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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诗人(短篇小说)

2019-09-10钢凝

作品 2019年10期
关键词:大师

钢凝

女诗人叫慕容雪儿,复姓。最初,她不喜欢诗,到了大学,也不喜欢诗。她认为那是附庸风雅,卖弄风骚,不实在的玩意儿。

慕容雪儿条顺长得美,人不张扬很理性,似乎人们没有看到过她的笑脸。人美又理性,难免高冷,慕容雪儿就很高冷。实际上,慕容雪儿属于冷艳,就像走在T形舞台上的模特,高傲而冷艳。高冷不是严肃,严肃是装的,令人生厌,恨不得上去打上几拳,高冷是让人可敬又想接近会产生爱的,慕容雪儿就是这样的高冷,还有些艳。

有同学说:高冷的美人心不一定高冷,只是那炽热没有散发出来,就像埋在地下滚烫的岩浆。大学四年,前三年半,追慕容雪儿的男生前仆后继,但都败下阵来。败下阵来的男生都咬牙切齿,说:慕容雪儿是石美人!

这样说慕容雪儿,有些偏颇,她心智理性不假,但心总是热的,只是那些男生未走入她的心中罢了。

慕容雪儿大二的时候,曾对一个叫高峰的男生有了那么一点意思,但也是若即若离,因那个时候大学谈对象还不能那么高调。高峰身高一米八,长相还是很英武的,也不乏追求者,后来和一个会织毛衣的女生刘英英谈上了。刘英英没有慕容雪儿外形好,但很会关心人,给高峰织毛衣买好吃的,高峰架不住刘英英的进攻就移情别恋了。女追男隔层纱,高峰的这座山倒向了刘英英。

刘英英家庭条件不错,母亲是街道制衣厂的会计,父亲是一家国有机床厂的资深业务员,走南闯北,费用实报实销,补贴高福利好,吃香的喝辣的。慕容雪儿父母都是初中学校的老师,条件还算不错,但和刘英英家相比还差一截。

这谈对象家庭条件很重要,但也只是一个方面,关键是人,一般来讲,漂亮的女人都爱拿着劲儿,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慕容雪儿也有这个毛病,总是吊着高峰,高峰想拉拉慕容雪儿的手都不容易,更别想往深入里进行了。雄性动物大多猴急,在追求雌性动物上耐性差,人也是一样,男性在追求女性上,时间长了见没有什么戏唱,就容易打退堂鼓,起码大多数男性是这个德行。男追女隔座山,高峰这座山就悄悄地远离了慕容雪儿。

作为一个女生有男生追,总是一件有面子令女生通泰愉悦的事情,但不一定女生就必须和追的男生好。说那谁谁真讨厌老骚扰我,真烦的有假烦的多,更多的是心里美的烦恼,像吃在嘴里脆爽且甜丝丝的红皮水萝卜。慕容雪儿有了高峰这件移情别恋的事,心里酸酸的,很不得劲,尽管他不是自己的菜。她想,看来长得帅的男生是容易花心不靠谱,同宿舍说话细细发声的杜沫沫一直告诫舍友警惕那些长得好看的男生,一度慕容雪儿认为杜沫沫是散布烟幕弹,为自己铺路,攫取高大帅的男生为己有,现在看来对她有些误会,可能杜沫沫被帅男伤过。

以前,慕容雪儿并不是这样认为的,她多次将心比心地想,自己长得还算可以,就没有花心的毛病,贵在坚持,人都是差不多的,男人帅就不可靠未免太绝对了吧。看来贵在坚持是重点,高峰同学在这点上差了意思,没有坚韧不拔锲而不舍的精神,徒有其表叫高峰了。慕容雪儿对帅小伙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感,这和男人帅不帅还真没多大关系。学校的帅男生追求慕容雪儿,总是以失败告终是有原因的。

慕容雪儿自卑自己的身世。她知道自己是在一个雪天被现在的父母捡来的,慕容是现在父亲的姓,名叫雪儿是对那天的纪念。她是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夜晚上卫生间时,听到了父母的聊天,母亲说捡来的慕容雪儿终于有出息了,生雪儿的父母真狠心,就那么包裹着一个小被子把她扔在了街心公园门口,也就出生了一个月。父亲说谁舍得扔掉自己的骨肉,肯定有原因没有办法了。慕容雪儿听到自己是被扔掉的孩子时,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她很镇定,但眼睛里流下了热泪,白天没有向父母打听她被捡来的情景,仍正常地在家吃饭,和同學们游玩。她很清楚,问已毫无意义,这个家就是她的家,现在的父母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她和现在的父母过得很舒适,是扯不断的亲情。

慕容雪儿曾想过,父母和双方的家人身高都不高,长相也不出众,他们又外向,爱说笑,好文科,为什么出了她这么一个另类,答案原来在这里。人们都说,女孩随父亲,自己的亲生父亲看来是一个长得比较帅的男人,估计亲生母亲也长得不会太差。慕容雪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恨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恨自己的亲生母亲。

慕容雪儿读的大学是北方张家口一个建筑工程学院,专业是建筑设计,是设计高楼大厦的。建工大学出一位美人很不容易,尽管高冷,但人们心情还是爽歪歪的,包括那些追求的失败者。欣赏美好事物是人的天性和本能,谁也不愿意把看哭丧脸当成一件快乐的事。

大学四年的最后一学期,学生们都“刻苦”读书,钻图书馆,一边应付考试一边写论文,还要腾出时间找工作,无暇顾及骚扰慕容雪儿了,她身边“空旷”起来。

这时有一个叫李三重(音虫)的男生,精力似乎很旺盛,不顾考试写论文的压力,向慕容雪儿发起了进攻。李三重身高比慕容雪儿矮,长相也不潇洒。追求过和没有追求过慕容雪儿的男生都对李三重嗤之以鼻,说:就他那猥琐样儿,比我们差得更远!

后来,人们发现,慕容雪儿和这小子突然轧起马路来……

什么情况?原来她是这么重口味!自我感觉比李三重身高长相更次的男生都愤愤不平,懊悔自己太自卑,胆子太小,便宜了李三重这个滚犊子,都捶墙踢地,发泄心中的怒气。有几个暗恋慕容雪儿的大学生,还在学院东面的几棵杨树身上,用小刀尖认认真真地刻上了骂他的话:李三重是王八蛋!有和李三重不错的哥们告知了他,李三重冷笑几声,进行坚决回击,也用小刀尖在那几棵树上刻了几个字:气死你!

