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向生命的神性凝目”的抒情性
2019-09-10刘艳
刘艳
王德威在他的著作《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序论《“有情”的历史:抒情传统与中国文学现代性》里第一小节《“有情”的历史》当中,首提即是:1961年夏天,沈从文写下《抽象的抒情》。就在沈从文默默思考“抽象的抒情”的同时,海外的中国学界已经兴起一股抒情论述的风潮,英语世界里对抒情问题的探讨,首推陈世骧教授的系列文字,而又经同在美国的高友工教授做出进一步的扩展,另外还有捷克学者普实克等人。在王德威看来:“沈从文、陈世骧外加唐君毅、徐复观、胡兰成、高友工等人的抒情论述其实应该视为20世纪中期中国文学史的一场重要事件。”王德威如此重视沈从文,自然是与沈从文自己的创作实绩,尤其是抒情传统与沈从文的创作之间的关系别具代表性,以及沈从文自己的抒情性写作观和他对抒情问题的思考在20世纪中期以来的抒情论述当中有着不可轻视的重要性有关,沈从文自己就身处王德威所论述和所重视的中国现代性的进程中,所以尤为王德威重视,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沈从文是短篇小说之王,中、长篇小说数量较少,仅有的几篇如《边城》《长河》等均堪称杰作。《边城》一共二十一小节,司马长风说它“可能是最短的一部长篇小说”,说它是一部中篇也无不可。而未完成的长篇《长河》,除去题记,一共十一篇,每篇都有篇名,更像是十一个短篇小说或者说散文的合集。由于《长河》单篇发表的时间在1938年到1942年间,1945年1月,沈从文对已发表过的篇章做了大量非情节性的增补,字数增至10余万字,交由昆明文聚出版社出版单行本。《长河》虽然亦有抒情性和散文化的特点,但较之(《边城》以及此前沈从文的写作,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互文性阐释的角度,仅举一例,来体味《长河》与此前写作相比所发生的变化,在《长河》里,叙述以及叙述的节奏、叙述的声音是这样的:
至于妇人呢,喂猪养鸭,挑水种菜,绩麻纺纱,推磨碾米,无事不能,亦无事不作。日晒雨淋,同各种劳役,使每个人都强健而耐劳。身体既发育得很好,橘子又吃得多,眼目光明,血气充足,因之兼善生男育女。乡村中无呼奴使婢习惯,家中要个帮手时,家长即为未成年的儿子讨个童养媳,于是每家都有童养媳。换言之,也就是交换儿女来教育,来学习参加生活工作。这些小女子年纪十二三岁,穿了件印花洋布裤子过门,用一只雄鸡陪伴拜过天地祖先后,就取得了童养媳身分,或为“家”候补人员之一。年纪小虽小,凡是这家中一切事情,体力所及都得参加,下河洗衣,入厨房烧火煮饭,更是两件日常工作。无事可作时,就为婆婆替手把两三岁大小叔叔负之抱之到前村头去玩耍,自己也抽空看看热闹。或每天上山放牛,必趁便挑一担松毛,摘一篮蕈子回家当晚饭菜。年纪到十五六岁时,就和丈夫圆了亲,正式成为家中之一员。除原有工作外,多了一样承宗接祖生男育女的义务。
显而易见,《长河》这里的书写,虽然仍有一些牧歌的调子,但已不复从前小说当中的诗性和抒情性,以及专注于对如诗如画意境、情境的营造。沈从文在《长河》题记里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种变化,他说:
另外却又用辰河流域一个小小水码头作背景,就我所熟习的人事作题材,来写写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问题在分析现实,所以忠忠实实和问题接触时,心中不免痛苦,唯恐作品和读者对面,给读者也只是一个痛苦印象,还特意加上一点牧歌的谐趣,取得人事上的调和。沈从文自己在看《长河》与此前《边城》的变化时,这样说:
记得八年前《边城》付印时,在那本小书题记上,我曾说过所希望的读者,应当是身在学校以外,或文坛消息,文学论战,以及各种批评所达不到地方,在各种事北里低头努力,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作品所能给他们的,也许是一点有会于心的快乐,也许只是痛苦……现在这本小书,我能说些什么?我很明白,我的读者在八年来人生经验上,对于国家所遭遇的挫折,以及这个民族忧患所自来的根本原因,还有那个多数在共同目的下所有的挣扎向上方式,从中所获得的教训……都一定比我知道的还要多还要深。个人所能作的,十年前是一个平常故事,过了将近十年,还依然只是一个平常故事。过去写的也许还能给他们一点启示或认识,目下可什么全说不上了。
而1944年12月间,沈从文校读文聚版土纸本《长河》,十分细致地为自己这一作品加批了大量注释。如此做法,就沈来说,似属绝无仅有。自注的最后,是:
