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庚:金石上的野马(随笔)
2019-09-10詹谷丰
詹谷丰
一
走出东莞,是容庚人生的真正开始,此前的中学教员,作《雕虫小言》刊于《小说月报》以及编辑《东莞印人传》等,都是他北上的铺垫和金石研究的预习。
在《颂斋自订年谱》的白纸黑字记载中,容庚离开东莞北上的准确时间是1922年(壬戌)6月23日。同行者,是他的胞弟容肇祖。
我多次站在东莞莞城旨亭街8巷的容庚故居前,面对那些古老斑驳的青砖,一次次地想,如果容庚安于现状,满足于旨亭街的青砖曲巷,一个有志者的学术辉煌,将会湮没在青苔瓦片中,中国的古文字研究,将会空前地寂寞。
容庚走出家门的时候,遥远的天津,注定了有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在等候他。中国的学术史上,有一段伯乐与千里马的故事,会在中国北方的港口城市天津精彩上演。
有关容庚拜见罗振玉的经过,有两个不同的版本。
《容庚传》一书的作者易新农、夏和顺认为,容庚是在北京的琉璃厂逛书市的时候,打听到了罗振玉在天津的住址,然后带着三册《金文编》的稿本,专程去天津求见如雷贯耳的罗振玉。
而另外一种说法则是出自容庚的胞弟容肇祖:“我们经过天津时,由四舅之友写信介绍大哥去见罗振玉,以《金文编》向罗振玉请教。罗振玉极为称赏。”(《我的家世和幼年》,见《容庚容肇祖学记》,广东人民出版社2004年8月出版)
易新农、夏和顺的观点充满了文学的戏剧性,但不如容肇祖的记录可信。容肇祖以容庚胞弟和随同者的身份作出的证词,来自1922年的现场,似乎得到了后人的认同。在纪念和回忆容庚教授的文章中,马国权、曾宪通、张维持、张振林、陈炜湛、陈永正、黄天骥等一众容氏弟子,不约而同地采用了容肇祖的说法。
我是一个远离现场的读者,后人无法看到容庚兄弟出门的足印和他们北上的路线图,我只能以个人的经验推测,如果容庚兄弟乘船北上,当在天津登岸,在到达目的地北京之前,拜见罗振玉,是逻辑的必然。
在位于天津法租界31号的秋山街嘉乐里,青年容庚见到了他仰慕已久的金石学大家罗振玉。二十八岁的求学者,当然不会以千里马自喻,但是,对于一个在金石研究领域里求知若渴的人来说,罗振玉却是他的伯乐。
许多年之后,已经成名的容庚教授回忆了当时的一幕:
十一年夏,余初至天津,挟《金文编》稿本谒之于嘉乐里贻安堂。倾谈三四小时,态度恳挚,如春风夏雨,使人乐而忘倦。翻稿数过,谓彼所欲作而未成者,属余务竟其成。
作为容庚学术道路上的贵人和恩师,罗振玉对容庚的帮助不仅仅是简单的耳提面命,在容庚回忆文字的后面,罗振玉还拿出了大量私人珍藏的新发现的青铜器铭文,供他研习,鼓励他充实出版《金文编》。更让容庚没有想到的是,罗振玉还将自己的赏识,化作了致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教授马衡的推荐信。
罗振玉对容庚的帮助,不仅发自内心,而且是全方位的。容庚天津之行结识了罗振玉之子罗福成、罗福颐以及后来同为古文字学家的唐兰、商承祚,这些机缘,都是罗振玉精心安排的结果。
六十年之后,商承祚教授在《广州日报》发表文章,回忆了那段缘分:
那是1922年的夏天,我在天津,有一天,罗振玉老师告诉我:“你有位广东同乡刚才来过,名叫容庚,字希白,东莞人,做过中学老师,他爱好铜器文字,编了一部《金文编》,是扩大吴清卿(大澂)《说文古籀补》之作,很好,现住泰安栈。”我一听,高兴极了。心想,我搞甲骨文,他搞金文,商、周联系上了,又是同乡,志趣相若,不易得。于是马上打电话到客栈和他联系,然后去拜访他。希白初次北上,不谙北方话,我们倾谈时同操粤语,真可谓他乡遇故知,都非常兴奋。我们谈家乡的风物,谈京津的见闻,谈共同感兴趣的甲骨文、金文,谈古文字研究的计划。初次见面,希白就给我留下了诚恳、直爽、勤奋、好学的深刻印象,堪称良师益友。
天津,可以称得上是容庚人生的一处福地。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容庚幸运地成了罗振玉门下的三士之一,东莞容庚的名字,与秀水唐兰、番禺商承祚并列在中国最古老的汉字上。
二
《金文编》,其实是一个中学生的处女作。但是,由于它艰深的专业性,一般的读者,无法透过漫长的时光,看清汉字的起源和那些原始笔画的本来面目,时至今日,我也只能用“冷僻”这个词来概括我对一部学术著作的隔膜。
幸好,容庚教授的弟子张振林先生,用专业眼光为后人作了《金文编》的解读:
《金文编》不仅每一个字均摹自铜器原拓,确凿可靠,其编排的科学性,也远胜前代和当时学者的《说文古籀补》《说文古籀补补》《说文古籀三补》之类的著作,因为它打破了以商周秦汉古文字补《说文》的本末倒置框框,凡金文结构和本义与《说文》相左者,均按文字发展观点做出新的说明,同一单字的异体重文按时代先后排列,同一字的不同构造分列,不同义项提行,假借、孳乳关系也尽可能注明。