李三重向慕容雪儿求爱的方式并不新鲜,还是老套路老伎俩。有一天慕容雪儿手里摇着一柳树枝枝,“孤独”地走在校园的马路上,李三重突然从马路边一棵粗大的柳树后面闪出来,勇敢地走上前,拦住了她。慕容雪儿一愣,两只带水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李三重。李三重还是有些害羞的,他那双小眯缝眼儿没敢和慕容雪儿的一双明眸对视,马上将准备好的一个信封,递到慕容雪儿面前,慕容雪儿本能地伸出手接住了那封信。他急急地小声说:里面有一首诗,献给你的。随即,血液涨满脸的李三重转身快步走了,到远处又转身向慕容雪儿挥了挥手。慕容雪儿捏着李三重信的手也下意识地小小摇了摇,作为回应。

慕容雪儿站在那儿想了好一会儿,记起了给她信的这位同学叫李三重。大学四年快要毕业了,慕容雪儿没有把全班四十五位同学都记住,只是混了一个脸熟。因她多看谁一眼和谁多说一句话,就会被同学们诠释出好多意思,她只好漠视不旁视,直观远方看黑板或看走着的路。

美人是被人们记住或用来回忆的。美人大多被动,冷美人就更加被动了。美人只要记住自己的理想和目标,人生就成功一半了。慕容雪儿的理想和目标似乎很模糊,就像她随意用一块花布或丝巾捆绑的过肩长发,有些松散和不经意。

李三重这首诗,慕容雪儿至今还记得:

我喜欢你沉静,就好像你已经离去,

你从远方听我,我的声音触不到你。

好像你的眼睛已经飞逸,

好像亲吻封闭了你的嘴皮。

像一切充满了我的心灵,

你从中浮现,充满我的心灵。

梦中的蝴蝶,你就像我的心灵,

宛似忧郁轻轻。

慕容雪儿不好诗,但她竟然读懂了被打动了。慕容雪儿看中了李三重,不应该啊。要么慕容雪儿遇到了什么情况,身边需要一个人陪陪?百思不得其解,不解的还有帅同学们,有好奇者问李三重:你小子怎么攻下这冷美人的?他平静地回答:水到渠成。

李三重给好奇的同学讲了一个道理:打仗时,最勇敢的人,也是最爱表现的人,都是冲在最前面,多少缺少点自我保护意识,也容易先被对方打死。跟在后面的人生存概率就大些,当然不能说后面一点的人就怕死,他们也是英雄,因在一起战斗,之所以慢几步,可能是性格的原因,可能是自身条件所限,体能不够,爆发力欠缺什么的。

好奇的同学尽管有些懵懂,但也觉得有些道理,说:我们冲在前面追慕容雪儿,就是先死掉的那些人呗!

李三重平静地说:差不多吧。他又说:这谈恋爱,也没什么高难度,要掌握规律,大家都认可的一个事实就是,初恋成功的走在一起的概率小,像学校的初恋能走在一起的概率几乎为零,说到底,你们还是没有进入人家的法眼。要毕业了,她心中有没有想法?应该是有,我适时地冒出来了。

同学们幡然醒悟,羡慕嫉妒恨地骂道:你这只癞蛤蟆算是吃到天鹅肉了!李三重还说:你们长得帅,有傲劲儿,不成,像我不帅,低调,恭谦。李三重没有眉飞色舞唾沫乱飞地炫耀,他怕激起民愤,有小人捣乱给搅和黄了。

慕容雪儿和李三重最终还是没有走到一起,癞蛤蟆还是癞蛤蟆,天鹅还是天鹅,同学们都欢欣鼓舞,但没有人再追求慕容雪儿了。分开的原因既简单又现实:慕容雪儿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要她回南方江西抚州工作,李三重父母也只有他一个儿子,要他留在北方河北瀛州。毕业即是分手时。

毕业后,两人都进了各自城市的规划设计单位,专业对口,就业很理想。他们毕业的时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大城市的城市建设刚刚起步,小城市还在按部就班。因为工作轻松,两人还藕断丝连,写写书信,有一天李三重突然告知他要结婚了。新娘自然不是慕容雪儿。

毕竟两人算是好过的,慕容雪儿心里不舒服了一段时间,但她很快平静了,心里明白和李三重不会有结果的。慕容雪儿有一天突然想到,李三重从没说过要和她结婚的话,这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想如果李三重不顾家里的反对,坚决和她在一起,她会不会撇开父母,也坚决地与他在一起?会,还是不会?慕容雪儿没有给自己一个清晰的答案。李三重突然结婚,看来他比慕容雪儿有答案要早。和李三重的事过去了,成了历史,慕容雪儿调整了心态,想开始新的生活。

这时,本单位的一位勇敢男士高唐向她求爱,时机把握正好。高唐本人条件还算不错,比李三重要优秀。高唐的求爱方式也没脱俗,也是说自己写了一首诗献给慕容雪儿。

求爱信是放在慕容雪儿的办公桌上的。她面对着信,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抽出了信封中折叠的一张纸,展开后的一刹那,慕容雪儿呼吸顿时急促起来,血液“噌”的一下冲向脑袋:我喜欢你沉静,好像你在远处……求爱诗竟然和李三重写的一模一样。

慕容雪儿愣怔住了,有些恍惚,什么意思?进了四维以上的空间了?人没穿越这诗穿越了?学理工科的男生爱好写诗的竟有这么多?慕容雪儿是理性的人,慢慢淡定了下来,拿过一张白纸,把诗抄写了一遍。

在适当的时机,慕容雪儿请教了本单位一位爱好诗歌的罗大姐,问这首诗写得怎么样。罗大姐一看,说:好啊,是西班牙诗人聂鲁达写的《我喜欢你沉静》,它还有下半段。罗大姐略带表情地轻轻地吟诵:

我喜欢你沉静,好像你在远处,

好像你在哀叹,蝴蝶也像鸽子咕咕。

你出远方听我,我的声音达不到你,

讓我安静在你的沉默里。

让我与你的沉默交谈,

沉默明亮如灯,简朴如环。

拥有安静与星宿,你像夜晚,

你的沉默是星,迢遥却直坦。

慕容雪儿几乎站立不住,要晕厥了,但她毕竟理性,脸上没有露出波澜。下班回到自己的住处,慕容雪儿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大骂:李三重!高唐!两个骗子!我怎么竟信你们会写诗!

从此,慕容雪儿再也没有看高唐一眼,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在人前,慕容雪儿更加高冷了。高唐自知理亏,明白诗的真相可能被慕容雪儿知道了,求爱应真心实意地写自己创作的诗,献给自己喜欢的女人。高唐以为漂亮的女人好糊弄呢,人算不如天算,他哪里知道,他是栽在追求慕容雪儿的前辈那儿。

慕容雪儿几次极力回忆李三重送她诗时说的话,他说的是里面有我一首诗献给你还是里面有一首诗献给你呢?记不清了,实在记不清了。慕容雪儿也恼自己,为什么这么容易相信一个人!她不得不苦笑,这俩玩意儿怎么会抄同一首诗呢?

慕容雪儿受到刺激了,除了自己的父亲,对其他任何男人产生了极度的厌恶,不是工作中有必要的接触,总离男人远远的。有写求爱信的,根本不拆封,坚决在煤气灶上点火化为灰烬,有介绍的一律不见。人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慕容雪儿也不可能去解释。她的父母唉声叹气,郁郁寡欢,在小区和广场上躲着带小孩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爸爸妈妈们远远的。

有一次吃饭时,慕容雪儿的父母见她心情不错,就说找对象条件别那么高,差不多就行了,能过日子的男人爱家的男人就是好男人,把自己耽误了以后会后悔的。

慕容雪儿听父母说这车轱辘话好多次了,一直很烦。她的脸阴下来,问父母,就是说,不管互相喜不喜欢都行?

她母亲说,当然有喜欢你的更好,这结婚时间长了,有了孩子,就是亲情了,自然就有了爱了。

慕容雪儿一下子提高了嗓门,说,婚姻不是儿戏,不找一个可心的,以后能过好日子吗?你们是不是要害我啊?我的事你们以后少管!