十二月十五校畢,去《边城》完成刚满十年……重读本文序言,“骤然而来的风雨,说不定会把许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踪无迹。然而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励的!”这热忱与虔敬态度,唯一希望除了我用这支笔来写它,谁相信,谁明白?然而我这支笔到当前环境中,能写些什么?纵写出来又有什么意义?逝者如斯,人生可悯。(省略号为笔者所加)
对于沈从文那篇1961年写作的名篇《抽象的抒情》,“其中部分论点其实在沈40年代的文字中已经可以得见,50年代的家书中仍继续有所抒发”。其实,从早期的致力于对艺术美的潜心探究、讲究写作是一种“情绪的体操”,到后来20世纪60年代的“抽象的抒情”,不止是抒情美学主张发生着变化,亦反映在了他实际的创作当中。《长河》较之《边城》的变化,即可见一斑。是故,我们还是选取抒情性特征更加鲜明的《边城》,来看它与抒情传统的关系,看《边城》所具有的那种“向生命的神性凝目”(凌宇语)的抒情性。《边城》全文原分11小节,此发表于《国闻周报》(1934),1934年10月由上海生活书店初版。1943年9月开明书店出版改订本。夏志清这样评价《边城》:“在他成熟的时期,他对几种不同文体的运用,可说已到随心所欲的境界。既有玲珑剔透牧歌式的文体,里面的山水人物呼之欲出,这是沈从文最拿手的文体,而《边城》是最完善的代表作。”司马长风在他的《中国新文学史》当中这样评价《边城》:“《边城》仅约七万字,可能是最短的一部长篇小说,实际上则是一部最长的诗。全书二十一节,每节两干到三干多字,每一节是一首诗,连起来成一首长诗;又像是二十一幅彩画连成的画卷。这是古今中外最别致的一部小说,是小说中飘逸不群的仙女。她不仅是沈从文的代表作,也是30年代文坛的代表作。”沈从文研究专家凌宇也曾非常看重司马长风的这个评价,并在自己的著述当中着意引用过。司马长风能够这样读解《边城》,与其所持文学应富于诗性、诗情、抒情性的文学评价尺度是有关的:“诗是文学的结晶,也是品鉴文学的具体尺度。一部散文、戏剧或小说的价值如何,要品尝她含有多少诗情,以及所含诤情的浓淡和纯驳。”能如此心领神会抒情传统和抒情论述的研究者,才会这样懂得《边城》:
《边城》的情节非常简单,描写一山水如画的古渡头,有一孤处的人家,里面住着摆渡的老船夫和小孙女。老船夫年逾古稀,小孙女翠翠情窦初开。茶峒城里码头大哥顺顺,有两个儿子,都那么雄健、那么俊,看了翠翠都倾了心。翠翠先见过二佬暗中动了情,大佬托人说媒,老船夫满心欢喜,可是翠翠不应承;大佬精神恍惚下船去,跌在激流里送了命。顺顺全家怪了老船夫,误会他颠三倒四,二佬也暂时收起那份情。老船夫不顾一切找上门去向顺顺和二佬解释,都遭受了冷淡。二佬又下船走了。老船夫大病一场却在风雨之夜归天了,遗下孤苦伶仃的小翠翠。故事到这里便结束了。二佬的吉凶未卜,翠翠的福祸不知,可是山依然那么青,水依然那么绿,小城依然那么熙熙攘攘。平凡的人物,平凡的梦,平凡的坎坷,可是却表现了不平凡的美。
沈从文在《废邮存底》里有一篇,专门谈他自己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影,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边城》小说的开篇,几段文字,便把读者带入了水边的故事,显现的是船上水上的背影,以及水边船上才有的人物性格——同时也显示出沈从文虽是在写小说,却能用最简练素朴的文字,三言两语,文字闪转腾挪中,诗意画景般的情境、意境,就展现在我们面前: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小溪流下去,绕山蛆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廿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小溪既为川湘来往孔道,限于财力不能搭桥,就安排了一只方头渡船。这渡船一次连人带马,约可以載二十位搭客过河,人数多时则反复来去。渡船头竖了一枝小小竹竿,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溪岸两端水面横牵了一段废缆,有人过渡时,把铁环挂在废缆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缘那条缆索,慢陧的牵船过对岸去。
“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廿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语言古意雅质,寥寥几笔就将人带入情境。将小说当成诗意盎然的散文来读,也很恰当。小说的散文化、抒情性,不只体现在写景,还涉及方方面面。《边城》第二节,竟然没有续写爷爷和翠翠的故事,而是如诗化散文一样写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临水一面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蓬船,贯穿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莫不设有吊脚楼。涨水时,流水浩浩荡荡,总有一些勇敢的人,救人救物,“却同样在一种愉快冒险行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见及不能不为之喝彩”。然后又娓娓道来的是河水:
