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飞蛾

白琳

我在罗马，有时候会被叫做飞蛾。

起这个外号给我的是一个中国女生，最初我不喜欢，后来也就坦然接受。因为确实有点像。后来和别的朋友讲起，娜塔莉说，是这样没有错。我有时会吓到她，不知不觉中，我讲话的语气，神情，音调，会显得过于认真。认真得让她感到紧张。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我们正从奎里纳尔宫往火车站走。在这之前我们各自吃掉了一个冰淇淋。我在罗马吃了很多的冰淇淋，之前的半年，每一次去买冰淇淋都只用手指，后来我在网上找了意大利冰淇淋名称大全，背会了五六十种。够我用了，但是我最喜欢的冰淇淋店有250种以上的口味，很多时候我还是用指的。

吃完冰淇淋之后我对娜塔莉说，我已经选好了导师，并且已经和他谈过了话。我选的是Dabell教授，他这个学期给我们上早期现代艺术课。上了两节课之后我知道就是他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他都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教授。但是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如此急切地想要“霸占”这位牛津来的学者。可是自打他带我们去看过潘菲利美术馆之后，我就知道我必须选他。

这个学期的开始，Ludo从日本回来，准备做她的毕业论文。那时候我才知道一年之后我要和她面临一样的问题———如果要毕业，就要写一本200页以上的书出来。在此之前，我没有想过最后的tesi（论文）会是一本书，那时候我想，我要选西西莉亚的现代艺术，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门课程，我可以写艺评当做毕业论文。现在我打算选Dabell了，因为用外语写作，我需要的不是一个意大利的教授，而是需要英国出身的教授。何况他还精通法语德语意大利语。

我这么和娜塔莉说的时候，娜塔莉被刚刚吃完的冰淇淋噎住。

Lin，你永远懂得如何压迫我。

就是这样，我因为时时刻刻认真生活，常常无形中压迫到别人。有时候我也会自省。

Lin，你要学会享受生活。

我是在享受啊。这样的学习机会对我来说多么珍贵。

可是你要享受生活。你要知道放松。

这就是我的生活。旅行的时候认真玩，念书的时候认真念。

但是我什么都做不好。这大概就是“飞蛾”的来历———总是向着最冒险的选择，结果总凑到一起，还总一起倒霉。

给我起名字的女孩子说她理解的飞蛾源自一档韩国综艺节目，里面有一个女孩子，是后来加入的新成员。想要做好一切，所以总是尽可能没尊严地搞笑。实际上我也看综艺。综艺是我在这里最好的疗愈。晚上看完书，如果直接睡觉，那么所有的事情都会在我的大脑里打架。看看综艺，和视频上的人一起嘻嘻哈哈一阵子，就完成了睡前准备。

那个综艺我偶尔也看，确实和很多网友一样，到现在，两年多了，我仍然不喜欢那个后来的加入者。我觉得太吵太做作，又总是热衷于抢镜头。属于非好感类别。只是当我被贴上同样的标签之后，我才第一次认真看了她的表演。

努力生活的样子为什么会寒酸，那是值得鼓掌尊敬的事啊。

常常，自己不喜欢的反而是真实内心的映射。我觉得有时候我也那样活着。给自己很大压力，也让别人很有压力。可是努力活着这件事，没什么丢脸的。

这年头如果说自己还喜欢看韩剧看韩国综艺，估计都会被diss品位和格调。可是我的很多外国朋友却总和我提到韩剧。偶像们在欧洲也是有市场的，但是他们对于中国的明星能够叫出来的也大多只有李小龙和成龙。我有一次问一个同学知不知道中国明星，他说Jacky Chen。我说你看过他的电影？他说他小时候好像和自己家人一起看过一两部，印象不深刻。然后问起知不知道亚洲明星，他说了几个日本的，还有韩国的防弹少年。甚至还有少女时代。当然他最爱的和大多数人一样，还是《权利的游戏》《生活大爆炸》以及我们都在看的《美第奇家族》。

