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具
2019-09-10陈春澜
陈春澜
一
黄华是一个不太得志的中年外科医生,与其说他技不如人,倒不如说他炫技的能力差了点。和他同来的医生,刚会做个阑尾,就敢拍着胸脯说能很漂亮地把胃大部切除,胃还没切完,又信誓旦旦地和人吹嘘肝移植也不在话下。“可是,我们医院还没有收治过一例需要肝移植的患者。”黄华医生吃惊地瞪大眼睛,小心地提醒着他的同伴们。
没有人愿意回答他这个愚蠢的问题。
那是一个推销为王的时代,此起彼伏真假混杂的吆喝声搅得人心日夜喧哗,谁还愿意听他这种不合时宜的泄气话。靠电视和网络一夜造就医学大师的神话,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和这些云山雾罩的大师比起来,他们可强多了,哪个不是脚踏实地地站在病房的地板上,难道黄华医生想让他们赖以生存的病房空无一人。
两星期前,黄华医生所在的骨科科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一脸无奈地看着他说:“没办法,科里要完成医院下达的经济指标,还要给每个大夫和护士发奖金,你不给病人身上用贵药,也不愿把那一堆大大小小的钢钉钉进病人的骨头里,你这样干,别的医生就不会干了。”
“可是……”黄华医生嗫嚅着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主任明白他并没有标新立异挤兑别人的意思,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认为对的工作方式。“什么也别说了”,主任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和你虽是同学,也只能把你调出病房。你去门诊,那里任务简单,只是卖个医用护具。”
“可是我……”黄华医生觉得主任一向对自己不错,他不想离开病房,有一肚子理由想对主任说,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主任叹了口气,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去吧!跟你搭班的门诊老护士张银娥很有一套,她会帮你的。”
二
现在,黄华医生就坐在阴暗潮湿的一楼骨科门诊。這是一个套间,外面的这间屋子是诊室,里面的那间屋子,在黄华医生看来,说是放器械的,不如说是放商品的来得更准确些。屋子里总共摆着四个柜子,有三个柜子里就塞满了需要黄华医生卖出去的医用护具。可是,他已经来骨科门诊两星期了,一个也没有卖出去。
已经是上午九点多了,供病人就诊坐的椅子和靠墙的诊床上都还空空荡荡,从八点十分开诊到现在,一个病人也没有。透过窗子,黄华医生看到天阴沉沉的,风雨欲来。这样的天气,除非摔折胳膊跌断腿,否则,谁会光顾这里。没有病人,那么多医用护具卖给谁?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自己不是医生,是猎人,只有猎人才会盼着他的猎物一头扎进他的射程。
快十点的时候,天渐渐晴了,病人也多了起来,但都是腰腿疼的老年病人,来也只是开点常规用药,没有需要用护具的。护士张银娥着急地走进走出,失望地目送着他们佝偻的背影,对黄华医生说:“都是这些病人,完了,这个月的提成准高不了。”
张护士说完竟然用责怪的目光看着黄华医生,黄华医生扬起头,不理睬她的责怪。来什么病人,不来什么病人,不是他的错,也由不得他做主。他旁若无人地滑动鼠标,翻看起电脑里存储的病历。想起他们家祖上开医馆时留下的一副对联,“但愿世间全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想到这两句,他更加心安,全然把张护士的迁怒搁置一边。
就在黄华医生思想起他们家祖上行医时流传下来的那些陈年旧事时,楼道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穿着枣红色校服的男孩,被一群身着同样校服的男孩叮铃咣当抬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胖一瘦两个中年女人,听说话的口气,应该是这群学生的老师。可能路上跑得太快了,老师和学生都气喘吁吁,他们一边喘气,一边七嘴八舌地跟黄华医生介绍伤者的病情。
黄华医生推开他们,并让他们都住口,然后,稳步走到躺在诊断床上的小患者身边。“紧病人慢大夫”。黄华医生不看胖瘦老师两人焦急的目光,也不听眼前这一群孩子急切而盲目的表达,他只和躺在诊断床上的男孩说话,“怎么伤的?”他问。
“打篮球。”受伤男孩简短地回答,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平静得像沉睡的湖面,并不因黄华医生的有意搅动而掀起丝毫波澜。
黄华医生嘴里问话,手上做着膝关节分离试验,他问话的目的,就是为了转移男孩的注意力。如果伤者的膝关节内侧副韧带损伤,在他两只手向相反方向推拉时,不仅被检查部位会有异常活动,就是伤者脸上的表情也会有相应的变化。黄华医生手眼协同作战,结果让他高兴,这个试验呈阴性,说明韧带没事。
之后,他又把男孩的伤腿试着一点一点地往高抬,还不停地变换着方向。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在给伤者做物理检查。在诊断仪器多得让人眼花缭乱的今天,鲜有医生像他这样有耐心坚持传统的检查手法。因为这要拿医生的经验说话,费力而不讨好,远没有仪器来得简单快捷。但靠仪器看病,那是别人的事,别人是别人,他是他,他习惯这么干。
黄华医生出身于当地有名的骨科世家,眼见祖父和父亲都这么干,他也这么干。在他眼里,光会开一堆检查单的医生算不得好医生。
他俯下身来,把耳朵贴在男孩的伤腿上,用心听有没有骨擦音,如果骨折,断端会发出骨擦音的。这时,站在旁边的一位高个男生突然大声说道:“他跳起来投篮时,有个同学扛了他一下,然后,他就跌倒了……”
这是废话。他是医生,不是法官,他关心的只是伤情,不是谁把他弄伤的。他皱着眉说:“你们都出去,我在问他。”
胖老师向瘦老师使了个眼色,瘦老师悄悄地把一群学生领了出去。胖老师关上门,转过身来笑看着黄华医生说:“他们都出去了,我留下。”
黄华医生不笑,冷冷地低声说:“你也一样,出去。”
胖老师讪讪地开门也走了出去。诊室顿时安静下来,黄华医生长出了口气。做完所有的检查后,他走到水池边开始洗手,心里明镜似的:骨头没事,半月板没事,韧带也没事。
他开门叫两个老师进来,嘱咐她们:“没什么大事,回去先冷敷,24小时后热敷,抬高患肢,休息几天就好了。”
“不用开点消炎药?”胖老师不相信事情变得如此简单。在她的就诊经验里,进了医院,就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不用。”黄华医生回答得干脆利索。
“医生,我们来都来了,不管是开点药还是再采取些什么明显的措施,总之,得让家长看见我们没有白来,哪怕是预防性的措施也行。”胖老师话真长,像是给学生布置作业。
“这是医院,不是学校,我说不用就不用。”黄华医生火了,像胖老师一样来医院瞎指挥的家属还真是层出不穷。当下的医疗状况是患方一面抱怨医疗过度,一面又对医生不信任,自以为是地要求这要求那。早上,有几个腰腿疼的病人,就这样要求过黄华医生了,现在胖老师又来,他把火一股脑全撒在了胖老师身上。
胖老师大度地笑笑,诲人不倦是她的职业专长。她像站在讲台上讲累了一样,习惯性地先清了清嗓子,然后拉开长篇大论的架势再次语重心长地教导起黄华医生来:“医生,您还是听我的,师者,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虽然您看上去比我年长,我也不是您的老师,但对付家长,我比您有经验得多,您一定要听我的,老人常说,听人劝,吃饱饭……”
“出去,现在就往出走,”黄华医生手指着门,对着胖老师大吼。他的愤怒不仅因为胖老师的好为人师,更是对她年纪轻轻却老于世故的反感。
一直站在旁边盘算着赶紧卖出护具的张护士满脸堆笑,轻轻地拉起胖老师的手说:“别急,你的想法没错,请等一下。”然后,转身把黄华医生拉了出去,说科主任找他有事。
黄华医生出了诊室,站在楼道里左寻右找,没见着主任的影子,他诧异地问:“啥事?主任在哪?”