可以用“出手不凡”这个成语描述《金文编》的分量。此后的六十年中,容庚用不断的补充、修订,让一本处女作成了他的代表作,成了中国古文字研究的一座纪念碑。
如果说天津是容庚人生的一处福地,那么,《金文编》就是容庚成长、成名的风水。
容庚到了北京,考入了朝阳大学,他选择了法律作为自己的专业。他不知道,此刻,北京大学的马衡教授,正在人流的大海里,打捞一根来自广东东莞的针。
当容庚收到广东同乡北大教授黄节的来信,匆匆忙忙赶到北京大学面见马衡教授的时候,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罗振玉的推荐信,早已到达了马衡的案头,并且用“容庚新从广东来,治古金文,可造就也”的推薦语打动了马衡。一番交谈之后,马衡教授劝他离开朝阳大学,来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攻读。
意外的喜讯,天大的喜讯。“喜出望外”之类的成语,已经无法形容容庚的心情。伯乐与千里马的故事,此刻又一次上演,只不过,演出的舞台,由天津搬到了北京,伯乐的替身,由罗振玉变成了马衡。
民国的风气,常常让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后人叹息。一个中学生到研究生的距离,在一本名为《金石编》的手稿和名家的推荐下缩短为零。当容庚以一个中学毕业生的身份登上北京大学国学门研究生舞台的同时,清华大学也即将上演教育的传奇,一个只有中学文凭的海归,成了清华国学院导师。这个名叫陈寅恪的教授,很快将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与容庚交集,他们之间的交往和信函联系,足可以看出两个学者之间的相惜。
在翻阅《金文编》手稿的时候,罗振玉、马衡两位伯乐,都被一个中学生的研究成果打动,但在当时,两个人都没有追溯《金文编》的源头,更不知道,中国南方那片生长香蕉、荔枝的土地,如何能够开出一朵金文的奇葩。
书香门第的出身,掩盖了容庚家庭的不幸和幼时的困境。后人介绍文字中“先世皆习举子业,高祖廷华,道光辛卯岁贡生;曾祖保民,道光丙午科举人;祖鹤龄,同治癸亥恩科进士,掌教东莞龙溪书院,外祖邓蓉镜,为同治辛未翰林,曾官江西督粮道,三署按察使,晚年任广雅书院院长;父作恭,广雅书院学生,丁酉拔贡”的书香和官禄,并不能弥补他十四岁丧父的哀痛。容庚父亲容作恭英年早逝,竟因“不能上京考试事而致发精神病,上京求功名对容家不吉利”,所以,北上求学,最早的阻力来自亲情。容庚一生不改的刚直性格,此时就显露出了端倪:“容老的脾气有暴性,最不能受气,学校嘲笑他读初中而教高中,担的课时又不如六弟,他不服气,这一气之下,谁也挡不住,北上之心已决。”
北上京城,也许含有负气的成分,但是,容庚的不服,自有底气,因为他的四舅为他的远行奠基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容庚的四舅邓尔雅,以岭南近代著名诗人、书法家、篆刻家的身份为后人熟知。但是,却少有人熟知邓尔雅对于容庚成长的贡献。
失怙之后,家道中落已成必然。幸好母亲坚强、睿智,为了容庚兄弟读书方便,她多次迁居,在东莞留下了当代孟母的口碑。时任广州启明小学国文教员的邓尔雅,用温暖的亲情,担负起了容庚三兄弟家庭教师的重任。当我在《容庚传》中看到“容庚从之学金石,容肇新学刻印,容肇祖学古文”的描述时,我立刻觉得,邓尔雅,可能是那个年代最懂得因材施教的好老师。
许慎的《说文解字》,就是在四舅邓尔雅的引导下,跨越了一千八百多年的漫长时光,来到旨亭街与少年容庚相会。字圣许慎,第一次让容庚看到了遥远的古老汉字字形和字源的真实面目。《金文编》的滥觞,从邓尔雅和《说文解字》开始。这段时光,真实地记载在容庚笔下:
余十五而孤,与家弟肇新、肇祖从四舅邓尔雅治《说文》。民国三年,余读书于东莞中学,四舅来寓余家。余兄弟课余恒与据方案而坐,或习篆,或刻印,金石书籍拥置四侧,心窍乐之。读《说文古籀补》 《缪篆分韵》诸书,颇有补辑之志。
罗振玉和马衡看到的《金文编》,只是略具规模的手稿,离严谨的字典和出版,尚有一步的距离。罗振玉是最早丈量出距离的人,他是第一个掌握了《金文编》命运的大师。
《金文编》曲折的出版过程中,首先出现了胡适的影子。胡适将定稿之后的《金文编》推荐给商务印书馆,但由于影印成本太高,出版社望而生畏。在出版难的现实面前,容庚发出了“著书难印书亦不易也”的叹息。
罗振玉伸出的援手,让山穷水尽之时的《金文编》柳暗花明。罗振玉用慷慨解囊的义举,为容庚成功解围。他让长子罗福成,以“贻安堂印行”的名义,石版印刷了数百本。
民国时代的出版物,没有花里胡哨的包装,也没有缤纷的彩印,更没有装点门面的腰封,然而,印数只有数百本的《金文编》,却出现了六篇序言。除了容庚本人的自序外,罗振玉、王国维、马衡、邓尔雅、沈兼士等五个序作者,用实事求是的态度和发自内心的评价,集体为《金文编》背书。
三
北京,是研究中國文物的福地,更是探究中国古老文字的宝库。一座故宫,就是历史学家和文物专家眼中明清王朝的神秘背影。
