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自深深处

2019-09-10扶南

读者·原创版 2019年10期
关键词:梧桐树眼泪草莓

扶南

爸爸走后,关于他的点点滴滴就像是早已埋藏在地下的种子,突然发出芽来,自深深处,一发而不可收。过了几年,这些芽长成了树,结了果实,果实随风摇摆,甜的、酸的、苦的,一一在我们面前铺陈开来。那些本以为可有可无的记忆,突然变得珍贵又沉重。

那就种一棵草莓吧

隔壁床的大叔问爸爸:“这么着急出院,家里还有啥不放心的吗?”我以为他会说“我还有两个没结婚的女儿呢”。可是没有,他挠了挠耳朵说:“我养了两只小兔,现在六七斤了,该给它们换个窝了。”临床的大叔一下笑了起来,说:“我还以为是啥大事呢,宠物市场买两个大笼子换了就行了呗。”

自从病后,爸爸开始絮叨起很多小事,有时候他会突然提醒我说:“咱家还有一块三角形的园子呢,等我回去了,就去买几棵桃树种上,我早就想种桃树了。”有时候又说:“你回家吧,别守着我了,你回去找人把家里的电线线路换一换,那些电线都老化了,我们都不在家,你妈做饭的时候不知道电磁炉功率大,再着了火……”过两天又继续叮嘱:“把家里的开关也一并换了吧,换带插孔的那种,手机充电方便。”然后我就回去,把他牵挂的这些小事一一办好,再用手机拍下视频拿给他看。看过后他又会想起新的问题,比如电视的遥控器也是要换一下的。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人生所有伟大的宏图,都变成了人类最本能的欲望,想吃,想睡,想不痛,想一切琐碎的小事,想被人寸步不离地守着。

那时候我们已经在医院住了三个多月了,2014年的冬天进来,出院的时候已经是2015年的春天了。看他恢复得还可以,我心里总抱着一丝侥幸,想着或许这世上真的会有奇迹呢。办出院手续的时候,我悄悄问医生:“我爸恢复得还行吧?”医生沉默了一会儿,说:“最理想的结果也就是半年吧。”

回到家后的某一天,我妹从外面买回来一兜草莓,他吃了一两个,觉得胃里很舒服,突然就提议说:“咱们在窗台下面种几棵草莓吧,等来年就能长成一大片了,这样咱们就可以吃到自己种的草莓了。”

“可是去哪里买草莓苗呢?”我有点儿为难地说。

“要不我去问问卖草莓的吧,看他能不能弄到。”我妹说。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卖草莓的告诉她,他们的草莓都是从果品市场批发来的,搞不到草莓的苗子,但可以去乡下的集市上问问,那里卖的草莓有些是自己种的。就这样,我妹真的在集市上找到了一个自家种草莓的人。几天后,他给了我们一棵草莓苗。

我爸靠在窗边指挥我们种草莓,很简单的事情,他偏不放心,非要自己来不可,挖坑,铲土,浇水,一棵苗种下去,整个^气喘吁吁。熬过夏天,地上的草莓从一棵变成了五棵,果子却一个也没结。浇水的时候,我嘟嘟囔囔地抱怨说:“怎么一个也不结啊。”其实我就是害怕,我很怕爸爸到最后也吃不上他自己种的草莓。他在窗内听到我的抱怨,不高兴地说:“就知道心急,啥东西不得一天天地长啊,明年吃也不晚啊。”“明年”这个词,让我心里一阵抽痛。

第二年,秧苗长成了一片,小草莓结得密密麻麻的。最后爸爸也没有吃上自己种的草莓。

在他走后一年多,我外甥出生了,新生命的诞生给我们这个遭受重创之后的家庭带来了很大的抚慰。在他三个月大的时候,我们聊起再长长就该喂辅食的事儿,抱怨说不知道去哪里才能买到真正无公害的水果给他吃,我妈抱着孩子说:“没事儿,姥爷走前早就给宝宝种下一片大草莓了。”听完,妹妹就撇着嘴想哭了。

我推门出去看了看窗下的那片草莓,冬日里虽有些颓败,叶子却还是绿的,一副很健壮的样子,想来明年外甥就可以吃上新鲜的、无公害草莓了。

或许等他长大后也没办法描述出姥爷的样子,可我想,那些酸酸甜甜的草莓会一直留在他的记忆里。味觉是比视觉更忠诚的东西,一个人一旦记住了某种味道,是永远都不会忘掉的。

嗯,爸爸在外甥的记忆里,是草莓味儿的。

一棵会开花的树

自从我搬到凤凰路之后,就常常想起父亲种过的那棵梧桐树。我出生的那一年,爸爸已经快30岁了,因为第一次做父亲,他又惊喜又慌张,抱也不会抱,喂也不会喂。在大家的笑声中,他魔怔似的骑自行车赶了20多里路,买来一棵梧桐树的树苗。大家笑话他说:“买梧桐树苗干啥啊,它长大了是空心的,用处不大,连个好家具也打不了。”他笑呵呵地說:“你们懂啥啊,这叫‘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

