璙去国后,此园不毁,南园成为士人郊游之地。明代著名诗人高启有诗云:“请看当年广陵王,双旌六纛多辉光……园中欢游恐迟暮,美人能歌客能赋。车马春风日日来,杨花吹满城南路……”南园当年可是人们趋之若鹜的网红景点!北宋诗人王禹偁任长洲县令时曾诗云:“天子优贤似有唐,鉴湖恩赐贺知章,他年我若功成后,乞取南园作醉乡”。能被他当做梦想中的归隐地,可见南园名气之盛。文人雅士们向往的南园,美丽了千年,风流了千年。

南园最著名的宅地,可能就数文庙了。北宋名臣范仲淹任苏州知州时,曾购南园一角拟建住宅,风水先生说此地“必踵生公卿”,范仲淹听后大喜,说:“吾家有其贵,孰若天下之士咸教育此,贵将无已?”即捐建文庙,并上奏皇帝请建府学,从此“天下有学吴郡始”。景佑二年建成后,有人以为府学太大,范公曰:“吾恐异时患其隘耳”。果不其然,到元佑年间,范仲淹之子范纯礼就奏请朝廷拓建府学,比初创时扩大了两倍。其后历经各朝的修建,府学规模越来越大。应了风水先生的预言,苏州学子人才辈出,而状元也成了“苏州特产”。

斗转星移,岁月变迁,当年的富贵繁华已随风消散。苏州民间依旧以为南园是个大概念,费孝通就写道:“从十全街南面起(地图上向下看),一直到城墙,这一块大大的区域,就叫做南园。”包括了如今的文庙、沧浪亭、工人文化宫、苏州中学、南园宾馆等一大片地区。

到了近代,南园机缘巧合地与民国第一号人物蒋介石发生了联系。1927年,为了迎娶宋美龄,蒋介石登报申明与原妻妾离婚。作为蒋纬国养母的二夫人姚冶诚如何处置颇费思量,蒋介石安排她带着蒋纬国先回其老家苏州,暂居亲信吴忠信宅中。之后买下南园地块上十全街南侧一块农田,造了一座三层三开间的青砖洋房,1929年落成,取名“丽夕阁”,门牌为蔡贞坊七号,供她们母子居住。今天,还能在南园宾馆里见到这栋楼。进主楼先要登四级台阶,底层大门凹进,三面环廊。一楼居中是大客厅,东厢是蒋纬国书房兼宾客接待室,西厢是西餐厅和食品室,二楼东西厢是姚氏和蒋纬国的卧室,三楼为储藏室。楼房所用砖瓦、内装地板和护墙板都精工细作,造价不菲,可见蒋介石对这座宅邸的重视。之前,蒋纬国已在苏州东吴大学附属中学初中部读书。搬进丽夕阁后,他每日走读于丽夕阁与学校之间。而姚氏在左邻右舍的印象中,是个皮肤白皙、体态丰腴、待人和气的福太太。这二位并没有依仗着蒋家的权势在苏州横行霸道,倒是十分低调,只有门口站岗的苏州警察局警员透露出这里的不平常。

蒋纬国在附中读书期间,学名“建镐”,这是蒋介石为纪念祖产丰镐房盐栈给起的(蒋经国名为“建丰”),可能也有不事声张的意思吧,但坊间还是传开了蒋介石儿子到东吴读书的消息。蒋纬国没有纨绔子弟的骄奢之气,只是比较调皮,学业中等,爱好体育,爱交朋友。中学毕业,怀着报效国家的热情,他去考了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却因为扁桃腺手术而作罢,只能继续求学,多方权衡后选择了到苏州东吴大学理学院就读物理系,后又进文学院修政治。1936年,经蒋介石安排,还未毕业的蒋纬国进入德国山地兵团学习军事,从此离开了苏州。从11岁迁居苏州到弱冠之年出国的十年中,蒋纬国从小小少年变成为英姿勃发的青年。在苏州、在南园的生活成為他一生魂牵梦萦的记忆。他在与苏州故友旧朋的来往书信中写道:“一别半世纪于兹,一峡之隔如海天之遥……时兴企念”;他到老都保持着“乡音”,能用苏州话唱《上海滩》;他念念不忘要回苏州看看,时常对家人念叨丽夕阁的布局,导致他去世后夫人邱爱伦来到苏州参访时对丽夕阁当年的细节都了然于心。

因着与权贵们若即若离的关系,南园不会太冷落,同时又能保持清净,就像那些自甘寂寞的隐居名士一般。

民国时期的苏州,进可荣登南京权力中心、退可悠游山林,是政坛耆宿隐居的绝佳之地。蒋介石将蒋纬国安排在苏州,想必也有类似的考虑。丽夕阁附近、今天南园宾馆西北隅的“灌木楼”(又名“观木楼”),就是同盟会元老何亚农引退后的居所。

何亚农,山西人,原名何澄,与孙中山同时代,1905年即在日本加入了同盟会。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他协助陈其美光复上海,成为沪军高级将领之一。后来陈其美遇刺身亡,沪军被解散,何亚农心灰意冷,决意回妻子老家苏州居住。妻子王季山也是名门之后,是振华女学创办人王谢长达的三女。他在岳父家附近买地建房,因循主楼之名“灌木楼”而自称“灌木楼主”。楼前灌木葳蕤,赏心悦目,旁有东斋、西斋,二女儿何泽慧及其夫婿钱三强曾居住过。