“你跟上我就是了。”张护士一边冷冷地回答,一边径直往前走,黄华医生亦步亦趋像个孩子似地跟在她后边。
俩人很快就走到楼道最里边一间锁着的诊室门前,张护士掏出一串钥匙开门,黄华医生吃惊地问:“怎么?你把主任鎖在里面了?”
张护士不答,用力踢开门,一把把黄华医生推了进去。然后,转身关上门,叹着气说:“黄医生,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不是主任找你,是我找你。别人都说你不机迷,可我还是答应了和你合作。你不能这么一根筋,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让这个孩子买个护具走,咱们门诊不像病房收入多,就靠卖护具挣点提成,你不想多提成,我还想。”
“可是,这个孩子不需要。”
“怎么别的医生坐门诊就都需要,你一来就都不需要了。你看看你,光给这个孩子做检查就浪费了多少时间,拍个片,做个CT,不行,再做个核磁,多简单。日后,万一病人来个医闹,咱手里这一堆检查单就是证据。再说了,你多开几张检查单,也是支持化验、放射各辅助科室的工作嘛!”。
不等黄华医生再说什么,张护士越俎代疱替黄华医生开起了X光申请单,开完,放到他面前说:“签字吧。”黄华医生感到被人绑架一样的难受,“跟你搭班的门诊老护士张银娥很有一套,她会帮你的。”想起科主任的话,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矮化变小,小到了不敢自己给自己做主的小时候,得看大人的脸色过活。
“还傻站在那儿发什么呆?老师都让开,你干吗不开,别磨蹭了,快点开吧!”黄华医生还在犹豫,张护士三步两步走到他跟前,把笔塞到他手里。黄华医生几乎是恳求张护士不要逼他,他重申这个孩子什么也不需要。张护士笑:“嘴是两张皮,说话有改意。一会拍了片,她们又看不懂,你说得严重些,不就结了嘛。”
“人老成精,树老成怪”,张护士是医院的老人,十几岁就进了医院,还有一年就退休,年轻时做人就很霸道,人送外号“惹不起”。来门诊的医生走马灯似地换,一半原因就是不愿屈从于她。黄华医生和她“掰手腕”,输是一定的。
在张护士如炬的目光下,黄华医生无奈地接过检查单,磕磕绊绊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闭上眼睛,不想再看检查单,黄华这两个字签得不好看,很丑。可惜了,他幼承家传,从小临帖,小篆、隶书、楷书、行书,一路临过来,走的是中规中矩的路,本来写得一笔好字,但这两个字没写好,写得很烂,他懊恼地把笔扔在桌上。
九点多的时候,黄华医生还把自己预设成猎人,现在才了悟,自己又高看自己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和那个受伤的男孩一样可怜,都是老护士张银娥射程中的猎物。
不知道张护士怎么跟放射科医生沟通的,那两个老师从放射科回来后,就不再多搭理黄华医生,还故意你一句我一言,讥讽着黄华医生。“不给开药,也不让拍片,没见过这么不负责任的医生。”张护士则很负责任地把诊疗本从瘦老师手里接过,放在桌上,耐心地翻到空白页,笑着说:“理解万岁,黄医生刚调到我们门诊,还不懂护具对病人的重要性,黄医生,你说是吧!”
黄华医生气得脸色铁青,没有接话。张护士笑着拿起桌上的笔,再次递到黄华医生手里说:“黄医生,下医嘱吧!刚才放射科的刘医生也说了,这个孩子打了护具更保险。”
黄华医生拿笔的手不争气地抖了起来,在病房还没有一个医生和护士这样对待过他。他把笔握在手里,握成拳头,支在脑门上,头用力顶住,想借此掩盖手的抖动。
胖老师可没有刚才客气,她像批评一个不听话的差等生一样直截了当批评起了黄华医生:“大夫,您也有孩子吧!怎么能这样,竟然玩起笔来了,还不如一个护士,你看人家跟着我们跑前跑后,态度多积极。”
张护士反过来安慰胖老师:“老师,您别急,黄医生这就给你们开。我刚才不是和你们解释了,黄医生刚来门诊......”
“别说了,我开,我开。”黄华医生气恼地在诊疗本上下了护具的医嘱。写完后,张护士拿起诊疗本,领着两个老师去里间柜子里挑护具去了。
黄华医生在外间听见张银娥柔声细语地和两个老师说,让这个孩子戴个护具,咱们是三放心,你们放心,医院放心,家长更放心。这东西啊带上只有好处,没坏处,有病治病,没病防病。
在张护士防病理论指导下,两个老师高高兴兴地凑钱买了一个护具。张银娥笑着说:“这就对了,到哪都能省钱,到医院可不能省钱。”然后又指着黄华医生说:“黄医生打护具最拿手,你们找他去打。”
黄华医生像木偶一样接过了护具,他搞不清自己和张护士谁是医生,谁是护士。他机械地把本来不需要的护具绑在了那个男孩子的腿上。之后一整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先是觉得胃不舒服,后来又转移到心,觉得心被什么东西塞住了。
三
晚上下班后,黄华医生心里仍然堵得满满的,好像那个护具不是打在那个孩子的腿上,而是绑在了他的心上。他少气无力地倒在床上,和妻子说,他的心不舒服。
妻子在另一家医院当护士,听了丈夫的话,吓了一跳,她所在的医院比丈夫工作的医院大,病人多得要命,最近接二连三老有医生英年早逝,最后的诊断均为过劳死。她以为丈夫也是累过头了,神色慌张地凑到黄华医生跟前就摸他的脉搏:“你别吓我,是不是也累着了,我去叫救护车。”
“说什么呢,哪和哪啊!也不问问我为什么心难受。”黄华医生生气地推开了妻子。
妻子感觉到丈夫推自己的力量,有劲得很呢。她长出了口气,看来丈夫的心脏没病,是脑子的神经又搭不对地方了。果然,黄华医生气呼呼地把护具的事,一五一十地给妻子讲了一遍。
妻子笑了笑,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卖了一个不该卖的护具吗?哪都一样,我们医院也一样。今天我们科的护士小茵,你认识的,常来咱们家玩的那个小茵。她妈妈骨折做了手术,住在骨科,她和骨科医生说,她妈妈平时身体很好,不怎么用药,先用点基础便宜药。你当那个医生怎么说,人家当面就顶了她,你们普外科给病人用什么药,你还不清楚,我们科也一样。”
“又是这一套,怎么我说东,你总有西在那等着我。我说护具,你又扯到用药上。”
“这不是半斤八两的事吗?一个理,现在,不管干什么的,不都是先说钱,像你这么死心眼的,有几个!”
說到丈夫的心眼不活络,妻子突然动了气,正拿着一床薄被准备给丈夫盖的她,“嗵”地一声,把被子扔在床上,拽着丈夫就往卫生间走。他们家卫生间的浴霸坏了好长时间了,他让黄华医生找医院的电工修,可黄华医生说麻烦人不好,让她从网上找个电工。结果呢,浴霸没修好,还生了一肚子的气。
黄华医生倚着卫生间的门站着,妻子指着卫生间顶子上吊的浴霸,喋喋不休。黄华医生想,能起“浴霸”这个霸气名字的,一定是个男人,这个男人的全部灵感,就来源于妻子唠唠叨叨的欲罢不能。
“就说咱们家前天找的那个电工吧,啊,你说,本来咱们家浴霸就没坏,只是接触不良了,可他一检修,硬说坏了。还说,坏了的配件难买,咱们不会买,得他去买。明知道人家这是要挣买配件的钱,可也得让人家挣啊,谁让人家懂电,咱不懂了。买来安上,坐地起价,说是牌子变了,买的最好的牌子。”
“你说得不累吗?我听得累了。”黄华医生说完转身就往卧室走。
“你还好意思说这话,”妻子抬高了嗓门,跟在他身后,先前的抱怨变成了控诉,“你在这个家,吃粮不管闲事,什么事都是我跑前跑后。那天修浴霸,本来说好的一百又涨成了二百。二百就二百,只要能用就行,可那个电工前脚走,后脚浴霸的灯就不亮了。再打电话,打死也不接,换成同事的手机打,接通后人家说,他只管线路,他的线路走对了,亮不亮就不是他的事了……”
“你怎么又说这个事呢,前天不就说过了嘛。我现在是说护具的事,不是说浴霸的事。”
“一个意思,都是为了钱,不顾良心。”
“你这是在骂我。”
“不是骂你,是开导你。”
“不用你开导,明天我就把护具要回来。”
妻子没理他,以为他在说气话,自顾自先睡了。
黄华医生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惊讶地发现妻子竟然打呼噜,而且鼾声刺耳,那声音听起来不是“呼噜”、“呼噜”,倒像是“护具”、“护具”。他生气地推了妻子一把,妻子翻了个身,又固执而坚定地打起了呼噜。黄华医生用被子捂住耳朵,没用。妻子的呼噜声像是怕他听不到似的,变得更加雄壮嘹亮,可怜一张薄被根本无济于事。
他把被子一掀,索性不睡了,披了件睡袍,坐在床上,竖着耳朵用心听起了妻子的呼噜声。没错,这呼噜声一阵比一阵听得清晰,怎么听,都像是在发“护具”的音,一点都不牵强附会,越听越像,分明护具这事儿还没完嘛!
