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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蝴蝶

2019-09-10程想

都市 2019年9期
关键词:女儿母亲

程想

1

下午四点多,手续就办完了。

从那座三层的沿街办公楼出来时,才发现天色早已变得昏暗。太阳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光线像藕池里的淤水般浑浊,抬头只见雾麻麻的脏灰色。天地仿佛喑哑了,各式车辆悄无声息地一闪而过,飞速旋转的轮胎幻化为外黑内白的圆盘。不明方向的风刮来一股咸臭味,呛得鼻子有点酸有点疼。梅丽低头看了看紧紧交握的双手,十个指甲盖都摁白了。松开两手,分别用手心捂住耳朵,瞬时听到倒春寒里热气腾腾的喧闹。长长吐出一口气,两只眼忽然就流下了止不住的泪水。

她本想坐公交车回去的。宋晓春说,变天了,怕是有雨,还是送你回去吧,我今天没有别的事。到了高崖镇南端的道门口,他没有下车,说,我就不进去了,你早点做饭吃吧,晚上关好门。梅丽掏出钥匙打开铁门,咯吱推开,连头也没回,右手反手摔上门,整个人倚在门后,缓缓滑下跌坐在水泥地上。证都领了,不必搞什么虚头巴脑的告别,说再见不合理,他不再回来了,这个家里只剩下她自己了。宋晓春说过,实在没有勇气在这座房子里继续生活下去。她以为他是想把这房子出租甚或卖掉,去弥河县城里另买一套房,重新开始生活。却没想到他干脆地把往日的晴朗和阴霾连同她,一起甩在了这套小型的四合院里。除了接受,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年轻时就从来没做过,已过不惑之年,她更不会再搞这套幼稚的挣扎。

天完全变黑了,风从上下左右及头顶、脚底一齐吹来。屁股底下的寒意,发酵成浑身的苍凉,正如薄暮的天空,深邃辽阔得无边无际。

一切都是从女儿走了之后才发生改变的。

女儿恰巧出生在他们第一个结婚纪念日那天,梅丽曾经觉得这非常有纪念意义。但她没有想到是这么纪念的,女儿在,婚姻有声有色,女儿走了,婚姻也如昨日浮云般随风飘散于无形。

她一直以为,因为他们夫妻恩爱,所以女儿特别聪明懂事。

那年梅丽二十七岁,与初恋分手整整七年,父母逼婚,第一次相亲就遇到宋晓春。据宋晓春后来说,他此前从没谈过恋爱,但是自从上班后,不是在相亲就是在相亲的路上。相了近三十个,到了即将厌倦之时,一听梅丽比自己还大三岁,他连见都不想见。介绍人是宋晓春所在镇办企业的车间主任,顶头上司,说什么“女大三,抱金砖”,他实在抹不开面子才答应去相看。下了下午四点的白班,他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懒得换,穿着一身钴蓝色镶暗红袖口和领口的工作服就去了约定的餐馆。在看见她的一刹那,他后悔了。借口上厕所,抹上洗洁精仔细洗了脸、脖子、双手,然后脱下工作服上衣,把里面套的白绿条纹长袖T恤扎进了裤腰,小伙子立即充满了精气神。她以为是谁走错了桌,盯着瞅了几眼,捂着嘴扑哧笑了。她忽然有点心疼他,或许,他家怕是很穷,连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但就算是肥大到没腰没胯的工作服套在身上,他的人却一点也不塌,双眼里闪耀着阳光样的烁烁光华。吃完饭,媒人先回了,他俩去了附近的小公园。两人坐在一条长椅上就没再挪窝,瞅着西瓜叶般的上弦月,一直聊到十点半。不远处,镇办工厂里的熄灯电铃传来,他说该走了,站起身,却好一阵子没有迈腿。她也站在那里不动,回视着他的双眼,害羞里带着生动和快乐。忽然,他伸出左手拉住她的右手,右手一弯揽她入怀里,紧紧抱了一会儿,迅速在她后脖上亲了一下,说,明天我约你。

她不是随便的人,他也不是轻浮的人,但是,在他们相识后的第五天,他们就发生了关系。虽然她在紧张中半推半就,他也因为初尝人事而表现欠佳,但一切却仿佛都是水到渠成。他们不像才相识了五天,倒像是早已认识了五年、半个世纪甚至更久。她想起高中时在哪本书上看过的一句诗:“你是太阳系那一端的恒星/穿越几万光年而来/就是为了与太阳系这一端的我/相逢……”。

宋晓春家是真的穷,根本拿不出两万甚或一万元的订婚彩礼,梅丽却选择在他们相识的第一个中秋节,和他去领了红本本。宋晓春所在的镇办工厂越开越大,去县城开了厂,年底,他也调去了县城的厂子。一开春,厂里要在县城动工盖房,职工只需要交上三萬元,就可以报名排队分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楼房。他俩上哪里借这钱?自己没钱,亲戚也大都是穷亲戚,富一点的亲戚一听这事儿就觉得不靠谱,怕借给他们钱后十年八年也还不上。两个月前,她的一个同学也是单位买房,找她借钱:你上班这么多年,还谈了对象,应该手里攒下钱了,借我点应应急。她从宿舍的箱子底下找出一个零存整取的存折,每月五十元,存了十个月,好歹积下这五百元。同学撇了撇嘴,我这是买房啊,五百算什么呀,不愿借就算了。这是她的全部家底,同学却没把这五百元看到眼里,认定她是不想出借,从此见了她爱搭不理,这是后话。

他家就在高屋镇镇区南侧的宋家庄,有三间祖传了一百多年的青石蓝砖老房子。他终于凑起五千块钱,模仿着同事们装修楼房的样子,把老房子里里外外装饰一新。那时,她在镇政府当打字员,两个人仔细地攒着工资,每隔一个月或两个月,就置办一件大件回家。电视机,摩托车,洗衣机,微波炉,沙发……他们如春燕衔泥一样不停不歇,小家逐渐有了样子。等一切准备就绪,按风俗办婚礼时,已距结婚登记两年零两个月零三天。

梅丽就是在那套有着百余年历史的老房子里怀孕并生了女儿。再后来他从工厂辞职,自己开了一个纸箱厂。弥河县的蔬菜大棚在整个江北都有名,反季节大棚蔬菜丰富了冬季的菜篮子。当地人还发明了一个词:套菜,就是把十来种蔬菜,西红柿,圣女果,黄瓜,香菜,山芹,山药,藕,蟹味菇,紫甘兰,茴香茎,高山娃娃菜……总之都是相对来说价格比较硬的菜,各自包装好,排列组合搭配,然后集中盛在纸箱里,成为一箱菜。当然,买这套菜的,一般不是自己吃,自己吃直接去集市、农贸市场或者超市,想吃啥买啥,不用整这些撑门面的花架子。套菜大都作为礼品送出去或者单位走访用,也有的是单位作为年节福利发给员工。这些菜好不好,当然好,但还有一个特点,就像年节买茶、买点心、买礼盒一样,老百姓的话,包装多贵啊。套菜外面的包装,是一只结实又漂亮的长方形纸箱,牛皮纸底色的和绿底色的居多,印着箱里的内容,也就是各色新鲜诱人的模特蔬菜。随着套菜在江北的畅销,弥河县境内的乡镇上开起了一家又一家纸箱厂。

宋晓春的纸箱厂就是这数以百计的纸箱厂中的一个,开在高屋镇,不算很大,雇着十来个人。干了三四年,家里攒下了三十来万。他买了一辆八成新的帕萨特轿车,雇吊车扒了家里的旧房子,盖起了二层小楼。楼房正屋四间,东屋、西屋、南屋、车房、过道一应俱全。又过两三年,手中的钱也宽绰了许多,宋晓春提议去县城买房子,梅丽没同意。一是离得远,去住也不方便;二是她喜欢脚踏实地住在这种小型四合院里的感觉,县城里的别墅,未必比这个更好;三是最重要的,这完完全全是两口子赚钱盖起来的,连根草渣都是小两口自己打捞的。以如设计图纸,还是她托人找来一份县城楼房的图纸后,亲自修改设计重新画的。这里是她和他的爱巢,她舍不得离开。

纸箱厂一直经营良好,宋晓春想让梅丽去厂里上班,她没同意,觉得那样会让厂里的员工压力太大。她对农业很感兴趣,女儿上幼儿园后,就去了镇上一家种苗公司打工。开始是外销苗子,她为人和气又热心,经常用手中的资源给客户帮忙,很快,她的业务量在公司里一枝独秀,老板陈国庆及时提拔她做了业务经理。女儿学习很好,小学、初中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顺利升入了高中。他们一家三口的日子,可谓一帆风顺。

他是婆家兄妹三人中的老大,她是娘家姐弟三人中的老大,早年时免不了各自帮衬父母供弟弟妹妹们上学。双方弟弟妹妹们也都争气,上大学的,上中专的,考公务员的,进事业单位的,都有了不错的工作。一直让他们操心的,算是弟弟妹妹们的婚姻与家庭。

这个妹夫打电话说,姐姐你快过来,她要自杀。梅丽吓坏了,宋晓春开上车,他们连夜跑了百余里赶到妹妹家。争执的起因是一袋名为猫耳朵的小零食,妹妹朝丈夫骂娘,妹夫拿拖鞋打了她的脸,然后妹妹受不了,拿着刀片要割腕。

这个弟弟说,哥哥你快来,她跑了,不回家了。宋晓春又开上车拉着梅丽,和弟弟去追媳妇。原来是弟弟喝酒喝多了,媳妇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弟媳又打电话说,哥,我拟了一份离婚协议,你帮我看看,你们家应该能同意吧?弟媳还给梅丽打电话,嫂子,我们实在过不下去了,今年春节我不去婆婆那边了,你们也不用再一遍遍叫我了。

还有那个怀着二胎的弟媳,闹着喊着不生了,跑去法院咨询怎么办离婚。

再后来,过年相聚时,茶几上有一袋猫耳朵。宋晓春加重口音强调,这里有一袋好吃的猫耳朵,抬头与梅丽相视一笑。再看妹妹妹夫,脸上毫无异色,他们早已不记得猫耳朵有过什么梗了。曾经有酒必喝、逢喝必醉的弟弟,早已轻易不喝酒了。那个弟媳说过几次离婚协议的事后,又抱怨婆婆说什么好聚好散,计较梅丽真的没打电话叫她过年。要引产离婚的弟媳二胎生了个大胖儿子,出了月子后,照样把一家培训机构办得风生水起,再也看不出要离婚的影子。

他们曾经最操心的弟弟妹妹们的婚姻生活,一切还在继续,他们没人真的自杀,离家出走的人很快就回了家,也没人最终签下离婚协议,更没人到法院打离婚官司。倒是一直为双方父母、弟弟妹妹们视为楷模的宋晓春和梅丽———一对被周围人羡慕不已的佳偶———谁也没和哪个弟弟妹妹打招呼,在女儿走了一年多后,说散伙就斩钉截铁地散伙了。

