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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乡下

2019-09-10胡子

读者·原创版 2019年10期
关键词:黄瓜叔叔奶奶

胡子

1

在唐市下车,原本想买一点儿菜回家,却一个卖菜的也没见到。一个卖干货的大伯告诉我说,天气太热,菜不容易保存,这时节大部分人家的菜园里又都有菜,自然就没人卖菜了。

在水果店里买了几斤桃子和香蕉,热天不想走路,于是喊了摩托车师傅送我回去。到家里,奶奶不在,幸好大门只是虚掩,我进去,准备做饭吃。

我每次回家都是一声不吭,因为如果奶奶知道我要回家,一定会大费周章地准备这个准备那个。

我们都离开家后,奶奶煤不烧了,液化气不会用,还保留着最原始的方式:烧柴做饭。只是我没想到,她连电饭锅也不用了。

地上的铁炉锅里剩了一点儿饭,我提到外面把饭倒了,把锅洗干净准备做饭,结果找不到米。

我觉得有点好笑,好歹我也是在这个房子里生活过差不多10年的人。正要放弃,在碗柜的搪瓷碗里看到了米。

奶奶以前是很害怕“没有”的人,谷仓要是满的,米缸要是满的,现在却只在碗柜里放这么一点米。我感觉到,可能是我离开她太久,这些年发生在她身上的变化我都不知道了。

淘米,将铁炉锅挂上梭桶钩,点燃丛毛须子(松针),烈烈火苗贴着炉锅蹿起来。这时听到有人踢门,我担心奶奶以为是小偷来了,于是大声说:“娭毑哎,是我,我回来了。”

再用力一脚,门终于被踢开了,奶奶看到我在烧火煮饭,又是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说:“这一向猪都死了,铺子里没肉卖,杀只鸡要得吗?”我说:“莫啊,我又不是很爱吃鸡。”以前我说不吃,她不信;后来杀了几次鸡,我都只勉强吃一点儿,她才真正信了我。然后她说要去菜园里摘菜,也被拦住,我说:“不要您去,等下又摘一箩筐回来,我吃多少就摘多少。”

上次端午节回来,菜园里还是一片新绿,黄瓜结得稠,短短时间里,经过高温的灼烧,黄瓜藤现在看起来有些蔫了,叶子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有几根黄瓜拖在地上,已沤烂。我摘了一根吊着的黄瓜,掐了几手紫苏。夏天的紫苏长得高,一团一团的叶子像伞一样张开,摘起来轻轻松松,一闻,味道十分浓郁。

没带菜篮子,我只好将T恤下摆拉上来,兜住黄瓜、紫苏和辣椒。奶奶怕菜不够,摘了一个半大的冬瓜。我有点儿不舍得,她说:“还有几个。”

做饭时,党伯母从外面经过。她养的七八头猪全死了,埋在后山,大概埋得不够深,被翻出来,臭气熏天,旁边的人告状,她有些不满,说跟她说一声就好了,她会埋得再深一点儿。听党伯母说,远近的猪差不多都死尽了,建平叔叔屋里还有两头,他要留着等他堂客回来再杀了吃。过一会儿,她又说今早塘里的鱼也死了不少,大概是因为把剩下的猪食倒了进去。她说这些的时候挺平静,仿佛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等她走了,奶奶很生气地说:“屋里猪也死了,鱼也死了,她还在唐市赊账买电视,电视不看又不会怎么样。”听得我直想笑。我们家的人如果经历一点儿不顺利,只会急得上蹿下跳,不会有心思去看电视。

不过,我这趟回来,正是要帮忙修电视。叔叔打电话给我,说他最近工作忙,屋里电视没台,估计是天线松了,让我回来看—下。

坐在地上调了好一会儿,没任何反应,去楼上看天线,天线杆子被铁丝缠了一圈又一圈,拆起来很辛苦,天又热,我沮丧极了。想起小时候电视没台,或者“雪花”太重,怎么调也调不好。到后来有了卫星电视,但每逢刮风下雨,放在屋顶的“锅”的角度必定会发生改变,都得我耐着性子一次又一次地去调。

我受够了这些变数,也很厌烦做这些修理的事情,直到熬到读大学,每年在家住的时间大大减少,又多亏有了电脑和手机,我才终于再也不需要看电视了。

机顶盒上的客服电话无论怎么打也没人接,于是问叔叔要了维修师傅的电话。师傅忙得要命,让我自己先排除一下故障。我说:“您说的那些可能性我全部试了,不行。您来修一趟多少钱?”他说换线的话要几十块。我一听,都不知要怎么吐槽才好了,几十块就能解决的事情,却让我把过去才有的深深的挫败感激活了。我于是请求师傅:“您今天不来,明天也一定来一趟,老太太一个人在家,电视也看不了,作孽。”

漫长的午后无事可做,我有些犯困,回房间躺了一会儿。平常在城里做事,我只有上班路上会见到几分钟的太阳,整个下午都在拉了窗帘的空调房里待着,到下班已经是夜里。我甚至有点儿忘记湖南的夏天有多么难熬,直到在自己房间午休,才想起炎夏的残酷来。