他披衣下地,走出卧室,在黑暗的客厅里踱来踱去,心中千般纠结。一会想,卖就卖了,又不是自己主动要这么干的。可是转而又想,不行,一次被动,次次被动,如果以后每个患者来了,他都毫无原则地听张银娥的摆布,那他卖出去的不仅是护具,还有他的良心。
客厅的一角,摆着父亲和母亲的遗像。两位老人都活了八十多岁,母亲活了八十五岁,父亲活了八十七岁。父亲是去年才走的,老人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儿啊,当医生吃的是良心饭,不要想靠这个大富大贵,爹没有能留给你们多少财产,就像你爷爷只留给我一个好名声一样,你也要守住我们黄家的好家风,不仅要做个好人,还要做个有良心的好医生,每一分钱都要挣得心安。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恰好打在父母亲的上半个脸上,两位老人温和的目光里似有千言万语。母亲在世时常说,精光急溜穷,该你挣的钱你挣,不该你挣的,到手也守不住。
他心虚地向父母的遗像鞠了三个躬,然后,走到沙发旁,在茶几上摸索着。想找支烟抽,但翻遍客厅也没找着,这才想起自己戒烟了。他从糖盒里拿出老婆给他买的戒烟糖,嚼在嘴里,又开始在地上踱来踱去地转圆圈。转了整整一夜后,黄华医生终于下定破釜沉舟的决心。他站在父母的遗像前,对着爹娘的照片说,爹,娘,天快明了,我的心里也亮堂了,一会我就去把这个亏心的护具要回来。
一夜没有合眼的黄华医生,天刚亮就洗漱完毕,趁妻子和儿子还在酣睡之际,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去赶开往他们医院的第一班公共汽车。临出门前,他走到儿子屋里,替儿子掖了掖被角,看着儿子睡梦中天真无邪的笑脸,他想,就算为了爹娘和儿子,他也得把这个护具要回来。
四
周六的早上,不但公交车上没什么人,就是沿途的站台上也鲜有几个等车的人。黄华医生坐的那趟公交车,开车的是个年轻的男司机,车开得飞快,好多站都没人上下,不一会就到了他们医院。
进了医院,黄华医生和看门的保安打了个招呼,匆匆走进了骨科门诊。他打开电脑,找出昨天买护具男孩的信息,然后他出了医院,按图索骥,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男孩的家。
隔着男孩家门上的“猫眼”,他结结巴巴地介绍着自己。听说是昨天给儿子看病的医生,男孩的父母立刻把眼睛从“猫眼”移到门把手上,以为天上掉下个好医生,这年头这么负责任的医生可不多见,他们欣喜地打开了门。
黄华医生又检查了一遍孩子的伤情,胸有成竹地和孩子的父母说:“没错,用不着戴护具。”
當他表示要把这个护具收回时,男孩的父母脸露不悦,母亲抢着说:“感情你一大早跑来,就为了和我们要这东西啊!”她后悔用不着这么着急忙慌地给这个医生开门。
父亲转过身暗中捅了一下母亲,示意她别乱说,他和黄华医生说:“其实,孩子昨晚一宿就没戴,早晨我们才硬让他戴上。如果真像您说的不用戴,那您想拿回去就拿回去吧!可是,您得保证我孩子没事。”
医生嘴里没有保证二字,黄华医生说,但他做为首诊医生,他保证会免费上门为这个孩子治疗,直到治好。最后,黄华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摞钱,说这是昨天老师买护具的一千五百块钱,要退还给他们。父亲和母亲相互看了一眼,笑容重又回到他们的脸上。父亲没接黄华医生手中的钱,把护具递给黄华医生说:“有你负责就好,但这钱我们不要,因为这钱不是我们出的,是弄伤我孩子腿的那家出的。”
“对,这钱先是老师垫的,”受伤的孩子觉得自己对这件事比父母更有发言权,抢着补充道:“后来,赵杰他爸,就是推倒我的那个赵杰,他爸当天下午就去学校把钱还了老师了。放学后,来看我的同学说,赵杰他爸可凶呢,还老师钱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上去就给了赵杰两耳光。”
黄华医生递钱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到了一块,仿佛那两耳光不是打在赵杰脸上,而是抽在了自己脸上一般。恍然想起那个多嘴男孩说过的废话:“不是他自己摔倒的,是他跳起来时,有个同学把他推倒的……”他奇怪自己昨天决定要回护具时,怎么把这茬忘得干干净净。早上起来还兴致勃勃,以为只要找到这家,说清楚了,一手拿护具,一手还钱,很快就能把事情办完。办完这事,还能在回家的路上顺道再买点肉馅,给老婆和孩子包饺子吃。看来,事情有点复杂,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受伤孩子的父亲见黄华医生半天不吭声,态度坚决地再次强调:“我们的孩子没事,就是万幸。这种钱,我们不贪。”母亲忙附和着说:“对,我们不贪,也不敢贪。”黄华医生木讷地点头,先是把钱装进口袋,然后又把护具放进手提袋。受伤男孩自告奋勇把赵杰家的地址,写在纸上,还附带手绘了一张路线图,黄华医生如图所示的路线,很快就又到了赵杰家。
赵杰家住在棚户区,听那个受伤孩子说赵杰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母亲早逝,父亲是做小买卖的。黄华医生走近赵杰家时,发现门是虚掩的,他在虚掩的一扇门上敲了半天,里面才有个中年男人粗喉咙大嗓子地冲着门外的他叫道,“敲什么敲,进来,一大早的,报丧呢!”