慕容雪儿把饭碗重重地蹾在饭桌上,筷子也“咵”的一下拍在饭桌上,不吃了我!屁股一下子把凳子移开,发出“吱”的一声响。

她父母还是第一次见自己女儿发这么大脾气,她父亲看着穿戴好的女儿出了门后,对老伴说,以后少说,顺其自然吧,放心,咱女儿剩不下的。

慕容雪儿母亲气哼哼地说,看看周围剩下多少老姑娘,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是剩下不少,总比结了婚吵架打架又离婚强吧。

她父母再也不敢和她提及找对象的事了,怕她谈婚姻必色变。

慕容雪儿平时话本不多,性子也稳稳的,找对象一事令她心情烦躁,这烦躁是她父母催婚造成的。慕容雪儿几次问自己条件高吗?没有啊,怎么找对的那个人这么难呢?

有一天,慕容雪儿收到一个包裹,应当说是收到一个不太大的木盒,方方正正的,木盒上邮寄地址写的是山东省阳谷县王庄集乡人民政府郝大岗。阳谷县?似乎听过又想不起,郝大岗是谁?慕容雪儿找来一把一字改锥撬开盖子,见方盒里装的是红小豆,是用作粮食的那个红小豆,不是“红豆生南国”里那个红豆。慕容雪儿是认识红小豆的,父母经常拿它熬粥喝,有时几样一块熬,腊八粥里也有。她以为盒子上面会有一封信,或一张字条,也好知道一下寄盒红小豆是什么意思。她用改锥捅了捅,感到里面没有什么东西,便把掉在外面的几个红小豆捡到盒子里,盖上了撬开的木板,差不多对齐钉子和盒子四边沿的八颗钉子槽口,用手压了压,用改锥砸了砸,盖上了。慕容雪儿感到莫名其妙,是一名追求者?怎么跑到山东去了?同学里有叫郝大岗的吗?慕容雪儿没有想起来,即使有同学叫郝大岗,她也不会想起来的。慕容雪儿有一个设计项目要搞,便把盒子放到了办公桌底下右边大的柜桶里。这位郝大岗和他寄的红小豆被慕容雪儿暂时遗忘了。

单位里有一位冷艳的美女,岁数也不小了,自己不谈对象也不接受别人介绍对象,总是让人觉得怪怪的,有人私底下嘀嘀咕咕,说慕容雪儿这姑娘是不是性冷淡啊,要么感情遭受過严重打击,心理不正常了?不应该啊,凭她的条件,只能别人遭受严重打击啊。

慕容雪儿有耳闻这些嘁嘁喳喳,但在心中冷笑而过,因她很充实,从第二次收到《我喜欢你沉静》的诗后,慕容雪儿有了购买中外名人诗集的癖好,当然也看现代诗人写的诗。逐渐地,她琢磨出了写诗的门道,自己也学着写起诗来,但她的诗没有知识底蕴的人是看不大懂的。慕容雪儿也想让人们知道她的诗,于是向报刊投稿。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然有诗发表了。

有一首《无题》的诗她是这样写的:

根号2在屋檐下狂躁,

忘记了过去,

模糊了未来。

理顺万有引力的毛,

浮上稍干的氢2氧1,

放空自己,

折叠进了洞里。

有宇宙颤音穿越,

没有红色,

抓住光束,

要么上来要么下去。

什么意思?曾有那么一段这样的诗大量涌现,看不懂的就是好诗,随意断句,云里雾里,朦胧意识流,正经的语言似乎成了“老帽”。各种流派也唇枪舌剑,有的在媒体上,有的在桌子前,每个人是那么真诚真实地捍卫自己的观点。现在想来,那种情景多少让人有些留恋了,而如今的交锋似乎有了游戏或说交易的味道。

慕容雪儿也写过这样的《无题》小诗:

有星光的夜晚,

走进那片枣树林。

在缝隙看到无数的眼睛,

一眨一眨煽动着激情。

看来,慕容雪儿还是正常的诗人。

因为慕容雪儿长得好看,单位领导就要发挥她的作用,有饭局就让慕容雪儿作陪。慕容雪儿明白这是领导看得起自己,不好推辞的。慕容雪儿对有一次和大师吃饭印象深刻。建筑总是和风水相连,一个设计院的领导和大师在一起吃饭也属正常。那次吃饭,领导要慕容雪儿坐在大师的旁边,天庭饱满面色红润的大师见旁边有一位美女相伴,情绪高涨,连连碰杯,大谈周易八卦,大谈风水和建筑设计的依存关系。

慕容雪儿看到大师的脸被酒精烧得红里透紫的时候,大师总是用腿有意无意地碰她的腿,手总是想摸摸她的手。慕容雪儿是一位高冷的美人,也没有因是陪领导和大师而多出多少笑意,她敬大师的酒,也是在领导的催促下逢场作戏。在喝到极度高潮的时候,慕容雪儿问了大师一个问题:大师,平时你是不是喝的水多?喝得两眼发红的大师迷迷瞪瞪,说:啊,啊,我平时喝水是多,喝茶是讲茶道的。大师又嘟嘟囔囔起了各种茶道。没有人听大师在说什么,都在互相敬酒,大声说着不着边际的废话。

在喝酒混乱的一刻,大师肥腻的双手一下子抓住了慕容雪儿的一只细滑的手,慕容雪儿的胃感到一阵阵恶心,她想挣脱大师紧攥的手,但大师的手劲相当大,慕容雪儿没能抽出自己的手。大师冒着酸汗的脑袋凑近慕容雪儿的脸颊,向慕容雪儿吹了一口酒气,说:我……我……要收你做……做……徒弟。慕容雪儿再也没能控制住向上翻涌的胃,吃下的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菜肉喝下的酒,从嘴中喷薄而出,就在大师说出“徒弟”的那一刻。

慕容雪儿想离开座位去吐,但被大师紧紧攥住手,攥得都生疼了。她那一刻,脑袋高速运转,不能吐向餐桌,不能吐向挨她而坐的领导,更不能吐向大师,实际上她不可能吐向领导,因她被大师攥住手不可能面向领导,慕容雪儿吐向餐桌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慕容雪儿“哇”的一声吐向了大师,吐向了大师的前胸,带有酸臭味的污物在大师的前胸往下流淌,大师雪白雪白的中式对襟上衣上的左右两条威武的绣龙,在呕吐物混合的涂抹下不再英武了,还好,没有吐在大师红彤彤的脸上。大师被这惊人一吐吐得措手不及,情不自禁地发出“啊”的一声,猛地撒开了紧攥慕容雪儿的手,慕容雪儿“唰”的起身,“当”蹿拉开椅子,蹿向卫生间。

慕容雪儿没有吐在酒桌上,尽管她在酒精麻醉下脑袋有些晕乎,但还是保持了足够的清醒,她心疼餐桌上瓦罐里炖的人们一口还没吃的乌鸡,只能吐在概率百分之百的拉住她不放的大师身上了。

那次饭局后,慕容雪儿写了一首《大师》发在了《创诗纪》上:

大师,

皆因喝的水多,

尿的片儿大。

大师,

皆因懂得太多,

忘记了幽默。

《大师》发表后,引起了争议,一派说写的什么玩意儿,小学水平,讽刺大师,一派说好,通俗易懂,接地气儿,揭露了大师,装腔作势,实际就是水囊饭袋。双方唇枪舌剑,斧钺刀叉,打得不亦乐乎。论战归论战,这首诗无疑在诗界留下了痕迹,有些文化人总爱在酒桌上朗诵一下《大师》。慕容雪儿成了诗界的话题。