2

东邻家炒菜爆锅的声音和香气远过去一阵子了,然后丁丁当当刷锅洗碗的碰撞声也过去了。

梅丽扶着铁门站起来朝前走,打了一个趔趄,双腿因长时间的蜷曲压迫而麻木无力。她使劲跺跺脚,身子有点不稳,肚子时机恰当地咕噜了三四声。她原来天天把一句话挂在口头:天大地大没有吃饭大。好吧,今天的心情再怎么低落,也不能亏了自己的肚子。推开北屋门,摁开灯,客厅里一室冷淡的清辉。节能灯要运行好几分钟,光线才能渐渐亮起来。不过,她觉得现在这个光线刚刚好,能让自己在黑暗中紧闭了半天的双眼慢慢适应。洗了手,连衣服也没换,朝厨房走去。

更早时,她还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十指不沾阳春水,结婚后,却爱上了日日洗净素手煮羹烹肴的感觉。每次看着宋晓春吃得心满意足,她的心底都会喷淌出叮咚冒泡的清泉。再后来,做好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陪着那父女俩一起慢慢享用,她觉得这就是烟火人生里最丰盈最踏实的幸福。如今,围坐在茶几前或快或慢吃进她所做食物的他和女儿都不见了,她也无法再退回到依靠母亲吃饭的小女儿形状。老天爷不爱她,她曾经最爱的那父女俩都走远了,她亦不可能再窝到父母怀里撒娇,但是,还得自己爱自己。推开厨房滑动门,摁开灯,水池里碗盘勺筷东倒西歪地狼藉著。干涩的双眼一热,眨眼之际,泪水滂沱不已。她喜欢做饭,却极讨厌刷碗。所以经常会有一池脏碗耐心地等待他有空去刷———他有时饭后立即刷碗,有时急着出门,她就把碗盘放进水池里,先用水泡上,就算她一个人吃过饭,也习惯把碗筷泡进水池。她曾经为此而内疚,为自己不够勤快而羞愧。有一段时间,她跑了县城几家商场考察洗碗机,但厨房偏小,不太好安装,而且看过眼的售价六七千元,算是价值不菲,她有点肉疼。他说,其实没有必要,我保证每天给你把碗刷好就行。她以后就没再起过意安装洗碗机。女儿稍大些时,有时她也吩咐孩子饭后刷碗。常常是女儿忙着玩或者看电视,耳朵根子硬,吆喝了五六遍,女儿也没动手,终于还是他自觉地去刷了。她说,应该培养孩子从小做家务的习惯,你这样会把孩子宠惯坏的。他却说,女孩子将来会做出可口的饭菜就行,刷碗的活儿留给男人做,就像她和他一样。眼下,吃她做的饭的人都不在了,替她刷碗的人也不在了,这一池子盘碗,好像已经泡了好几天。

戴上她专用的黄色牛筋橡胶手套,慢慢刷着一池脏碗。以前,她也不是完全不刷碗,只是好几天才刷一次。他刷碗不仅不戴手套,也不用抹布和洗洁精,他刷的碗盘有时留着油污痕迹,有时还沾着一块橘黄的南瓜泥或者一片绿色的菠菜叶。每周她会刷两三次碗,每次都是这么慢慢细细地刷,把任何留在碗盘上的污渍都清除下来,把一只只晶晶闪亮的盘碗倒扣在网篮里,等待下一轮的使用和他马马虎虎的清洗。

冰箱软冷冻屉里放着半袋猪大肠,上面冷藏着三个西红柿。她曾经无法理解有人喜欢吃那种带着怪异臭味的食物,可他喜欢吃,女儿长大后也喜欢吃,父女俩都喜欢吃豆腐炖肥肠。后来她也能吃了,但一般愿意吃鲜椒炒肥肠或者红椒干煸肥肠,觉得如果没有辣味压着,还是有点难以入口。她发明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先把豆腐肥肠炖好,给父女盛出大半,剩下的小半,她自己再炒上些或鲜或干的辣椒回锅,常年冰箱里都冻着从超市买回的卤肥肠。好吃豆腐炖肥肠的人都不来了,今天给自己做一份干煸肥肠,再做一大碗西红柿鸡蛋汤。原来在娘家时,她习惯喝放了虾皮的西红柿汤,可是他对虾类过敏。哦,今天的西红柿鸡蛋汤可以放虾皮。她弯下腰在冰箱冰冻屉里翻找,记得同事曾经给过一袋淡干虾皮。从第一层翻到第三层,却不见虾皮踪影。她使劲想了想,那可能是去年中秋节的事了?后来觉得他又不吃,她拿回了娘家?

梅丽忽然特别想喝点酒。往日充盈外溢的欢声笑语不再,敲人心坎的幸福与温馨也不再,眼下的自己形只影单,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她遗世独立。虽然这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很可能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但实在并不值得纪念。以前每逢有特殊的日子,其实也就是结婚纪念日,登记纪念日,生日,或者其他突如其来的喜事,她和他都会相坐小酌几口。今天她也想喝酒,显然,不是纪念或庆祝什么,她想要借酒浇愁。

葡萄酒是自家酿的,大前年的和前年的还都留有几瓶。照例去年也是要酿的,可是他没有精力,她也没有心情。已经过去的最近两个春节,并没有消耗掉多少酒。她拿了前年的一瓶酒,这个放冰糖放得比大前年的多。对于香和甜,任何人都拒绝不了。纸箱厂经营得好,不等于麻烦少,做生意嘛,既然想吃肉,免不了不时要挨一些打。她常常和他说,如果觉得苦,那就吃点甜头,舌头欢气了,人的精气神很快就能缓过劲来。

甜丝丝的一杯又一杯下肚,大半瓶酒没了。她知道这酒后劲大,还是不要喝光一瓶。她的酒量并不大,万一真的喝醉了,连个照顾自己的人都没有。桌子上的杯盘懒得收拾,关了灯,坐在沙发上,任由外面的路灯零零散散泄漏进来。这光线正好,不刺眼,屋里又不黑。

宋晓春还是这里的一家之主时,他们共进晚餐后,有时也会熄了灯,各自坐在单人沙发上,中间隔着一张小茶几,玻璃茶壶里泡着枸杞子和菊花,半闭着眼睛漫聊。最初是因为一次忽然的停电,他们发现,在这种勉强能认清对方面容的黑暗中聊天,有种蜂蜜般的黏稠亲密感和香甜幸福感。两人这么熄灯清谈一会儿,一天工作里的劳累和人际交往里的虚妄全都没了,只有一种沉下心来的宁静和彼此知心陪伴的美好。他们年轻时,有一首歌唱道:“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当他们轻松地坐在黑影里聊着天,静下来时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她的脑海里,便总是回响想那首歌的旋律。她以为她和他,会一直这么走下去,直到一起慢慢变老。

屋里静得吓人,梅丽总觉得空气里少了点什么动静。外面的路灯熄了,屋里也一下子乌黑下来。她下意识抬起头朝门口西边的挂钟望去,才反应过来,挂在高处的北极星牌挂钟不知何时早已停了摆。挂钟挂得比上门框还高,以前都是宋晓春上弦的。

要去睡觉吗?镇上的路灯,晚上九点就熄了,一点也不顾及放学的孩子们。是的,这个点,还不到女儿的放学时间。女儿就在镇上读高中,早上六点到校,晚上十点放学。这个时间,她早已摁亮了屋里的灯,洗净切好水果,或者是苹果、香蕉、菠萝,或者是梨子、橘子、橙子,又或者是芒果、火龙果、樱桃,女儿爱吃甜,她每天都要给女儿精选三四样新鲜水果。牛奶,炒锅里加水烧至六成热,带着袋子放进去。电水壶里烧开水,先沏满暖瓶,然后再烧一壶,女儿回来洗手洗脸洗脚加着方便,太阳能经常要放上半天水才能热,太麻烦。女儿放学,一般都是她爸去接,回家时就过十点了。吃点东西,洗涮了,还要看会儿书,一磨叽,上床时怎么也得十一点之后。当爸的可能早躺床上打呼噜了,这当妈的,还要等女儿媳了灯,才能放心睡下。

这是三月初,院子里那一大蓬迎春花开得影影绰绰。迎春花太含羞,小小的花瓣夹在青绿的枝条里,总有种冷冷清清的感觉,不及再过几天的艳黄色连翘开得热闹,但爷俩偏偏喜欢迎春。院里的迎春花,养了有七八年了吧?每天冬天,都要在外面裹上一层棚膜,出了正月再除了去。天气刚刚有点暖和的意思,一般是在惊蛰前后,迎春花就忽然一夜绽放了。女儿总要剪上花朵稠点的五六枝,插在客厅的花瓶里,满屋子瞬间就弥漫开淡淡的甜香。今年迎春花的棚膜是谁除去的,还是让风刮掉的?恍惚间,梅丽觉得自己脑子有点糊涂。

才喝的那几杯红酒,渐渐有点返上后劲的意思,梅丽的眼皮有点发涩。她坐在沙发上没动,既没有起身开灯,也没有准备洗漱上床。外面起风了,风还不小。正是公路两侧大杨树“毛大嫂”繁荣的时候,风一吹,越过楼顶扑打到院内的门窗玻璃上,啪拉啪拉乱响。院子西南角圈养的雁鹅“嘎嘎”地惊叫了五六声,估计是有人从外面路过,邻居家的狗也汪汪着吠了三两声。除了自己,家里的活物就是这只雁鹅了。前年春天,宋晓春从朋友的暖房里弄了四只鹅苗,说鹅蛋美容排毒,养大了鹅下蛋,全给你们娘俩吃。最终只长起了一只鹅,却是只大公鹅,倒是看家护院的好手。宋晓春嫌吵,说影响睡觉,前年中秋时想宰了炖着吃,她不舍得。女儿也说,老爸晚上的呼噜打得快跟上放鞭炮了,馋鹅肉了去饭馆里吃,别打麻灰的主意。雁鹅的名字叫麻灰,是女儿起的,看着它这么个颜色,就这么叫了。

屋里仿佛更黑了,外面没有一点亮光,风越大了,还下起了细雨。院子中间有棵梧桐树,有一抱粗,一到夏天,庇佑着整个小院免受骄阳折磨。女儿走了后,老家有个通点神灵的亲戚来相看过,说这棵梧桐树正冲窗户,不吉,宜伐掉。她也和他商量过,要不就处理了吧。他用鼻子哼了道冷气,说马后炮,管屁用,她原来又不是没来过我们家,咋不早说?这事后来也就没再提起。这时节梧桐树还没有发芽,一些陈年旧枝让风折断了,打在房瓦上,撞在玻璃上,发出些许令人心惊肉跳的动静。梅丽叹了一口气,也许应该听那老亲戚的话。既然已知不吉,留着徒增堵心。

3

虽说在小鎮上住着自盖房,家里还是接上了集中供暖的暖气。天渐渐暖了,供热公司的热力也供得轻描淡写,晚上一过九点,暖气就停了。卧室在二楼,平顶,建房时没有做上保温层,暖气片凉了,室内温度仿佛也一下子降了下来。外面风狂雨凄,倒是有些应景。梅丽紧了紧被子,忽闪之间钻进的凉风让她打了个冷战。她一下子想起了李清照那首《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好像穿越千年时空,看到了宋朝那个才华横溢的女词人。词人当年写的是自己,如今何尝不适用于梅丽?她很想拥抱一下李清照,她笃定地感觉,女词人一定浑身发凉,像她一样嘴里呼出泛酸的酒气———那相连于一副用了四五十年老肠胃的口腔,呼出的酒气难免有些腐臭之味。