何亞农出身于山西望族,自幼浸染士大夫习气,酷爱字画金石。定居苏州后,更是将这份爱好发挥到极致,收藏盛名远传。何亚农后来更将百步之遥的网师园买下,在园中结社雅集,做了个真正的名士。他喜与当时的文人墨客交往,跟吴湖帆、叶恭绰、彭恭甫等往来酬酢,赏鉴书画,晒晒收藏。其中,他与张大千、张善孖昆仲的交往最令人称道。何亚农买下网师园时,顺带接收了这两位大名鼎鼎的房客,三人品评书画,颇为投契,全无房东房客之分。张善孖别号“虎痴”,在园中放养老虎,名唤“虎儿”。何亚农作为房东,尊重张氏兄弟,甚至“虎儿”病逝,还允许张家兄弟立碑纪念。我们如今还能立在网师园这块“虎儿碑”前,遥想当年他们的洒脱不羁。

在苏州居住了20余年后,何亚农去北平。张大千当时租住颐和园,两人还曾相见甚欢。不料何亚农未久即因病客死北京,令人唏嘘。1950年,何家子女将网师园献给国家。一代名士的故事似乎到此结束了。

1956年,南园饭店整修灌木楼时,从浴间壁板后面发现一阁楼,内里装满书画、青铜器、瓷器、古墨、名砚等珍贵文物。何亚农珍藏的这批文物,轰动了苏州,苏州文管会主任谢孝思带人前来接收,同时苏州市政府通知何亚农的子女何泽慧、何泽瑛。何家子女当即表示全部捐献给国家。1959年苏州博物馆建馆后,何家的这批文物和古籍图书被划归苏州博物馆整理保管,其中包含了明沈周花鸟册,祝允明行草唐诗七绝卷,陈洪绶、严湛、李畹生为何天章作行乐图卷,宋拓麓山寺碑帖,元赵孟頫临兰亭册等文物。苏博最早的国宝级文物来源之一就是何家的捐赠。苏州博物馆因着这批文物,藏品的数量和品级都上了一个台阶。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藏品中的一批宝墨。清朝文人继承了前代收藏文房用具的传统,墨与书香文韵相联结,令它成为风雅之首选。亲自参与设计,聘请名家制作成套宝墨,成为当时的风尚。经鉴定,何亚农的这批藏墨之珍贵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

1980年代,何亚农的幺女何泽瑛提到父亲好像埋了一批珍藏在灌木楼前土坡中,因年代久远,不是十分确定。南京博物院派人前来试挖,果真出土了一袋珍贵的石章,内有上等田黄、鸡血石等名章。何家儿女再次捐献,之后又将国家奖励的奖金全数捐出。他们的高风亮节,许是存续了南园这块宝地上范仲淹捐宅建学的遗风。

从灌木楼发现的这两批文物看,何亚农收藏的眼光和实力绝非等闲。1933年元月吴湖帆的日记记载了张大千与日记主人关于书画鉴定的议论,内中还品评了诸多熟人的鉴别眼光。谈到何亚农时,评为“灵敏,乏真力”。灵敏,说明他们对何亚农眼力的认可;乏真力,似乎是在议论他藏品芜杂且兴趣不持久。灌木楼出土的珍宝,印证了何亚农的收藏特点,也续写了何亚农的人生故事。而南园,因为有着这样的藏家名士延续了千年风雅。

从1952年成立的苏州市人民委员会外宾招待所开始,南园宾馆就带有国宾馆的性质。经历了数次修整、改扩建,宾馆保留了丽夕阁、灌木楼建筑,扩建了吴中谊宫、翠竹轩等。馆中花木扶疏,池沼秀丽,成为向国内外嘉宾展示苏州文化的窗口。

在这里,接待了周恩来、朱德、邓小平、陈云、朱镕基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也接待了尼泊尔国王比兰德拉和王后、英国保守党领袖撒切尔夫人、新西兰总理马尔登、美国前总统卡特和夫人等外国元首。在这里,1992年重九的九老雅集传为佳话,九位年过八旬的书画界、篆刻界等艺术家谢孝思、祝嘉、韩秋岩、费新我、吴进贤、钱太初、张寒月、钱仲联、瓦翁集会于此,留下笔墨佳作,祝愿国泰民安。在这里,《浮生六记》中的美食记录被挖掘和恢复,“芸娘宴”与其他宴席一起组成“吴中风味第一席”,饮食与文化融合创新,舌尖上的苏州文化教人回味无穷。在这里,藤尾昭先生由寒山拾得的传说催生了寒山寺除夕听钟声参拜名寺的旅游项目,这一项目成为了中日文化交流的历史传承象征。在这里,苏州领导干部的开阔眼光和开放思维,令李光耀、李显龙在对中国区域城市的考察中越来越倾向于苏州,最终促成了中新合作苏州工业园区的落户……

如今的南园,已不复田园风光,纵横交错的道路、鳞次栉比的房屋,展现的是一派繁忙的城市景象。随着城市的开发建设,苏州人口中的“南园”范围渐渐缩小,仅指向了南园宾馆。南园的风不知道这些,只顾着拂过花丛柳丝,拂过粉墙黛瓦。南园的风也曾飘起芸娘的发丝、沈复的青衫,卷起府学里生员笔下的宣纸,摩挲何亚农鉴赏的古墨名章……它始终吹不散的是千年传奇,也是苏州人骨子里对中华文化的那份坚守和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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