尽管慕容雪儿吐了大师的前胸,但大师并没有气恼,甚至有一回还亲自打电话给她,向慕容雪儿道歉,不应该让一个大美女喝那么多酒,等等。慕容雪儿也回应他的道歉,说自己不该吐大师一身,并再次回绝了做大师徒弟的要求。大师就这样在嘻嘻哈哈中把强拉美女小手的事嘻哈过去了。

领导们为了发挥慕容雪儿更大的作用,欲把她调到设计院招待所当所长。那时提任一个人,就是领导一句话的事,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程序。主管后勤的孙大胖子副院长把慕容雪儿请到办公室谈话。慕容雪儿听后有些惊讶,说,我哪是干招待所长的材料,迎来送往这一套根本弄不明白。

孙副院长靠在办公椅上,挺着大肚子,系着衣服的扣子快要崩开了,他的鱼鼓眼更加向外鼓着,两只肥手向后拢了拢他那稀疏的黑发(染的),呵呵一笑说,那有什么难的,谁也不是一生下来什么都会,干中学,学中干,没有爬不过的山,我看你行!孙副院长说话的时候,喉咙里不仅有奇怪的咕噜声,还有气不够的呼哧。慕容雪儿不能不知好歹,多少也有些舍不得自己的专业,对孙副院长说,我先干干看,先代理着,半年后还行我就干,不行,还去干我的设计。

设计院的招待所硬件设施没问题,就是菜做得不好吃,对外营业额上不去,员工也没有更多福利,干活就提不起精神,做菜就没味道,洗菜就洗不干净,食客就不来了,即使院里公务招待也是到外面的好酒店,院领导怕把上面领导和业务往来的客户得罪了。

原来的招待所费所长家里有一个病怏怏的老婆需要伺候,他也快要退休了,心思就没在岗位上,工作缺少方法,与招待所里的手下隔着肚皮,有问题就瞪起俩大眼珠子一通臭骂。孙副院长知道费所长那臭脾气,不想与他出现顶牛的事儿,让全院职工看笑话,反而让自己这个院领导声誉受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怎么到招待所去。费所长有事请示,大多在自己办公室用座机给自己的主管院长打电话。孙副院长曾开他玩笑说,老费,快废了啊。费所长知道孙副院长说的啥意思,也不气恼,回应说,是快废了,不到一年,顺顺利利的,到点就退,不碍你大院长的眼。孙副院长听出了话里有话,意思是别找他事就行,孙副院长内心恨得不行。

慕容雪儿走马上任,到设计院招待所当代理所长了。费所长还差半年退休,但他很痛快地离开了,因待遇没变,所长该享受的享受,过年过节的福利全有,到点再办退休手续,这是多好的事啊。老费回家专心伺候老婆去了。

慕容雪儿来到招待所,并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意思,像有的新领导那样大刀阔斧地折腾。她明白,招待所里的人都是设计院堂堂正正的职工,老人了,还要靠这点工资养家糊口,不能像社会上已刮起的风起云涌的下岗潮,逼迫职工下岗,买断工龄什么的,去自谋职业,这些人能干什么?单位就是他们的一切,没有了组织不就成了没娘的孩子了吗?招待所差不多是个收容所,种种原因不行的人全塞这儿了,这是他们在单位的托底之站,无处可去了。慕容雪儿这个冷美人真是有一副菩萨心肠,外表只是看着冷而心却是热乎的。

慕容雪儿想先从招待所餐厅开始做点事,她向孙副院长提了一个建议,招几个年轻的临时工女服务员,孙副院长说那几个半大老太太怎么办?慕容雪儿说,几十年人浮于事,也不多那几个,逐渐淘汰送至退休,要么在后厨多几個洗碗摘菜的就是了,也可到客房打扫打扫卫生。孙副院长说也是啊。

院领导经过研究认为,招临时工可行,改革春风已经吹满地了,不能再死脑筋,抱着计划经济那一套,设计院这个事业单位也应有点改革的涟漪,就从招几个服务员开始,将来可行,在其他部门也可以推广。孙副院长大胆放权,让慕容雪儿大胆干,去招人吧。

慕容雪儿通过父母的学生介绍,走了一趟乡下农村,招来了四位女服务员,年龄在十七八岁,身高差不多一米五八的样子,个个透着农村女孩的质朴和纯真。慕容雪儿对她们进行了几天的简单培训,练习挺胸走路说话微笑端盘子等,这些是慕容雪儿从书上学来的,又卖给了她们。

经过培训的几个乡下小姑娘,穿上了定制的服装,上衣藏蓝色点缀着小花,小头巾包头,和上衣一样布料,黑裤子,黑布鞋,布鞋有三厘米的脚跟,脚面有一条横的袢儿,脚上穿着短的肉色小丝袜,脸上都淡淡地化了一点妆,这打扮倒有点像采茶女。

在一个阳光舒坦的日子,上午十一点,她们登场了。四个女服务员位列招待所餐厅门里两侧,一边两个,双手轻扣身前,慕容雪儿也站在一边,稍微和服务员拉开了一点距离。客人进来,四位服务员鞠躬四十五度,齐喊:欢迎光临!四位服务员微笑着,脸上和眼睛里流露着真诚。微笑是慕容雪儿传授的,但她却没有和四位服务员一样微笑,冷艳是她的状态,她的笑大概不易察觉,或在她亮亮的眼睛里展现了。

第一天的闪亮登场,大获成功,后厨的那位男叔大厨也特跟劲儿,菜炒出的味道不一样了,顾客也没有反映吃出沙子头发什么的,大概是“鲶鱼理论”的作用,也大概是几位好看的小姑娘的出现,当然重要的也有冷艳美人慕容雪儿的在场。

美好的事物人人愿意欣赏,一传十,十传百,大家竞相传说,设计院招待所餐厅来了四个小芳,那个纯!还有一位冷美人,那个艳!菜味怎么样?好啊,有大改观,不见了头发沙子。很多人中午或晚上慕名来到设计院招待所餐厅吃饭,有很多人成了常客,嘴里哼着李春波的《小芳》。顾客招呼服务员,不叫服务员也不叫小姐也不叫小妹儿(或妹妹),而是叫小芳,像说好了似的。小芳,来一下!四个小芳习惯了,哎,来啦。

有一回两个中年男人吃着菜喝着小酒,其中脸上长着许多疙瘩的那位竟然哭起来,慕容雪儿赶紧过来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另一个脸上有块疤的说,没事,我们是当年的知青,他看到你们这里的四个小芳,想起自己插队的知青生活了。慕容雪儿的眼睛里一下子有点发潮。后来有不少回城知青到这里吃饭,寄托那段刻入骨髓的激情燃烧的岁月。

院里的招待不再出去,肥水留在了自家田。院领导也让慕容雪儿这个代理所长作陪,但她只是意思意思,说几句酒桌上的客套话,敬杯酒,以前厅要照看工作重要为由,躲闪了。

招待所毕竟很小,客房十间,一个服务员就能招呼,加上个倒班的,也就两个。餐厅,散客大间三十平米,包间两个。院领导看着这红火的场景,也咧着嘴笑,研究把隔壁图书馆挤一挤,省出三百平米,再装修出八个包间和一个大间,让顾客排队等着吃设计院招待所餐厅的饭,不是服务至上的表现,实际是心疼流失的那部分收成。

