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钧家风“我心常怀中国”
2019-09-10沈潜著
沈潜著
像顾维钧这样在外交界服务时间如此之长,担任过的外交职位如此之重要,经历过的重大外交事件如此之多的外交官,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是绝无仅有的,即使在世界上也是十分罕见的。鲜为人知的是,除顾维钧外,他的妻子严幼韵、女儿顾菊珍、女婿钱家骐、儿子顾裕昌、侄子顾应昌等,都曾是联合国资深官员。这是一个国际化的大家族,也是一个深具中华传统美德的家族。
【家世】
名门望族:乐善好施、奋发振拔
顾氏渊源、变迁
顾维钧家族,最早可追溯至三国时东吴名臣顾雍(168-243,吴国丞相,任上多政绩,后世子孙散居于苏州城乡)。清代中期,昆山诸生顾在扬迁居嘉定西门外前门塘村定居,是为顾维钧家族的始迁祖。此后历高祖顾廷珍、曾祖顾汇淮,至其祖父顾晋恩一辈,已是嘉定城内的名门望族。由其家族碑文可见,其父顾溶继承先祖意愿,捐建承裕义庄(义庄是以义田为主体,以赡养贫困族人为宗旨的宗族共同体)的行为,反映出顾氏家族具有乐善好施的门风。
19世纪60年代,西门成了太平天国起义军与清兵、洋枪队激战的主战场。一时间,“吴中士民流离迁徙”。顾晋恩和几个兄弟遭到绑架和监禁,家里人不得不花重金赎人。人总算放了回来,可遭此打击,原本身体就虚弱的顾晋恩不久后郁愤病逝,几个兄弟也因伤势严重接二连三地去世。
本来家境富裕的顾家,转眼间家破人亡。在此境遇前,作为顾家媳妇的邹氏,开始了她为苦撑门楣、重振家业而历尽艰辛、饱经苦难的后半生。这位坚强的女性,便是顾溶的继母、顾维钧的祖母。
邹氏出身于乡绅家庭,10多岁就嫁到了顾家。经此变故,她成了年轻的寡妇,只身一人带着儿子顾溶,还有襁褓中的女儿。眼看左邻右舍纷纷弃家出逃,嘉定是肯定不能久留了,邹氏只得拖儿带女,昼伏夜行地直奔邻近的上海。据说,避难路上的第三天,因为追兵正紧,邹氏一咬牙,忍痛把女儿扔在了路边的小河沟里,只带上儿子赶路。安顿下来后,她十分牵挂女儿,于是顺着原路挨家挨户地打听,终于在一户好心的农家找回了女儿。
此后,邹氏不得不独自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为了维持家用,也为了供顾溶上学,她没日没夜地编织和刺绣,昏暗的豆油灯几乎一直从黄昏点到黎明。这种艰难苦况前后持续了近10年,直到顾溶14岁那年去了一家京广洋杂货店做伙计,食宿可以自理,邹氏的负担才得以稍稍减轻。
憶起幼时的家庭情况,顾维钧曾由衷地感叹:“谈谈我童年时的家庭情况和环境,或许有助于理解我的成长过程和形成我品质性格的某些影响。父亲大部分时间在外,只是在轮船来到上海时每周回家二三次。因此,祖母成了公认的一家之主。”在顾维钧的印象里,祖母为人正直,严于律己,小心谨慎,掌管全家事务。她一生讲求实际,勤勉俭朴,即使晚年家境比较富裕时,仍然珍惜这些传统美德,经常以此教育家庭中的每一个成员。《安吴四种》的作者包世臣曾说过:“史册所载知名氏,率多成贤母之手。盖其计门户者深,鞠育以正,孩提浸渍,柔巽善人而易化也。”顾氏后代深受母教之惠,于艰难困苦中仍保持着奋发振拔的精神。
振衰起敝,时来运转
顾维钧家族的振衰起敝,始于顾溶在上海滩筚路蓝缕的创业。
1856年,顾溶出生,字晴川,是顾晋恩的第四个儿子。身为儒绅世家子,顾溶从小资禀明达,性行笃淳。凭着少小生活的磨难,造就了孝亲纯厚、刻苦勤奋的坚毅品质。
14岁那年,为了贴补家用,顾溶不得不放弃学业,到上海的一家杂货店做学徒。转眼间弱冠之年已过,他很快成了婚。过后几年,顾溶得以进了由朱葆三(1848-1926,浙江定海人,一生兴办实业,1897年参与创办中国通商银行,辛亥革命期间曾任沪军都督府财政总长)在上海南市新开河开办的一家五金店工作。此后,顾溶逐渐掌管账务,独当一面,成了朱葆三的得力助手。那几年里,夫妇俩吃苦耐劳,辛勤持家,先后生下长子顾维新、次子顾维炳及一个女儿。1888年1月29日,顾维钧出生。
不久,顾家的生活出现了转机。顾溶得了岳父家的一位老友帮助,在官办招商局的一条轮船上找到了一份帮账(会计)工作。此后,顾溶又从事起了海上航运的经营业务,家里的经济状况因此明显好转。
1892年,顾溶正值37岁,因得到盛宣怀(1844-1916,江苏武进人,洋务运动后期的核心人物之一,也是有政治权势的大企业家)的赏识和提携,进入轮船招商局(1872年10月由李鸿章在上海筹办)任职,辅佐其海外贸易事业。