那条河水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迫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衿,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有奇迹可以发现,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地无一时不使入神往倾心。
这样的文字,我们是可以将之当作散文来读,处处诗情画意。接下去又写白河的源流,白河上行的小船,城中驻扎的一营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户。小城里的人事,城外小小河街的各种情形,简直可以叫作酉水识录或者白河识录。这里的边地民俗淳朴,最可以举例的,似乎仍然是妓女:
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主顾,做生意时得先交钱,数目弄清楚后,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维持生活,但恩情所结,却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别离时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颈脖发了誓,约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许胡闹”;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个,同在岸上蹲着的这一个,便皆呆着打发这一堆日子,尽把自己的心紧紧缚定远远的一个人。尤其是妇人,情感真挚痴到无可形容,男子过了约定时间不回来,做梦时,就总常常梦船拢了岸,那一个人摇摇荡荡的从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边跑来。或日中有了疑心,则梦里必见那个男子在桅子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却不理会自己。性格弱一点儿的,接着就在梦里投河吞鸦片烟,性格强一点儿的,便手执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们生活虽那么同一般社会疏远,但是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人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处,不过是这些人更真切点,也更于糊涂一点罢了。短期的包定,长期的嫁娶,一时间的关门,这些关于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朴,身当其事的不觉得如何下流可耻,旁观者也就从不用读书人的观念,加以指摘与轻视。这些人既重义轻利,又能守信自约,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较之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
《边城》中这段描写,可以与《柏子》中柏子与妓女的感情,形成互文性阐释。《柏子》中,夜里既落小雨,泥滩头滑溜溜使人无从立足,还有人上岸到河街去。
这是其中之一个,名叫柏子,日里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来,还依然不知道疲倦,所以如其他许多水手一样,在腰边板带中塞满了铜钱,小心地走过跳板到岸边了先是在泥滩上走,没有月,没有星,细毛毛雨在头上落,两只脚在泥里慢慢翻——一成泥腿,快也无从了——目的是河街小楼红红的灯光,灯光下有使柏子心开一朵花的东西存在。灯光多无数,每一小点灯光便有一个或一群水手,灯光还不及塞满这个小房,快乐却将水手们胸中塞紧,欢喜在胸中涌着,各人眼睛皆眯了起来。沙喉咙的歌声笑声从楼中溢出,与灯光同样,溢进上岸无钱守在船中的水手耳中眼中时,便如其他世界一样,反应着欢喜的是诅咒。那些不能上岸的水手,他们诅咒着,然而一颗心也摇摇荡荡上了岸,且不必冒滑滚的危险,全各以经验为标准,把心飞到所熟习的楼上去了。