如果说北京是中国历史的海洋,那么,容庚就是大海中的一条鱼。在古老的首都,容庚遇上了短暂的好时代。
机会出现在1924年,冯玉祥率军进入北京,用“北京政变”的方式将溥仪逐出故宫,同时成立“办理清室善后委员会”,负责清理清皇室公私财产。
时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研究生兼事务员的容庚借此机会参与了故宫文物整理。在中国古文物聚集之地,容庚有如进入了大观园的刘姥姥,眼花缭乱,目不睱接,连时任北京大学代理校长的蒋梦麟也发出了惊叹:
政变后不久,我受命入故宫监督政府的一个委员会逐屋封闭各门……后来各宫启封清点艺术珍藏时,奇珍拱璧之多实在惊人。其中有足以乱真的玉琢西瓜,有“雨过天青”色的瓷器,有经历三千年沧桑的铜器,还有皇帝御用的玉玺。唐宋元明清的历代名画,更是美不胜收……这个委员会包括一百多职员,两年中翻箱倒箧,搜遍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把历代帝王积聚下来的千万件奇珍异宝一一登记点检。有些仓库密密层层满是蜘蛛网,有些仓库的灰尘几乎可以没过足踝,显见已经百年以上无人问津。有些古物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人碰过,究竟多少,谁也不知道。
北京故宫的古器文物,对容庚一生学术研究的影响,可以用“巨大”这个词来形容。
面对种类品种繁多的文物,容庚幸运地进入了专门鉴定故宫藏品真伪的古物鉴定委员会,和李盛铎、徐鸿宝、陈汉第、王褆、马衡、邵章等人一起,用最专业的眼光,拂去古物身上的历史沧桑,看清它们的真实面目。
三十三岁的北京大学国学门研究生容庚,而对马衡、李盛铎等前辈,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年轻的劣势和不熟悉铜器的短板,但是,他凭着自己精通金文的强项,选取了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学习和偷师。
凿壁偷光、闻鸡起舞、囊萤映雪等成语,是对苦读的描述,可惜的是,成语中缺席了巧学的形容。我在1926年故宫中的容庚身上,看到了“巧学”的机智和粗暴。
对于专家权威们的古器鉴定结论,容庚大多采取反对意见。别人鉴定真器,他说伪器,人说商代器物,他偏说周代遗存。专家们没有识破容庚的机心,用充分的理由和根据耐心证明自己的判断。容庚在心中记下别人的证据证物时,也有效地学到了许多书本上缺席了的秘诀。后来,容庚道出了自己的心机,他说并非自己好辩,只是想从中学到鉴别铜器的知识,因为人家说是真器或伪器,都要说出其中的理由和根据,这样就学到了东西。我从容庚的自白书中,丝毫没有看到一个青年学者面对前辈的冒犯、诡辩和不敬。
容庚的有心,不仅仅表现在巧学中,也不局限在他对古铜器的初步接触上。八百件古铜器鉴定完毕之后,鉴定委员会也完成了它的使命,只有容庚,心依然系在那些宝贵的古铜器上。在故宫博物院的支持下,容庚选取了铜器中的部分精品,刊印图录。
故宫文物鉴定工作,为金石中的容庚打开了一扇古铜器的大门。容庚看到了《西清古鉴》《宁寿鉴古》《西清续鉴甲编》和《西清续鉴乙编》中的青铜真相,他用专业的目光,将乾隆四鉴中的古铜器,分为真、疑、伪三类,列表甄别,用真器657件,可疑之器190件,伪器329件的结论,对乾隆之前的古铜藏器,进行了一次清理。
容庚的青铜器研究之路,由此起步。
铜的历史,和石器一样悠久和古老。考古学意义上的青铜文明,是人类物质文化发展的标志,从天然的石块到达人类冶制的青铜,中间横亘了漫长的时光。三千多年前的人类生活史,通过青铜器隐晦地展示在考古学家面前。
容庚和青铜器,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故宫的古物鉴定,成了他们的牵线人。
容庚用编辑青铜器图录的方式,开始了对青铜器的研究。在马国权先生的文章记载中,容庚用数年时间,精心编辑了《宝蕴楼彝器图录》《武英殿彝器图录》《西清彝器拾遗》《颂斋吉金图录》《颂斋吉金续录》《善斋彝器图录》和《海外吉金图录》等多部有关青铜器的书。八年之后,容庚研究青铜器的重要著作《商周彝器通考》由北京哈佛燕京学社出版。这部青铜器研究史上的集大成之作,用三十多万字的篇幅,从原起、发现、类别、时代、铭文、花纹、铸法、价值、去绣、拓墨、仿造、辨伪、销毁、收藏、著录至铜器分类,包罗了青铜器研究的所有问题。
四
《商周彝器通考》材料丰富,考证严谨,后人称此书是容庚学术研究上的巨大贡献。由于专业的隔膜,一般读者,难识庐山的真正面目,但是,于省吾的序言,为后世撩开了一层历史的面纱:
此书之作,分章辑述,究极原委,甄录载籍,参以己见,掸邃赜,理纷拿,辨群言之得失,成斯学之钤键,洵为空前之创作,稽古之宝典矣。
北大毕业,容庚的人生,走到了十字路口。
容庚许多次站在他居住的上斜街东莞会馆大门口,回望那条北上的长路,他在思考未来的路,应该通向何方?