黄华医生耸了耸肩,心说我不是报丧的,我是送钱的。送钱的黄华医生不敢再敲门,听话地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屋子里到处弥漫着炒瓜子的香味,地上堆满了红红绿绿的编织袋,像迷魂阵,他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不过,脚下虽艰难,但身心却是愉悦的,这愉悦就来自于炒瓜子的香味。
这熟悉的味道,把他带回了上个世纪。那时,他还上初中,校门口每天都有个推自行车的老汉,推着干炒葵花子卖。有钱的同学会掏出一毛钱,神气活现地递给卖葵花子的老汉,老汉装起钱,也不称,用小茶杯量,一毛钱一杯。递钱的同学接过这一小杯瓜子,用小手一把一把地装在衣服口袋里。到了教室后,慢慢地掏,慢慢地嗑,慢慢地吐皮,那样子用后来的流行语表述,就叫超有范儿。
可是,他没有这个范儿,同学都知道他没钱。在黄华医生十四岁那年,祖父在为病人出诊归来的路上遭遇车祸,病人获救了,祖父却走了。远在外地医院工作的父亲,不仅要照顾他们的小家,还要同时挑起养活奶奶那个大家的重担。父亲的工资一发下来就得分成三份,一份给小家,一份给大家,余下的留做自己的生活费。就是这样,父亲也从来不收病人送上门的东西,当然,钱就更不用说了,那时,就没有送钱的,顶多送点鸡蛋和水果。
有次暑假,他去父亲单位小住,有个农村的病人趁父亲不在,把一篮鸡蛋放在了父亲住的单身宿舍,当时,父亲不在,宿舍里只有正在写作业的他。那个病人弄清他的身份后,谎称这是他父亲托他买的,让他收起。父亲回来后,看见地上的那篮鸡蛋,没有多说,拉起他冒雪走了十几里地,硬是把这篮鸡蛋又送了回去。回来的路上,父亲不住嘴地和他说,这趟跑对了,你看见没有,这家多可怜,三个孩子穿的鞋都张着嘴,你们好赖还每年买双新鞋穿身新衣呢。这篮鸡蛋咱们吃了也顶不上啥事,他们卖了,起码够过年给孩子买双新鞋了。
在黄华医生的记忆中,母亲是很理解父亲的。每次给父亲写信都说钱够花,让他自己照顾好自己,家里有她呢。母亲除了不和父亲多要钱外,大事小情能自己扛的从不让父亲操心。黄华医生从小身子弱,动不动就扁桃体发炎,母亲不舍得花钱上医院,也不告诉父亲,听说吃四环素来得快,身子一跃,跨上自行车就跑到医院去买。他躺在床上等母亲,头晕,怕光,睁不开眼。闭着眼瞎想,想得最多的就是快快长大,长大了一定也像祖父和父亲一样当医生,专到穷人家,给看不起病的孩子治病。后来,好多和他一样长着一口四环素黄牙的人,都换成洁白的烤瓷牙,可他一直没换,好像换了就忘本了,对不起妈妈为他吃的苦。
“哟,我说你什么人呢,看着点,地上可都是钱,炒好的花生瓜子,踩碎了,还能换回钱来吗?”那个刚才说让他进来的男人,用手指了指黄华医生,又指着地上装满花生瓜子等炒货的编织袋说。
黄华医生一边艰难地找下脚的地方,一边答:“看着呢,看着呢!”突然,一个编织袋上方晃来晃去的两只脚,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下意识地用手扶了扶眼镜,还好,再往前走一步,这双空中晃着的双脚,很可能就把他的眼镜踢坏了。顺着这两只脚往上看,一个男孩子两只胳膊反捆着,被吊在裸露的房梁上。
黄华医生和房梁上被捆的男孩四目相对,他想,这个孩子可能就是赵杰。赵杰无所谓的眼神,让他感到恐惧,看来这个孩子已经不怕打了。可怜的孩子,分明是钟鼓楼上的鸟,这种阵势经见得多了。黄华医生小的时候家里虽然穷,可他的父母从不打孩子,他觉得他有责任对这个家长说点什么。于是,他板起面孔对站在一旁的粗壮男人说:“你就是赵杰的父亲?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吗?”
“哟,大早晨的,我说,从哪跑出你这么个程咬金。我站在自己家的地上,管自己生的孩子,犯得着你来教训我。”
“动手打人,不管打谁,都不对,都是不文明的,都是反人类的行为。”
粗壮男人冷笑:“甭跟我在这儿讲大道理,我听不懂。谁让他把人家的腿摔折了,害得老子我跟上他这个不省心的,又赔不是,又赔钱,光那个什么护具就花了我一千五百块,一千五百块啊!我得卖多少秤花生瓜子,才能卖出来。”
说到气头上,自称老子的男人伸出拳头,又要去打吊在房梁上的儿子,黄华医生跨前一步,伸出双臂去挡,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胸口上。他捂着胸口说,“别打了,护具的钱,我给你送回来了。”
“你是谁?”
“我就是昨天卖给你们护具的那个医生。”
赵杰的父亲看着黄华医生从口袋里往出掏钱,疑惑地上下打量起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他不相信花出去的钱,还能长腿,再跑回来。
他接过黄华医生手中的钱,半天才缓过神来,缓过神的父亲大笑着把吊在房梁上的儿子解了下来。也不管黄华医生在不在场,高兴地拍着赵杰的脑袋说:“儿子,你小子有福啊,一打,就把这钱又打回来了。”
这是什么话,黄华医生摇着头,苦笑着退了出来。
五
外面阳光很好,带着满身炒瓜子香味的黄华医生,迈着怀旧的脚步,又去了趟那个受伤的男孩家。后来,在那个男孩腿伤康复的过程中甚至痊愈后,他还特意又去了男孩家好多趟。他在潜意识里好像不是去给那个男孩治病,而是长大的自己去探望儿时的自己。
那天,黄华医生没有顾上买肉馅,回了自己家后,已经快中午了。儿子补课不在,妻子一人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全家的午餐。他提着装护具的手提袋走到妻子面前,用如释重负的口气说:“总算把这个护具要回来了。”
妻子正切菜,手中的刀应声而落,“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妻子弯腰捡起地上的刀,刀刃对着手提袋,一字一句地問:“你真把护具要回来了?”
“对,有实物为证,真要回来了。”黄华医生举着手提袋,手提袋往前,人往后,眼睛盯着妻子手中的刀。
“这不是没病揽伤寒吗?”妻子把刀扔到案板上,抬高了嗓门:“你刚到门诊,还想不想干了?”
“正因为想干,而且要长干,才不能开这个坏头。”黄华医生声音虽小,但口气坚决:“后天一上班,我就和张银娥讲,这个护具我要回来了,看她以后还好意思再逼我。”
妻子不语,把刀放在水龙头下冲来冲去,水开得很大,和她一贯厉行节约的作风相左,黄华医生知道妻子生气了。他退后一步,用更小的声音说起了赵杰家裸露的房梁。
“行了,行了,你可怜人家,人家谁可怜你呢,如果门诊也不要你了,咱家比他家还惨,得露宿街头了。”妻子手也不擦,转身向客厅走去,水珠滴了一地,黄华医生绕过水滴,小心地跟在妻子后面。妻子从抽屉里拿出一摞钱,数出一千五百块,递给黄华医生。
黄华医生不接,再三表明这钱要出也是他出。他和妻子说:“你知道的,我开始戒烟了,这钱,我出,你给我的零用钱就够了。”
妻子不理他,把钱塞到他手里,干脆利索地表了态:“拿着,这钱家里出。护具的事到此为止,就当没发生过。不但不能和张银娥说,在谁面前都要管住自己的嘴,只字别提。”妻子态度坚决,言语里透出比丈夫更见多识广的笃定。
黄华医生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就是不敢接钱。他们的生活不富裕,平时,除了给儿子补课的钱妻子出得不含糊外,在别的支出上,让妻子出点钱,比抽她的筋还难。
“拿着”,妻子麻利地把钱装进了丈夫的口袋里。“听我的,我是护士,将心比心,我知道护士挣钱不容易,全指望奖金和提成,不像你们医生来钱的地方多。当然,你……”妻子说出“你”后,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再往下说,但态度缓和了许多。
黄华医生接过了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应该找个比我有本事的,我虽然是医生……”妻子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门锁从外面开了,上补习班的儿子背着书包推门走了进来,妻子飞快地瞅了他一眼,示意他别说了。然后,如沐春风般地跑到儿子身边,接过儿子的书包,笑靥如花地对着儿子嘘寒问暖。
黄华医生则呆呆地站在一边,妻子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就是让他听她的,这事就这么悄悄地赔点钱过去算了,但他觉得这样不好。
“这不是我的意思,”儿子回了他自己的屋子后,黄华医生又凑近妻子说道。妻子白了他一眼,“你的意思,就是没事找事。听我的,事情走到这步停下,也就是吃了点哑巴亏。这不打紧,我姥姥活着时常说,人活在世上,占不尽的便宜,吃不尽的亏。”
“可是,你平时过日子仔仔细细那么省……”黄华医生心疼妻子算计着过日子不容易,凭空再多出这笔开支,还不知道妻子又会怎么苦自己。
妻子一笑说:“有你这句话,我知足了。孩子饿了,我得去做饭,这事就这么定了。”
六
周一上了班,黄华医生虽心有不甘,但到底还是听了妻子的话,什么也没和护士张银娥说。接下来的日子,他几次想开口,都自己劝住了自己,如妻所愿,把要回护具的事,一天一天地烂在了肚子里。起初的几天,妻子不放心,每天回家都要问他:“你没说吧?”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在无数次这样的问答之后,妻子终于从心里长出了口气,黄华医生也以为事情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谁曾想,那只是他们夫妻俩的一厢情愿。
三个多月后的一天,黄华医生刚进诊室,还没来得及换白大褂,张银娥就推门走了进来,阴阳怪气地说,黄医生,快上院办室去吧!有好事等着你呢?