与女人重聚时的温情,嘴巴上不依不饶,底子里却是彼此之间,如《边城》中那样咬着嘴唇咬着脖颈发了誓般的牵念。从妇人处离开后,大雨里,河岸泥滩上,柏子“想起眼前的事心是热的。想起眼前的一切,则头上的雨与脚下的泥,全成为无须置意的事了”。这时的妇人是睡眠了,还是别的,柏子也不去想这个,“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的像蚂蝗一样钉在心上。这就够了。他的所得抵得过一个月的一切劳苦,抵得过船只来去路上的风雨太阳,抵得过打牌输钱的损失,抵得过…他还把以后下行日子的快乐预支了。这一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很明白的。以后也将高高兴兴的作工,高高兴兴的吃饭睡觉,因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今夜所‘吃’的足够两个月咀嚼,不到两月他可又回来了”。《湘行散记》中那篇《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妇人天天与水手的感情,更是炽热。而借由做妓女的女人,和与这样的女人关系着的男人,所书写的民风的淳朴,短篇小说《丈夫》中可以说有过更加形神兼具的动人描述。话说回来,《边城》情节发展的主线,是翠翠与傩送爱情的产生和演变,但亦无戏剧化的冲突,故事性并不是很强。这条情感主线,本身就是朦朦胧胧,似无又有,不仅有如《三三》中三三遇见年轻人和管事先生时,以鱼和溪水产生话题的情节,还有很多烘云托月般的文学书写和情境、意境的营造、刻画,人物心理活动常常是借景物来表达,情景交融。整部《边城》,所采用的都是一种情感的结构,在情感线索和情感的变化与流动中,展开小说故事的叙述。偶遇二佬傩送之后,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
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无意中提到什么时,会脸红了。时间在成长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负点儿责。她欢喜看扑粉满脸的新嫁娘,欢喜述说关于新嫁娘的故事,欢喜把野花戴到头上去,还欢喜听人唱歌。茶峒人的歌声,缠绵处她已领略得出。她有时仿佛孤独了一点,爱坐在岩石上去,向天空一片云一颗星凝眸。祖父若问:“翠翠,想什么?”她便带着点儿害羞情绪,轻轻地说:“翠翠不想什么。”但在心里却同时又自问:“翠翠,你想什么?”同是自己也就在心里答着:“我想的很遠,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么。”她的确在想,又的确连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这女孩子身体既发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龄自然而来的一种“奇事”,到月就来,也使她多了些思索。
《边城》第八节,开始第二段就写道:“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这一节结尾,仍然是:“细雨还依然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首尾呼应,宛若诗画,又如散文,抑或是抒情诗一般的情境与意境已经无二了。过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轻轻哼着巫师迎神的歌玩,小说插入了六段文字,是翠翠所哼着的歌——这样的情境,与我们恍若隔世,倒是更接近于那古时桃花源般的所在…《边城》第十一节,掌水码头的顺顺,请了媒人来为儿子向渡船的攀亲戚来了。祖父要问翠翠的主张怎么样,小说在这里却没有直接揭示,而是用烘云托月般的手法,写出了翠翠的羞涩和她心系别处,翠翠心里住着的是别人——二佬傩送。
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边,上了船,娇娇的问她的祖父:“爷爷,你有什么事?”祖父笑着不说什么,只偏着个白发盈颠的头看着翠翠,看了许久。翠翠坐到船头,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剥豌豆,耳中听着远处竹篁里的黄鸟叫。翠翠想:“日子长咧,爷爷话也长了。”翠翠心轻轻的跳着。过了一会祖父说:“翠翠,翠翠,先前那个人来作什么,你知道不知道?”翠翠说:“我不知道。”说后脸同颈脖全红了。祖父看看那种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远处望去,在空雾里望见了十六年前翠翠的母亲,老船夫心中异常柔和了。轻轻的自言自语说:“每一只船总要有个码头,每一只雀儿得有个窠。”他同时想起那个可怜的母亲过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点隐痛,却勉强笑着。