那个时候,容庚已经从赌博的泥淖中拔脚出来了,彻底告别了他后来也深恶痛绝的恶习,他在经济收入、薪金和事业前景的选择上徘徊。
北京大学,当然是容庚的感恩之地,但在国学门事务员的岗位上,每个月只有50元的薪金,而且,区区50元,还不能如期领取。“大年三十才发10月份的工资,11月份的工资分多次发,直到6月份才发齐。”容庚的赌博习气,多少与北大的低薪且拖欠发放有关。“那时赶写《金文编》交君美出版,也常以赌博消遣,每赌必赢,然未有超过20元的,到孙中山去世那时,已积得百多元,后来一次即输去40元,知道得之难而失之易,猛省这是费时失事的恶习,而决意戒赌。”
这个时候,容庚收到了来自遥远的中山大学的聘书,文科教授的职位和200元的月薪,足以让人动心。但是,金石研究的便利条件和北京的文物宝藏,又动摇了他回归故乡的念头。即使此后中山大学副校长朱家骅又两次电请,容庚又用复信婉拒的方式,进一步固定了自己的选择。“南归有碍治学事业的发展,北留则经济生活拮据”的两难选择,最终在马衡教授的劝告中以留京的方式板上钉钉。
容庚放弃中山大学的邀请,是1925年的命运赌博,但从后来的发展来看,容庚走对了人生的关键一步。几个月后,一纸燕京大学襄教授的聘书,喜鹊一般栖落到了容庚身旁。
“燕京大学”这个名词,早已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記忆和历史,但在容庚那个时代,却是一所令人羡慕的教会大学。
冯友兰先生的回忆,可以认为是当年燕京大学口碑的一份证词:
当时北京的教育界是非常困难的,为数不多的教育经费,也被军阀们挪用了。学校发工资往往只发几成,甚至有发百分之几的。有一个教授,同时在四个大学里教课,到了年节,四个大学都发不出工资,当时称为“四大皆空”。教育界的人所羡慕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清华,一个是燕京。这两个地方都是每月工资照发。
燕京大学的诚意,通过一个晚宴展现得淋漓尽致。
接到燕京大学聘书前的1月28日,燕大校长司徒雷登设晚宴,邀请出席晚宴的只有容庚、冯友兰和威尔逊三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燕京大学聘请的教授。
襄教授,对于如今的读者来说,也是一个陌生的名词。按照美国大学的惯例,燕京大学教师职称分为助教、讲师、助教授、襄教授和教授五个层级。
燕京大学用等于中国大学副教授的职称和月薪200元的礼遇,吸引了容庚。广东的中山大学,此时渐离渐远,直到二十年之后,才接续上缘分。
从襄教授到教授,容庚仅仅只用一年多的时间,就完成了这段职称跨越。这是容庚一生引以为豪的经历。
一个教授的学术地位,只能依靠授课和研究支撑。而学生的口碑和学术活动学术机构中的影响,则是通向学术大师的必经之路。容庚在燕京开设的古文字课,颇受学生欢迎。周一良和瞿润缗是容庚开设的古文字课的受益者和见证者。瞿润缗还以学生的身份,协助容庚研究,两人依托燕京大学所藏的甲骨,编录了《殷契卜辞》一书。
容庚的学术地位,此时在学术界扶摇直上。
1928年6月,以蔡元培为院长的中央研究院在南京成立,这个中华民国最高学术研究机构,下设14个研究所。傅斯年任所长的历史语言研究所,汇集了陈寅恪、赵元任、李济和陈垣、刘半农、徐中舒、罗常培、史禄国等一批国家顶级的学术精英。一个月之后,容庚收到了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公函,聘请他为史语所的特约研究员。之后的9月,容庚又被清华大学国文系聘为讲师。“讲师”这个词,遮蔽了后人的眼睛,许多人都用大学初级职称的含金量来审视这个普通名词的时候,却不知道,1929年的清华大学,“讲师”,是一个赋予外校兼职者的崇高荣誉和充分信任。出于清华大学兼职者只能任讲师的规定,讲授文字学的燕京大学教授容庚的名字,就只能和大名鼎鼎的赵元任、钱玄同、俞平伯等人一起,列在“讲师”的榜单上。而杨振声、杨树达、朱自清、黄节、陈寅恪和刘文典等人,则以教授的身份同他们同台授课。学生的掌声里,没有人听得出“讲师”和“教授”的区别。
五
1927年6月创刊的《燕京学报》,被后来的研究者评价为时代的重要学术刊物,它的声誉,与北京大学的《国学季刊》、清华大学的《清华学报》和史语所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并列齐名,被誉为文史研究领域的四大刊物。