“什么好事?”
“哼,什么好事?你还不知道。”说完,张银娥看也不看他,扭身就走。
张银娥打从和他合作起,就是这种态度,黄华医生没有再问,他不是一个会做买卖的好搭档,他欠她的。他沉默地换上白大褂,匆匆地走向院办室,他想,可能是张护士告了他什么状,他已经做好了挨批的准备。
几分钟后,黄华医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受伤孩子的父亲手持一面锦旗,和他们院办室主任并排站在一起,父亲笑容可掬地看着刚刚走进门的他,锦旗上是八个烫金的大字“医者仁心,医德高尚。”
黄华医生局促不安地站在锦旗前,耳朵里嗡嗡作响,灌满了患者家属对他的溢美之词,他惊慌地挥了几次手,要求这个激动的父亲打住,别再说了。他怕他把护具的事抖出来,但滔滔不绝的父亲根本停不下来,黄华医生绝望地听到他最终还是说出了护具的事,而且还说了又说。
院办主任大概也听烦了,他打断他的滔滔不绝说,这件事刚才张护士上来时,你已经说过了,我们也全明白了。说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用眼角扫了一眼黄华医生,黄华医生脸涨得通红,像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局促不安地低下了头。
黄华医生的思维彻底乱了,傻傻地看着院办主任熟练地伸出手和家属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过了一会,主任又拽过他的手,也和家属握了握,握住那个父亲的手时,他突然冒出一句:“我也是父亲。”说完这句话,黄华医生就沉默地走了出去,他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医院虽没有像以往一样,请新闻媒体的记者来,当众给黄华医生和锦旗来个摆拍,然后大张旗鼓地宣传一番。但还是照例把患者家属送来的锦旗挂到了黄华医生所在的诊室,毕竟,锦旗的功能还是值得对外彰显的。
黄华医生坐在锦旗下,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这不是他的初衷,他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他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从来就没有这么张扬过。
“张姨,听说有病人家属给黄医生送了一面锦旗?”隔壁神经外科门诊的小李护士问张银娥。
“有屁用,锦旗挂上去了,奖金掉下来了。”
“那你们骨科门诊这个月提成肯定多不了。”
“跟上黄医生这么个缺脑水油盐不进的二货,还想多……”
诊室的门开着,张银娥和神外小李护士的对话,黃华医生听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张银娥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但听到又怎么样,他能跑出去和她吵一架,还是打一架,都不可以啊!圣人早就说过:“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黄华医生无奈地摇了摇缺“脑水”的头,真的很二货地用手捂住耳朵,把目光沉默地转向墙上的锦旗。
他不明白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他,如果受伤孩子的父亲不多此一举,那该有多太平。现在,这面毫无防备的锦旗就挂在他眼前,猩亮美丽。奇怪,他们为什么不选那种较暗的枣红色,而要用这种夺人眼球的大红色,像燃烧的火,也像流动的血,看得黄华医生耳热心跳。他突然有种冲动,想跳起来,冲过去,把它从墙上摘下来,扔出去,永远不要让任何人再看见。但又不敢,他是公家的人,锦旗虽然是送给他的,但挂在公家的地方,摘与挂都由不得他做主。他能做主的只是自己身体上长的这颗在张护士看来脑回路有严重问题的头颅,黄华医生沉默地把此头转向窗外,假装看风景。
四月的窗外,一树一树的绿,在春风中生机盎然地摇曳着,摇出了一派春的希望,欣欣向荣。就连树根四周新生出的团团小草,也不示弱地挺直了它们低微的身躯。本来假装看风景的黄华医生,真的看进去了,看得眼睛都湿润了,他觉得自己不再被禁锢在这个让他心生郁闷的小小诊室,沉重的身体也变得很轻,但不是羽毛,是小鸟,有血有肉有灵魂,还有让灵魂自由飞翔的天空。他对自己说,让张护士她们说去吧!相信自己没做错什么。
虽然觉得没错,但把正确挂在墙上对黄华医生也是折磨。有天夜里做梦,他梦见一阵飓风把这面锦旗刮跑了,醒来忙问妻子这梦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呗!”妻子回答得轻描淡写,其实心里和丈夫一样,也盼望这件事能像风一样说刮过去就刮过去。
七
在张护士的冷言冷语中,黄华医生坐在锦旗下一天一天地熬着。不知熬过了多少天后,院办室突然派来两个干事,面色冷峻地把这面锦旗从墙上摘了下来,黄华医生看着他们麻利地跳上跳下,觉得他们不是医院的干事,是天上的天使。他晃动着胸前的听诊器高兴地拍着手说,本来就不想让挂,这下可好了。
站在一边的张银娥冷笑:“黄医生,锅盖揭得太早了吧!好不好,你去医院门口看一看就知道了。”
黄华医生小跑着来到了医院门口,平时门可罗雀的医院大门外,此刻犹如赶庙会般热闹,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看热闹的人。黄华医生顺着人群的视线,吃惊地看到医院大门对面的一片空地上,凌空生长出一条白布做成的横幅,横幅上用黑墨汁写的“黄华”两个字,在阳光的照射下,夺目得吓人。
“是闹我,不可能?”黄华医生坚定地认为自己看错了,他揉了揉眼睛,一字一句,定睛再看:“黄华医生,白衣黑心,医疗护具,酿成悲剧”。这十六个大字组成的一行标语,以他的名字为引导,虚实相间,表意清楚,没错,是冲着自己来的。难道是那个伤腿的孩子因为戴了一天护具,出现了迟发性反应,不可能,不可能!事情都过去快半年了,单从时间上来推算,就应该排除这种可能。那个孩子的父亲送锦旗时还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怕孩子骨头有事,他们过了百天,孩子没事了,才放下心来。如果这个孩子伤肢现在再出现什么情况,那很可能就是病理性的,不会是那次外伤后用护具所致。到底是什么情况?作为医生只有见了病人,了解了病情后才敢下定论。
急于弄清真相的黄华医生,带着一脸懵懂的表情,快步向人群中走去,他双手划浆般推开交头接耳的人们,迅疾地滑向事件的中心地带,有好心的同事用比他更快的速度拉起手来,组成了一道人墙,挡在了他面前。
“回去,我们已经报了警,你不能过去。”一位平时和他并不熟悉的内科退休医生,用长者的口吻边说边用力往后推他。黄华医生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没做亏心事,黑夜都不怕鬼敲门,晴天白日,更没有理由怕谁。”
“拳头不讲理,我们吃的亏还少吗?”
“放心,这家人我了解,不是不讲理的人,前段时间刚给我送了锦旗,这里面一定有误会。”黄华医生边说边左顾右盼,他想绕开好心的人墙突围过去,把事情尽快解决掉。他相信大多数病人都是有良心的好人,送锦旗的父亲不应该说翻脸就翻脸。
黄华医生执拗,人墙也不随和,他走到哪,人墙跟着移动到哪,人墙比他更固执更坚定地挡住了他的去路。没长后眼的人墙有效地阻挡了黄华医生冲动的脚步继续向前推进,却没有能防住医闹者从背后的包抄。前一秒,他们都还欣喜地以为合力保护了自己的医生,后一秒,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黄华医生被几个壮实的男人拖拽着向相反的方向走去。线形的人墙“哗”地散了开来,有眼疾手快者冲了上去,一边大声喊着:“放开我们的医生!”一边试图从他们手里把瘦小的黄华医生拯救出来。
就在两拨人对瘦小的黄华医生进行拉锯般地争夺之时,警察来了。医院方面的人先松了手,黄华医生这才看清,原来闹事的不是那个送锦旗的父亲,而是那个把孩子吊在房梁上暴打的赵杰的父亲。
八
在派出所里,黄华医生从赵杰父亲理直气壮的胡说里,大致弄清了事情的端倪,同时也知道自己摊上事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可不是一个讲理的主。一个小警察指著黄华医生问卖炒货人:“你确定黄医生没有退还过你护具的钱?”
