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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街》:幻想魔术师的神奇礼物

2019-09-10育邦

名作欣赏 2019年1期
关键词:布鲁诺舒尔茨卡夫卡

育邦

布鲁诺·舒尔茨是那些寥寥无几的新晋大师之一——他曾经黯淡地存在于他的时代,在时间——这个伟大魔术师的掸拂下,蒙尘的珍宝终于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纽约客》杂志评价道:“布鲁诺·舒尔茨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意外的发现,他的两本短篇小说集将会成为短时期内难以突破的语言极限,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去写作,他的语言中蕴含了数学的精湛、古典的诗意和病态的抒情。”这样“意外发现”的大师,不是文学史中的失踪者,而是一开始就被遗漏的孩子。在20世纪文学史中,伟大作家卡夫卡、佩索阿和舒尔茨都属此类。

舒尔茨的存在一度被视为卡夫卡的模仿者和追随者,似乎也大大降低了他的文学存在价值。舒尔茨的履历和卡夫卡有惊人的相似。他们都是犹太人,同出生于小商业主家庭。他们的出生年代也较为相近,卡夫卡生于1883年,舒尔茨生于1892年,他们虽不在一个地方出生,但这个时段同属于奥匈帝国弗朗茨·約瑟夫一世皇帝统治。他们的身体都较为赢弱,强大的是他们的大脑和精神世界。他们都试图获取世俗的幸福,希望有一个家庭和孩子,但是对于性总是抱有某种排斥与难以言说的复杂感受,在处理与女友的关系上往往是一波三折和失败的。他们都辞世甚早,留下谜一样庞杂的文学遗产……最为关键的是:父亲形象在他们的生活和精神世界中占据着最为强悍的地位,卡夫卡书信《致父亲》、小说《判决》,舒尔茨一系列重要作品的主人公,都是父亲。人们曾经一度以为舒尔茨翻译过卡夫卡的小说《审判》,事实上,那确实是舒尔茨署名的,但是由其女友翻译的。

毫无疑问,小说形象的类似性让读者产生异样的想象。舒尔茨小说中的父亲雅各布变成一只螃蟹,被女仆扔进开水里,被人嫌弃地抛弃。卡夫卡《变形记》中的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一只甲虫,最后被家人扫地出门。

但是,这些相似性只是皮相,舒尔茨与卡夫卡的迥异之处是极其明显的……传记作家杰西·费科斯基说:“舒尔茨是一个本体收容所的建筑者,不可思议地使世界的味道变得强烈;卡夫卡是一种穴居动物,使世界的恐怖增殖……舒尔茨是神话的创造者和统治者,卡夫卡是专制世界的西西弗斯式的探索者。”

犹太作家、短篇小说大师艾·巴·辛格也倾向于认为布鲁诺·舒尔茨有时候像卡夫卡,同时辛格感到他有时候还像普鲁斯特,辛格最后指出:“而且时常成功地达到他们没有达到的深度。”这多少有点言过其实。无论从深度还是从广度上说,舒尔茨与这两位巨人尚有差距……书商们总是把辛格的话作为煽情的卖点,印在舒尔茨书籍的腰封上,我觉得颇不道德。

以色列作家大卫·格罗斯曼无疑是舒尔茨的超级粉丝,他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塑造成舒尔茨的崇拜者:“这些年,我差不多每年都要回头重读一次布鲁诺·舒尔茨的小说。对我来说,这是每年例行的调整和校准,以加强自己抵抗冷漠与逃避之诱惑的能力。每次打开他的书,我都惊讶地重新认识到,这个作家,这个几乎从未离家远行的人,怎样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创造了现实的另一种维度,甚至直到今天,在他去世多年之后,依然像他儿时对待落在窗台上的小动物那样,继续喂给我们糖块和面包——让我们可以设法熬过人生无尽的寒冬。”

1892年7月12日,布鲁诺·舒尔茨出生在波兰德罗霍贝奇(现在归属于乌克兰),一生没有离开过此地。他的名字来源于天主教加尔都西会创始人圣布鲁诺。他的父亲雅各布·舒尔茨是名布料商人,在他的作品中,父亲雅各布成为唯一的主人公……