我在黄脆的故纸中找到了《燕京学报》创刊时的编辑委员名单:容庚、赵紫宸、许地山、冯友兰、黄子通、谢婉莹,容庚担任编委会主任。后人在介绍《燕京学报》的时候,用了“学报内容注重考据和新的发现,范围集中于史学、哲学、金石学等方面,有研究考证、著述校雠、考察报告、人物评价,史料、传记、书目、年谱等。学报校雠精审,具有较高学术水平,很快得到国内学术界高度重视,故校外学者、专家也多来稿”等肯定性的用语来评价。
《燕京学报》第一、二两期的目录,印证了上述评价。除了王国维、冰心、俞平伯、叶树坤、陈垣、许地山、黄子通、顾敦鍒外,有三个人的名字两次出现,他们是容庚、冯友兰和张荫麟。
在所有回忆容庚的文章中,容庚的弟子们,一致回避了容庚和张荫麟这两个东莞同乡的龃龉。即使在生平性描述的长篇人物传记《容庚传》中,作者也有意地隐藏了容、张两人的断交因果。为贤者讳,多少文章让历史在三岔路口罩上了一层雾纱。
容庚与张荫麟的第一次见面,源于陈垣的家宴。当然,那次家宴的主角是容庚、容肇祖兄弟,张荫麟的身份,只是一个陪客。这次没有政治、军事和心机目的的普通家宴,记录在清华大学教授吴宓的日记里:“1926年5月16日,星期日,12时,至西安门外大街陈垣宅中,赴宴。柳公、李君及张荫麟等已先至。宴于同和居(西四牌楼)。毕,仍归陈宅茗谈。并晤容庚、容肇祖兄弟。”
吴宓有写日记的习惯,而且,相对《颂斋自订年谱》的简略,吴宓的记述更详细。所以,两人记忆中年份差异,后人更倾向于容庚的记忆有误。
张荫麟的家乡石龙,离容庚出生成长的莞城,仅仅相隔二十余公里,粤语口音和东莞方言,彻底消弭了两个东莞人之间的距离。容庚大张荫麟十岁,但容庚进京的时间只比张荫麟早了一年。由于远离故土,交通不便,乡情就成了人情的纽带,粤语方言,最早成为容庚、张荫麟两个东莞人之间的接头暗号。
《容庚传》中有一段容庚和张荫麟相识和交往的背景描述: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相继聚集京师的广东学人形成气候。不仅理工医法商等西式学科人才辈出,中国文学、史学也不乏名家,如梁启超、陈垣、张荫麟、陈受颐、黄节,以及容庚、商承祚、伦明、容肇祖、罗香林、叶公超等,都是当时京城学界翘楚。这其中,容庚兄弟与伦明、张荫麟都是东莞人。
我在陈腐的故纸堆里,找到了当年东莞学子在京城聚居的重要场所的线索。北京宣武区上斜街54号,原为清朝康熙年进士年羹尧故居,后被清末探花东莞人陈伯陶以五千两银子买下,改建成了东莞会馆。
陈伯陶用个人的五千两银子,为千里迢迢进京赶考的东莞人提供了住宿、交流的方便。如果算上此前宣武区南横街珠巢街和宣武区烂缦胡同131号的两个东莞会馆,北京的古老砖瓦,为远道而来的岭南学子,不知遮挡了多少雨雪风霜。
东莞文史专家杨宝霖先生,为后人考证了一份明清两朝到过北京赶考的举子名单。那份长达247人的名单,包括了袁崇焕、张家玉等彪炳一时的英雄。容庚、张荫麟则是名单之外的读书人,他们在中华民国的岁月里为自己的学术研究和人生上演了许多精彩的故事。
容庚和张荫麟,都在东莞会馆的墙壁上,瞻仰过东莞人的精神偶像袁崇焕督师的画像,那个身穿红色官袍,眉目俊朗,栩栩如生的明末英雄,安坐于虎皮椅上,进出会馆的东莞人,都在冥冥中得到了乡贤的护佑。
我去过北京多次,先后滞留超过一年。由于那时没有成为户籍意义上的东莞人,所以我走过上斜街54号时对东莞会馆竟然不屑一顾。
容庚也是慧眼识珠的人,他对张荫麟的赏识,体现在《燕京学报》的用稿上,他对张荫麟的爱护,体现在他对张荫麟爱情的规劝上。
张荫麟的出洋留学,其实与他遭遇到的爱情挫折有关。
张荫麟以一个北大学生的身份,应邀为他的同乡北大教授伦明担当家庭教师的时候,不知不觉喜欢上了他的辅导对象——伦明的女儿伦慧珠,但是,正读中学的小姑娘并不响应。痛苦之时,容庚以兄长的身份为他引导,劝他振作,建议用海外留学的方式挣脱情网。
回国之后的张荫麟和伦慧珠,还是在丘比特的箭下成了幸福的夫妻。這是容庚没有预见到的结果。
西南联大时期,张荫麟爱情的沃土上,又私生了一茎非理性非道德的幼芽,他爱上了北大中文系学生容琬。这棵注定不会结果的稗子,虽然最终在张荫麟良知的觉醒下夭折,但对容琬父亲容庚的伤害,却是疼痛的加倍。张荫麟与《燕京学报》的缘分,终于在爱情的苦果里,走到了尽头。
六
著作,是一个学者的面孔。“著作”和“学者”之间,是一个等号的逻辑关系。
容庚一生治学的途径,被张荫麟用一句话准确地概括:“由文字而及器物,由器物而及于史迹。”容庚著述年表,是一份长名单,它罗列了从1920年至1986年六十六年中容庚的研究成果。后人用“著作等身”“学问渊博”形容容庚二十多种著作和近百篇论文,当是实事求是的评价。