李清照的晚年,国破,家亡,夫死,书画文物丢失殆尽,独自一人漂泊异乡,其情其景极为凄凉。梅丽忍不住出声颂读了一遍这首词,抑扬顿挫间,是道不尽的愁苦与绝望。梅丽的眼角淌出两行清泪,她闭着眼,摸了摸自己的心窝,砰砰砰,这是一颗健康的心脏,依然循着应有的节奏有力地跳动。是的,女儿走了,丈夫离了,她的生活确实孤苦,可是却不至于无依,也不会沦落到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因此,她的哀与伤里不应该有女词人的那股绝望。

脑波跳跃,她忽然想到了李白的那首《行路难》。当时的诗人虽有“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但却“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人生之路难行,自古有之。“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一家三口,那曾经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语,自带无穷的甜蜜、芬芳、安稳和知足。好像只是眨眼之间,最亲最疼的女儿走了,最爱最恋的丈夫离了。孤家寡人,住在曾经盛满热闹和温馨的小四合院里,惟余一室空与静。耳朵忽然敏锐无比,她能听到急风在院里乱窜而扑跌到墙上的哐当声,枯枝残絮坠落地面撞出刀枪剑戟般的铿锵声。唐代那个伟大诗人是乐观的,行路再难,他却相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只是不知道这一份乐观,能不能适用在自己身上。

梅丽在床上翻一个身,又翻一个身,再翻一个身。她数不清自己到底翻了多少身,睡意迟迟不肯前来。她干脆睁开眼,平躺在床上。外面公路上不时有夜行的大卡车呼啸路过,车灯透过未拉严实的窗帘扫射进来,床上方的顶棚下,两块三角形乳胶漆皮卷垂下来,车灯把影子拉成两把长长的尖刀,随着车辆近了,尖刀逐渐变短直至隐埋,不知刺进了哪个目标。去年雨水大,从未漏过的屋顶从四周渗进了大半圈水。附近弥河西岸的河水一直漫到堤脚多日未退,河水退后,那两块三角形的乳胶漆皮就卷着半垂下来。宋晓春找人重新修了外楼顶,各屋内顶棚上多多少少有乳胶漆皮打卷剥落,但并不碍事,也就没管。万一,今年或者明年夏天,再来一场大雨,楼顶真的不会漏吗?再漏了怎么办?

杞人忧天,车到山前必有路。

床是一米八宽的缅甸花梨木大床,躺在上面平整、踏实、舒适,只是一个人躺在上面,太阔大了一些,太阒静了一些。当初结婚时,他们买了一张一米六的白松平板床,两侧床帮用铁件组合到床头床尾,稍微有点动作,就会扭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后来孩子大了,怕那声音连门板也关不住,宋晓春一狠心,花了一万多元,买了这张红木床。重实,榫卯结构,晚上两人在被窝里从这边滚到那边,床体总能忍辱负重地保持缄默。

女儿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里,他们躺在床上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情交合。女儿走了百日之后,两人终于尝试一次,男人却半路上忽然疲软。这是前所未有的。她安慰他,帮他分析原因,从网上查找资料。看着网上一些医患问答,梅丽觉得应该给男人买点药调理一下,她拿不准应该购买六味地黄丸、知柏地黄丸还是玄驹胶囊、汇仁肾宝。不敢吃西药,怕有副作用或依赖上瘾,可是这么多门类的中药,又分出了肾阴虚、肾阳虚,补反了可不行。针对他的身体状况,比如容易上火,经常咳嗽,她和他讨论一番,决定先试试六味地黄丸,如果效果欠佳,再换玄驹胶囊。几种中药一样样一瓶瓶买来吃了,她提过几次再试试,他都说还不行。

一年多的时间里,她用忍字来解决生理上的饥渴。梅丽忽然喜欢上了吃各种口味奇特的食物,包括一些原来她从不吃的东西。比如以前嫌臭味太大的榴莲、臭豆腐,酸爽到边吃边咳嗽的酸辣粉,街边小店或者流动小摊的鸭血汤、蕨根粉、土豆粉,还有辣得吃一口就要喝凉水的川菜。倒是原来喜欢吃的一些零食和水果,比如白瓜子、黑瓜子、葡萄干、各种时令水果,反而感觉食之无味,有时连买都懒得买了。直到宋晓春抱怨,家里怎么又一点水果也没有了,她才想起去超市或市场买方便袋水果。如果他吃得不及时,一些苹果、香蕉、菠萝、梨子、橘子、橙子、芒果、火龙果、樱桃什么的就放坏了,放坏了她就扔掉,边扔边心疼,这可是她原来最爱吃的水果呀。她想不明白,这是不是通过满足奇特的口腹之欲来达到另一种补偿。

夫妻分屋而睡已成常态。梅丽每天晚上都看书到深夜,唐诗,宋词,小说,易经,哲学,佛经,全都看得一知半解,却成功伴她度过了三四百个漫漫长夜。她不喜欢自给自足。她一直觉得,这应该是男女配合着来做的事儿,属于阴阳平衡,就应该是夫妻两人方可交欢。自己动手,与其初衷或者本原相去甚远,从年轻时她就相信,那感觉远不如夫妻鱼水之欢能令人满足。她也没想过在婚姻之外寻找满足。多年来,偶尔也会有长得帅的或者丑的,有钱的或者有权的,年少的或者年老的,明示或者暗示她什么,但她从来不为所动。那些人统统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做爱做爱,没有爱,做个什么劲?宋晓春满足了梅丽对于男人的所有想象,她的爱专注而深沉,无法转移给其他或年轻或年老或同龄的任何男人。她曾经笃信,一生一世得一男人,足矣。

但是,那个她珍视爱惜供于心尖的人,却彻底抛弃了她,宛如扔掉一件穿旧衣服。梅丽忽然心底烦燥,一种透彻心扉的空虚感泛滥上来,她觉得自己需要抚摸、贯穿和填充。刚一动念,她马上否定,急得在枕头之上摇了下头。可否定之后,某凹陷处却瞬间异常燥热难耐,那里仿佛有一股磁石般的神秘力量,吸聚的燥热越来越多,犹如地壳之下奔涌的岩浆一样不受控制,她终于对抗不了了。她不想再难为自己,也不必克制什么。她只想放纵一下,她有自我放逐的资格。她终于说服了自己。是的,她还没有堕落到随便委身哪个男人的地步,她只能自给自足。

梅丽没有想到,攀上高峰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巨大的空虚和失落。不是身体的空虚,而是心里的空间轰然坍塌了一角天。呼吸平息后,她觉得小腹内隐隐有一种酸胀。她记起来了,结婚三年后,他曾出发去外省半月,她在家里思念他,晚上自己动过,过后也是小腹内隐隐酸胀。后来她查过资料,这是因为自我并不能充分满足,所以子宫血流聚集而至却又疏散不畅。而她和他一起运动时,过后都是浑身通泰,从来没有小腹酸胀过。也许,她對于他,已经有了生理上的惯性依赖。

她四十五岁生日之后就绝了经,算算已经两年多了。自从绝经后,梅丽忽然觉得自己在床上寡淡素净了,再也没有那种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渴望,虽然她还处在四十几岁的尾巴上。是的,女儿走后,夫妻只做过一次,确切说来是半次,然后半路疲软。男人说,自己怕是性冷淡了。她安慰他说,年龄是不能不信服的东西,重点是现在心情确实不好。是的,她怕伤害他,从来没有埋怨过他,有的只是开解他,给他查资料买药。

宋晓春用了那么多的中成药,应该是不再肾阳虚或肾阴虚了。他好得很,确实雄风大振。他在一个年轻姑娘身上卖力耕耘后,竟然很快播种成功并顺利萌芽出苗,那苗苗如今正在茁壮生长。

这就是他要离婚的充分理由。

就如人们常说的一样,丈夫出轨,老婆是最后一个知情的。他说,他是家里的独生子,必须要有一个亲生的儿子,或者女儿也行,至少将来清明时能有人去他坟上填一锨土烧一刀纸。梅丽显然已经生不出孩子了。她说自己可以帮他养,多补偿给那女人一些钱,把孩子抱回家来。他说,老来得子,希望孩子生活在一个正常健康的家庭里,由亲生父母抚养,快快乐乐长大,而不是由一个带着怨恨和嫉妒之心的老年养母养大。

时间估计早已过了零点,很应该睡着了。梅丽像只做了茧的蛹虫一样团缩在被窝里,深深吸气,深深呼气,她发现心窝里仿佛塞着一块三九的河冰,又凉又沉。她告诉自己,必须要马上睡着。心里硬硬地疼,胃里硬硬地疼,小腹也硬硬地疼。上下反复揉着肚子,她知道是有苦气冤气闷气在腔体内郁结。她劝慰自己,一定要想得开,一定要想得开,既然不死,就要好好活着,大气郁结可能会引起大病。谁也能病,唯独她不能病,因为病了没人管。终于意识远了,缓缓进入了睡眠,忽然,仿佛梦中一跤跌入悬崖,她踢着腿打了个惊厥,一下子又吓醒了。大脑指挥自己继续睡去,可是心里硬硬地胀,胃里硬硬地胀,小腹也硬硬地胀,都胀得难受,人变得愈加清醒。她一边上下顺揉逆揉自己的心胃和腹部,一边张开嘴巴长吁短叹。原来见过一种说法,长吁短叹有利身体健康,只是没想到这吁和叹很快就不受控制了。先是变成干嚎,仿佛腔子里的气体压强即将达到临界点,再不输送出来马上就要爆炸。干嚎又变成了压抑着的低声哭喊,仿佛只有涕泪滂沱才能浇灭熊熊郁火。低声哭喊压抑不住了,或者,她根本不想压抑,她想大声哭出来。梅丽把嘴巴张成了上下拉開的椭圆形,直到张得不能再大再阔了仍还试图再张开一点,好像要把整个腔子都呕吐出来。这通道得大一点再大一点,若张得小了开得慢了,分分钟就能把整个人活活憋死。哭声啊啊呜呜地高了起来,声音有点古怪。她忽然想到,半夜三更,这高亢的哭声会不会飘出小院影响到邻居?可是她实在控制不了自己,也就管不了太多了。

4

梅丽和宋晓春恋爱时,满大街播放的流行的歌曲里,有一首是黄安的《新鸳鸯蝴蝶梦》,“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知道旧人哭。”梅丽知道,如今宋晓春从旧的婚姻里脱了身,还回了自由身,回家后天天只管抱着新妇笑,自然是不会顾虑梅丽会不会在旧宅里哭泣。可是,当他怀抱全新的幼子时,是否会想起当年他紧拥在怀里心肝宝贝小乖公主一通乱喊的那个小可爱?女儿走了,消逝如烟云,那个曾经最爱她的爸爸,已然抱上了全新的希望全新的宝贝。他会不会在看到新儿初笑的时候,想起女儿幼年时曾经带给他的喜悦和幸福?当陪着新儿一天天长大,他是会不时对应想起女儿的当初,还是会用眼前新儿的成长完全替代女儿曾经带给他的父亲体验?