有一天,单位爱好诗歌的罗大姐到招待所找慕容雪儿,说要给慕容雪儿介绍个对象,说你也二十五六了吧,该找了。这段时间慕容雪儿心里高兴,罗大姐又是心中敬重的人,就答应了见面看看。罗大姐说,这个男的,就是抚州市人,三十一岁了,是从广州往内地倒腾衣服的,据说挣了几个钱,就想找个会写诗的媳妇,这么多年相亲也得有几十次,挑花眼了,没有一个进入他的法眼的,都快要神经了,但他没病啊。人家不知从哪儿知道了你,非要和你见见面。罗大姐说得邪乎,倒是勾起了慕容雪儿的好奇心。

见面地点就在市图书馆大门台阶上,上午十点,那男人手里拿一本《诗刊》,要求慕容雪儿也手拿一本《诗刊》,作为碰头暗号。慕容雪儿没有女性的那种小心思,而是在九点五十分就到了约定地点,她站在左側台阶上,挺立着标致的身材,一头秀发披在红色风衣上,两眼沉静又坚定地看着前方凝固在天空中的一大朵絮软的白云,双手把卷成桶状的《诗刊》握在身前,亭亭而美丽,像一幅夺目的画作。

整十点,那男人来了,他远远地看到了,以为图书馆门前新添了一尊雕像,当看到女神(那时还不时兴把美丽的女性称为女神)手里拿的《诗刊》,就知她就是自己要见的相亲对象。那男人的心顿时“怦怦”乱跳起来,心率明显不齐,尽管他走南闯北,又相亲无数,也不淡定了,自卑感瞬间侵入每一个毛孔,但来了,是刀山也要上去踩一踩。

他有些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慕容雪儿的跟前,打了招呼,你好!是慕容雪儿同志吗?我是李升!李升晃了晃手中的《诗刊》。你好!我是慕容雪儿。她看到眼前的李升似乎像曾经的李三重,心里竟咯噔了一下,但这个李升似乎沧桑了一些,脸上有些胡茬,是像在那一双小眼睛上。慕容雪儿表现得落落大方,主动伸出手和李升握手,心想,没戏。李升赶紧握了握慕容雪儿的手,也心想,没戏。她感到李升的手掌心都是汗了。心想得一样了,反而轻松没有了压力。慕容雪儿说,李升同志,咱们到哪儿坐坐?就到图书馆大厅的休息椅子那儿坐坐聊聊吧,李升说。

李升先打开了话匣子,说你写的《无题》和《大师》我都看过,我特崇敬写诗的女孩,有涵养有文化有内秀。

慕容雪儿谦虚地回应,写得不好,瞎写,也是刚刚入门,请问你的作品是……?抱歉,因我读诗歌刊物不多,记不住作者的名字。

我没有发表过诗歌,我就想娶个会写诗的老婆,我欣赏她写诗就够了,做她一生的忠实读者。李升说得很真诚。

哦,你这想法挺独特的。你喜欢谁的诗呀?慕容雪儿岔开了话题。

我现在喜欢海子的诗。提到海子的诗,李升两眼放光,眼睛都撑大了一些。尽管他们的声音不是很高,但到图书馆的人们走过,都注视这一对男女,应当说是慕容雪儿的美吸引了他们。

李升的普通话不是很好,但倾情向慕容雪儿朗诵了海子的诗。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

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

这是海子的《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慕容雪儿说。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慕容雪儿也表现着她的诗情。

李升就那么一往情深地背诵着海子的诗作,《以梦为马》《历史》《半截的诗》《黑夜的献诗》《九月》《太阳和野花》《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春天,十个海子》《日记》《西藏》《夜色》等。

慕容雪儿静静地听着,两眼竟有些模糊,不知是被海子的诗感动了,还是被李升感动了,她仿佛听懂了要找个写诗女人做媳妇的李升的精神世界。慕容雪儿想,李升是在寻找什么,那么苦苦追寻,他一个倒腾服装的个体商贩和诗纠结在一起,内心是多么痛苦和无奈。慕容雪儿何尝不是在追寻,但她已不是当年那个萌动的女生了,她是感动,但和李升生活在一起,就会没有感动。慕容雪儿对李升说,你很有悟性,经历也有,还是自己写诗吧,你找的东西在自己身上,和找会写诗的女人做老婆无关,但媳妇可以找。

慕容雪儿和李升一直聊到中午,聊得那么投缘,像两个诗友在交流。慕容雪儿从来未说过这么多话,还认真思考了一些问题,她从来没有这么全身通泰过,李升也在慕容雪儿的话中悟到了灵光。慕容雪儿也想背诵一首海子的诗《秋日黄昏》。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爱情保持一生

或者相反 极为短暂 极为短暂 匆匆熄灭

愿我从此不再提起 再不提起过去

痛苦与幸福

生不带来 死不带去

唯黄昏华美而无上

这首诗慕容雪儿读出第一句,李升就与她一同吟诵起来。尽管到了中午,但谁也没提请吃饭的事,他们已被融洽的交流饱满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握手告别,带着激情走向各自要去的地方。

慕容雪儿和李升见面的这一天是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这天中午,有一个人在山海关沿着铁道朝龙家营方向缓缓行走,没有人知道他要干什么,直到一辆列车开过……这个人是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五日上午,从中国政法大学北京学院路校址出发,前往山海关,并在山海关住了一个晚上。对,他就是著名诗人——海子。

大胖子孙副院长已改变工作作风,时不常的到招待所尤其餐厅指导工作。他本想更多的到所长办公室指导慕容雪儿,但慕容雪儿经常在一线,他也不得不深入到一线。

孙副院长大力表扬慕容雪儿的工作成效,慕容雪儿对场面上的话也熟悉了,说,是孙院长领导得好。孙副院长哈哈一笑,身上的赘肉颤动了几下,赶紧吸了几口空气,和蔼地说,要要求进步啊,写个入党申请书,靠近组织,早一天成为党的人,努力噢。

慕容雪儿说,我还差得远,我这样不也是为人民服务嘛。孙副院长很有意味地说,不一样,不一样啊。这次说完没有倒气,他恰当地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慕容雪儿的肩膀,表现得既庄重又体贴,潜台词似乎是说入了党才能有更好的前途,干工作才有使不完的劲儿。

慕容雪儿感到在工作上还算顺手,经常到客房和餐厅转,与大家说几句话,无形中拉近了和员工的距离,他们也接受和了解了这位美女领导。

第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有一天上午十点,慕容雪儿给全招待所(十六人)人员开会,讲了她到招待所工作的感想和感谢大家的话,并宣布给四位临时工服务员每人奖励三元钱。四位“小芳”兴奋得跳起来。这事是请示过院领导,经过默许的。

在底下,慕容雪儿已和所里其他正式职工交过心,有了四位临时工服务员的加入,餐厅工作才有了大变化,她们的功劳应先记,以调动她们的积极性,因她们的月工资才二十五元钱,从下月开始,如保持这个势头,全所人员每人奖励六元钱。八十年代中期,钱还值钱,那时最大的人民币票额是十元钱,没有五十元大额,更没有一百元。但慕容雪儿不拿这个奖励,就是为大家服务好,让每个人活出点尊严。

全所人员十分敬重这位代理所长,大家越来越觉得慕容雪儿的冷艳是那么顺眼,如果她一笑反而觉得不协调不那么美了。

有一天晚上,孙大胖子副院长醉醺醺地闯进慕容雪儿在二层的办公室,瞪着淫邪的目光看着慕容雪儿,说,我要找你谈谈。

谈什么?慕容雪儿问。

谈这个!孙大胖子一下子扑向坐在沙发上的慕容雪儿,把她压倒了,用吐着酒气的嘴乱拱慕容雪儿滑滑的脸。她感到一阵恶心,极力推开这个大胖子,但他太沉重了,根本撼动不了。慕容雪儿双手死命推着孙大胖子的“猪头”,不让它贴上自己的脸。

她都有些喘了,孙副院长紧紧抱着慕容雪儿。她怕被人听见,急促低沉地说,你是院长,要注意形象!