容庚的著作,有两部由中研院史语所出版,另有一篇论文,在中研院史语所集刊发表。两部著作,分别是《金石书录目》和《秦汉金文录》,论文的标题为《宋代吉金书籍述评》。这些书的出版和论文的发表背后,我看到了容庚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特约研究员的身份,也看到了傅斯年所长的支持和努力。只是,在人际关系的蜜月里,没有人能够预先看到十年之后的势不两立。
国家的安宁一旦打破,个人的平静就是亡唇之后的寒齿。这一切,都是日本侵华的罪恶。
卢沟桥事变,是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南下长沙后西迁云南昆明的开始,是著名的西南联合大学建立的前兆。
由于自信金发碧眼深目高鼻的西方面孔,燕京大学没有加入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南迁的队伍。“司徒雷登认为,燕大是美国人办的教会大学,学校属于美国财产,日本人没有理由接管或者干涉,师生们也舍不得离开美丽的校园。”司徒雷登的判断,成了燕京大学选择留守的原因。
作为教授和研究金石的学者,作为一个最需要一张平静书桌的读书人,容庚显然也是舍不得离开美丽校园的人之一。时间,也证实了司徒雷登眼光的准确。“日寇占领北平后,因顾忌与美英尚有外交关系,没有占领燕大校园。在日据的前几年,燕大始终飘扬着美国国旗,这是一座沦陷区的孤岛,有燕京大学进步学生私下称其为敌后抗日根据地,而对容庚而言,这是敌人刺刀丛中留下的一块可以自由研究的园地。”
战争年代,没有一种景致是长久的。1941年的太平洋战争,不仅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转折点,也是中国抗日战争的转折点,更是燕京大学和容庚人生的分水岭。美国对日宣战,日本侵略军彻底撕开了外交的面纱,日军占领燕园之后,立即宣布解散燕京大学,将师生驱出校门。作为一个在场者,容庚在《颂斋自订年谱》中有真实可信的记录:“12月8日,日美宣战,日本宪兵接收燕京大学,捕陆志韦、陈其田、赵紫宸、赵承信、刘豁轩、林嘉通、张东荪、戴艾桢及洪煨莲、邓之诚、蔡一谔等人。”容庚的名单上,还遗漏了周学章、侯仁之、萧正谊等中国籍教授和十多名学生。
此时的燕京大学师生,失去了当年北大、清华、南开师生南迁时的从容,他们在通往四川成都华西坝的路上,只能用“逃亡”“仓惶”来形容了。
容庚不在逃亡的路上,他作出了留在北平的选择。就是这一个人生决定,成了几年之后他同傅斯年关系恶化的导火索,成了他声名恶化的起点。若干年之后,在政治的高压之下,容庚作出了违心的自我批判:
第一,抗战四年,日夕希望国际的变化,今英美与日寇宣战,正是得如心愿,幻想胜利即在目前,大可不必跑往内地去;第二,广东家乡已经沦陷,一家八口往哪里去?且二十年积聚的书籍彝器,听其散失,也是可惜。这正是表现做汉奸的人原谅自己的一套理论(容庚手稿《批判我的反动封建买办思想》,原件现存中山大学档案馆)。
燕京不存,为了生计,容庚进入了钱稻孙任校长的伪北京大学。七十多年之后,我在充满霉腐气息的故纸后面想象容庚在一所头冠“伪”字的大学任教时的心情,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歇后语: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在《批判我的反动封建买办思想》一文中,容庚对此也有真实的心理描述:“我自恃在学术上有些小地位,日寇对我无甚办法,并且表示爱国,在教室中向学生骂日本人侵略我们的不对,我国一定能得到胜利来发泄我的牢骚。在国人看来,我是汉奸;在日寇看来,我是反动,精神物质均感痛苦。”
我之所以愿意站在同情的主场,理解容庚在1942年的痛苦,是因为我看到了九一八事变时容庚的真实面孔。
我在1931年10月13日出版的《火把》杂志上,看到了容庚的名字。这份由燕京大学抗日会宣传股和大学生周刊部出版的刊物,刊登了有关抗日十人团的一则消息:
抗日十人团,系本校容庚教授所发起,已于昨日下午8时在东大地容宅召集第一团团员,讨论进行办法,当决定誓词,由团员签名,兹照录如下:
余等誓以至诚,拥护中国国土之完整,故有抗日十人团之组织。在日本军队未离中国疆土,赔偿所给予我国一切损失之前,凡我团员绝对不为日本人利用,不应日人要求,不买日人货物,并各自努力于抗日有效之种种工作。如违背此誓,甘受其他团员之严厉制裁,作人格破产之宣告,谨誓。