从小,他和女儿的父女情就强于她和女儿的母女情。或许女儿刚刚出生时,那些许从传统继承过来的重男轻女思想曾带给他短暂的失落,但柔柔软软粉嫩可爱的女儿很快就俘获了他的心,他陶醉地沉入了父亲的角色,以致于她都曾有些吃女儿的醋。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吧。

刚上幼儿园时,有人逗引女儿,问,你长得像爸爸还是像妈妈呀?女儿说,当然像爸爸啦。为什么呀?女儿自豪地说,我爸爸长得帅呀,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帅的爸爸。女儿声音清脆若水晶风铃,听进耳朵里颤出怡人心神的乐音。纵使她听了有点酸溜溜,却还是喜欢得紧。确实,女儿随宋晓春多一些。他一米七八的身高,腰杆笔直,颇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倜傥。穿衣打扮也很讲究,身材保持得不错,即便后来纸箱厂生意越来越好,各种饭局不断,也没有和多数男人一样变成中年油腻大叔。有时站在他身边,梅丽心里有些自惭形秽。她原本竖向身高不足,自从生了女儿之后,又横向丰满过分。在种苗公司风风火火地跑着,肤色晒得偏黑,随意绑扎的马尾经常毛毛绒绒,脚上常年穿着运动鞋,女性该有的婀娜多姿苗条柔美和自己毫不沾边。她还真不太希望女儿将来的样子太像自己。和全天下的妈妈们一样,她希望自己的女儿漂漂亮亮,最好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果然,女儿越长越俊,苗条,高个儿,洋气。而且,从初三开始,就懂得穿衣打扮了,还买回了一些梅丽从来没用过的化妆品。什么粉底、面膜、高光笔、眼影、睫毛膏、眼线笔、卸装液、指甲油,别说用过,梅丽原来见都没见过———也许曾在商场里见过,可是她的目光从来没在那些东西上停留哪怕一瞬。女儿打扮起来美得闪晃人眼,和电影电视上的明星们相比也毫不逊色。好像就是从那时起,她和女儿,上演更年期遭遇叛逆期。原来天天抱腰搂脖勾肩搭背的母女,忽然间变成了积怨深厚的仇人。经常为不了多大一点儿事,母女就彼此发狠到面红眼赤。有时看着女儿摔门关进自己的房间,梅丽也会心生后悔,自己可是个四十多岁的大人,女儿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为什么非要去惹她不高兴呢?可是回头想想,自己的女儿,自己不教育,难道要看她不学好走歧路吗?自己在青春期时,和母亲倒没有这样过,只记得那时和父亲处处不对盘,觉得父亲太苛刻,后来,青春期过来了就过来了。有时想想,青春期的自己也确实敏感又任性。于是两三天之后,为了一点芝麻大的事儿,母女俩又开始新一轮吵得不可开交。

好在女儿还算聪明,学习也有一定的积极性,初中毕业后,顺利考入了驻设高屋镇的一所弥河县重点高中。开始,女儿提出要住校,父母答应了。梅丽觉得,孩子住了校,自理能力就强了,有老师管着,孩子也走不偏。她呢,眼不见心不烦,距离产生美,一周或两周见一次,也许母女俩反倒能找回最初的亲密无间。可是,女儿住校不足两个月,就坚决不住了。学校洗澡不方便,宿舍也太吵,晚上半夜半宿睡不着觉。食堂的饭菜辣椒太多,菜上经常漂着一层没有炒熟的油花,实在难以下咽,有时一天只吃些方便面、面包等食品,三四天甚至一周排不出大便。女儿一下子瘦了近十斤,白皙的脸上失了水分,呈现出面黄肌瘦的病态。梅丽心疼,宋晓春更心疼,和班主任沟通后,女儿改成了半通校,早饭后到校,晚上回家睡觉。宋晓春自告奋勇每天早送晚接。

女儿在学校住过一段时间后,仿佛更能感知家庭的温暖了,竟然真变得比原来懂事了,母女俩的战火不知不觉日渐稀少。一次次考试下来,女儿的学习成绩几乎每次都有进步,最好的一次考了班里第八名,全级七十六名。女儿的作文写得也越来越好,经常有习作在校报上发表。学校开家长大会,女儿常常出现在表扬名录里。这么走下去,将来考个重点本科绝对没有问题。那段时间,全家人重新沐浴在一种久违的温馨氛围里,父母慈,女儿孝。

转眼到了高二上半年期中考试后的一次月考,女儿的成绩竟然跌到班内倒数第五名。老师约谈家长时分析,女儿近期和一个体育特长生来往密切,所以影响了学习,这对父母羞愧异常。宋晓春当然知道妻子的过往,一上高中就谈了恋爱,成绩从前十名坠到尾巴,最终高考落榜,毕业后和初恋继续了四年,终于有一天相看两相厌,以分手告终。他说,女儿这脾性,就是随了她妈。梅丽也觉得自己当年颇受早恋之害,直接影响了高考,没能进入大学就读,留下难以弥补的人生遗憾。那天晚上女儿回家,当着女儿的面,宋晓春把那些名目繁多的化妆品全部扔进了垃圾筒。女儿拎起垃圾筒摔到墙上,梅丽冲上去甩了女儿一巴掌。女儿一边跪在地上抢救自己的化妆品,一边哭喊你们这么法西斯有意思吗?

元旦假期过后第一天上学,班主任下的通知是在上午十点前返校。他们家离学校并不太远,步行也就十几分钟。两口子都有工作要忙,早晨女儿就说,你们不用管,我自己走着去就行。梅丽在心里感叹一番女儿懂事了,其实,休假后女儿自己走着去学校,也不是第一次了。大约上午十一点左右,梅丽接到班主任电话,那边问,孩子今天为什么没来学校,而且也没请假,有事吗?

那天黄昏,附近的引黄济青水渠,如血夕阳染红水面,女儿被打捞出来了。梅丽记起,她生女儿时大出血,整个人曾经苍白无力地浸泡在无边的血水里,可她有幸从鬼门关闯了过来。她多么希望女儿也能从这血水里重生。女儿浑身如渠边的薄冰般寒凉,这么娇弱的女孩儿怎么承受得了?她紧紧搂着女儿想给她暖一暖,可是除了弄湿自己的衣服外,女儿的浑身依然凉得惊人,精致安静的小脸僵硬又蜡黄。

有人认为女儿是自杀。梅丽不信。那条水渠的两边都是五六十度的斜面,常年长满青苔,附近农民去渠里打水或者小男孩去那洗手,数次有过滑入淹死的事故。可女儿为什么要去渠边呢?是去那里散心吗?除了那段青春叛逆期,女兒都是一个乐观阳光的女孩子,曾经和妈妈一起躺在被窝里无话不谈,怎么会一下子就想不开了呢?以前每次外出女儿都会报备一声。就算自杀,也该留下个遗书吧?

翻开女儿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写着三行字:

老师,人家那是工作。

妈妈,我早已习惯了她的指责和苛刻。

可是爸爸,为什么也这么不可理喻?

宋晓春的父母早已过世几年了,他们迟迟不敢和梅丽的父母说这个噩耗。春节时,他们只说全家要去外地旅游,没有在年初二去梅丽娘家,再去时则说女儿开学了。若是女儿的姥姥姥爷知道了,还怎么过年?这个悲恸的消息,他们终究是要知道,但是能晚一天就晚一天吧。

女儿刚走的那段时间,梅丽不吃不喝,因为吃不进也喝不进。到后来发烧,昏迷,宋晓春送她到卫生院挂吊瓶、补水、打营养液。她沉在无休无止的梦魇里醒不来,她不想醒来,她盼着在梦里见到女儿。灼肉透心的烈焰、冰冷刺骨的海水、空气如蒸的沙漠、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悬崖峭壁、大腿粗的红黑蓝三色蟒蛇吐着火红的信子喷出恶臭死力缠绕、豺狼虎豹的追逐,凶神恶煞的刀切枪刺……她历尽了艰难险阻,却哪里也没有找到女儿。整整一周后,她才醒来,肚子里又饿又渴,却实在没有食欲,只想喝某种刺激性的液体———也许,她想喝农药吧,可看护她的亲友又怎么会让她如愿?除此之外,她提出什么要求,他们都尽量满足,喝白酒限量,喝果汁、可乐、咖啡、红茶绿茶白茶黑茶苦丁茶,基本上是喝什么伺候什么,肚子里胀得咣当咣当响,十分八分跑一次厕所。她不知道这是在折腾自己还是折腾别人。然后是失眠,黑夜里眼皮都闭不安稳,无休无止的失眠。她想到唐代那个伟大的诗人,据说晚年一心修道,曾多日不眠不休地绕圈行走,只为能见到心仪的神仙。中学老师说过,多日不睡觉,人的神经出现幻觉,看见飘飘忽忽的人影,就误以为到了仙境。也好,自己就像修道求仙的李白一样日夜不眠,是不是也可以在精神恍惚中到达仙境或鬼域见到女儿?只不过,仍是失望,“上穷碧落下黄泉,两碧茫茫皆不见”。

宋晓春抱着她,一个大男人哭成了婆娘腔。他说,振作点,你还有我呢。女儿已经走了,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过啊。

在那些陷入梦魇或失眠的日子里,梅丽数不清到底是五次还是六次甚或更多次,她梦到过同一个惊恐又无力的噩梦。梦中,她站在一栋三十多层高楼的窗内眺望,忽然,闪过来一个黑色人影,那人拉开后窗,斜着身子就要朝外爬。她使劲去拉那个人,那人拼命挣扎,力气远比她大,她的双手根本拉不住,眼见着那身子朝外斜得越来越多。那好像是一个男人,短发,她想看看是谁,但那人面容模糊,仿佛网站论坛上没有设置个性照片的初始头像般,灰色且平面。她想大声喊人救命,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挣脱了她的双手,像一只忽然中了致命枪击的巨型飞鸟垂直着朝下跌落。然后,她如泅渡中溺水的人一样喘不过气来,一下子惊醒,浑身洇出了一层湿凉的汗水。

梅丽到镇卫生院、各药店及县城各医院、各药店,以失眠为借口,买了一百多粒安眠药。那天,趁着家中无人,她倒了一杯温水,把安眠药悉数服下。当意识逐渐涣散时,她忽然想起了丈夫,想起了父母,终于自己拨打了120。一番洗胃和折腾后,梅丽又还了阳。

后来妹妹打听到一个中药方,用酸枣仁煮大米粥,早晚各喝一大碗。不知是酸枣仁的药效,还是大米粥的食补,梅丽终于能睡觉安稳了。

最后一次陷入那个噩梦是在前不久的一次午休。头一天,宋晓春和她说了要离婚,夜里,她思来虑去纠结到底要不要答应离婚,失眠到凌晨两点多。早上听着惯常六点半的闹钟醒来,上午种苗公司还有业务,没能补觉,到中午时已经困得双眼黏涩了。午饭后,刚刚躺下不出一分钟,半睡半醒中,又看到那个面容模糊的黑色人影不顾她的拉扯,拼命斜着身子朝外坠去。他大半截上身已经逸出窗口了,她仍旧是使上吃奶的劲也拉不住,想要大声呼救却又发不出声音。忽然,她一下子明白这只是个梦,毫不犹豫地睁开了双眼,兵慌马乱的梦境瞬间无踪可寻。她从床上坐起来,觉得心跳得厉害。伸曲着胳膊做了几下扩胸,趿上拖鞋,找出酸枣仁,坐在饭桌前泡了一杯酸枣仁蜂蜜水。然后她给老板发了个微信,拉上窗帘,上床沉沉睡去,一顿无梦觉醒来,屋子里已经漆黑一片。她觉得饿了,起床做饭。她需要饱饱地吃一顿,吃饱了,才能去做必须要做的事儿。就是那时,她决定尽快和宋晓春办理离婚手续。

