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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家谈迁的运河记忆

2019-09-10马国云

档案与建设 2019年8期
关键词:龙大淮安运河

马国云

谈迁(1594—1658),浙江海宁人,明末清初史学家,著有编年体史书《国榷》。清顺治十年(1653)闰六月,谈迁和同乡朱之锡一起北上京城,他此行的目的是走访前朝遗老、皇室、官宦等,搜集前朝档案,充实修订私家史书《国榷》。谈迁此行从浙江嘉兴登舟,沿京杭运河一路北上,经苏州、扬州、宿迁、临清、德州等地,到达京师,在京师逗留两年多后于顺治十三年(1656)沿同样路线归程。他详细记录了两年多来的经历、感受,并裒辑为《北游录》,其中《纪程》《后纪程》卷以时间为序,逐日记录了整个运河行程的见闻。就运河江苏段来说,因地理位置、人文风貌独特,《北游录》记载尤详,这为后世了解明末清初的江苏运河留下了珍贵的史料。

一、运河钞关及漕运

大运河贯通南北,既是士民北上、南下的重要通道,更是封建政权的运输命脉所在。关于运河的作用,谈迁借开凿邗江说:“隋大业初,发淮南民十万开之,自山阳至扬子江,吴隋虽轻用民力,今漕河赖之。西门豹曰,‘今父老子弟患苦我,百岁后期令子孙思我。’谅哉。”[1]他认为,开凿运河虽耗费了大量的民力,但对后世功莫大焉。看到行驶于运河上的船只,谈迁以诗描写道:“风帆林接织行舟”①,“万楫千樯刻未停”。可见清初运河依然一片繁忙的景象。

清灭明后,其对运河的管理基本沿袭了明朝的方法,为了向来往的商船征收税费,运河沿线设置了钞关,其中江苏境内有淮安、扬州、浒墅关三处。[2]据载:“南京至北京沿河船只,除装载官物外,其一切装载人口货物,或往或来,每船一载按其料数若干、程途远近,照现定例纳旧钞。如有隐匿及恃权豪势,要不纳钞者,船没入官,仍将犯人治罪。”谈迁行至苏州时记载:“二十里浒墅,户部榷舟于此,昔余轻艓通刺关使者而返之,今苛细不堪矣。”由此可知,清顺治年间船只过关手续繁琐严苛,颇令人不满。在登记货物时,“钞关前,听贾人登货受榷,有茶若干筐,列岸三日夜,榷使未检阅,毋敢室也,客露寝以待”,商船小心翼翼、诚惶诚恐,苦苦等待三日夜。行至淮安时又记:“榷税佐兵饷,其法严,加于浒墅、维扬……商舟由闸,例征钞若干,梁头若干。”此时,清政府为了征取更多的兵饷,在运河钞关采取了比原先更为严厉的征税措施。

运河绵延千里,河闸亦是必不可少的水利设施。如常州新闸,高邮界首闸,淮安板闸、清江闸,山东境内则有天井闸、会源闸、柳林闸、十里闸等。谈迁行至丹阳时,记述了新修之闸:“丹阳令安阳吴之谟,出朱太史之门,被劾方解组,来谒太史言治状,其修石闸,费千六百金,诚坚整……则保障如茧丝也。”可见水闸在运河的重要作用。

官府行船有着特权,行至宝应时,“总漕之舟至自江宁,笳吹波沸,津陆交鹜,桐城王编修先泊,不避繂,絷其二人”。朋友王大礽在先泊的情况下没有避让官府漕船,随即被抓走两人。后来“王编修求解于总漕沈文奎”,此事才得解决。这件事给谈迁一行人深刻的教训,后行至淮安时,“适江宁炮船至,势张甚,我移其繂”,谈迁主动给官府船只让行。回程时,谈迁再次遇到官船,《后纪程》载:“戊申,未刻放闸,我舟待渡,俄飞骑止之,云满洲官舟来也。”无奈之下,只能让满洲官船先行。官船的特权处处皆是。河闸启闭有严格的规定,“闸河舟阻,且候启闭”。在扬州时,“舟移钞关前,以榷使赴饮不启钥也”,钞关官员因为酒宴应酬,谈迁等人只能耐心等待。但官船可以不受启闭闸限制,“江南贡舫至,启闸得行”。面对这样的特权阶层,谈迁借善福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善福者,满洲人,年十七入燕,语貌同于中土,善国书,给事总漕。今晋理事官,巨舰列帜,同妇舍骑而舟,明铛锦被,彼岂自知有今日哉!”按《清史稿》载:“理事官,正五品”[3],负责宗室事。出行何等排场,何等威武,百姓何等反感。