容庚和吴文藻、吴世昌、余瑞尧、洪业、容媛、郭绍虞、蒋焕章、顾颉刚、黄子通等人,在这份宣言上,庄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此后,容庚又担任了燕京大学中国教职员抗日会主席,支持在燕大就学的二百多名广东籍学生,成立“燕京大学广东同乡学生救国会”。不仅如此,他还捐款给《火把》,支持出刊,他将日军侵华的罪恶和自己的爱国主义热情,汇成二十多篇抗战文章,在《火把》发表。
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在抗日救亡的关头,用自己的言行,让后来的研究者,看到了读书人的瘦骨。有一次,年幼的女儿带回来一个精致的小花篮,这个来自日本的商品让抵制日货的容庚愤怒不已,他用扔出门外的表态,让女儿看到了父亲抗日的坚决。
燕京时期的抗日言行,是容庚的自觉行动,是国家全面抗战之前的一次预习,更严峻、残酷的岁月仍有八年漫长时光在等待考验。伪北京大学的几年时间,容庚失去了检验一个书生骨头硬度的最好机会,也是他的抗战前功所无法弥补的后过。
容肇祖教授有一段对胞兄此段艰难岁月的评價:
容庚经受了抗战的艰苦考验。容庚是具有爱国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在抗战八年的岁月里,在敌伪铁蹄的统治下,他无时不在渴望转移至西南大后方。他儿女幼小众多,经济困难且南下的交通阻塞。最使他难以割舍的,是他的事业上有关的研究资料,他的未完成的著作草稿、珍贵书籍、古物无法转移和保存,这些是他的事业基础。
七
如果说,容肇祖教授评价容庚的最末一句话成立,我想,第一个如此表述的应该是中研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
抗战胜利,西南联合大学的列车回归正常轨道。然而,容庚心中燃起的抗战胜利喜悦却被来自北大代理校长傅斯年的信息浇灭。傅斯年表示:“伪北大之教职员均系伪组织之公职人员,应在附逆之列,将来不可担任教职。”傅斯年还声明:“我不管办汉奸的事,我的职务是叫我想尽一切办法让北大保持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正是非,辨忠奸。”
傅斯年的声明刊出之前,容庚已在11月7日北平《正报》发表了致傅斯年的长信。容庚信中陈述的理由,只是鸭背上流过的水。
文字的力量无法说服傅斯年,容庚只能用史语所特约研究员的身份,面见傅斯年,他以为,语言的魅力,也许可以柳暗花明。
岳南先生在《南渡北归》中描述了容庚面见傅斯年的情节。由于作者有鲜明的立场,容庚只能以一个失败者和落魄者的形象出现在文字中。在隐去这段文学性戏剧性的描述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谢泳先生的一句话:如果出任伪职的人受不到谴责,那傅斯年作为大学校长,就对不起那些跋山涉水到了重庆和昆明的教授和学生。
容庚与傅斯年,并无个人之间的恩怨。
1928年,傅斯年在广州筹备史语所。出道不久的容庚,被傅斯年列在特约研究员名单之上。史语所成立之后,容庚对史语所添购文物史料如罗振玉藏书、刘体智善斋彝器等,尽了很大力量。史语所出版印行容庚著作,都是两个人蜜月中的佳话。
在文献的记录中,容庚与傅斯年的交往止步于1946年2月的重庆。不欢而散的场景,记录在《新民报》的版面上。几年之后,傅斯年去了台湾,一湾浅浅的海峡,从此隔绝了两个人的往来。
北京大学和燕京大学的沉重大门,从此关闭,而在他困难的时候,家乡的岭南大学向他敞开了怀抱。1946年7月4日,岭南大学的聘书,翻山越岭,栖落到了容庚的案头。从此开始,容庚以岭南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兼系主任的身份,回到了广东。
岭南大学,如今只是故纸中过时了的一个名词,但是,作为一家与燕京大学性质相似的大学,在陈序经长校时期,却是一所有雄心和远大目标的高等学府。作为善于识才容才和用才的教育家,陈序经的目标是将岭南大学建成与清华、北大和燕京齐名的全国一流大学。一级教授陈寅恪、姜立夫进入岭南大学校园,就是陈序经引进一流人才的行动。