离婚手续办完了,如今,一个人又是失眠。

梅丽起床摁开灯,煮上水,泡了一杯酸枣仁蜂蜜水。附近村里的鸡开始叫了,这是所谓的鸡叫头遍吧?一杯热热的汤水,梅丽胃里心里身上都暖和了不少。钻进被窝,重新裹紧棉被,终于沉沉睡去。

睁眼时,外面是个大晴天。透过明黄色的镂空刺绣窗帘,阳光呼呼拉拉跑了一屋子。她记得凌晨睡着时,天还沥沥拉拉地下着雨。她下床拉开窗帘,阳光很亮,天空蓝得有点假,云彩厚大而洁白,竟有点秋季蓝天白云的意味,仿佛幼年时照相馆里摆放的布景。可她知道,这是真真实实的大晴天。公路两边的杨树沐了一夜细雨,枝条明显青绿了。隔上一段距离,树枝上就筑有一个黑色鸟巢,应该是灰喜鹊的吧,鸟巢随风颤动,宛若杨树托着自己砰砰跳动的心脏。远处公路西侧的二层和三层楼房一律都是红瓦顶,浸足了春雨,在阳光下如琉璃瓦般晶晶闪亮。前面是镇政府的政务服务中心,有一片不小的停车场,已经开始人来车往。停车场中间有一个小花坛,花坛四周是伸胳膊踢腿的迎春花,墨绿的枝条里开满了一层密实的鹅黄色迎春花。梅丽回神看了一眼自家院内的迎春花,一夜冷风凄雨后,那些娇弱的小花愈加鲜翠嫩黄。

5

梅丽把小四合院简单收拾了一下,挂到了一家中介公司,出租或者出售。她拿着自己简单的行李,还拿了一张女儿十岁那年在北京大学門前的照片。宋晓春的个人用品除了他自己拿走的,全部扔掉,她决定吃住到种苗公司去。老板陈国庆专门从办公区给她腾出一间阔大向阳、水电便利的房间当宿舍。

老板说,如果觉得这里闹腾,可以就近去租套单元房,公司给报销。

梅丽说,我就喜欢公司里天天人来人往。

老板说,如果你觉得累了就说一声,批你一段带薪休假,你出去游游山逛逛水。

梅丽说,没事儿,这段时间多给我安排些活儿,别让我闲着。

老板说,你是个好女人,应该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很早的时候,老板曾经有过几次明示或暗示的暧昧,但梅丽都傻傻装作不明白,十多年下来,和老板之间竟然有了一种兄妹般的亲热之情。

老板娘唐华对梅丽比老板还关心,梅丽也喜欢和她交往,两人亲热异常却并不是闺蜜的那种,里里外外透着一股诡异。不是说老板娘顾忌梅丽和老板的关系,而是梅丽和她之间明显更加黏稠,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密,比和老板之间的亲切来得更确切更清晰。估计老板也感觉出来了,他曾经不止一次笑言,你们俩好得不正常,我夹在中间都吃醋了。

她和她是如此的不同。第一次见到唐华时,只是一眼,梅丽宛如听到了一串沁人心脾的钢琴音符,那音符从耳朵进去,自上而下贯穿全身,是阳光照着初春杨树新叶般的清亮和高昂。那时唐华快要四十岁了,看起来却只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十多年过去了,她一直还保持着初见时的美好,光阴好像在她身上停住了,身材依然苗条,气色依然鲜亮,脸上的皱纹几乎都没添加几条。在梅丽看来,唐华知性优雅、热情善良、漂亮大方。那是个一年四季都化淡妆、穿长裙的精致女人,宛如相见那个初夏种苗公司围栏上盛开的复瓣蔷薇,艳丽又馥郁。梅丽知道,那正是心底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但事实上她却根本做不到。梅丽是一个事业型的女人,别人给出的评价是:泼辣能干、事事认真、擅于交际,她和各色客户交往起来都游刃有余,几乎在每个客户那里都是好评。女汉子,对,不少人当面夸过她是响当当的女汉子。她心下有几分得意,却又有几分失落,其实她更想自己能像个淑女。可是从小就这么爽朗直率惯了,习惯依附在骨头里,改不了。她在家里是老大,父母对她的养育中,颇有几分把她看作男孩,小时候,当别人说到她是个假小子时,父母其实是赞同和自豪的。她知道,自己这些作派,正是唐华所艳羡并想拥有的本领,可是唐华也根本做不到。

有时,老板带着唐华和梅丽一起外出,梅丽比唐华更像个老板娘,什么事都张罗得很到位,倒显得唐华像个入职不久的秘书。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梅丽的这套作派改不了,唐华也从无微词,每每她和丈夫一起外出谈业务时,都要尽量叫上梅丽一起。

梅丽看唐华,不是雇员对老板娘的感激,不是同事之间的虚伪客套,也不是同学之间那种毫无因由的亲切,而更像是一种心生喜欢又有点悸动的感觉。她也说不太清楚,就如周而复始的又一次青春懵懂,悄悄地欣喜,悄悄地烦躁。仿佛唐华的存在对她来说意义越来越重大,她们之间隐约出现了一种难以割裂的联系。至于自己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她和她之间的这份诡异,三年前还是五年前,亦或十年前还是八年前,她有些说不上来。

梅丽想,在看待自己的眼光上,老板和老板娘两口子算是步调一致。十多年来,梅丽,陈国庆,唐华,三人之间仿佛是一个坚固的三角形,谁也不会多迈出不恰当的一步,谁也不会打破这种微妙的宁静与亲切。彼时,梅丽家里还有一个恩爱的丈夫。梅丽甚至以为,人与人之间互相吸引,成为所谓朋友是因为气场相似。气场相似的人,往往能经营出相似的婚姻家庭。比如她的婚姻幸福,唐华的婚姻也幸福。而有些气场里的朋友,他们的婚姻却是无一例外地不幸福,要么离异,要么丧偶。

既便离婚了,梅丽也以为,在女儿离开之前,她和宋晓春的婚姻生活是铁板一块。离婚后,唐华却忽然拿给她一把放大镜,让她终于看到了昔日婚姻里的巨大裂缝。

唐华说,有件事,其实我们周围的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以前我们都乐见你不知道,我们帮他瞒着你,是不想你知道这种事儿伤神难过。但现在,我没必要瞒你了。而且你也有权利知道,这对你而言未尝不是一剂药方。

三四年前,宋晓春曾经和发廊里一个女孩儿好过,是县城一家发廊的。那段时间,他经常带着那女孩儿到处去吃饭,当然都是那种小范围的聚会。都是自我感觉良好的中年小企业主,带着自己的女朋友,每个女朋友都是二十左右的小姑娘,小姑娘漂亮、身材好、说话灵巧又招人喜欢。

在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面前,这些男人就是典型的成功人士,事业旺盛,有钱、有豪车、有大房,慷慨又大方。美好的小姑娘们崇拜至极,满眼都是仰视的激动和快乐。小姑娘们看重的男人的这些成就,在妻子眼里却不足为奇,因为他的一切成就,也是妻子的,或者说是夫妻共享的,妻子不必骄傲到为此沾沾自喜。相反,丈夫多年来堆积的缺点,在妻子眼里却是罄竹难书:他回到家只会看电视玩手机,不打扫卫生也不做饭,他不喜欢陪孩子,他变得自我又不会关心人……妻子好像忘了,当年她选择丈夫时是多么的义无反顾,甚至差一点为他和家人决裂。琐碎的生活旧事,把妻子当年的爱慕和热情全部掩盖了。在妻子这里,丈夫活得越来越没尊严,在女朋友那里,男人却形象高大魅力无穷。于是,男人趋利避害般,宁愿离得妻子远远的,相处的时间越少越好,却喜欢有空和女朋友见见面聊聊天吃个饭。甚至和妻子疲于应付的房事,换成小姑娘,就成了雄壮威武的欢乐。有一个足够漂亮足够动人的女朋友,男人领出来特有面子。当然,这些小姑娘也都知道自己的身份,男人每月给她两千三千的零花钱,买点衣服首饰小玩艺儿,不定时领着出来旅个游吃个饭,她们负责见面聊天逗笑欢欢气气。工作压力大啦,对老婆审美疲劳啦,夫妻生活不和谐啦,这种年轻又新鲜的小姑娘,能让中年男人心头的任何烦恼瞬间不见。每个人心照不宣,无人以此为耻反倒以此为荣。没有女朋友的,他们话里话外看不起,私下甚至明面上还要比较一下谁的女朋友更可爱,谁的女朋友在床上花样多表现好。

宋晓春的女朋友流过两次产后,表达出了要嫁给他的强烈愿望。女孩儿可能是陷入了感情,真的爱上了宋晓春,她准备爱得轰轰烈烈。宋晓春怕了,开始躲着她不见面,电话不接装作开会,微信回得稀少又言不达意。女孩儿失望伤心之下,跑到派出所报案,称宋晓春强奸了她。宋晓春动用他的关系,托人说合求情,最终拿出二十万,女孩儿写下谅解书并撤案。

梅丽对照想了一下,发现就是那段时间,他们夫妻关系异常冷淡。那时,刚上高中的女儿心理压力太大,导致隔三差五就有各种不适,腿疼、脚伤、腰疼、头晕、发烧、便秘,去看医生,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但几乎每两周一次的休假,都要去医院花上三五百甚至千八百的医药费。孩子提出要找心理医生咨询一下。联系好了却又临阵退缩,说什么也不去,最后由梅丽代替女儿去咨询。好在心理医生周明是梅丽同学的妻子,她很耐心地听梅丽讲述。相较于周明,梅丽的声音高着若干分贝,语速类似于录音机按了快进键。她身子使劲朝前倾着,唾沫星儿不时溅到周明身上,周明就使劲朝后靠着椅背。她滔滔不绝地讲述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感觉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周明笑了笑说,你女儿的这种情况比较常见,很多刚上高中的孩子都有这些表現,等上了高三就会好些,高考结束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就是学业压力大,周围同学们强中更有强中手,孩子不太自信,担心自己考不好让父母失望,或者因此不爱她了。你们平时不要再给孩子压力,明确告诉孩子,不用和别人比,你是父母的骄傲,考好或者考不太好,父母一样爱你。

分析和建议完这些,周明站起来,给梅丽的纸杯里续了一杯水。她说,我倒感觉你的精神状态,和前两年见你时相比有些异常。说直接些,你有明显的抑郁倾向,如果不及时调整,很可能会患上抑郁症。站起来送梅丽离开时,周明轻轻地说,咱们女人既要注重内在美,也要注重外在美,你也学着每天化个淡妆吧。告别时她又握了握梅丽的手,说看看你这双手,搞得真像种大棚的似的,好像比我的手老了一二十岁呢。每次洗完手都擦点护手霜吧,一双柔软光滑的手,可是咱们女人的福气。