赵杰父亲扬着头,用挑衅的目光看着黄华医生说:“有什么不敢确定的,确定。”
一百个正说的,说不过一个反说的。黄华医生吃惊地瞪大了眼,连声嘟囔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可是,黄医生说他去过你们家,给你退还过护具的钱。”警察看着赵杰父亲,又问。
“我还说我去过他们家,给他送过红包呢!别说退钱了,我根本就没见过他,什么黄医生,红医生,还绿医生戴绿帽子呢?”说完,赵杰父亲用手敲打着桌面,嬉皮笑脸地看着警察。
警察沉下脸来,抬高了声音:“这是什么地方,严肃点!你要对你说的每一句话负法律责任。”
“我一个没文化的小商小贩,懂什么法律,负什么责任?我什么也不负。”赵杰父亲转过头来,用手指着被惊愕吓住的黄华医生说:“倒是他这个知书识理的人,应该对我儿子的伤负全责。”
黄华医生大喘着气表示,只要讲理,该负什么责,就负什么责,但前提是必须尊重事实。
“事实?事实就是因为你让那个摔倒的同学买了护具,害得我赔了钱,为这个冤枉钱,我打了儿子,把儿子胳膊打骨折了,没治了。千千有个头,万万有个尾,这个惹祸的头就在你这儿,我不找你,找谁?”
黄华医生一听孩子骨折了,职业敏感使他完全忘了自己目前的处境和对方的敌意,着急地站起来不假思索地说,“怎么就没治了,我给孩子治……”
“你先不要急着表态,听听对方是什么意见。”一直沉默的院办主任也站了起来,及时地制止了又要往上冲的黄华医生。在院办主任看来,黄华医生刚才对家属说的话,就是不过脑子的胡言乱语。已经踩上地雷了,还往进冲,怎么,一响还不够,还想来个连环响。
赵杰父亲把目光转向院办主任说:“你是领导吧?你得给我们这种小百姓做主,至少还不赔我三万块钱。”
不就是三万两万嘛!院办主任在心里笑了。他觉得事情并没有想像的难办,能用三两万买个正常的医疗环境,比成天和这种无赖纠缠不清,从性价比上来说,要划算得多。在并不乐观的医患关系面前,医院的态度向来是息事宁人,就是出点冤枉钱,也倾向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从派出所出来,黄华医生亦步亦趋地跟在院办主任后面,委屈得像个孩子,不住地辩解道:“我真的把钱退给他了,我真的把钱退给他了。”
院办主任不理他,快步向前走去,黄华医生以为他没听见,小跑着追上去,并排和他走在一起说了又说,我没说谎,我真的把钱退给他了,那个护具现在还在我手里。
院办主任猛地站住,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盯着很傻很天真的黄华医生,真想骂他一句:“多事,如果你不要回护具,能有这事?”但毕竟在院办主任的位置上混了多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和谁能说,和谁不能说;什么场合可以说,什么场合不可以说,他还是惦得清的。
他咽回想说的话,看着黄华医生一脸的真诚,不由得同情起这个傻里傻气的同事。他心平气和地帮他分析,黄医生,我相信你,但谁能证明你没说谎。你说那个护具在你手里,可如果我咬住说这不是那个护具,那个护具你私下里早已经卖了,或者用在别人身上了,你敢说我说的一点道理也没有吗?
黄华医生掏出钱包,小心翼翼地从夹层里拿出一张纸,和院办主任说:“你看,这是赵杰家的地址,受伤男孩给我写的,还有路线图。我要扔,老婆不让,亏了没扔,你看看,好好看看。”
院办主任推开堵到他鼻尖下纸的说:“我不看,就算你去过他家,谁能证明你还他钱了?他要是天天为你这点破事来闹,医院还开不开了?”
院办主任的假设不无道理,黄华医生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他抬头看天,朵朵白云在蓝天上飘来飘去,黄华医生想起小虎队唱过的一首歌《爱》“让那蓝天看得见,让那白云听得见。”他像和院办主任赌气似地没头没脑地说:“反正天不欺人,老天爷知道,我把钱退给他了。”
院办主任听了哭笑不得,觉得黄华医生真是不懂好坏,竟然用这种孩子气的话顶撞他,就算他不是他的直接领导,好赖也是医院派来处理这事的代表,他怎么能对他这样说话,难怪张护士屡次反映不愿和他搭档。院办主任收回自己的诚意,沉下脸来,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对黄华医生说:“不必多言,你拿证据来。”
九
赵杰的父亲咬死黄华医生没有给他退钱,送锦旗的父亲想帮黄华医生,可他只能证明黄华医生从他家把护具拿走了,并无法证明护具的钱退了没有,退给了谁。反而是越帮越糟,让赵杰父亲抓住黄华医生卖了不应该卖的护具,这样,他的孩子挨打岂不是更冤枉。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还有对黄华医生更不利的证据,护士张银娥从胖老师那里取回了黄华医生态度不好的书面证明。医院在赔偿了赵杰父亲二万五千块钱后,以黄华医生行为不当给医院造成了一定的经济损失并带来了不良声誉为由,调离医生岗位,暂时去制剂室边工作边反省。
黄华医生所在的小城不大,他被贬到制剂室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妻子的医院。
妻子又羞又恼,知道这事的当天,就冲到黄华医生所在的医院,把丈夫从制剂室叫出来。冲着他大喊:“这也太欺负人了,一个卖炒货的都敢来闹,你堂堂一个读书人,反倒不如一个没文化的人,你也去闹!走,你不敢去,我和你一起去。”妻子说完,拉起黄华医生就要去办公楼说理。
黄华医生着急地甩开妻子的手,左右看看四下无人,才小声劝妻子,别闹了,医院因为这事,都替我赔了人家两万五千块钱了。
“赔两万五,我看他们就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二百五,他们为了保自己的乌纱帽,拿公家的钱当唐僧肉去和稀泥,害得咱背黑锅,这个锅咱不背!”
“好我的祖奶奶,你小点声,说话要有证据,我不就吃了没证据的亏吗?”
证据一词让妻子软了下来,一炕不睡两样人,黄华医生知道妻子不过是嘴不饶人,骨子里也是要脸的,如果她真是个会撒泼耍横的主,何苦要七弯八绕找到制剂室,直接闯到院办室像孙悟空大闹天空似的单枪匹马早闹将起来了。
虚張声势的妻子少气无力地靠在一面墙上,看着黄华医生说:“反正你不能不当医生,我当初就是看上你是个医生,才嫁的你。”
黄华医生狠劲地点头,这不仅是妻子的心愿,也是他的心愿。还想当医生的他,就得有个医生样,医生都是读过书的,读书是为了明理,不是为了闹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祖父留下的发黄的线装古医书和妻子说:“放心,蒙冤受屈都是暂时的,这里安静,没事的时候还能看书。”
妻子没想到一向活得窝窝囊囊的丈夫,身处逆境时竟然表现得如此冷静和坚强。她先是想到了回光返照,后又想到了她上中学时一位因受到不公待遇跳楼自杀的化学老师,妻子身上一阵发冷,丈夫不会是要走绝路,因为绝望才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镇定吧!
她伸出手胆怯地拽着丈夫白大褂的衣袖问:“你不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黄华医生高昂起头,一字一板地说:“有,我不信人心不是肉长的,不信黑的能成了白的,白的能成了黑的。”
“你想干什么?”妻子更紧地拽住丈夫的衣袖,同时,心也缩成了一团。
“看把你急得,我能干什么。”黄华医生拿开妻子的手说:“他们不是说没证据证明我的清白吗?我自己去找!”