陈寅恪教授是在拒绝了蒋介石专机接往台湾之后应陈序经之聘来到岭南大学的。蒋天枢教授在《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中记录了陈寅恪到来的轨迹:“阴历一月十六日,由上海乘轮去广州。十九日抵穗。”这个日期,陈寅恪的儿女陈小彭也有笔记印证:“全家乘秋瑾号从上海直接到广州。岭南大学派校船到广州黄埔江口,大船过小船直接到学校码头。即住进岭大西南区五十二号。”
陈寅恪来到岭南大学,无疑是岭大校史上的一件大事,后人认为“标志着其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岭南大学校报》为此刊登了消息:《为国家作育人才文学院添聘教授多位——名教授陈寅恪等将应聘到校授课》。在介绍陈寅恪时,校报作了如下评价:
查陈教授为名诗人陈散原之哲嗣,曾在巴黎柏林各大学研究,精通十余国文字。西洋汉字家伯希和等曾从陈先生学中国史,壮年即享盛名。民国十五年,与梁启超、王国维、趙元任三先生同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教授(本院王力院长亦出其名下)。
容庚是前往黄埔码头的迎接者之一。这一天,被容庚记录在《颂斋自订年谱》中:(1949年)1月19日与王力往黄埔接陈寅恪夫妇来校,任中文、历史两系教授。迎接者当中,除了代表陈序经校长的秘书卢华焕,容庚、王力都与陈寅恪关系非同一般。容庚、陈寅恪的交往,可以追溯到1929年7月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成立,陈寅恪以史语所第一组主任的身份,开始了同历史组特约研究员容庚的友谊。后人发现的陈寅恪致容庚的九通信函,时间却早于1929年。
后人可以在三联书店2001年6月出版的《陈寅恪集·书信集》中看到陈、容两人的君子之交。陈寅恪教授,始终用“希白先生”“弟寅恪”的尊称和自谦,向容庚推荐他人文章,借用资料和交流学术。陈寅恪1933年11月12日致容庚的书信,专为推荐张荫麟而写。陈寅恪教授写下张荫麟史才不可多得时,容庚与张荫麟两个东莞同乡正在友谊的蜜月中。
康乐园中的两位大师级人物,最后因为助教的摩擦而中断了友谊。两个风骨耿介之士,其实并无价值观念与立场的分歧,倒是在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两个人的命运在一条船上沉浮,都用一根宁折不弯的骨头,支撑起了自己的灵魂。
八
1976年10月,是中国历史进程中的一个转折点。这一年,容庚生命的树干上,已经有了八十二圈的年轮。一个毕生研究金石的学者,将自己活成了一棵老树,将自己奔跑成了一匹无人驯服的野马。
容庚在二十七年之后,再一次看到了一次动词的复活。“解放”,这个1949年让亿万人民庆祝激动的词,如今,成了容庚和中大校园里冯乃超、黄焕秋、陈寅恪、刘节、谢文通等人的专利。这个时候,骨灰尚未安放的陈寅恪无法看到十月的场景,而容庚,则平静得看不到内心的波澜。
在落实政策的大会上,容庚耳朵灌满了赞歌。忠贞爱国,刚正不阿,治学严谨,提携后进,人格高尚,这些绝迹了多年的颂词蝴蝶一般翩翩飞到了他的身边。容庚的表情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淡淡地说:“几十年来关于我容庚的是是非非,我自己也说不清。算了,不说也罢。我不像过去说的那样坏,也不像今天大家说得的么好。我还是我容庚。”
容庚的真话,贯穿了他的一生。
有人拿来刊登了颂扬他文章的报纸,容庚浏览了几眼,面无表情地说:“有什么好写的!过去,你们说得我那么坏,其实,我并不那么坏;现在,你们说得我那么好,其实,我并不那么好!”
如果说“批判”是一种强暴,容庚无法逃脱,但如今的宣传和吹捧,近乎糖衣炮弹,容庚有了抵御的可能。
容庚的“解放”,引来了记者的采访。容庚夫妇请那位来自北京的女记者吃饭,却婉言拒绝她的写稿。后来,记者将写好的稿子从千里之外寄来容庚审阅,容庚用压下不复的方式,表明了不同意发表的态度。
1983年3月6日,容庚因摔跤骨折并发症逝世。黄焕秋校长的悼词,高度赞扬了容庚的爱国主义精神、丰硕的学术成就及高尚的道德品质。在“在十年动乱期间,他身处逆境,备受迫害,依然刚直不阿,不讲违心之话,不作悖理之事,依然一心扑在专业著述上,不断修改和补充自己的论著,以期在有生余年,继续做一个对国家和社会有用的人”的盖棺论定中,容庚将自己活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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