青少年时代,舒尔茨学习过绘画和建筑,也热爱文学阅读。他致力成为一名艺术家,画画,办画展,出画册。他汇集一本以情欲为主题的图画集,叫作《偶像崇拜集》,并怯生生地试图销售,但并不成功。不知是由于尴尬还是谦逊,他对协助他的学生说这些印刷品是奥地利利奥波德·范·萨克马索克的小说《穿皮衣的维纳斯》的插图,这样易于解释画的内容:非常大胆地描述性爱,体现男性疯狂拜倒在一个有着长腿的裸体女人脚下这一反复出现的主题。当舒尔茨的作品在他定期去疗养的温泉小镇展出时,一个参议员指责这些画充满色情意味并威胁要关闭展览。由于无法以艺术谋生,加上父亲逝世后要承担起支援满屋病弱亲人的重任,他到当地一所学校担任美术教师,一直做到1941年,闲暇时间从事绘画和写作。他是那些伟大的“业余写作者”之一。在学校期间,舒尔茨是一名教绘画和手工的老师,但柔弱的他——作为美术老师他不可能从学生那里获得任何尊重。他的学生弗莱谢尔奚落地说:“总的来说,他是那种会为自己的存在本身跟别人道歉的人。”所以你完全可以想象课堂上的情形。想要维持纪律是项严峻的挑战,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沦为男生们的笑柄。要想不被学生们生吞活剥,他就只能干点别的。“他有一个绝妙的主意——给我们讲故事,即兴发挥、信手拈来的故事。那的确就是他在美术课上做的:用文字作画。他讲故事,我们听——就连最不服管束的野蛮动物都会听。”弗莱谢尔还这样描述舒尔茨:“他是那样明显地缺乏自信。他是那种会走进教室说‘对不起,我来了一对不起,我在呼吸’的人,那么一个角色。他连走路也总是弓着身子……”一名他过去的学生回忆道:“那些故事中,一支铅笔,一个不显眼的水罐子或者一个砖炉都有自己的历史及与我们相似的生活方式,就像人类一样。”当舒尔茨讲故事的时候,他会用粉笔在黑板上作画解释。在讲故事的同时,舒尔茨开始了他的小说创作。

1934年,在别人的帮助下,舒尔茨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肉桂色铺子》出版(英文版名为((鳄鱼街》)。1935年,舒尔茨同一所天主教学校的女教师约瑟菲娜·赛琳丝嘉订了婚。1936年,舒尔茨与自己的未婚妻取消了婚约。同年,他的第二部也是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说集《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问世。1938年,舒尔茨获得了波兰重要的文学奖项——“金桂冠”奖。据拉塞尔·布朗在((神话与源流》一书中透漏,乔伊斯曾经为了读懂舒尔茨,一度想学习波兰语(此事未见其他旁证,不知真假,存疑)。

1939年,纳粹德国和苏联签署了肮脏的《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秘密瓜分了波兰,德罗霍贝奇被并入苏联乌克兰。在苏联统治下,舒尔茨受委托制作一些宣传画,包括斯大林的画像,赚一点钱养家糊口,但无法发表作品。“我们不需要普鲁斯特们”,当局直截了当地告知他。1941年6月德国入侵德罗霍贝奇,所有学校关闭,作为犹太人的舒尔茨被迫放弃他的家搬到隔离区。舒尔茨一度设法躲过最坏的情况。他幸运地获得一名自称喜爱艺术的盖世太保的荐举,从而获得“必要的犹太人”的地位和珍贵的袖箍,这个识别标志在围捕期间使他得到保护。他替其赞助人的住宅四壁和盖世太保官员们赌场的四壁做装饰,并获得粮食配给作为报酬。他下决心准备逃离德罗霍贝奇,但在盖世太保发起的一个“无政府日”期间,他与其他一百多名犹太人在大街上被射杀。

舒尔茨的主要文学遗产就是两本小说集:《鳄鱼街》和《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当然,因为这两本书,我们有理由认为它们是欧洲现代主义最为原始最具创造性的文本之一,舒尔茨也被人们粗鲁地贴上“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标签。

父亲雅各布是舒尔茨作品中唯一且绝对的主角,他在生与死之间来回摆渡,一个曾经死去的人不断回到生活之中……父亲对于死亡是采取一种分期偿还的形式。父亲是异想天开的幻想家,他通过幻想获得某种被其他人排斥的存在感,甚至可以说,父亲是一名幻想艺术家。父亲更像一个幼稚的孩童,一个单纯的诗人,他的所作所为都站在“大人们”的反面。父亲沉湎于鸟类的孵化工程,痴迷于人体模型的“背驰者邪说”……有时候,他迷失在分类账、日历本的运算迷宫内部……舒尔茨的每一部小说都会不同程度地运用神话元素,当然这些解构了的神话带给我们的是深深的战栗,而非惬意的奇思妙想。圣洁的故事从纯洁的天堂跌落至污浊的地面,经历了一个迅速世俗化的堕落过程。通过舒尔茨魔术师般的丰沛想象,这个转换的过程令人惊骇,人类的一切追逐和救赎都是徒劳的。父亲的形象,事实上,蕴含着舒尔茨本人作为艺术家的孤寂和悲悯。