轮船招商局的人生阅历,不仅为顾溶积累了丰富的社会知识和理财经验,也为他积聚了广泛的人脉。1900年,顾溶获得了苏松太道袁树勋(1847-1915,湖南湘潭人,曾任晚清苏松太道、山东巡抚、两广总督)的器重,被推荐任道台衙门的会计员兼银库出纳,并先后入其苏松太道员、山东巡抚幕,协助征收和转运钱粮、办理赈济等事务。凭自身不辞劳苦的辅助之功,加之蒙袁树勋、盛宣怀等人的不断保举,顾溶晋升为直隶候补道员,加二品衔,后任广东驻沪官银号总办,最终成为邮传部上海交通银行第三任总办。
做事看能力,做人靠格局。顾溶以明智忠信的为人操行、熟谙金融的业务水平,先后得朱葆三、盛宣怀、袁树勋等贵人一路相助,这无疑为嘉定顾氏家族的振兴和腾达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所以,当后来母亲把这一家世告诉顾维钧时,他记取了祖辈父辈在因时变迁的家道中所付出的努力和艰辛,此后,无论身在何处,父亲的墓志铭拓片一直被顾维钧珍藏着。
新旧递嬗,雏鹰展翅
历经父辈之苦辛,顾家已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令人羡慕的社会地位。至此,较之父亲少小时的生活,顾维钧和他的兄弟姐妹无疑是非常幸运的一代了。
顾维钧刚满3岁,顾溶就把他和二哥顾维炳送进了一家私塾读书。在老师眼里,顾维钧既爱念书,也爱娱乐。他年纪虽小,却坚持天天上学,即使刮风下雨,也从不耽误。至于在校游戏,他也样样有份,有时还会突发奇想地做一些小发明、小玩意。节假日,他会帮母亲和姐姐剪纸,做各种纸灯笼。当然,让他特别入迷的还是临摹书画。孩提时的这份爱好,一直保持到了他的晚年。
1898年,顾维钧刚满10岁,一条由父亲安排的人生之路,摆在了他面前:
他说我正在长大成人,应该集中精力于中国经书和八股文章,为参加科举做好准备。他有一位知名的朋友,这位朋友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请了一位杰出的学者当家庭教师,教他的子女,他愿意让我和他们一起念书。这个家馆三天后就要开学,我必须做好准备。消息来得这样突然,使我大吃一惊。
在官本位意识浓厚的顾溶看来,学而优则仕,才是正途。可天性顽强、执拗的顾维钧,看来是父亲无法规范的了,父子之间的争执终于不可避免。但是,由不得儿子怎样辩解,父亲还是执意把他送往家馆。那么,只有逃跑,去姑母家,去姑婆家,实在跑不了,干脆把自己反锁在家里。一个穷追不舍,一个东躲西藏。为了息事宁人,还是母亲蒋福安出来替儿子打圆场:
在母亲看来,我是命里注定要在世界上做一番大事业的,所以不应该强迫我干某一件事情,或者到一个我坚决不愿去的地方念书。随着我年纪大一些,我或许能较好地懂得什么对我和我的未来真有好处。
经过蒋福安的劝解,顾溶最终妥协了。此后的事实证明,顾维钧未来的人生道路、事业成就,确实印证了蒋福安的预见。
这时,刚出嫁不久的姐姐对丈夫蒋昌桂说起了弟弟的求学去向。蒋昌桂正在一所由基督教卫理公会主办的英华书院上学,知此情状,当即建议让顾维钧随他一起到那里读书。这条建议得到了顾家的应允,顾维钧顺利入学。一年后,也是在蒋昌桂的劝说下,顾维钧报考了当时著名的圣约翰书院(圣约翰大学前身),并于1900年入学。
这一年,恰逢庚子国变。从戊戌变法的昙花一现,到义和团风暴的旋起旋落,中国人在列强的威逼下,以《辛丑条约》的签订,走进新的世纪。在此空前严重的危机面前,少年顾维钧有何感触呢?
直至晚年,顾维钧还清晰地记得那段日子里发生的一件事:有一天,当顾维钧坐着黄包车途经外白渡桥回家,上桥时车夫拉得慢了一些,随后坐马车的一个英国人,因急着要去跑马场,竟叽里呱啦地吆喝着,并随手扬起马鞭抽打中国车夫。目睹此景,顾维钧不由得怒火中烧,立即用英语质问道:“Are you a gentleman(你还是个绅士吗)?”这个外国人如此欺弱逞強,给了顾维钧很大的刺激。每次经过外滩黄浦公园门前,那块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醒目牌子,更深深刺痛着他的心。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顾维钧渐渐萌生出报国之志。
1904年8月,离圣约翰学院毕业还差一年,剪了辫子的顾维钧,告别父母和兄弟姐妹,离开故土家园,自费随施肇基率领的湖北官费生,赴美留学。1905年,他顺利考入哥伦比亚大学。随后的日子里,顾维钧以勤奋刻苦,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学生,顺利拿到博士学位,并于1912年启程回国。
少年成才,是人和;回国,是地利;此时正值辛亥革命爆发后不久,是天时。天时、地利、人和齐备,为顾维钧步入政坛、驰骋外交界,铺垫了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