从心理医生那里回来,梅丽忽然觉得委屈无比。那种异常状况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她却没有往心里去。本来她也没觉出这有什么不妥,一切变化仿佛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这么貌似当然的一步。在家里,好像里里外外只剩她一个人张罗。她中午有时回家吃,有时和客户吃,晚上一般都是回家吃。而宋晓春,中午几乎不回家吃饭,晚上也几乎不回家吃饭,基本上踩着点回来接女儿放学,偶尔回来早一点,就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僵尸类、盗墓类电视,梅丽上床睡觉时,他还在那里看得起劲。夫妻两人一天说不上三五句话,同房的频率约等于月经次数。在种苗公司,梅丽是兢兢业业的女强人,她的收入足够养家糊口。那么,在这个家里,宋晓春还有多大的用处?除了可以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他在这个家里好像有点可有可无了。

后来,梅丽查阅了许多资料,咨询了闺蜜和几个过来人。她们给她的建议是:第一,要合情合理地引导男人参与一些家务活儿,以理解妻子的不易,多给些关爱;第二,必须要密切夫妻关系,绝不能分床而居,每夜尽量睡同一张床,夫妻生活的频率要提高到每周两至三次。一个闺蜜说,夫妻这事做得少了,两人就少了贴心贴肺的亲密感。而且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对这事儿都有生理需求,只是有时人们意识不到,但身体给出的反应很真实,这方面得不到满足,不论男女,明显就会肝火过旺,这肝火一旺,就容易遇事着急,擦出一点火星就能噌地引发一场火灾。

梅丽耐心组织了一下语言,开诚布公地和宋晓春谈了一场。他们也取得了一些改善夫妻关系的共识,比如继续由他每天刷碗,每晚都睡一张床,夫妻生活至少每周一次争取两次。

过后,两人都比较自觉地遵守着这些共识。梅丽的性格确实也舒展了一些,与人谈话时有意识地降低声调,压着语速,整个人的焦虑感缓和了许多。她以为是自己听了心理医生的话,和宋晓春沟通交流后,有效改善了夫妻关系。现在想来,恐怕更主要是因为那时宋晓春和女朋友刚刚分了手,回过头来格外重视了一下家庭。

那个女朋友到底是不是宋晓春现在的新妇,唐华没有说,梅丽也没问,这已不重要了。

谁的婚姻又经得起在放大镜下仔细察看呢?她到种苗公司工作的第二年,一个女业务经理就隐约透露过,自己曾在酒后和老板发生过关系,后来还维持了一段时间。当然,这事儿是真是假梅丽也无从考证,但是她自己在心里给老板打上了一个色迷迷的印记,时时刻刻提防着他的过分好意。她从没和唐华提起过这事儿,疏不谏亲,这个理儿她还是懂的。说了又如何,徒增唐华的烦恼。就像彼时她和宋晓春尚算恩爱时,唐华没有戳穿西洋镜一样,虽然唐华给了她一把放大镜,但她并不想如此回馈唐华,她们的处境毕竟大不相同。

现在想来,不得不承认,在她曾经被心理医生说有抑郁倾向,且自己后知后觉承认如此的那段异常焦虑的日子里,和唐华近距离相触的工作起到了平抚和安慰的功效。每天,只需看见那亮丽的优雅身影和热情的满面笑容,从家里带来的些许心烦气燥就如烟雾飘散,呼吸顺畅了,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所以在离婚后,梅丽选择了来种苗公司疗伤。

梅丽以为,也许她会在这里一直干到退休。其实,到退休也没几年了,但五十岁后,她仍可能还在这里继续干着。

6

转眼天热了,那天是五月初一,父亲的生日。上午十点,梅丽掐着点朝菜籽庄娘家走去。正好是星期六,梅丽的妹妹、妹夫及儿子,弟弟、弟媳及女儿、儿子,早已到场了。母亲朝梅丽身后张望了几眼,问小宋没一起来?梅丽点了点头,把准备好的话顺畅地讲出来:前几天去了海南,要在那里入股办农场,考察去了,大概要待半个多月。母亲说,年轻人,有正事先忙正事。父亲也到了门口,嘟囔了一句,那小子胆肥心大,可着劲折腾吧。弟弟妹妹们没人多问什么,估计他们没有看出异常。进到屋里,妹夫不无遗憾地说了句,我今天捎了瓶好酒,还想和姐夫多喝两盅来着。

梅丽来得最晚,就是怕来早了这个说一句那个问一嘴。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走进当作饭屋的东屋。弟媳和妹妹都正在忙,梅丽让弟媳出去歇一会儿,哄哄孩子。她得让自己忙起来,最好忙得连喘口气也急匆匆的,连吃饭喝水都急匆匆的,省得和家人们拉呱太多,一不小心露了馅。大好的日子,不能让自己的烂事扫了全家人的兴。老人的生日,其实是一家人最团圆最放松的日子。不像过年过节时的相聚,午饭前要看望本村的伯伯叔叔干娘干爷,午饭后还要看望姑姨舅,忙得根本坐不下来聊几句。而这天,只有一个主题,给老人祝寿,全家人团圆团圆。

显然,因为梅丽女儿的意外,一大家子人坐在一起时,说起话来都小心翼翼。大家都心知肚明,却都远远绕着圈子,怕一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惹得梅丽伤心,惹得父母伤心。所以弟弟妹妹们心里都揪着一把,他们关心着大姐,却又都刻意装作忽略她的一些事儿。这样一来,宋晓春是不是到场,为什么没有到场,并没有成为一个哪怕是小小的话题。父亲的生日过得中规中矩,吃饭,喝酒,切蛋糕,拍照,聊天儿。梅丽悄悄打量一家子人脸上若无其事的表情,他们好像早早商量过了,关于她的女儿,关于她的丈夫,关于她家所有的前尘往事,谁也不说,谁也不提,似乎她家一直还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亲人的这种关怀是不用解释的,是心照不宣的,但在梅丽看来,却更像是一个精心打造的骗局,一次波诡云谲的密谋,她往前走一步,可能就是一处不知深浅亦不知危险程度的陷阱。梅丽心慌了,面对着一家子最亲的人,却仿佛前面是千沟万壑,她找不到一条可以朝前踏实迈出脚步的路,哪怕是一条窄窄的黄土路。

吃完午饭,父亲坐在包厦底下晒着太阳打盹,脸上是一片现实安宁的满足。母亲迈着小碎步,给每个孩子准备离开时要带的各种吃食,炸刀鱼、炸蚬肉、煎茄盒、黄青菜包子、四合面窩头,都是做起来颇为麻烦吃起来却很香的东西。母亲为这次的生日筵席准备了好几天,这些吃食也是她老人家特意多做出来叫孩子们带走的。妹夫和弟弟还在不时地抬杯碰盏,估计也快结束了,然后就是撤了席面,泡上茶,边喝水边嗑着瓜子继续拉呱吹牛。

梅丽很想早点回去,她想静一静。看着弟弟妹妹们,看着外甥侄子侄女们,她作为一个长姐,心里竟然暗暗滋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妒忌。她不动声色地扼制这种情绪,可是脑子里却仿佛伸出千万只手,拉着她往这种情绪里坠去。梅丽不好意思说先走,在父亲的生日里,她怕自己稍有差池会显得不识时务,会惹父母生气或者心疼,会让弟弟妹妹们觉得不自在。父亲八十三岁了,还有几个生日能过呢?换句话说,父母双全的日子里,一家人团团圆圆坐在一起还能吃几顿饭呢?

梅丽说有点犯困,要去睡个午觉,当然没有人反对什么,甚至可能他们都长舒了一口气。当着梅丽的面,说话都提心吊胆的,谁都怕一句话不当,惹起她睹物思人的伤心痛心。

这一觉,梅丽睡到了太阳偏西。弟弟妹妹和孩子们早都走了,父亲去道上逛悠了,母亲还在里里外外收拾着永远也忙不完的家务。梅丽走时,电动车筐里装满了母亲准备好的各种吃食,梅丽一人估计三五天都吃不完。她打算留够自己傍晚和明早吃的,剩下的送给唐华,他们家里人口多,也有冰箱,一顿饭吃不完可以做两顿。

老板两口子都在家,唐华非要留下她一起吃晚饭。吃罢饭,梅丽又坐了一会儿,电视开着,话聊得有一句没一句。陈国庆调出了上一周的《我是歌手》,罗琦这一期打算退赛,她要去国外备孕待产。罗琦身着一袭红衣出来了,《给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前奏响起,罗琦闭着双眼倾听音乐,左手自觉或不自觉地放在小腹部,那里,一个新生命正在旺盛地发育成长。梅丽眼里的泪水忍不住奔涌而出。

黑暗中/世界仿佛已停止转动/你我的心/不用双手也能相拥/如果有一天/我迷失风雨中/我知道你会/为我疗伤止痛……

梅丽哭出了声。当演奏团队成员上前与罗琦依次拥抱时,梅丽放声大哭了起来。唐华静静坐在她身边,一手拿着纸巾给她擦泪,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最后,梅丽趴在她怀里,哭得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老板两口子一起送梅丽回了宿舍。梅丽洗了脸和脚上床躺下,心中忽然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很快就沉沉睡去。

梅丽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声音里传出一阵惊慌失措:大妮,你快回来看看吧,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和你爷打离婚!夜来他过生日,我就不和你们数落他了,看看,你们一走,他就要上天!

梅丽握着电话安抚母亲,起身下了床,确信不是在梦中。通完电话,梅丽把昨天捎回的食物热了点吃完,简单收拾一下,急匆匆朝娘家走去,边走边给老板打了个电话请假。

到了家,母亲琐琐碎碎地抱怨着,朝大女儿诉说她的满腹委屈。

昨天送走了孩子们,老两口凑合着早早吃了晚饭。父亲在屋里看电视,母亲出门去帮邻居家发钱粮(一种民间祭祀)。母亲回家时也不是太晚,还不到九点,父亲竟然从里面别上了门。母亲拍打着门喊,又从屋后砸墙喊,都不管用,父亲的耳朵背得很厉害了。最后,母亲找到邻居帮忙,邻居借来一把长竹梯架在墙上,爬进院里才从里面开了门。母亲在院外叫门叫得心焦气躁,父亲却是早已睡下了。问怎么把她关在外面了,父亲很无辜地说,还以为她早就回家了。最后,父亲小声嘟囔了一句:谁知道你半夜五更还没回来?声音很小,可是母亲的耳朵可不背。

母亲说起她听到的父亲这句话时,仍然气得扯高了嗓门。母亲说,从年轻时起,他就疑神疑鬼,老寻思我和人家相好。现在都这年纪了,还是天天胡寻思。这还不算,还好出去胡咧咧。前几天他就跑到你大叔家说这二三十年我都不和他困觉,他不要脸,我还嫌丢人呢。

母亲之所以大清早慌慌张张给梅丽打电话,更是因为父亲吓到她了。母亲坐在饭屋里灶前做早饭时,父亲闯进去把她摁倒在地。

就在母亲哭天抹泪地控诉父亲时,父亲坐在沙发上喝着茶看电视,一副不知道自己犯了错惹了事的样子。

说来奇怪,梅丽在这一霎却是格外心疼父亲。

其实,从很小时起,梅丽就特别依赖母亲。母亲对孩子说起话来轻声慢语,很少会骂,更极少打孩子。倒是父亲,在梅丽记忆中,仿佛三天两头给她巴掌吃。有了弟弟后,母亲也没有像村里一般的妇女一样,偏儿子偏得厉害。梅丽曾经说自己的母亲是个“公平娘”,在吃喝上,在穿衣上,女儿和儿子都是一样待遇。连在上学上,母亲也没有给女儿们任何歧视。母亲从小没上过学,知道不识字的滋味,她和儿女们说,你们都要好好读书,将来上高中,上大学,就是出国留洋,我也想办法供给。当然,梅丽没能考上大学,妹妹和弟弟考了大学,但也没能出国留洋。在梅丽上初二时,父亲不知听了哪个邻居的话头,诸如闺女们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累得狗死羊活地供她们读书图个啥?正好梅丽期中考试完了,回家说要开家长会,父亲说,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上啥学,回来干活吧。梅丽真的听话地背回了书包。母亲看见了,说别听你爷胡说,他不去家长会,我去!这么小下了学能做啥?还得上学!