“Lin，你去看Medici：Masters ofFlorence Season。”

大家都这么说。我们看电视剧有时候是为了学习。

可不是。我一遇到历史的宗教的难关，大家给我出的主意就是，你先去看个什么动画片电视剧之类的。这样是最快速的学习通道。管他准不准确呢，反正你首先要知道个大概。

这个不会怎么办？

去YouTube。

通常我们都是这样的对话。

课后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有人就发链接给我，打开一看，都是网课。不是我一个人在这样干。我身边好多小朋友，也都是这样学习的。尤其是经济系，难度高到课堂上总也听不懂，所以下了课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网上学习。

我真的很不喜欢看网课。

我每天都用综艺结束。和娜塔莉说的一样，结束一天的时候，虽然也想要看一个英文的电影电视，但是更乐意听俄语。那样才能感受到真正的放松。觉得整个身体上的肌肉都松弛下来。玛丽娜也是这样，她更喜欢电视剧，最近在看一部匈牙利电视剧，她虽然五国语言通用，但是最放松的还是听匈牙利语。有一天在地铁里她不厌其烦地给我简介了这部电视剧的剧情，描述的是四个女人的故事。关于工作，家庭，婚姻，性，自由。我听着听着觉得无比熟悉，和我们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这样的故事，到处都是。

都是人怎样活着，该怎样活着的故事。

人们都想看看别人是怎么活着的，想知道自己这样活着是不是真的可以。

我最近在看的是韩国的一档街头问答类型的节目，但是问答却不是最主要的，重要的“街头”。两位主持人走访街头，看市民的生活，顺便开展有奖问答，答对就送钱，没答对就送沙雕礼物。因为是街头访问，所以一切都随机意外。答题的人有八十几岁的老奶奶，有想上电视的老大爷，有准备考公务员的女生，快递员，高中生，小学生等，每个答题者都贡献了自己的故事，就像很多弹幕说的“他们过得好苦”，但是他们说出的话反而让人觉得他们才是活得明白的人。

第一期有个老奶奶，八十多岁，看淡生死。被问到有无兄弟姐妹，很淡然地说“没了，都死了。”按规则答对一题就可以得到100万韩元，可是来客人，她就直接叫拍摄团队离开。主持人说耽误几分钟，不答题可以抽个奖留纪念，她说100万韩元虽然能让自己交1个月的房屋税金，还能留下20万生活，但是自己不奢求，坚持原有的规则生活，并且感谢自己可以不麻烦别人的生活。生活不怎么好时，却坚持不占一点小便宜，谁能做到呢？最开始老人给主持人做手指按摩，看出他压力大，他承认自己想很多会有压力，老人一针见血：活在当下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有压力。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说不出这种话，活久了才会发现人生不过如此，可是年輕的时候谁都不甘心，给自己徒增烦恼。

28岁第二次考部队公务员的女孩子，不好意思再花父母的钱，抱着一定要考上的决心，一边兼职赚钱，一边学习，辛苦却要坚持。被问到把自己当作一本书，第一句话想写什么，被采访者都很悸动，甚至突然心酸想哭，但他们给出的话一点也不沮丧，“明天的太阳还会升起。”“是一个很早开始一天生活的人。”“生活真的很艰难，现在正努力地坚强地生活着。崔智秀，曾经生活在这里。”“从20岁到现在从来都没休息过，一直去打工，所以我想我努力地生活了。青春，加油”。考公务员小姐姐的话是：“我的四季将继续。其实现在很累，只有考试，没有看其他东西的从容，不是现在的话就结束了，而且年龄还算小，以后要生活的日子还更多，能享受的日子也更多，所以说我的四季将继续。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惟有认真生活。”

开刀削面店的阿姨，生意不好，摄影机拍着，不想别人看见自己寒酸的样子，说着开店早出晚归的作息时间，就笑着流出了眼泪，还问会播出吗？为了家庭，一辈子工作没休息，愿望是舒服地生活，这是辛劳一生的人最真实的愿望了。