形象?去他妈的形象,我只注意你这个馋人的大美人了,我只知道我是個男人。

两人几个挣扎,孙大胖子副院长也上气不接下气了,换气的空当,孙大胖子副院长的哈喇子滴在了慕容雪儿的脸上。

慕容雪儿怒不可遏,提高了点嗓门,说,你再不起来,我就不客气了!

不客气咋的,吃了我,快吃了我啊。

真不要脸!

不要脸?你整天装着,脸不要,心里特别想要吧。

慕容雪儿实在不能再忍受孙大胖子副院长的恬不知耻,她想用手扇他的耳光,但靠得太近,根本施展不开,打软了更让他觉得像抚摸像调情。慕容雪儿便用两手的指甲使劲挠了一下孙大胖子的肉脸,一边一下。只这一下,他每边出现了四个血道子,估计有少许肉屑留在了慕容雪儿的指甲里。应当说,刚才的推搡泄了慕容雪儿的不少劲儿,距离又近,没能使出应有的气力。孙副院长“啊”的一声,看来酒精没能麻木住他的疼感。

你挠我!

我还想杀了你!

孙副院长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撒开搂抱的双臂,想站起来,可没有起成。慕容雪儿向上推着他,他借力才缓慢地从慕容雪儿身上爬起来,盯着还躺在沙发上的慕容雪儿两秒钟,呼哧着说:你等着!

慕容雪儿也想起来,可一点力气都没了。

第二天孙大胖子副院长的脸上两边各贴了一块白色绵纱布,他对疑惑的人解释说,昨晚喝多了,不小心让树枝子刮着了。

事也凑巧,三天后,餐厅一个煤气罐爆炸,有两人轻度烧伤,面积还不算太大。招待所出了安全事故,慕容雪儿因管理不善,发配回原岗位,她顿时觉得浑身轻松。慕容雪儿代理所长还差二十天就到半年,所长的任命没戏了。

慕容雪儿的办公桌还在,因是代理,从某种程度上她还是设计室的成员。在整理办公桌柜桶的物品时,她又看到了那个装有红小豆的盒子,把它拿回了家。

有一天下午下班回家,她看到母亲在熬粥。慕容雪儿没话耷拉话地对母亲说,熬粥呢?母亲说,是啊,就是你装在木盒子里的红小豆。

慕容雪儿一惊,说,你怎么知道里面是红小豆?母亲说,你把木盒随意放冰箱上面,下午我收拾房间,想把木盒放阳台去,结果没拿稳,掉地上了,盖子开了,撒了一地的红小豆,费了我好一会儿工夫才捡起来。什么人啊,还寄红小豆,真能想。对了,收拾红小豆时,还看到了一枚金戒指,放电视机遥控器旁边了,是你放盒子里的?

慕容雪儿赶紧到遥控器那儿拿起金戒指,说,我没有放,是不是寄红小豆的人寄的,放红小豆里面的?母亲说,是个追求者?搞得挺浪漫,红小豆加戒指。

慕容雪儿问,木盒呢?母亲说,下午下楼倒垃圾时扔垃圾桶里了。慕容雪儿“啊”地叫了一声,说,木盒上有地址和人名!你不知道谁寄的啊?不知道!

慕容雪儿穿着拖鞋打开屋门,噔噔地从五楼奔下一层,一看楼外面的垃圾桶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完了,地址记不住了,慕容雪儿倒是记住了邮寄者叫郝大岗。慕容雪儿很懊悔。

慕容雪儿工作五年头上,要参评中级职称,有一男性评委得知她参评,主动联系慕容雪儿,要向她传授参评的技巧和注意事项,且在牡丹花宾馆505房间见面,晚上共进晚餐。慕容雪儿没有反驳,因她认识这个评委,工作业绩还不错,说,好啊。慕容雪儿并没有去牡丹花宾馆505房间,那评委等来的是他的夫人,那顿晚餐,弥合了那评委和夫人有些裂痕的婚姻。

慕容雪儿中级职称过了,因她的工作业绩和发表论文够了。慕容雪儿有时不得不想一些人性的问题,她时常感到活得那么孤寂。

我不寂寞,

心藏无垠的沙漠。

我在劳作,

拾起瘦弱的收获。

这是慕容雪儿发表的一首《我不寂寞》的诗,将她推上了名诗人的门槛。

这一时期是慕容雪儿发诗作最多的时期,也是她思考最多的时期。

有人请慕容雪儿讲课了,开始她胆战心惊,除自己为什么写诗不能如实讲外,她谈到新时期诗歌,在不足十年之内,走完了西方现代主义诗歌近半个世纪的发展历程,经历了对现代派诗歌的体验和选择。如今的诗歌是主体意识的觉醒,多对“人”的关注,以及艺术上的开放意识。

在讲课的时候,慕容雪儿几乎没有笑过,人们越来越接受和欣赏她的表情了。很多女诗人认为,就是要做高冷的女人,低调有内涵不浮华,有几个自认也漂亮的女诗人也想冷艳,但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演,没多时就放浪形骸。

忽然有一天,慕容雪儿发现读书读报的人越来越少了,她以为是智能手机造成的。慕容雪儿受到好多自媒体人的邀请,请她在公众号发发新作。她很长时间没弄明白这个自媒体和传统媒体的关系,她也发现自媒体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只是发表作品容易了许多,但稿费为“0”了。

慕容雪儿感到当下有些诗歌作者写得太快,缺沉淀,见到什么写什么,小情怀,小格调,是一地杂乱的鸡毛。诗人称谓逐渐失去了往日骄傲,倒是多了些许讽刺的味道。她碍于面子,参加了一些诗歌朗诵会、研讨会,主持人也请慕容雪儿讲讲诗的真谛,她有时也调侃,说诗的真谛就是写出来高兴说出来痛快。

慕容雪儿还是坚定地维护诗的尊严,在一次研讨会上她抛出了自己的新论断。她说“诗歌是到如今最成熟的文学”,传统媒体和自媒体予以报道和转发,但小说家散文家没人出来反对,显得慕容雪儿的论断可有可无。有一位文学批评家私下说,我才不去上那个当的,她说诗歌成熟就成熟吧,小说散文不成熟说明年轻更有生命力。

在一次北京的一个诗友会上,有一个叫每子的诗人很有气魄地朗诵了一首自己写的诗,不长,但有点儿怪,还有点幽默,很多人为他叫好。他诗的题目是《冬天与春天》。

冬天离春天——最近,

春天离冬天——最远!