对于母亲,梅丽觉得心怀愧疚,自己是不是有点没良心?

母亲一辈子看不服父亲,或者说,她一辈子没有爱上父亲。在母亲眼里,比她大三岁的父亲,从来就不是个知冷知热的人。父亲是个泥瓦匠,除了会外出做工会下地干活,家里的大事小节一应不管。用母亲的话说,油瓶儿倒了都不知道扶起来。而且父亲好逞能,爱抬杠,母亲和他商量点什么事儿,非得是叫他向东他向西,喊他撵狗他打鸡。梅丽隐约记得母亲说起过,她年轻时有一次在坡里浇麦子,有个邻村小青年从后面搂了她一把,说要托付媒人去她家。那个小青年真的托过媒人,母亲觉得他长得很体面,又会木工,有点想答应。但姥姥嫌那小青年很早没了父亲,孤儿寡母的,怕她嫁过去受村里人欺负,还怕寡母太护儿子而外斥儿媳。后来,母亲看了七八个对象,都没看到中意的,一拖四五年过去了,年纪大了,不敢再挑剔了,就草草嫁给了父亲。

梅丽小时候,父母经常打架,特别是父亲喝了酒后,好摸起鞋底或笤帚疙瘩揍母亲。父亲也不是满身乱打,他知道轻重,他还指望母亲给一家人料理家务,他只打母亲屁股,每次都打得母亲三四天不敢坐下,连睡觉都得趴着。父亲醒了酒就怂了胆,任由母亲哭天喊地地数落。那时候,一旦母亲赌气说不过了,要回娘家,梅丽就牢牢抓住母亲的衣角,生怕母亲走时不领她,把她扔给父亲。

梅丽上初中时,母亲找到大队里,非要离婚不行。后来,在大队支书和家族长辈共同见证下,父亲写下了不再打人的保证书,而且也说到做到了。梅丽以为从那时起,父母亲的感情一步步变得好了。只是没想到,都七老八十的人了,母亲又一次提出离婚。

母亲说的,前几天他就跑到你大叔家说,这二三十年我都不和他困觉,他不要脸,我还嫌丢人呢。梅丽知道父亲所言不虚。所以,她相信父亲这么多年过得更不容易。她此刻心里生疼生疼的,这生疼有一个明确的指向对象,就是父亲。母亲伤心了、难过了、烦闷了、生气了,知道和孩子们诉说求助,可是父亲心里到底有多少伤、多少痛、多少忧愁、多少无奈,他从未和孩子们说过,孩子们也从来没有想倾听过,想过问过。

对于父亲,梅丽忽然深刻地自责起来。这么多年来,作为女儿,自己真的去了解去关心过父亲吗?

不仅是梅丽,妹妹和弟弟从小也是格外依恋母亲。后来都在外面上了班,结了婚,每次回到家,孩子们几乎都是围绕着母亲说话亲热。对于父亲,仅仅是来时打个招呼,走时打个招呼,顶多吃饭时再招呼一声。吃饭时父亲经常不上桌,宁愿自己在灶台上吃。现在梅丽想来,不是父亲不喜欢上桌,而是母亲嫌弃他,不愿意和父亲一起吃,于是老两口的吃饭模式就这么固定了。父亲,仿佛成了家里孤独的存在,他像一个没有容貌和细节的影子,既不出声,也听不见。是的,父亲的耳朵早已背得厉害,连拾个别人聊天或者笑话的漏儿都拾不上。梅丽仔细想了想,除了高考那年她落榜后,父亲动员她去复读,父女促膝长谈了一下午。那个男生,她的初恋男友,落榜后不复读了,梅丽也痛下决心不再复读,两人要去一起创业。此后,梅丽不记得再和父亲好好谈过一次话了。有时到了春节前,她叫上母亲,去县城的商场里买身新衣服,可是父亲从来不去,只是梅丽姐妹约摸着号码买了衣服或鞋子拿回来。真的,这么多年了,除了那必要的来时、走时和吃饭时的招呼,梅丽好像和父亲基本上没说过什么话。有时往家里打电话,父亲接了,梅丽会问,俺娘呢?然后父亲就会把电话交给母亲,或者不等梅麗问,父亲直接就说,和你娘说吧。

忽然,梅丽心里咯噔一声:父亲竟然常年处于这种冷暴力的孤独之中!他会不会已经患上抑郁症或老年痴呆症?

梅丽安抚了母亲一通,把心里的疑惑说出来。母亲冷笑了两声,说,他会有病?他能吃能睡能发邪,比谁都正常。就是我会老年痴呆,他都不会,他可精着呢。你别说,我现在说话做事儿,有时还真的颠三倒四,想起这忘了那的,保不准我还真是有点毛病了。

母亲的话,其实只是抱怨一下,梅丽却听到了心里。她拿出手机,给周明打了个电话。周明正好在上班,电话里很安静,她表示眼前没有病号,让梅丽慢慢说。梅丽啰里啰嗦说了十多分钟,周明在那边什么也没说,梅丽甚至怀疑她是否还在听。梅丽说完了,周明轻轻笑出声,说两位老人呢,应该都没有什么问题,他们夫妻感情存在陈年坚冰,这些都不是疾病的范畴,还真不好对症治疗。不过,他们也算空巢老人了,需要孩子们有空多陪陪他们,吃吃饭,聊聊天儿。一般老年人都缺钙,再补补钙,还要补充一下维生素D,平时多出来晒晒太阳,这也能让他们心情更好一些。你要是不放心呢,有空了领着老人来这里,我给他们做几项检查,应该是没事的。

梅丽在这边道着谢,周明却说,你别急,我还是那句话,你有点抑郁倾向。不是吓唬你,我能听出来。你最近身体上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梅丽想了想,说也没有很明显的毛病。就是从去年冬天,两个膝盖都有点隐隐发疼,上下楼梯和下蹲起来时都有感觉。上过热敷,在秋裤上贴过暖宝宝,现在天暖和了,感觉好了点儿。这阵子肩关节好像也这样隐约着疼。夜晚睡觉,有时醒了后背疼。再呢,有时候动动脑子,好像是偏头疼。

嗯,你那关节疼呢,应该不是大事,和年纪有关,膝盖关节有点退化。你去买点盐酸氨基葡萄糖片,胶囊也行,一会儿我发给你药名,你去药店买了,吃上一个月,以后每年都这么吃一个月。背疼呢,平时多做一些扩胸和转肩的动作,活动一下背部肌肉。你也得补补钙,再吃点维C片,当然,你最需要平时多晒晒太阳。还有,我觉得你生活在熟悉的环境里,可能平时不自觉就会产生心理压力,你可以考虑换换生活环境……

说到最后,周明说,对了,你好像一直骑着电动车?会开车吗?你去学开车吧,以后买辆车开着。骑电动车,对身体的摧残挺厉害的,毕竟咱年纪越来越大了。你会开车了,以后出入或者有什么急事儿,也方便些,求人不如求己嘛。

周明在电话那边轻声慢语地说着,梅丽心里忽然有一种想哭出声的冲动。周明的老公吴永来是梅丽的高中同学,估计她很清楚这两年梅丽都遭遇了什么。这不是那种好奇看客的探究,而是同学之间一种胜似亲人的关怀。梅丽承认,周明的话,她听进去了。她的心底,似有一股温泉轻轻浸泡、涤荡、回旋。她甚至比周明表面的话,感受更多,想得更多。

女儿不要妈妈了,前夫也不要她了。可是,耄耋之年的父亲和母亲,哪个不需要女儿呢?自己的伤心事,怕家人伤心不敢和他们说(他们也未必真的不知道,也许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他们也不敢过问,可能是无法找到关心自己的正确方式。可是,毕竟还有朋友、还有同学在确切地关心她。当自己遇到困难时,也并非是求助无门啊。

7

房子卖出去了,三十六万,一个吉利的数字。

梅丽在镇上一家驾校报了名。唐华陪着跑了几家4S店,预订了一辆大红色的大众高尔夫。开始她想订一辆纯白色或者太平洋蓝色的,后来却决定要一辆张扬又热烈的大红色的。

梅丽提出了辞职。老板陈国庆说,钱呢,我按辞职给你结算了,但是你不用辞职,社保先从这边缴着,你回去一年也行,两年三年也行,什么时候想来了,我们随时欢迎你。

梅丽笑了笑,只简单说了一句谢谢。所谓大恩不言谢,她知道,这已经不是一句道谢可以概括的情谊了。她在种苗公司干了十多年,确实也替公司出了力,帮老板赚了钱,但是老板显然并不仅把她看作一个员工或者业务经理,已然是大哥对待妹妹了,甚至还有一种超越兄妹情之上的感情。梅丽很珍视这段亲切而不凡的情分。

临走时,唐华紧紧抓着她的双手,抓得她有点疼了,忽然又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唐华在她耳旁轻轻说,你是一个好女人,值得有人好好爱你,你更要好好爱自己!

瞬间,梅丽脑海里有千言万语,但她终于只说了一句:你也是!