舒尔茨的父亲形象是复杂多变的,在不同的小说中以不同的面目出现。他以人、蟑螂、螃蟹或者蝎子出现。父亲是失败的、绝望的、悲哀的,但父亲却拥有着隐秘的个人幸福:“他封起了一个个炉子,研究永远无从捉摸的火的实质,感受着冬天火焰的盐味和金属味,还有烟气味,感受着那些舔着烟囱出口的闪亮的煤烟火蛇的阴凉的抚摸。”在《鸟》中,父亲将自己与实际的事务隔开,开始对动物发生强烈兴趣,他从汉堡、荷兰和非洲的动物研究所进口种种鸟蛋,用比利时进口的母鸡孵这些蛋……父亲的事业兴旺发达,他安排起鸟的婚配,使那些稀奇古怪的新品种越来越稀奇古怪,也越来越多。女仆阿德拉的到来终止了父亲的事业。阿德拉成了父亲和人世间唯一的联结,成了父亲内心里唯一的恐惧。怒气冲冲的阿德拉挥舞着扫帚,清洗了父亲的王国,把所有的鸟从窗口驱赶了出去。“过了一会,我父亲下楼来——一个绝望的人,一个失去了王位和王国的流亡的国王。”父亲的童话王国被尘世的力量摧毁了!

舒尔茨的所有小说,都是通过一个小男孩的视角来讲述。余华以为:“布鲁诺·舒尔茨为自己的叙述找到了一个纯洁的借口——孩子的视角,而且是这位父亲的儿子,因此叙述者具有了旁人和成年人所不具备的理解和同情心,孩子的天真隐藏在叙述之中,使布鲁诺·舒尔茨内心的怜悯弥漫开来,温暖着前进中的叙述。”舒尔茨相信,艺术建立在艺术家有限的童年图景中。他写道:“从那以后他们没有发现任何新的东西,他们只学会如何更好地理解一开始就托付给他们的秘密;他们用创造性的努力去进行无休止的解释,记录分派给他们的那首诗的对偶句。”他在一封信里这样写道:“我们童年时读的书已经不存在了,它们随风飘逝,仅剩下空荡荡的骨架。”“无论是谁,只要他的心里还保有童年的记忆精髓,应该把他所体验过的重新写出来。”他有一个小说叫《书》,叙述者回想起一本书,书中的页面在摩挲下会变得光彩夺目:“从字母之间放出一群群燕子和云雀。接着它升入空气中,一边一页接一页地散开,温柔地,使风景布满空气,让风景饱食各种色彩。有时它睡着了,风悄悄地,像吹动一朵洋蔷薇那样围绕它,一片接一片地吹开它的花瓣,就像眼皮叠着眼皮,所有的都是合上的……”它美轮美奂,但是最终还是遗失在巨大的世俗生活之中。多年以后,当男孩问他的父亲那本书去哪了,他被告知那只是“一个神话,当我们还小的时候,相信它是真实的,但等我们变老了,我们就不再把它当一回事了”。

舒尔茨的作品中弥漫着超现实和超自然的强烈气息。舒尔茨对于现实并不信任,他说:“现实像纸那样薄,用它的一切缺点显露出它的模仿性。”现实世界的确定性依赖于作者的想象力。隐藏平凡庸常的生活必将繁衍出一个虚幻而怪诞的世界:如从一次夜间的散步,或者和一个流浪者的邂逅,延伸到神秘的空间。异度时空的神奇景观大大拓展了我们日常的感觉认知,突破了我们固有的认知局限。“非常小的一件事其来由可能无足轻重,但是当它发生在某人的眼前,它可能展示无限和耀眼的内在,因为其中有一個更高的秩序或神明试图表现自己且散发出强烈的光芒。”舒尔茨这样写道:“故此,我们应当收集这些暗示,这些逼近于世俗的基本,这些在我们生命中的某个时期和状态,它们每一个都像一面打破的镜子的碎片。”

《裁缝的人体模型》里,一个人体模型激发了父亲的想象,即通过某种方法,人可能被重塑成任意形象:“对于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我们都将想起不同生活状态的人。”叙述者视他为“异教的教主”,然而这并非指宗教意义上的异端,而是指平庸生活的另类:舒尔茨的作品中,在时间之外都有着神奇的变化和瞬间,试图战胜线性流动的时间。《用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中,叙述者见到了两个父亲,一个生龙活虎,一个奄奄一息。由于时间差,出现了某种相对性,医生把父亲过去的时间激活了,包括它的全部可能性。“难道有两个父亲吗?不可能发生这种事。问题出在时间迅速瓦解却没有在持续的警觉状态观察到。”线性时间被取缔了,乏味循环的时日散发出迷人的光芒,作为一个以幻想为生的魔术师,舒尔茨把我们带到一个遥远而纯洁的黎明,亦如舒尔茨在小说《书》中所描绘的那样:“哦,那薄翼的脱落,那光明的浸染,那幸福的春天,哦,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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