十
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一场猝不及防的大雨把守候在赵杰家门前的黄华医生顷刻间就浇成了落汤鸡。巷子里的行人都加快了脚步,四散避雨,唯有黄华医生没有躲避的意思,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粗布手绢,展开,抖了抖,顶在头上。同事们都知道黄华医生有洁癖,身上多会都带有洗干净的老粗布手绢。连妻子都笑他老土,在手帕纸盛行的今天,别说男人,就是女人,也鲜有随身带这种老式粗布手绢的。但黄华医生不管别人,别人是别人,他是他,他用自己的方式保持着自己的清洁度。
这些手绢都是母亲留下的,母亲常常以自己十岁在村里就学会了纺花织布为荣。母亲走了后,黄华医生把母亲用过的纺车和织布机都拿回自己家,存在地下室里。这摞粗布手绢,也是母亲年轻时自己纺线,自己织布,自己手缝的,每块都小针细线周周正正,就是样子过时了。妻子要扔,黄华医生不让,心下觉得这和换掉四环素牙一样,扔了就忘本了。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没有大头,还有手绢。”巷子里走过一群放学回家的小孩,他们撑着伞笑指着头顶手绢的黄华医生,嘴里齐诵着这首大头的童谣。童谣的前四句是原版就有的,黄华医生小的时候也听过,后面两句是这些孩子灵机一动现挂上去的。他们走过黄华医生身边时,故意放开了嗓门,声音变嘹亮的同时,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了,变成了淘气的跑跳步。跑过之后,还不时地回过头看这个被他们嘲笑的大人会不会追上来。
黄华医生没有追他们,也没有生气,他抬手摸着粘在头上的湿手绢,笑着自言自语:“唱得好,唱得好,没有大头,还有手绢。”
这群孩子笑闹着跑过之后,巷子里显得比以往更加冷寂。这场说来就来的雨,恰如赵杰父亲对他的诬告,躲是躲不了的。好在天不欺人,雨再大,也有停的一刻;赵杰父亲再不讲理,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
今天,就是他和赵杰父亲摊牌的时刻,来时妻子一再嘱咐他,再难今天也要说下个长短。他听妻子的话,站在雨中耐心地等着和赵杰父亲说长短。虽然之前,吃过无数次闭门羹和棍棒礼遇,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他要把一件非常重要且隐秘的事向赵杰父亲和盘托出。
“怎么又是你,走,走,走!”因为下雨,提前收摊的赵杰父亲看见门神一样又屹立在自家门前的黄华医生,抓起秤杆,冲着黄华医生边舞边吼。
“别动粗,你听我把话说完。”黄华医生举起双手挡在了自己的脸前。
“滚,滚,滚,想到哪发财,到哪发财,别立在这儿丧门星似的让我看着碍眼。”赵杰父亲说着就把秤杆举到了黄华医生的头上。
“别打他!他治好了我的胳膊。”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空中炸裂开来,像雷声划过天空一般,石破天惊。顺着这声音,黄华医生看到秤杆上多了一双少年的手,这双手皮肤紧绷,稚嫩饱满。第四指出奇的长,几乎和中指并驾齐驱难分伯仲,因为四指太长,倒显得小指相形见绌,短得有点不着边际。
黄华医生对这双手太熟悉了,不仅对手,对整个手臂的形状,特别是肘关节部位都了如指掌,没错,是赵杰的手。
每次治疗前,赵杰因为害怕都要把冰凉的小手伸给黄华医生说,黄叔叔,你摸摸,连手指尖都是凉的。黄华医生把赵杰的小手握到自己的大手里,听赵杰低着脑袋讲,他妈妈活着时常说他没福气就是因为四指太长,小指太短,没靠。又说,黄叔叔,你的手真热,像我妈的手,我妈的手多会都是热的。黄华医生摸着他的小脑袋说,又想妈妈了吧!其实人最大的福气就是能把自己应该做的事做好,最好的依靠就是自己,你好好学习,学下真本事,将来会有福气的。
因为整个治疗过程都瞒着父亲,赵杰经常自觉不自觉地提到过世的母亲,对他父亲却只字不提。赵杰知道父亲不喜欢黄华医生,也不让他接触黄华医生,还说这是个黑心的坏医生,卖了不应该卖的护具,坑了他们家的钱。他问父亲这钱不是退给咱们家了吗?父亲说,大人的事小孩不要多嘴多舌,钱给了就不能再要回去吗?只要有人问你钱的事,你就说不知道,让他们找我来,我能说清楚。
赵杰怕父亲打他,在这件事上,除了摇头说不知道外,再没有向外界透露过一个字。母亲生病,父亲背了债,还要独自养他,父亲也不容易。如果真像父亲说的,这钱医院又要回去了,那他就对不起父亲。父亲让说不知道,他真的是不知道,至少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母亲在世时常背地里和他说你爹脾气不好,大人之间的事,你多摇头就对了。
赵杰的胳膊宣告矫正复位成功那天,送锦旗的父亲也在场,他把黄华医生叫到一边,小声问他:“要不,我再问问赵杰,看他现在能不能替你说句真话?”
黄华医生摇头说:“不用,要问,也是我去问他父亲。”
“如果赵杰的父亲仍然混说,那你不是白治好赵杰的胳膊了吗?”
黄华医生笑:“没治之前,我可能也会这样想,但给赵杰治好后,我不这样想了。”
送錦旗的父亲不放心地看着黄华医生,他有点听不懂黄华医生说的话。他如此积极地配合黄华医生为赵杰治病,就是想让赵杰把摇头变成点头,替黄华医生洗清冤屈。
“我想你还是别去的好,要不让他们老师问赵杰?”送锦旗的父亲又说。
“那更不合适,别担心,还是我去说。”
没想到,不等他开口,赵杰就替他挺身而出了。
眼前的父子俩,一人一端,都抓着秤杆。赵杰脸涨得通红,孩子气的脸上怒目圆睁,两只抓秤杆的手不停地颤抖着,似乎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手上。
父亲先松了手,他将信将疑地的目光一会看看儿子伸直的胳膊,一会又看看站在旁边的黄华医生,他不相信都说不能治的胳膊,竟然让这个他刚刚陷害过的医生治好了。他走到儿子跟前,伸出手,想捋起儿子的衣袖看个究竟,赵杰倒退了几步,警觉地把秤杆藏到背后。
“你别过来,过来,我也不给你。”赵杰边退边叫。
“看把你吓得,爸是想看看你的胳膊真的让这个人给弄直了?多会直的?你和老子住一个屋,什么时候直的,我怎么一点也没发现。”
听了父亲的话,赵杰哭了,不说话,也不看父亲,一只手抓着秤杆,另一只手不停地擦泪。想起黄华医生在受伤同学和胖老师家给他治疗的这段时间,怕父亲知道这事,自己回了家,就像老鼠躲猫一样躲着父亲,他不由得哭出了声。
赵杰父亲火了,冲着儿子吼道:“好汉火出来,熊汉泪出来。老子一直以为你不含糊,平时打死你,你也不哭,现在倒好,问你句话,你倒细法地像个娘们似地给老子哭上了。和你那死鬼妈一个样,关键时候就会哭。”
黄华医生听见话头不对,着急地一步冲到赵杰面前,挡住赵杰,面向火冒三丈的父亲说:“这个事,本来说好的,就是由我来和你解释。”说着,他一把捋起赵杰伤肢的衣袖说:“孩子,你都敢为叔叔出头,怎么就不敢让你爸爸看看你的胳膊,要知道,你的胳膊痊愈了。”
男孩摇着头,把秤杆换在痊愈的那只胳膊手里,执拗地把捋起来的衣袖又拽了下来。卖炒货人推开黄华医生,抢过儿子手里的秤杆。黄华医生着急地又往上冲,边冲边喊:“不要打孩子,是我要给他治的。”
不想,卖炒货人扬起手,把秤杆扔到车上,一把搂住儿子说:“你不让爸看,爸不看了。好了就好,好了就好。”说着自己竟也像个娘们似的细法地擦起了眼泪。父子俩人搂着哭了一会,父亲从怀里掏出钱来给儿子:“去,买瓶酒来,再到巷口白家,买两个下酒的小菜。”
这是唱的哪一出?黄华医生摘下头上的手绢问:“你买酒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请你喝啊!你现在是我儿子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