我这个房间,冬天冷得要死,夏天热得要死,冷还可以忍耐,热是真的没办法。迷迷糊糊间,忍受着头痛睡了几个小时,等起来时,太阳总算下去一些了。

挣扎着起来,打算骑摩托车去看望北峰。

2

望北峰的好看我是这几年才注意到的。小时候不懂山水之美,长大后去了外面读书、工作,只有冬天才能回来,这时候的乡下早已是一片荒凉沉寂,培养不出我的审美。直到有一年,叔叔买了车,他带我们去双凫铺的黑伯伯家拜年,途经望北峰,冰冷的空气里,一切通透,从大片的田野望过去,高高耸立的大山连绵成片,宛如巨大的墨蓝色屏风,将我所在的世界包围起来。望北峰这样雄伟又有些陌生、遥远的样子,让我感到诧异,因为从小到大我都觉得望北峰只不过是一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我隔着车窗拍了几张照片,想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再来认真拍一拍。

但懒惰如我,很多想要做的事情其实只是想一想而已,后面回家很多次,其实也只去拍过一次,光是骑摩托车出门这个事就要耗掉我不少的力气,而且那天天色一般,拍出来的东西灰扑扑的。

这次再去,我便告诉自己,只是出去吹吹风,顺便买点儿吃的回来,不要有心理负担。

到河边,太阳隐约在云后,田里還是崭新的绿色,河边新修了一条公路,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散步。几个小孩子在沙石堆上跑上跑下,河水上涨,对岸郁郁葱葱的树显得很低,一群鹭鸶在枝头盘旋飞舞,远处的山是墨蓝色,山顶有薄云飞过。

拍完照,去超市买了个西瓜,18斤,才23块钱。回到家里,奶奶大概是担心我花钱,说:“你叔叔说西瓜要莫买呢,吃了不好。”我这下生气了,说:“为什么西瓜也不能吃?我在外面经常买的啊。”奶奶便不再说什么了,我也懒得再多解释,只是把西瓜浸入冰凉的井水里。

在家实在是很无聊的,原本想第二天就走,但水库还没有拍,这样匆匆忙忙走了,下次见到这样状态的水库得到明年了。于是我耐着性子,又在这个很热的房间做了艰难的午休,等太阳偏头,终于可以出门了!

3

夏天树木长得茂盛,勉强才找到一条通往水边的路。我从树叶间走出来,望见眼前这片翠绿的水,往上一点儿的地方,水面荡漾着细碎的白光,几支青色的荻草浸在水中,剩出一截在水面,颇有《诗经》里某一句诗的意味,可惜我读书少,想不起是哪一句。

当我站在虾公山的山顶,望着远处的水库,忽然有一点儿想哭——夏天以截然不同的景象呈现在眼前,这是我从小所经历的,只是那时无法感受并珍惜这一切,现在好像可以了。我还未老去,在精神上,我与这些年年得見的熟悉的草木相连,感受到其中蕴藏的平和与美丽,我觉得自己是很幸运的人。

回来的路上碰到兵哥,他刚下完丝网,我问:“你怎么回来了呢?”他说最近事情少。说话的时候,一只半大的狗蹦蹦跳跳到我们身边,头压在地上,等我们去摸一摸,真是一只乖巧的狗。兵哥说小狗才送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它的妈妈被人毒死了,这么小的狗竟然也养活了。小狗黏人,财伯伯从田里上来,小狗马上跟了过去。兵哥哥无奈地说:“不晓得能活多久,总是有人来害。”

路过舅阿公房子的时候,听见空调外机“吭吭吭”的声音。桐子湾现在只有舅阿公一个人住了,财伯伯家的老房子已经在今年的一场大雨里倒掉了。

奶奶摘了几个茄子,自家种的茄子好像比外面买的容易熟,在锅里烧一会儿就软了,这个味道的茄子的确只有在家里才能吃到。奶奶爱吃冬瓜,每餐我都会炒,我喜欢吃大火炒出来的还有点儿脆的冬瓜,大人都是煮得粉烂,我不爱那样。奶奶似乎很喜欢吃我做的菜,总是夸我,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我最初学做菜就是从奶奶这里学到的。可能的确是因为食材存在差异,家里种的菜,只需要一点儿油和盐就能做出好味道,家似乎是我唯一有信心不用其他调味品也能做出好菜的地方。

第三天早上,要赶早班车回城里,我去外面取衣服,轻手轻脚地,然而还是被奶奶听到了。她说:“做饭吃?”我说不要。她又问:“带几个鸡蛋?”我又说不要,让她别操心这些,去睡觉,我又不是去多远的地方。

在车站等车,过一会儿,奶奶果然还是来了,我们家的人啊,总是没办法轻轻松松说再见。换作从前,我肯定要发脾气,但这次我忍住了,我意识到,不能因为自己害怕离别,就剥夺奶奶送别她孙儿的权利。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没用,不希望他们再对我这么好,但其实无论我多么没用,在他们心中,我永远是他们会惦记的人。

所以呢,在车子走的时候,我把手举得高高的,朝奶奶挥手,说:“回去吧,我过段时间就回来。”奶奶也笑着朝我挥手。她不知道,这个时候,我只能说一句话,因为下一句我说到一半的时候肯定就要哭出来了,我不想让奶奶看到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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