二、运河沿线的神灵崇拜

运河行船,风鼓桅樯时:“樯成矻矻指层云,青雀如驰共鄂君。晓度鸡声穿落月,斜分雁影迥横汾。扶摇九万□斯下,欻忽三千路已分。银汉仙槎争几许,支矶石畔揽秋雯。”(《咏樯》)欻忽之间,路已“三千”,可谓迅捷。但沿途常有逆流,如《泝流》:“悬絙北挽水南流。时一停津怨石尤。”漫长的路途,顺流逆流直接影响行舟速度。河面浪涌,则更凶险,黄泥坝“堤益峭,河流如壑”,“潮方至,挽舟而争,邪许如沸”,河面似沸水般翻滚,危险可想而知。行船途中常受大风影响,谈迁多次记载因风遇阻,“癸未,阻风不发”,“丙寅,行二十里,阻风野泊”,“壬午,舟阻风,屡泊”,“戊子三里阻风,晚风仍阻”等。

民间信仰源于民众的心理诉求和情感渴望,表达人们求福避祸的心理,如健康长寿、家人团聚等。正因行船凶险难料,人们渴望能有神灵保护行船的安全。谈迁行至丹徒时,“癸巳,舟人树樯……殿供水陆神像若干幅。”运河岸边供奉着掌司水路、陆路的神像。尤其典型者为船员对金龙大王的崇拜,“金龙大王庙最着灵,无舟不祷。”金龙大王即南宋谢绪,据淮安金龙大王庙庙碑记载,谢绪是晋谢安十一世孙,好读书,隐居钱塘金龙山,宋亡,耻食元禄,赴水死,天启年间加封“护国济运金龙四大王”。除了庙碑所记金龙大王灵异之外,当时亦传一事,更增加了时人的虔诚之心:

总督河道兵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广宁杨方兴以宋口、徐州北河决,溃及诸县,役数万人治之。十一月,自清江浦南及淮安杨家庙,解冻趋役,寅作酉息,稍不力,岸兵即矢贯其耳,簿尉等被箠扶杖而立。清江浦至清口,三浚三淤,或言金龙神之灵,不之信,入庙不揖。神附榜人,言其谩,以妖妄再杖死,最后葦裹其人,沉于河,三日不死,溯流而上。

杨方兴这才信服河神金龙四大王的神威,并且立刻下令修葺神庙,祀拜金龙大王。而且杨还上书朝廷,请求敕封河神,《清史稿》记载:“世祖朝,宿迁祀河神宋谢绪”[4]。当日,船员在朱之锡太史的带领下虔诚地祭拜金龙大王,才继续前行。谈迁作《清口金龙神庙》诗:“金龙山下恨龙潜,水府沉沉殆百年。罗杀狂奔伍员马,吕梁终效祖生鞭。神鸦晚噪飞帆外,瑞鸭群焚宝楮前。布褐微诚未敢达,宋家德祐代相怜。”表达内心的虔诚之意。

谈迁还记有神龙崇拜。龙作为掌管行云布雨的神祇,自古以来在百姓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人们供奉它,祈求龙王降雨攘旱、风调雨顺。如常州城内“各坊供龙神禳旱”,此时江南大旱,“良苗芃芃,惟雨是渴”,当谈迁离开常州奔赴丹阳时,果“夜微雨”。

在历史文化进程中,众多的神灵崇拜体现了民众的实用主义的心理,崇拜对象因不同行业、不同地域呈现出各异的差别。行至淮安时,谈迁专程祭拜陈瑄祠。

“(陈瑄)疏清江浦,引水由管家湖入鸭陈口达淮,以免江淮之患,就管家河筑堤十里,以便引舟。浚仪真、瓜洲二坝潮港之湮,凿吕梁、徐州二洪巨石,以平水势,筑沛县昭阳湖、济宁南旺湖长堤,开泰州白塔河通大江,筑高邮湖堤,堤内凿渠,亘四十里,通舟南北。自淮至临清,相水势高下,立四十七闸,于淮滨作常盈仓五十区,于德州、临清、通州皆筑仓。”