我这一生唯一和“凤凰”沾边的事,大概就是在父亲走后住在了凤凰路。想来真的挺惭愧,活到现在也没有做过一件让他骄傲的事。我这人脑子活泛,胆子又大,脑子里冒出的都是些想要投机取巧的“鸡贼”念头,只有在写东西的时候,脑海里的念想才能踏实下来,才能真诚地面对自己,这也是我后来选择写作这条路的初衷。遗憾的是,到现在我也没写出什么名堂,赚到的钱也只能勉强糊口,在我二十多岁的年纪,赤贫一直伴随着我。

继续说回那棵梧桐树。梧桐树长得枝繁叶茂,每年紫色的喇叭状花都会带着腥甜味儿挂满枝丫,每到此时我爸就会很开心,迷信般地相信这棵因我而生的树如此茁壮,是在预示着我的好前程。

大概是在七八岁之时,我被误诊为恶性肿瘤,我爸看着梧桐树,怎么都不肯相信——树长得这么茂盛,我怎么会得那样的恶病。确定为误诊的那天,我爸高兴得又笑又骂,说:“就知道不可能,你看那树长得那样好,我就不信孩子会得病。”在他心里,那棵树已经和我性命相关了。

后来,一场大冰雹让梧桐树断了生机,冰雹过后一段时间,梧桐树还能长出绿叶,第二年就彻底死掉了。这—次我爸是真的被吓住了,一整年都把我看得很紧,哪儿也不让我去,生怕出什么意外。胡思乱想了一整年,他突然得出一个新的结论:那棵树是为我而死的,是替我挡了灾。舅舅知道后,一脸嫌弃地说:“快带你爸去算一卦,封建迷信害死人。”

再后来,那棵梧桐树被舅舅做成衣柜和书桌,摆在我的卧室里,一直用到现在。此刻我才突然意识到,这真的是一棵为我而生的树,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陪在我身边。

我想起三年级的那个寒假,我拿着“三好学生”奖状跑回家,想给爸爸看一看,可是那天他加班没回来,我就一直等啊等啊,直到睡着了他也没回来。第二天我一睁开眼就去找奖状,看到爸爸已经把它贴在墙上了。后来我想,或许我们这一生,耗尽心力,都只是为了得到父亲的肯定和承认吧。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拿着奖状等待爸爸回家的小女孩,可是想着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一下子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树没了,可以换个形式继续陪在我身边,可爸爸呢?是以什么样的形式陪伴着我们呢?在他走后,面对家庭的琐事和压力,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个父亲。

或许这就是我和爸爸彼此陪伴的方式吧。

我们以此来寄托我们的哀思

前几天回家的时候,妈妈说:“你爸的那辆自行车卖掉了,卖了8块钱。”一瞬间我就想起了那辆车的样子,说复古是好听,它少说也用了20多年了,还是辆二手的。好多次别人看到他骑着那辆车的时候,都会惊讶地说:“天啊,这车还在啊!”

记忆里,爸爸总是在四处讨工资,这辆自行车就是20世纪90年代别人抵给他的工资,依稀记得是抵了180块钱。除了这辆自行车,来源同属于“抵工资”的物件还有家里的橱柜,不过那橱柜早在几年前就散架了。

爸爸的遗物很少,除了一本驾照,就是我给他买的一件皮衣了。他靠着这本驾照养活了我们这个家庭。那件皮衣是比较值钱的那种,爸爸不舍得穿,总想着等到什么重要场合再穿,可直到最后,这样的场合也没出现。

爸爸的驾照是1977年在部队拿到的。那时候一起去部队参军的老乡很多,点名分队的时候,他看着大家一个个都被自己的班长带走了,只有他和几个外地来的战友还没有连队。大家私下里说他们可能要被分到鱼台去种地了,我爸心里想着那样也好,鱼台离家近,偶尔还能回趟家什么的。最后他们这组被分到了汽车连,当时大家都乐疯了__能学会开汽车,在那个年代,就算有了养家的一技之长。我爸每次说起来,都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极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可能是他人生里唯一一件幸运的事情了。命运一生捶打他,似乎只给了他这么一个甜枣。

我爸开了30多年汽车,到最后也没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汽车。他走之后的这两年,家里接连添了车子,又买了房子。生活越好,我们越是伤感,为他一生都没能享受到这样的生活而难受。

其实在他生病的那段日子里,我是想过给他买一辆车的,哪怕是为了去医院方便呢,也应该买一辆。可治病的花费太大了,我已经负债累累,去过几家4S店后,我难过地发现,就连这样微小的愿望,我也不能帮他实现了。

在家休养的那段时间,妹夫常去看他。有一次他悄悄跟我说,爸爸哭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想起以前的事情,觉得自己那么小就没了父母,又生了这样的大病,所以愤慨和不甘心吧。可我总觉得,或许在命运的捶打之下,那眼泪早已不是愤慨和不甘心,而是委屈,是想拉着命运的双手问一问,为什么厄运选中的那个人总是我。

