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实证:漫画史料的三个维度
2019-09-10郑优瑕
郑优瑕
英国史学家彼得·伯克在《图像证史》中指出:图像有时胜过千言万语,它成为打开心态史、社会史、日常生活史等领域的窗户,在历史研究领域它的证据价值正逐渐受到重视。[1]漫画作为图像的一种在历史研究领域中同样具有证据价值,推至历史教学课堂,它也当与照片、雕塑等一样为课堂所用。
哪些漫画可以作为证据援引入课堂?“当时”的人直接依据“当时”所见、所闻、所想、所留下来的“当时”的漫画皆是可用的证据,它强调绘画者的直观性、内容的时代性,这些漫画成为今人眼中的“历史漫画”。任何题材的历史漫画都当被重视,因为它的史料价值随着教学主题的不同而不同。
但是教师应当谨慎使用历史漫画,因为艺术家选择的题材以及漫画家的意图,即描写什么和怎么描写决定着历史漫画的立意(讽刺、讴歌、中立),这是历史漫画具有史料价值的重大因素,也是历史漫画使用的危险因素。[2]多数历史漫画就像优秀的推销广告,漫画家试图通过图像,整合信息向观众兜售他的观点,故而可以基于事实也可以歪曲事实,可以简化问题,对观众进行情感的诱惑与说服。另一方面,它到底能够反映什么?因为它是单个漫画家的作品,它可能反映也可能不反映其他人的观点。[3]基于这两方面的担忧,笔者认为在历史漫画的使用过程中,应从三个维度进行考虑。
一、客观性维度:时代
历史漫画既然强调绘画者的直接性,内容的时代性,那么势必要将其置于“当时”的情境中进行解读。在古希腊陶杯画《伊索》中(图1),依据标题可以判断画中人物为伊索,得益于广泛流传的《伊索寓言》,中国观众能够跨越时空的沟壑形成这样的理解:夸张的脑袋是在讴歌他超人的智慧。然而爱德华·福克斯指出,古希腊民族不愿一直仰望英雄、领袖、神灵,故而古希腊多数的偶像成为被讽刺、批判的对象,这种追求导致英雄偶像们的“扭曲、变形、丑化、怪诞化……旨在引导人们摆脱‘崇高’的重压与束缚”,《伊索》便是众多讽刺作品之一。[4]显而易见,如若脱离时代或者对时代具有陌生感,我们可能辨认不出历史漫画中的人、事,更难以理解漫画家所表达的内容。
二、主观性维度:漫画家的语言,身份、立场与经历
历史漫画拥有一套特殊的表达系统,就如人们通过言语表达自己的情感与观点,而表达的方式有时是直白的,有时却是欲语还休,于是形成了“说话的艺术”。人们听其言需听出弦外之音,听其言还需观其行,是否言行一致,故而需要解码语言的陷阱。历史漫画同样如此,它的不同在于将抽象的语言转换为形象的图画,由点线构成的图像则包含了作者的语言密码。历史漫画语言的表达范式大致如下:
①夸张:漫画家往往会透过表象抓住本质的特征,放大这一特征用以揭示某人性格、品质、道德、生理等方面的特征。比如夸大人或物的某一特征用于问题的说明,伊索的脑袋便被夸大以讽刺权威。
②象征:使用具体的事物(符号)象征抽象的概念。比如《时局图》中动物是欧美日各国的化身;鸽子、橄榄象征和平;山姆大叔代表美国政府。
③标签:漫画家经常给物品、人物包括给整幅漫画贴上标签。贴标签出于说明、强调的目的。
④比喻:比喻多指两种不同事物之间的比较,这两种事物在作者眼中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最终选择人们比较熟悉的事物(特征)用于说明复杂的问题或情况。义和团的《雷击猪羊图》,便将西方及天主教比喻为牲畜羊(洋),猪(天主教),旨在更好地对底层民众进行情感的动员。
并非每幅历史漫画都包含所有范式,但多数历史漫画至少包括其中的几个,不论如何这是漫画家在表述过程中主观选择的结果:选择自己擅长的、偏爱的,认为恰当的方式,这种选择直接影响表述的内容。值得注意的是象征与比喻手法至关重要,有时必须要了解符号和意象的含义才能把握漫画的要点,如若不然便会产生误解。比如曾有人对维多利亚中期漫画中爱尔兰人的形象进行研究,从而探讨英国民众对爱尔兰人的基本态度。但是应该慎重考虑那些在现在看起来特别和重要的表现手法,可能只是当时漫画语言的惯例而不是流行的态度。
除此之外漫画家个人的信息也非常重要,其自身的立场、经历自觉或不自觉地影响着看待事物的方式,最终形成显性的态度对“怎么描述”起着重要作用。作为中国古代较早具有漫画特点的作品《一团和气》:儒道释三人合抱为一,“达一心而无二,忘彼此之是非”,譬喻三教和谐。[5]此为明宪宗朱见深初登帝位所作。何以作此图?正统十四年瓦剌军进攻北京,他的父亲英宗朱祁镇在宦官的胁迫之下御驾亲征却战败被俘,此后兵部尚书于谦出于稳定政局、应对战事的考虑,拥立英宗之弟祁珏为景泰帝。在于谦主导之下的明军于后续战争中获得胜利,英宗因此被释,成为太上皇。然而英宗伺机政变并杀害于谦等大臣,后又重蹈覆辙宠信宦官导致政治日益腐败。作为新继帝王的明宪宗绘下此图并留有题记“此非一团和气所自耶”[6]。明为三教和谐,难道不是作为帝王,初承江山,期望上下团结,政局稳定吗?因此了解作者的身份、经历、立场等因素对探讨的主题至关重要。
三、全面性维度:多种史料、材料媒介、社会反应
如何避免历史漫画“单幅孤立”,不能反映群体观点的陷阱?