由上可知陈瑄于运河水利事业功莫大焉,谈迁赞其“经画漕运,利赖百世”,并作诗:“江淮漕运力,其事赖恭襄。绿京书元使,黄头歌擢郎。何人敢折柳,无岁不思棠。郑伯渠今在,区区未足方。”表达对其功业的推崇。

三、战火阴影下的运河民生

1644年,清王朝定鼎天下,但是神州大地并没有步入由乱而治的时代,全国各地的抗清运动风起云涌,而又以江南、闽越之地为甚。1654年正月,张名振、张煌言进入长江口,在镇江金山上岸,缴获清军大炮、火药和钱粮。1659年,张煌言、郑成功再次沿江而上,直捣瓜洲。清王朝直至“三藩之乱”平定后才可称为治世,定鼎的百年间战乱就没停过。谈迁旅途过程中,虽未直接描写兵乱,但亦感受到清王朝对抗清势力的警惕和压制。他于1656年回程,此时距张煌言等首次攻入长江沿线已过数年,清廷明显加强了要地的警戒,“登南城大观楼,江山雄畅,顿豁积目,下楼左出南门,沙上架木俟警,以张革发炮”。“渡江,江中多伏桩,防寇警,于是渡者赂桨舡导之……东岸列炮车营房。”炮房、戍楼、江中暗桩等,体现了战略要地弥漫的紧张气氛。

在持续数十年时间里,战火之中的百姓生活可想而知。谈迁所见到处民生凋敝,人烟较承平时代不可同日而语:

三十里洛社镇,居人甚少,桥圯。十五里高桥,亦圯。

二十里望亭镇,旧市廛五里,南北各跨石桥,今圯。其北存,其南居人才百卅家。

发十二里尹山桥,旧居人数十家,今废。

吴吕蒙尝筑此,属丹阳,其地饶于奔牛,今瘠同。

原先富庶的江南到处坍圮倾颓,一片萧条。而淮河一带和江南并无二致:

淮北萧条,滨河为甚。

居民数十家,并茇舍或露宿。

十里杨庄闸,四无居人,极望始见村树。八里夏镇闸,虽剧地,不城,屡被寇。

兵燹毁坏了村庄、市镇,加之徭役、兵役,百姓生活苦不堪言。一路看到的景象让谈迁顿起怜悯之心,连作二诗:“淮安城西俱苫屋,偶一问之泪如沐。男耕女织粗自全,曾为陶瓦几孥僇。彭彭挝鼓经官舫,飞挽征夫互奔逐。近年织造又苏杭,黄袱盘龙奏进速。大兵南北出淮安,舟车驱逼家家哭。邮符一纸惊入门,牵衣泣送各销魂。”(《河上行》)承平年代,男耕女织尚能勉强度日,但是征兵、徭役的命令下来,丧失男丁的家庭又该如何?谈迁诗歌艺术性虽不及少陵《兵车行》中“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5],但思想表达上却有着同样的张力。至于那些被抓去的壮丁,谈迁以亲眼所见描绘了非人的遭遇:“鸠形鹄面充驿卒,乞儿挽舡救死骨。颓堤步步判洼隆,仰若登天俯若窟。雨雪修涂足未停,枞金伐鼓驟雷霆。津吏奔程常恐后,动殴木挺逞威灵。”(《驿卒行》)纤夫面庞瘦削,步履蹒跚,行走于泥泞不堪、坑洼不平的河边,稍不注意就会遭到官吏的鞭笞殴打。百姓不得已之下,“迫则流亡,不顾庐墓”。

四、结语

谈迁北游是为了修订史书《国榷》,而《北游录》只是其随手记述旅途见闻,出于史学家的“职业敏感”,他忠实记录了钞关、闸坝等运河设施,也记录了运河沿岸的风俗民情,对我们了解清初运河江苏段的历史面貌有一定的参考意义。[6]同时,谈迁接触了大量的底层民众,对他们的疾苦充满同情,体现出作为一个士子的浓浓的人文情怀。他对民众命运的关注、对社会民生的关心,都值得当下学习和弘扬。

参考文献

[1](清)谈迁著,汪北平点校:《北游录》,《清代史料笔记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

[2]朱偰编:《中国运河史料选辑》,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

[3][4](民国)赵尔巽主编:《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

[5]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

[6]姚忆雪:《论<北游录>的史学价值与文学价值》,《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

注释

①本文凡未注明出处者,皆引自谈迁《北游录》,中华书局1960年版,恕不一一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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