爸爸走了,留给我们一本只有纪念意义的驾照和一辆卖了8块钱的自行车,这让我们伤感又内疚。伤感的是,他一生的所有物件只用几个小时就被轻易地理清楚了:内疚的是,在他走后没多久,我们就拥有了越来越好的生活。

这内疚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清明节那天我们去扫墓,叔叔对着他的墓碑喃喃自语:“哥,孩子们都挺好的,你再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们从来都不需要为这生活而内疚,我们需要的就是更好、更加努力地生活,我们应该以此来寄托我们的哀思。

那一天,想起你的那一天

我大概是别人眼里最不孝的那种女儿了,爸爸走的那天,我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站在我旁边的伯母说:“孩子,你哭啊,你不哭别人会笑你的。”我说:“我哭不出来。”小镇上的人见惯了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大概是最凉薄的那一个了。

后来我跟朋友聊起这件事情,说不知道为什么那时的自己一滴眼泪也没有,心里还挺内疚的。朋友说,人生的至痛是要用一生来经受的,以后你吃饭、喝水、出门走路,无论做什么都会想起他,那才是你漫长痛苦的开始。然后跟我讲起她妈妈在她姥爷去世之后的事情。葬礼上,阿姨和我一样,也是没有掉眼泪。可是回来后的某一天,她出门去买早餐,就那么走着的时候,她突然想到父亲不在了,站在路边哭得不能自已。

此后没多久,我就验证了她的说法。跑步的时候在跑步机上哭,吃饭的时候眼泪滴在饭碗里,看书的时候没读几行他的样子就会从脑海里蹦出来,走路的时候心会自然跟他对话,不怎么难过的事也会因为想到他而哭得无法收场。总觉得三不五时地要好好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才能自然呼吸似的。

也不是没有努力去把死亡这件事看得轻松一点儿,去扫墓,倒车的时候,我会故意开玩笑说,得看着点儿后面的湖,别出来扫个墓回头再跟他重逢了。可眼泪不听话,自己流下来。

夜里做梦,梦到邻家发小的妈妈去世了,我看着发小哭成泪人,我跟自己说你别哭,你要陪着她,给她擦眼泪,帮她把礼节做全。醒来不禁想到,或许这就是自己当初的潜意识吧。

好在现在我也没有那么挣扎了,几年过去了,时间告诉我,这世间最深的情和爱,都是要用眼泪来还的。

讲不出再见

离开家的第三天,妹妹打来电话哭着说爸爸住院了。夜里他觉得冷得受不了,几床被子都暖不过来,抖得厉害,就去了医院,刚刚办完住院手续,妹妹就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知道,这一次爸爸是真的撑不过去了。之前,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当这个电话到来的时候,我该会怎样的歇斯底里和崩溃,可事实上我并沒有。我只是在电话里简短地安慰了母亲和妹妹,然后买票,坐凌晨的火车回去。

到医院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我坐在床边看着爸爸,他说:“你们都在,我真高兴。”我在医院陪了他三天,这是我们仅有的没有吵架的三天。

直到最后,爸爸的意识都是清醒的。我一直以为他会嘱咐我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我故意引起话题,说我会尽心尽力把妹妹的婚姻大事办好,让他尽可放心。他说:“先不管她的事。你怎么办想好了吗?”

他走之后这两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他会担心我,问我该怎么办,明明我是最不需要他担心的那一个。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明白了,他之所以如此担心我,怕我撑不住,是他想得更深远,此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就要靠我来照顾了,那个他支撑了一辈子的家,现在要靠我来支撑了,我不能不好,不能垮掉。从那一刻起我就该明白,人到了一定境遇,就不单单是为自己而活了。自己终究还是愚钝了。

是我决定放手让爸爸走的。伯伯说:“你不能不管他,你再去要氧气,能多撑几天是几天,你不能这么狠心。”我看着他呼吸越来越难,越来越弱,一屋子的人看着他,说这是要走了。我喊我妈说:“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快说吧,这会儿他还能听见。”几分钟后,爸爸走了。屋子里哭声一片,我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我脑中只是来回地循环着一个念头:他终于不痛了,终于解脱了。

我就那样看着他的脸,我想说“爸爸再见”,又觉得这一世是肯定不会再见了。下一世呢?可下一世我又祈祷他可以去更好的人家,过更好的生活,再也不要像这一世过得那么苦。所以,直到最后,这句“再见”也没有讲出口。

属于我们的纪念日

外甥出生后一年,我的儿子也出生了,胖嘟嘟的,一生下来就有8斤半,是我爸幻想中的那种大胖孙子。

夏天,妈妈带着妹妹一家来小住,来之前把家里一切能吃的都带了过来,自然也少不了爸爸种下的那片草莓。夜里我们坐在一起吃草莓,每一颗的味道都很酸,甚至还有点儿苦,但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儿子第一次被酸到皱起了眉头,大家慌乱着找手机,想要拍下这一幕,每个人都嘻嘻哈哈地笑着。

我们此刻的欢愉,因爸爸而存在。

猜你喜欢

梧桐树眼泪草莓
写信的梧桐树
眼泪
妹妹的眼泪
梧桐树下
草莓
小梧桐树的烦恼
一棵梧桐树
完形填空三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