《边城》第十三节,翠翠仍处在这种感情的内敛不明当中。翠翠和爷爷在豆油灯下把饭吃过后,喝了半碗白酒的老船夫兴致极好,又同翠翠到门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说故事,说起翠翠死去的母亲的故事,那个可怜母亲的乖巧处和性格刚硬处,使翠翠听来神往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着祖父身边,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事。间或吁一口气,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才吁着这种气,可是却无从把那种东西挪开。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喀喀喀喀嘘!”啭着她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好像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么吵闹,便仍然闭着那小小眼儿安睡了。祖父夜来兴致很好,为翠翠把故事说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风气,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翠翠的父亲,便是当地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这些事也说到了。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且如何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在白日里对歌,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这些事也说到了。
《边城》第十五节,大佬觉出得不到翠翠的心,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傩送二佬在家。翠翠和祖父坐在那白日里为强烈阳光晒热的岩石上去……
月光极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白雾,这时节对溪若有人唱歌,隔溪应和,实在太美丽了。翠翠还记着先前祖父说的笑话。耳朵又不聋,祖父的话说得极分明,一个兄弟走马路,唱歌来打发这样的晚上,算是怎么一回事?她似乎为了等着这样的歌声,沉默了许久。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阵,心里却当真愿意听一个人来唱歌。久之,对溪除了一片草虫的清音复奏以外别无所有。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门边摸着了那个芦管,拿出来在月光下自己吹着。觉吹得不好,又递给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个芦管竖在嘴边,吹了个长长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软了。
境由心生,心由境来衬托、寄托和表达。也只有这样的情境、意境,能够衬托出翠翠内心的百转干回,及“心被吹柔软了”的心中情思。大佬死后,二佬一时无法从情感上再去接受翠翠,但心里其实还是爱着翠翠的。《边城》第十八节,大佬遇险落水死后的日子:
日子平平的过了一个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么份长长的白日下医治好了。天气特别热,各人皆只忙着流汗,用凉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么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阳的一面去午睡,高处既极凉快,两山竹篁里叫得使人发松的竹雀,与其他鸟类,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梦里尽为山鸟歌声所浮着,做的梦便常是顶荒唐的梦。这不是人生罪过。诗人们会在一件小事上写出一整本整部的诗,雕刻家在一块石头上雕得出的骨血如生的人像,画家一撇儿绿,一撇儿红,一撇儿灰,画得出一幅一幅带有魔力的彩画,谁不是为了惦着微笑的影子,或是一个皱眉的记号,方弄出那么些古怪成绩?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头,不能用颜色,把那点心头上的爱憎移到别一件东西上去,却只让她的心,在一切顶荒唐事情上驰骋。她从这分隐秘里,便常常得到又惊又喜的兴奋。一点儿不可知的未来,摇撼她的情感极厉害,她无从完全把那种痴处不让祖父知道。