多元史料的相互印证或许是途径之一,可以采用多种史料证明同一事件。如十九世纪末的瓜分狂潮,单一的《时局图》可能只能反映謝瓒泰个人关于瓜分的看法,但是法国瓜分中国的明信片,美国约翰·S·皮尤的漫画《坚决反对》(描述门户开放政策),当时西方报刊相关的文字报道等,由此构建完整的证据链来说明瓜分之事,也能全景式了解瓜分景象。
通过历史漫画传播轨迹与发行情况窥得它的“不孤”。需要注意的是传播受材料媒介影响。比如洞壁漫画受到洞穴、墙壁等材料的限制无法移动,它的空间是唯一性的,故而需要观者主动走近阅读、记忆,形成的印象再现率极低,继而导致传播、复制率极低。直至报纸、杂志、海报等媒介的出现,印刷技术的改进,历史漫画得以突破时空的限制。近代中国《时局图》不断再版,在香港、日本、大陆传播的空间轨迹足以证明此画与时人的内心有某种契合,由此引得民众持续的关注。一战期间美国海报《我需要你加入美国军队》运用平民形象山姆大叔说服民众参军,他的形象幽默但看向观众的眼神肃穆。一战时它被印刷超过了400万份;二战时被继续使用,印刷了约35万份;冷战时又被反越战人士作为反战海报;用于其他用途的则超过100万份。[7]这些跨越时空的传播情况可以探索许多有趣的话题,不过最为直接的结论可能是反映了受众的广泛。
当传播轨迹或销售数字模糊不清时,对观众情感倾向的了解变得特别有用,它可以提供诠释事件的切口。观众的情感倾向有时是正面反应,基于情感的抽象性,可观测的实际行动成为情感反应的镜相。1905年广州的大街小巷分发、张贴《龟抬美人图》,用国人熟知的“龟”来讽刺为来华美国总统之女雅丽丝及兵部大臣达辅德抬轿出行的中国人。在漫画的宣传动员之下收效甚佳,广州政府找不到为美国抬轿之人。[8]希特勒成为德国元首后,吞并奥地利是他建立一个大日耳曼国家的计划之一。1938年为了替吞并奥地利的非法行径披上合法的外衣,希特勒向奥地利许诺进行一次民主而公正的投票——由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在此期间希特勒通过各种方式试图说服奥地利公民,其中就发行了一份宣传海报(图3):四十五度高举的手用以拥护 “伟大德国”,底端写着鲜红的“JO!”表示“赞同”。4月10日奥地利进行公投并获得压倒性的赞同率(99.73%),当然法理上的成功不仅仅由于海报发挥的功效。[9]正反应多指借助漫画所欲达到的效果与它最终所导致的社会结果为一致,即动机与效果相吻合。
观众的情感倾向也可以是负反应,这需从另一个角度寻找证据,而非漫画主观动机与社会实际效果。《龟抬美人图》引发了美国领事馆对清政府的抗议,清政府对张贴、宣传人士进行了搜捕。巴黎和会上英美法等国将德国在山东的权利转交给日本,国人对巴黎和会公理战胜强权的期待落空。1919年沈伯尘在《申报》上发表漫画《长蛇猛兽动起来 冲破和平正义塔》,塔的名字叫做“和平正义塔”,前面立有“凡尔赛和会”的门牌,长蛇猛兽的任意妄为导致了和平正义塔的崩溃。租界认为此画有侮辱协约国的色彩,因此《申报》被判罚金。[10]16世纪法国小说家拉伯雷在《巨人传》中勾画了一位饕餮国王高康大,甫一出生便不断吞噬民脂民膏。1832年法国漫画家杜米埃借古讽今画下《高康大》(图4),一位肥头大脑,剥削百姓,好逸恶劳的国王跃然纸上。惊怒交加的法王路易·菲利普将杜米埃投入监狱判以六个月的监禁与500法郎的罚金。负反应多着眼于漫画内容针对者的反应。正负反应只是将不同的观众群体纳入观察的对象来窥得漫画的不孤。当然也会存在“无反应”的情况,若是如此,这幅漫画也许称不上是一幅具有社会影响力的作品。
综上所述,历史漫画就其本身而言是一种艺术表达形式,图像本身无法完全真实、全面地重现过去的历史,但是通过三个维度观察历史漫画,我们得以从不同角度窥得那一时代的不同侧影,继而提高漫画史料运用的有效性与适切性。
【注释】
[1](英)彼得·伯克著,杨豫译:《图像证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页。
[2][4](英)爱德华·福克斯著,章国锋译:《欧洲漫画史:古代-1848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4、35页。
[3]Mccarthy M P., "Political Cartoons in the History Classroom", History Teacher, 1977, 11(1).
[5]毕克官、黄远林:《中国漫画史》,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第4页。
[6]高穎、王弘力等编著:《老漫画(第1辑)》,沈阳:万卷出版公司,1998年,第3页。
[7]王一哲:《美国一战时期的战时海报宣传——以<我需要你加入美国军队>为例》,《近现代国际关系史研究》2016年第2期。
[8]吴继金:《新闻漫画<龟抬美人图>引发的政治风波》,《兰台世界》2011年第6期。
[9]武兴国:《第三帝国兴亡史(第1部)——以爱国者之名》,重庆:重庆出版社,2014年,第184页。
[10]吴继金、贾向红:《中国近代报刊上的新闻漫画事件》,《文史精华》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