世人皆苦，但是正因为在困苦中也努力向上爬的样子，才让人感动。节目中遇到的每个路人，身上都有一种相通的特质：努力生活。经常看韩综的人就知道“努力生活”这四个字出现的次数有多频繁，我们可以很平凡，但要努力正直地活着，我认为这是普通人对生命的最大敬畏。

我有时候想，我看那些综艺的目的，也在于看到我自己，看到和我一样认真生活的人。真的，现实中没有那么多奇遇的反转，也没有时时刻刻出现的巧合和幸运。大部分人只能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这“一切”可以被解释为欲望，也可以被解释为希望。如果连一点欲望和希望都没有，就不会有继续活下去的能量。

我和娜塔莉说我给教授写信的时候，还没有收到回复。那时候我很紧张。娜塔莉也很紧张。

Lin，现在你为什么就开始想tesi的事，难道不是明年才应该开始的烦恼吗？

我们不是还得去博物馆实习吗？我的语言也不过关，所以我根本没有时间。

你给了我很大的压力。

压力不是我给你的。压力就在那里，只不过大家都回避。即便回避，压力也还是在那里，它根本没有走掉。

我们默默走在通往Termini的路上，一时间大家都没有再谈话。过了一小会儿，娜塔莉说，确实，你知道吗，他们都说俄罗斯母亲是最严厉的母亲。中国也是一样。你看，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点。你，我，玛琳娜，伊凡，都是被俄罗斯母亲和中国母亲教育出来的，所以我们是最努力的学生。

Lin，你说得很对。其实我们都很想要Dabell成为我们的指导导师，因为他最优秀，也最严格，所以我和玛琳娜最后也可能都会选他。那时候，我是说那时候我们也许可以成为更密切的学习小组，我们会做同一个时期的内容。巴洛克或者别的什么。到时候我们还能一起学习。你知道吗？只有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受到了共同的气质。也许，俄罗斯和中国真的在某种程度上气质相投。

是吗？我对政治一点都不了解。可是我确实很喜欢你们。

我也不了解。我也非常喜欢你。

能遇到你们是我很大很大的幸运。

何尝不是我的呢。

我是第一个给Dabell写信的学生。我说教授，真的不好意思，我知道我大概是成绩最差的学生，历史背景知识不够，对宗教一无所知，再加上要用外文写作，更是一道难关，何况还是写一本书。所以我不得不提前准备。中国有句话叫笨鸟先飞，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帮我练习，做我的导师指导我。

回到家就收到了教授的回信。他说：亲爱的Lin，你当然不是最差的学生，而且永远都不会是。最差的是那些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但你不是这样的人。我很明白你的担心。我们周四下午见面的时候，可以很快解决掉一些问题。我知道你从前学习的和现在完全不同，但我更看中你学习的意愿和天分。

我搞定了。我发消息给娜塔莉。现在看你的了。

好。我也努力。Lin，这样活着的我，能被理解的我，也觉得很幸运。

所以飞蛾不会只有我一只吧。

我们都是呢。看谁飞得比较好看。

在亿万年前，没有人造火光，飞蛾完全靠天然光源日光、月光或星光指引飞行。由于太阳、月亮、星星距离地球都很远，它们发出或反射的光线照到地球上可以认为是平行直线。当飞蛾直线飞行时，它在任何位置的前进方向与光线的夹角都是一个固定值。可是，如果光源离得很近，比如火把或蜡烛，不能再将它们发出的光线看作平行光时，飞蛾按照固有的习惯飞行，飞出的路线就不是直线。而是一条不断折向灯光光源的等角螺线或称之为对数螺线，不断接近光源。

我只不过想要接近光源。这没什么值得反对。

做飞蛾有飞蛾的好处，它曾经竭尽全力去过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我们活着，难道不应该竭尽全力地活一次嗎？不然为什么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