种种的误会和错过之后,二佬坐船下桃源了,爷爷死了,翠翠安葬了爷爷,由老马兵伴着,把一个一个日子过下去,等待二佬归来。但直到小说结尾,二老也还没有回来:
可是到了冬天,那个圮塌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来的青年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用司马长风的话说,这样一个悬疑的结尾,暗示人生不可知的命运,同时与全书如梦如烟的迷离气氛相应合。这不是“煞尾”,而更像是“度尾”的小说结尾,对此,凌宇说道:
《边城》的结尾具有高度的艺术魅力。它与小说的开头、主体相呼应,仿佛一曲乐音从遥远的地方响起,逐渐向近处,音量加大,响起全篇的主旋律,最后又逐渐远去。小说以茶峒人敛钱重修白塔的全景,配以类似电影画外音的解说收束全文,从中景推为远景,再慢慢隐去,收到了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的艺术效果。
这样一个结尾,宛若乐音,又如全景画,文字、乐音、画面似乎互相通感起来。而上文之所以做多段的引文转录,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边城》并不以故事性强为叙述的典型特征,也不是传统小说情节曲折的写法,整部小说是一个流动着的情感结构,情景交融,动人的情境、意境随处可见,淳朴的人性就那么自自然然地呈现着。凌宇说《边城》是“向生命的神性凝目”,而我们这里,更加看重沈从文在向生命的神性凝目时所抒发出的人性的美、人性的诗意,以及整部小说所具有的抒情性。淳朴的人性,向生命的神性凝目,是沈从文一度书写不尽的灵感源泉。但是,即便是可以在自己的写作上面有着相当自信的沈从文,他也一样知道自己的“边城”式写作,并不很合时宜,他在自己那篇有名的《边城》题记里这样写道:
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这点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随处都可以看出。我从不隐讳这点感情。我生长于作品中所写到的那类小乡城,我的祖父,父亲,以及兄弟,全列身军籍;死去的莫不在职务上死去,不死的也必然的将在职务上终其一生。就我所接触的世界一面,来叙述他们的爱憎与哀乐,即或这枝笔如何笨拙,或尚不至于离题太远。因为他们是正直的,诚实的,生活有些方面极其伟大有些方面又极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极其美丽,有些方面又极其琐碎——我动手写他们时,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自然便老老实实的写下去。但因此一来,这作品或者便不免成为一种无益之业了。因为它对于在都市中生长教育的读书人说来,似乎相去太远了。他们的需要应当是另外一种作品,我知道的。照目前风气说来,文学理论家,批评家,及大多数读者,对于这种作品是极容易引起不愉快的感情的。前者表示“不落伍”,告给人中国不需要这类作品,后者“太担心落伍”,目前也不愿读这类作品。这自然是真事。……(省略号为笔者所加)于是乎,沈从文说他的《边城》:
我这本书只预备给一些“本身已离开了学校,或始终就无从接近学校,还认识些中国文字,置身于文学理论,文学批评,以及说谎造谣消息所达不到的那种职务上,在那个社会里生活,而且极关心全个民族在空间与时间下所有的好处与坏处”的人去看。他们真知道当前农村是什么,想知道过去农村有什么,他们必也愿意从这本书上同时还知道点世界一小角隅的农村与军人。我所写到的世界,即或在他们全然是一个陌生的世界,然而他们的宽容,他们向一本书去求取安慰与知识的热忱,却一定使他们能够把这本书很从容读下去的……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又将给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省略号为笔者所加)
从《边城》的题记里,其实可以看出沈从文自己都清楚,他的文学理想、文学主张和文学追求,在当时并不是很能为一些文学理论家、批评家,甚至为一些读者所适应和接受的。或许就如王德威所说,在革命、启蒙之外,“抒情”代表中国文学现代性——尤其是现代主体建构——的又一面向,在当时还未受到充分的认识和重视。而在王德威主要涉及国族政治领域的思考之外,其实对于沈从文的小说创作,他的文论,他的“情绪的体操”与“抽象的抒情”的建构等,都是中国文学抒情传统在现当代文学赓续和扩展的一个典型例证。我们目前的研究還并不充分,相关问题,有待更深维度和更广层面的研究的全面展开。凌宇、王德威、张新颖等人,在这一领域和沈从文研究方面,都取得了不俗的研究成果。尽管如此,“抒情传统与沈从文的小说”研究仍然大有可为,还有待进一步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