慕容雪儿感到诗有些恐怖了。她觉得这位诗人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诗人每子台上朗诵时也看到了慕容雪儿,一朗诵完就挤到她身边打招呼,此刻慕容雪儿想起了这位诗人原名叫李升。

他们小声嘁嘁喳喳,诗的伴奏音乐正好压住他俩的交谈。李升说,咱们见面那天是海子的忌日,我的泪水流干了,便叫了每子这个意义非凡的名字。李升不再倒腾服装了,现在开着一个打印社,招了几个帮工,他每天讀诗写诗交友或到远方。

李升没有结婚,和罗大姐同居,就是设计院的那个爱好诗歌的罗大姐。罗大姐的丈夫和她争吵打架,见不得罗大姐读诗写诗,说罗大姐是神经病,屁的情怀,最终两人分道扬镳。罗大姐想向人倾诉,就找到了李升,在安慰中越发感到拥有诗的幸福和快感,他们自然而然地同居了。那时慕容雪儿已不在抚州了。

李升说,罗大姐信了基督,每周到教堂去礼拜一次,我也成了基督徒。现在我们在主耶稣的赐予下,活得很充实,最终耶稣基督将赐我们永生。李升也劝说慕容雪儿信基督耶稣,成为上帝的女儿,在基督里,你就是新造的人,旧事一过,都变成新的了。

李升感谢她当年的教诲,你劝我自己写诗,找的东西就在自己身上,和找写诗的媳妇无关。慕容雪儿噢噢,记得后面我还说媳妇可以找啊。李升的右手拍了拍脑袋,忘了,不找媳妇挺好,不被那张无用的纸束缚,想聚就聚,烦了分开,自由自在,有诗的情怀,可到天涯海角。慕容雪儿很错愕,当年的话是不是害了李升?但想到他已是写诗的每子了,慕容雪儿心安了一些。

晚上聚餐时,她没有看到成了诗人的每子。有一位略显富态丰韵的女士要和她喝酒,那女士说,还记得我是谁吗?老同学。慕容雪儿一脸懵懂,摇了摇头,颇为尴尬。

那女士说,我的大美人,我是杜沫沫啊,同宿舍住的,成了大诗人,就把老同学忘了。慕容雪儿终于想起了杜沫沫,是说长得帅的男生花心不靠谱的杜沫沫。杜沫沫竟毫不顾忌地哈哈大笑,说,那时年轻,以为自己多么高深,谁不花心啊,男女都一样,看到好的帅的都想往上扑。

杜沫沫毫无顾忌的腔调让慕容雪儿感到了不舒服,赶紧岔开了她没边的话,问道,你也成诗人了?我没那雅兴,我在北京开了一个文化公司,和这家搞活动的公司有点业务联系,我就主动凑热闹来了。慕容雪儿又问,结婚了?早结了,老公当了一个小科长,在老家呢,我的老公你也认识。慕容雪儿说,是吗,大学同学?杜沫沫凑近慕容雪儿的耳边,轻声说,他叫李三重。慕容雪儿不由得身子一震,葡萄酒杯差点没拿稳,她不知该说什么。

杜沫沫拍拍慕容雪儿的肩膀,有那么刻骨铭心吗?你要喜欢,还给你,现在我烦他。慕容雪儿假装生气,你酒喝多了。这才到哪儿,葡萄酒也叫酒?噢,喝多了,也醉人的噢,杜沫沫醉眼迷离地说。

慕容雪儿问,你和李三重怎么走到一起了?杜沫沫说,你和李三重还藕断丝连的时候,他也给我写信的,他知道高攀不上你这个冷美人,是娶不了你的,他就向我发动了攻势,我抵挡不住,被他老实的外表骗住了,缴械投降了。开始我还挺生气他和你有一腿的,时间一长,释然了,这算什么,什么都不算,要算,你只算他前女友。

杜沫沫又凑近慕容雪儿的耳边说,当年李三重和同学们瞎讲,我要追慕容雪儿肯定能追上,同学们不信,搁谁谁也不信,有个同学和他打赌,赌他追不上。李三重那一根筋的劲就来了,在临近毕业那么紧张的情况下,竟然把你追上了,真叫奇迹。喝,再碰一下!

慕容雪儿的心被撕裂,疼了又疼,紧了又紧。她看着喝得豪情万丈的杜沫沫,看着她那像螃蟹夹子一张一合的红嘴,心里在痛骂:李三重,你这个骗子,追我骗我!假诗骗我!毕业了写信还在骗我!慕容雪儿是有涵养的,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外扬,但此刻慕容雪儿的眼睛白色部分已充血,这不是酒精的作用,而是胸中要爆燃的怒火。

杜沫沫自顾自说得痛快,又向慕容雪儿透露,那个打赌的男同学就是和你也有一腿的高峰,他真够意思,竟没捣乱。不知道吧,高峰和刘英英因贪污进去了,套取设计项目经费,虚报发票90万元,分别被判15年和 13年,如果不是检举有功,判的还重。这下你高兴了吧?

慕容雪儿还是结了婚,她的先生秦诗是北京一家建筑设计院的设计师,身高与慕容雪儿持平,不善言谈,人很实在。他们在一个工程招标设计大会上认识,招标单位认为北京和江西两家的设计非常有创意,如能联合投标取其優势,就能建造一个独一无二的伟大建筑。江西设计院派出慕容雪儿为联络员,北京派出秦诗为联络员。有一天慕容雪儿到北京与秦诗商讨问题,在无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秦诗吞吞吐吐地对慕容雪儿说:我们……我们……结婚吧?慕容雪儿并未惊诧到,脸上也无过多表情,只是一双冷眸审视着低头不再言语的秦诗。此时接近中午,一大束阳光恰好照在秦诗身上,有柔和的光晕在秦诗身上升腾。

冷艳的慕容雪儿,也是女人中的一个,对爱情是向往的,激情是需要的,但她对婚姻的终极需求是清醒的,不盲目的,不虚幻的,像北极绚丽的光,大海澎湃的浪,天地间的狂风暴雨,终究是短暂的,平静才是长远的。她在和秦诗的若干次工作接触中,从秦诗不急不躁不紧不慢有条不紊的行事作风上,总是不自觉地想到自然,想到绿地的青草,想到池塘里的一汪水,偶有微风吹过,也只是小小地摇动小小的涟漪。慕容雪儿从没想过能和秦诗结合,人家是大设计师,人家是有北京户籍的北京人,自己是江苏一个小城市的不出名的小设计师。慕容雪儿大概凝视了一分钟,看到秦诗三七分的头型今天更加分明了,慕容雪儿冷静地说道:好吧。

他们没有任何的花前月下,像前世认识了几辈子,像家人,没有大操大办,慕容雪儿和大她七岁的秦诗,在香港回归的那一年,没有波澜地结合在一起了。那年慕容雪儿三十三岁。慕容雪儿没有问过秦诗为何近四十还未结婚,秦诗也未打听慕容雪儿为何三十多岁还未婚配。

尽管她先生名字叫秦诗,但秦诗真的不懂诗,更不会写诗。后来慕容雪儿调到了北京工作,来到了北方,和秦诗同在一个设计院,但不在一个设计室。她的父母管不了她了,甚至父母盼着她滚得远远的,因有慕容雪儿在家里逛荡,老两口感到了莫大的压力。慕容雪儿离开了父母,也觉得轻松了。她退休的父母又精神起来,主动和老头老太太又打成了一片,因为女儿嫁出去了,而且嫁到了北京,嫁给了北京人。人们投来艳羡的目光,慕容雪儿的父母听到了好多的奉承话。