“不喝,不喝,我不会喝你的酒。”黄华医生急切地说。说完又觉得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不是一个意思,忙又语无伦次地纠正道:“不是,不是,不是不喝你的酒,是我本身就不会喝酒。”黄华医生边说边抬手叫赵杰回来。
赵杰父亲说:“别管他,就是你不喝,我今天高兴,也要喝两口。另外,有些话我要和你单独说。”
十一
在赵杰家那间房梁裸露的小屋里,黄华医生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在一次朋友孩子的婚礼上,赵杰父亲和护士张银娥坐到了一个桌上,俩人椅子靠椅子紧挨着坐。张银娥说她在三叶草医院工作,赵杰父亲就问她认识不认识骨科的那个小个子医生,还顺嘴说起了退护具钱的事。张银娥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认识吧!然后,就一口一个兄弟,不停地向他敬酒,赵杰父亲很是感动。在他眼里,张银娥也算是个有身份的吃公家饭的人,竟然如些抬举自己,他眼睛红红地拍着胸脯说,大妹子,你以后要什么干货就找我,我保证给你好货,打最低的折扣,不,进价给你。张银娥也说,你医院方面有事,也来找我。
赵杰父亲一拍脑袋想起真还有个事,接着,就向她咨询起儿子胳膊肘骨折后长弯了,找过不少医生,都说时间久了没人愿给治,要治也得手术,他不想为这让儿子动手术,花钱不说,人还受罪。想让张护士打听打听她们医院能不能不手术治,如果能治,托她的关系是不是还能便宜点。
“何必到我们医院,有钱了,上北京、上海治去,大地方能人多,有的是办法。”张银娥一边挟菜一边说。
赵杰父亲不好意思地笑笑:“唉,要是有钱也不会老打孩子。挣钱不容易,赔了钱,管不住自己,喝上点酒就拿孩子出气,不瞒你说,孩子的胳膊就是我失手打骨折的,当时也没去看,等长好了,才发现弯了。”张银娥神秘地一笑,往赵杰父亲跟前凑了凑小声说:“我给你出个找钱看病的办法,准灵!”接着,她俯在他耳朵边,小声耳语了一番。
“不行,不行,你这是让我讹黄医生。”
“嗨,你真是活该受穷,你看看现在的医闹,不都是靠讹医院发财吗?”
“可是,打孩子是在护具这个事前面,怎么说也差着一个来星期呢?”
“别说一星期,就是两星期也没事,反正是陈旧性骨折。你当时又没给孩子拍片,就是片子上有时间也不怕,你不拿出来谁知道。只要现在拍片能看出来骨折过就行。你就说是因为出了护具的钱,你气得打了孩子。但你必须咬死这个钱黄医生没退给你。”
“别说了。”黄华医生突然站起来,神情激动地让赵杰父亲别再提张银娥。老婆早就提醒过他,她们医院的好几起医闹,都是有本院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做内鬼,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可他一直不相信。他多想现在就告诉赵杰父亲,这件事的始作佣者就是张银娥。但不能,父母从小就这样教导他,他也这样教育自己的儿子,做人要厚道,别人可以不仁,你不可以不义。
“道不同,不相与谋”“合则聚,不合则散。”他主宰不了别人的所思所想,做回自己还不行吗?从现在开始做自己还不行吗?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从心底涌起,他被这个念头鼓舞着,恨不能马上就开始另一种生活。
赵杰父亲还在喋喋不休地忏悔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和在派出所时的油腔滑调判若两人:“黄医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竹筒倒豆子全告诉你了,你是个好人,我害你不对。”
黄华医生不语,沉默地走到窗前。今晚的月光看上去格外的皎洁,虽还不到十五,但月亮比十五前后似乎还要圆还要亮,许是下过一场大雨的缘故吧!他想。天空看上去也比以往高远而深邃。
赵杰父亲还在说,我知道你恨张护士,不说你,我还恨她呢。不是她教唆的我,我哪懂那么多医院的门门道道,你恨她恨得对,不恨杀人的,就恨递刀的。
“不,我谁都不恨,我不但原谅你,也原谅张护士,我只求你一件事。”
“你说,十件事也没问题。”赵杰父亲抢答道。
“还我清白,承认那天我来过你家,并把钱退给了你。”
赵杰父亲低头不语,半天才嘟囔道:“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做证,那二万五千块钱没了。”
“钱没了?”黄华医生颓然地跌坐到沙发上,不知道这钱是真没了,还是赵杰父亲搪塞自己压根就不想做证更不想还钱。黄华医生盯着赵杰父亲说:“你看着我的眼睛,和我说实话,你到底想不想还这笔钱?”
赵杰父亲哪好意思和黄华医生四目相对,他别过脸去,把胸脯拍得啪啪乱响,再三保证,这钱他是一定要还的,但现在拿不出来,钱全进货了。
黄华医生说:“有你这句话就好,钱,我想办法。”
“没问题,有了钱,我马上给你去做证。顺便把张护士也揭发了,我不能让她白利用了。”
黄华医生心下正发愁这二万五千块钱怎么和老婆开口,无心和赵杰父亲多说,边站起来告辞边劝赵杰父亲,别再节外生枝,他并不想把张护士置于死地。
他相信,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能暗中给赵杰治好胳膊,送锦旗的父亲可没少出力。先是把赵杰悄悄地带到他自己家治,后来又觉得时间长了不是个办法,赵杰经常晚回家算怎么回事。他又主动联系了胖老师,胖老师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后,特别是听说自己的证明,对黄华医生调离医生岗位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很是后悔。自告奋勇主动找到赵杰的父親,说是赵杰学习有进步,要带到自己家免费补一段时间课。黄华医生整骨复位用的是祖传秘方,需要上好的白酒和大量的葱须,都是送锦旗的父母和胖老师两家无偿提供的。
赵杰父亲搂着儿子相拥而泣的那一幕,让黄华医生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职业的自豪感。他承认在他从医生涯里,这是干得最卖力的一次。可惜,动机有点复杂,不能不承认,想尽一切办法给赵杰治好,最初的想法就是以德服人,要他父亲良心发现,能开口说句真话。
如果不是出了护具这事,黄华医生一直以为自己的医德和医术都无懈可击。两个老师批评他态度冷漠,他还觉得委屈。医生是凭技术吃饭,又不是服务员,还要笑脸相迎和霭可亲。但在给赵杰治疗的过程中,他的想法在不知不觉中变化着。给赵杰暖手的过程,也是给自己暖心的过程,赵杰的恐惧,让他感到医生不仅需要仁术,也需要仁心。在医生也许是不经意的一个微笑,一句解释,对病人却是春风度了玉门关。
等赵杰提着酒和小菜回到家时,黄华医生已经离开了他们家。
十二
街灯璀璨,月光也很好,黄华医生大步走在洒满月光的街道上。他已经想好了,等这件事水落石出后,便主动辞职,自己开个诊所,那样,自己想怎么干就能怎么干了。
当然,辞职单干可不是小事。“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在他们家,妻子是主事的,他必须先争取到妻子的支持。如果妻子不同意,又说他长不大,想起一出是一出,智商跑出服务区,那他还得下一番大功夫说服妻子。妻子虽嘴上吵得凶,但拗不过他。眼下火烧眉毛的是那二万五千块钱怎么和妻子开口,他可没攒这么多私房钱。
快到自家门口时,黄华医生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对妻子来说,他带回来的将是一个还他清白的好消息;一个得先垫二万五千块钱的坏消息;还有一个他决心辞职自己创业的不能现在就归类到好坏之列的意外消息。
这三个消息,都得和妻子说。黄华医生纠结着,先和妻子说哪一个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