梅丽知道,自己怀揣着一种既欣慰又遗憾的复杂情绪。唐华头发里隐隐散发出薄荷香波的清爽气味,梅丽深深吸了几口气,她觉得这味道会一直若有若无悬浮在她的鼻畔。

梅丽和父母摊牌了离婚的事。她一边学着车,一边吃住在家里,帮着父母做饭、洗衣、打扫卫生,陪母亲聊天儿、赶集,和父亲下下象棋、喝喝茶。有时从手机上调出朋友发在群里的搞笑段子,喊来父母一起看,母亲常常笑得七倒八歪,父亲耳朵听不见,但他感到了好笑,嘿嘿嘿笑得直咳嗽。北屋前檐下,放着一溜大大小小的花盆,天竺葵、长寿花、玫瑰、紫茉莉、太阳花、旱金莲、仙人掌、桂花、发财树、旱伞、吊兰,开花的开花,吐绿的吐绿,农家小院里真可谓姹紫嫣红花气袭人。梅丽发现,各种开花的,大多是母亲弄来的,而各种吐绿的,基本上是父亲种上的。院子南半截还种着韭菜、芹菜、生菜、葱、蒜,碧绿青翠,主要是母亲侍弄。院墙外面,种着金针、官粉、月季、三七、雪里蕻、萝卜、无花果,这些好像都归属于父亲。在父亲母亲的这些花花草草之间出入,梅丽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开始慢慢舒展,她仿佛能看见自己的灵魂,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轻盈,越来越活泼。

有时哪个大娘婶子或其他乡邻来串门,说不了几句话就绕到梅丽身上。他们乔装打扮出来的热情有点扎眼,甚至表露出毫不掩饰的好奇心。毕竟,嫁出去的闺女再长住到娘家,是值得关怀,值得同情,甚至可能是值得唏嘘和伤心的。他们自以为好心,一次次地强行揭开刚刚结痂的伤疤却不自知。梅丽想,学完车,自己得马上着手做点事儿,否则还得天天接受邻居们悲天悯人的探究眼神。

在家里住了不足两个月,C1驾照领下来了,新车也开來了。梅丽盘算了一下手中的资金,觉得还是稳妥第一。高屋镇离“风筝都”潍坊不远,她有个初中同学陈红嫁到了那边,陈红在家里给风筝厂代加工风筝。梅丽和陈红联系了一下,说也想代加工风筝,陈红连说好啊好啊,帮着联系了厂家。这里离着风筝厂不足三十里,风筝厂可以上门送材料、取货。梅丽去周围村子转悠了一圈,最终选了离厂家更近五六里的李屯村。大姨家就在这个村,这里的面孔大都是陌生的。除了大姨和表哥表嫂们,没人知道梅丽到底经历过什么,她也就不必天天面对熟人那种明着关心暗着窥探的刀子一样的目光。

李屯村集体建了新村,家家户户搬进了楼房,还都有车库。车库很大,有些年轻人买了车放车,但多数是放一些农具和杂物,梅丽租了一间车库。这里只是她的风筝代加工车间,只要宽敞度足够盛放一台电动缝纫机、一些原材料和成品就行了,她还是去父母那里吃饭、睡觉(也许过段时间她会买个电炒锅,偶尔中午自己简单做点饭)。房东李向贵有一辆开了三四年的五菱宏光面包车,但他平时和妻子夏俊美吃住都在大棚那边,面包车很少开过来,所以很庆幸有人看中自己的车库,算是闲置资产轻松换了钱。

李向贵的母亲六十出头,负责照顾两周岁多点的孙子李岳。后来梅丽才知道,李父四十五岁那年,在坡里浇地时触电身亡。李向贵还有个大他两岁的姐姐李向珍,从小学习好,后来考上大学嫁到了青岛。李婶儿没有改嫁,拉扯着一双儿女成人成家。李婶儿为人豁达,哄着小孙子下楼玩时,经常来车库里看梅丽加工风筝。岳岳吐字还不太清楚,有时喜欢吃手指,嘴角经常流着细长的哈喇子。梅丽很喜欢这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有时看着他从小嘴巴里拖出小手指头,拉出亮晶晶的唾液丝,梅丽就会出神好一阵子。她总觉得和这个孩子特别亲,有时就腾出手来抱一抱。虽然是个男孩子,但是抱在怀里,总有种抱着女儿小时候的感觉。

隔一断时间,风筝厂就送一批材料来,有印染好的布片,有处理好的细竹杆。布片在电动缝纫机上跑一圈,穿好中杆边杆,收起小边,固定好尾巴,一只风筝就完成了。加工一只小点的风筝两三毛钱,大点的五六毛,梅丽一天能做四五百只。风筝厂送材料的同时,也捎上做好的风筝。梅丽就是赚个手工钱,这活不算累,她可以一刻不停地加工。早上七点从家里走,过来打开门,坐在电动缝纫机前就开始一天的工作。中午回家吃个饭,下午赶着夕阳往家走。梅丽这里并不卖风筝,可是有时小孩子喜欢,她也会送个小风筝。三五个风筝,结算时厂家并不会较真。梅丽做风筝其实不必展示样品,甚至她都可以关起门来加工,因为这毕竟不同于开门卖货。可是,梅丽却偏偏在墙上挂了那么几只,黑色的燕子、粉色的小猪佩奇、大红的金鱼,这些都是她自己加工出来的。门口两边还挂了两只她买来的立体风筝,一只是蓝色的蝴蝶,一只是玫红的蜻蜓。

岳岳特别喜欢那只挂在墙上的蓝蝴蝶风筝,他站在地上,仰着头看,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小手指一戳一戳的。这是一种木版印制风筝,白底子,纯蓝勾边,桃红、艳黄、粉紫填充了两扇翅膀的层次,中间微凸立体的长条形虫身上纯蓝、桃红条纹相间,顶端两只粉红色触角,底下两条纯蓝色凤尾,头上两只杯口大的绿色塑料圆眼睛带着轴,可以迎风咕噜咕噜转。女儿小时候,梅丽曾经在县城通往潍坊的路边买过一只蓝蝴蝶风筝。回来女儿只试放了一次,就再也不舍得放了,让爸爸帮着挂在了餐厅里冰箱上方的墙上。

蝴蝶,在弥河县方言中叫做花蛾儿。女儿小时候,梅丽有时坐在床边,让女儿坐在她勾起的脚面上,她双手抓着女儿的胳膊,双脚来回悠荡女儿。她还会唱一个童谣:

悠一悠,

不招虫儿,

上南山,

变花蛾儿。

有一次,母亲听见了说,这个歌谣不好,好好的小孩子,怎么可以变成花蛾儿呢?不要唱给小孩子听!梅丽觉得母亲过于迷信,不当着母亲的面时,照唱不误。女儿走了后,梅丽曾经想过,也许母亲的话有一定道理吧。在老百姓的话里,南山有点类似于灵山、仙山的意味,长命百岁的小孩子,是不必上南山的,更不会变花蛾儿。

梅丽又买了一只蓝蝴蝶送给岳岳,李婶儿千恩万谢。当然,这一老一小祖孙俩并不会放风筝,李婶说,风筝挂在了客厅里。岳岳再来到梅丽这里时,还是喜欢站在蓝蝴蝶下面仰着头看,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小手指一戳一戳的,嘴里唔唔啦啦说着,花蛾儿,花蛾儿,蓝花蛾儿,蓝花蛾儿。

转眼到了十月初十,李婶儿的女儿生了个大胖小子。新做了姥姥的高兴,新做了舅和妗子的也高兴。在弥河县,为新生儿庆生叫送中米,在孩子出生五至十二天之间,选一个好日子,亲戚朋友都带上贺礼上门看望新生母子或母女。尤其新任母亲的娘家人(以女性亲友为主),是必须要到场看望的,他们带着鸡蛋、小米、红糖、油以及小孩新衣等礼品上门。现在条件好了,都还有礼金,看看新生的宝宝,看看自家的闺女。有看望的意思,也有为闺女助威的意思,千万不能让婆家人小瞧了,不能让闺女在月子里受了亏待。当然,筵席上,娘家人作为贵客是要上坐的。

送中米定在第十二日。从弥河县到青岛,单程一趟四百多里路。可是娘家的礼数一点也不能少。李婶儿要去,李向贵和妻子、儿子都要去,还有李向贵的大娘、婶子、姑、姨、妗子及一干堂姊妹表姊妹都要去,数了数一共十三人。李向贵的五菱宏光面包连司机能拉八人,还需要一辆车。李婶儿看中了梅丽那辆汽车的大红色,过来商量,让她帮着跑一趟,除了油钱和过路过桥费,再给她三百块钱的辛苦费。梅丽说,我去就行,但不用给钱,权当我给妹子的喜礼吧。李婶儿说,那可不行,不算人车辛苦,你还少做一天风筝呢。梅丽说,我权当放个假呢,说不定以后我得还有事儿找您帮忙呢,别客气了。

一辆银灰色五菱宏光面包车,一辆大红色大众高尔夫小轿车,早上七点半就从李屯村出发。路程远,不能走晚了。相较起来,面包车更颠簸一些,而且后面的暖风也明显不足,小轿车坐起来更舒服一些,暖和一些。出于尊老爱幼,一番推托后,按年龄推出了四个长辈———李向贵的大娘、姨、妗子,还有抱着岳岳的李婶儿,坐梅丽的车。是的,这是去辦一场喜事,谁都往好里想。他们坐上两辆车时,考虑的只是按照舒适度分类。他们谁也没考虑到安全因素,或者他们也许考虑过,但是谁也不会去设想,这一天他们的哪辆车会发生意外。去时一路顺利,到了李向珍家宾主尽欢,回时的高速路一路顺利。冬日天短,下午不到五点,夕阳就映得西边天空红如鲜血。终于要下高速了,快到家了,回家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不知道李向贵是不是有点着急,驶入匝道时,面包车的速度没有及时降下来。喘息间,面包车超出了司机的控制,越过水泥护墙,一头扎了下来。

这事儿都上了弥河日报。送中米,本是庆生的喜事儿,却带上了意外伤亡的悲伤和痛悔。面包车司机李向贵及两个乘客身亡,两个乘客重伤,三个乘客轻伤。身亡的乘客中,包括岳岳的妈妈,她当时就坐在丈夫身边的副驾座上。

岳岳申请了孤儿待遇,他以后的人生中,直系血亲就只有奶奶了。

梅丽还继续租着岳岳家的车库做风筝。李向贵夫妇过了五七后,梅丽和李婶儿商量,让岳岳叫她干妈,她愿意帮着李婶儿一起抚育岳岳长大。几乎没有犹豫,李婶儿就同意了,她直接让岳岳喊妈,不带干字的。

腊月二十那天,李婶儿哄着岳岳在车库里看梅丽做风筝。车库里炉火正旺,一层铝合金门窗,把寒冬隔在了外面。梅丽和李婶儿商量,想在李屯村过年。她说,自己毕竟是个离婚的女人,回娘家过年,父母面子上不好看。

李婶儿忽然抱住梅丽哭出声来。她说,闺女,我知道你的心意,你这是来陪我这个老婆子和孩子呢。好好,你就在这里住下来,咱娘们儿一起过年。再怎么,也不能把咱隔到年这边。

过了一会儿,李婶儿又说,闺女,我考虑好了,我也看出来了,你是真心对岳岳好。过完年,就去民政上办个收养手续吧,以后,岳岳就是你明正言顺的儿子了。

梅丽拍了拍李婶儿的背,说,不用的,缘份不够时,什么都不管用;缘份到了,母子情任谁也割不断。不管法律上怎么说,岳岳都是我这辈子的孩子了。

岳岳站在蓝蝴蝶下,左手食指放在小嘴里,亮晶晶的口水顺着嘴角淌出来,右手伸过来朝着梅丽比划,口齿不清地说,摸摸花蛾儿,摸摸花蛾儿。梅丽蹲下,拉出岳岳放在嘴里的小手指,拿起围嘴给他擦嘴角擦手指。她亲了亲岳岳的小脸蛋,岳岳瞬时又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塞进嘴里,笑得咯咯咯咯,嘴里还是含混不清地说,摸摸花蛾儿,摸摸花蛾儿。

梅丽双手架在岳岳腋下,高举着他到蓝蝴蝶风筝前荡悠了几下,嘴里不自觉地说着:悠一悠,不招虫儿……她忽然停了嘴,脑子里想起了母亲的警告。接下来的,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她又亲了亲岳岳的小脸蛋,说,花蛾儿认识你呢,等明年暖和了,咱们把它放到天上,看它飞。岳岳又咯咯咯咯地笑,小嘴嘟囔着,看花蛾儿飞,看花蛾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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