有一次慕容雪儿到山东聊城市开一个城市建设与环境保护方面的研讨会,晚上在海兰花国际大酒店客房电视上,看到了一个访谈节目《美好城市说》,慕容雪儿对访谈类节目有特别的喜好。

当女主持人向观众介绍今天请到的嘉宾是本市常务副市长郝大岗,大家欢迎!郝大岗?慕容雪儿竟失声叫了出来,猛地从床上坐起。在卫生间洗澡的同伴,被她的叫声吸引了,问,怎么啦?慕容雪儿马上说,没事没事,洗你的。

身材高大的郝大岗副市长走进了演播室,向观众问好后,在主持人示意下落座。慕容雪儿想,看长相有些像早几年电视剧《武松》里演武松的那个男演员。在主持人设定的问答下,郝副市长谈了自己对这个城市和市民的看法,谈了本市城市建设目标原则,建设框架,近几年做的重要工作,未来发展方向,等等。

主持人话锋一转,问一下郝副市长的个人问题可以吗?郝市长微微笑着说,主持人都提出来了,我不同意也不合适啊。主持人说,您不方便回答的可以不回答。郝市长把双手伸向观众说,我没有什么隐私,向大家敞开心扉。

那我就不客气了,郝副市长至今尚未婚配,是不是自己要求太高了啊?郝副市长哈哈一笑,回答道,没有没有,可能是工作忙没有时间谈个人的事,也可能是没有碰到合适的。主持人说,一个大市长,找个女朋友还不是很容易的。他说,婚姻是大事情,不能草率,没那么简单,人人都有相对应的那个人,找到对的那个人,并非易事。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啊。

主持人又问,郝副市长追求过女生吗?追女生时做没做过疯狂的事?郝副市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谁都年轻过,做些傻事也是成长的一部分。我年轻时不善言谈,我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家里很贫穷,还是很自卑的,很长时间难以摆脱这种心态,即使到了大学我也放不开自己,有事更多地闷在心里。在读大学时,我也喜欢一个女生,但不敢主动追求,怕被拒绝伤了自尊,我看到别的同学追求她,心里很着急,追的男同学失败了,我也会很幸灾乐祸地窃喜。大学毕业后我还向同学们打听她的情况。

这位女生是我市的吗?主持人插话。不是,也不是我省的,所以我大胆地说这件事。当我知道她还单着时,我觉得自己要疯狂一些,就给这个女生寄去了一盒红小豆。

就是熬粥的那个红小豆吗?寄点儿粮食追女生好像有些特别。

不光寄了红小豆,我还在里面埋了一枚金戒指。

女主持人轻轻噢的一声,真下本儿啊。

买金戒指花了我三百块钱,那时三百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我以为女孩会喜欢这个,她收到后会有回音的,但至今没有,我以为他能记得我。在大学有一次突遇急雨,她没有打伞,我恰好打伞碰到,两人共用过一把伞。不知这算不算疯狂的事?

主持人听得入神,眼睛里竟闪出泪花,愣怔了几秒钟,回过神来回应道:算,太算了。

慕容雪儿心潮起伏,两手赶紧擦掉流出的泪水,后面的内容只见电视里的人张嘴,听不进说的是什么了。她在回忆中,回忆起是有一次下大雨,和一个打雨伞的男生共用过一把伞。她又想到了红小豆,已熬粥喝了,那枚戒指还在,还他吗?怎么还?现在还他,又是什么意思?慕容雪儿脑袋莫名嗡嗡起来。

同住一室的甄女士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了,看到电视上的郝大岗副市长,说,这个郝市长可不简单,大学毕业从基层阳谷县一个乡的小职员干起,有能力又有亲和力,现在干到副市长了,据传下届能当市长。

阳谷县是哪儿啊?慕容雪儿问。

阳谷县就是武松打虎的那儿。甄女士说。

打虎那地儿不是景阳冈吗?慕容雪儿很疑惑。

景阳冈是一个冈一个小山,它是阳谷县的一个地儿。甄女士解释道。

慕容雪儿似乎记起木盒上是写的山东省阳谷县一个什么乡。

十一

慕容雪兒和秦诗有一个女儿叫秦梦,在十八岁时,考上了北京某建筑大学。秦梦继承了妈妈的冷艳,身高还多出妈妈两厘米。秦梦报到的前几天,慕容雪儿对女儿严厉地说:以后坚决不能找写诗的男人谈朋友!

秦梦尽管现在还没有找对象的需求,但对写诗的妈妈如此厌恶写诗的男人感到奇怪,随口问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记住就行!慕容雪儿恶狠狠地说。

慕容雪儿的父母都已过世,她有时想要不要寻寻亲,找一找自己的亲生父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但她又想寻亲费事费力,有些畏惧,都这么大岁数了,算了吧。父母的房子已被单位收回,在老家没有了她的落脚之地,慕容雪儿早已是北京人了。尽管她到北京快二十年了,但心总觉得离北京人远远的。慕容雪儿有时流连在北京尚存的胡同里,一边欣赏,一边激动,一边茫然。她感到自己是一个飘浮的存在,包括写的诗歌。

在一年进入寒露的时令里,慕容雪儿心情有些灰暗。她觉得这个世界太过喧嚣太过虚伪,社会存在的问题太多,浮躁功利,变形的信仰大行其道,找不到真实,找不到根本,人们无处安放脆弱的心灵,看去一切像梦像风又像雨。

慕容雪儿想起了“野有蔓草,零露瀼瀼”,“袅袅凉风动,凄凄寒露零”的古诗句,她想告别诗坛,就写了一首小诗发表在《草草》三十二开本的诗刊上,诗的题目是《狗·人》:

狗,

最大的理想,

有位主人。

人,

最大的理想,

离开主人。

慕容雪儿这首诗,没有引起争议,是她的诗已淹没在包括自媒体在内的海量诗歌里了。

她的丈夫秦诗被聘为某大学教授,从最初带一个研究生发展到现在每年带五六个硕士研究生。慕容雪儿心疼他,说如果带着累就少带几个。秦诗说,不累,以前带一个累。

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星期日,秦诗带的一个女研究生敲响了家门。

女研究生小巧玲珑长得可爱,对慕容雪儿说,我怀了秦老师的孩子,三个月了,师母你看怎么办?

慕容雪儿听后很震惊,有些失去理智,一指那女研究生,怒吼道:你,你给我滚出去!

女研究生很镇静,自觉地退出了房间,在门口轻轻地说,师母,我还会来的。

……

慕容雪儿回忆着和秦诗的二十多年婚姻,感觉是美好的,一直认为他善良、质朴、踏实。她从未怀疑过他们的婚姻,她一直骄傲他们婚姻的稳固,她认为秦诗是她唯一的伴儿,肯定会一块相随走到终老。

当她质问秦诗的时候,秦诗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慕容雪儿的脑袋又嗡嗡起来,现在又多了一个摔玻璃刺耳的声响,总在她的耳边环绕。

慕容雪儿给女儿秦梦写了一封信,放在了梳妆台上。信的内容很简短:“秦梦,谢谢你做了我的女儿,这个世界真的有禽兽和魔鬼,但你要坚强,好好生活,是妈妈最大的愿望!”

就在给秦梦写信的那天晚上三点钟,路上人车稀少,人们睡在各自的梦中时,慕容雪儿从她住的十四层南阳台的一个窗户跃出。在下坠的瞬间,慕容雪儿的心飞翔起来,灵魂在升腾,向着天堂袅袅而去。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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