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成田园,一木入山林
2019-09-10雷虎
雷虎
千古文人园林梦,雅致的园林生活对文人来说,是融入血液中不可抹去的记忆。
陶渊明的田园诗总能让人对悠闲雅致的生活浮想联翩。“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就如同国画泼墨写意,寥寥几笔就勾勒出田园逸兴。千古文人园林梦,雅致的园林生活对文人来说,是融入血液中不可抹去的记忆。随着城市化的推进,居住地越来越局促,即使在百园之城的苏州,建一座苏州园林引山林入园已经不再可能。但却可以育一盆苏派盆景:一盆成田园,一木入山林。
草木有本心
在苏州老城区一条偏僻小巷里,我找到了周瘦鹃故居。我一再敲门,久无人应答,却在小巷对面看见一位老者向我招手:“家里这个门已经很久没开了,随我来。”老者便是苏派园林传承人李为民先生,而他所说的“家”,则是在苏州盆景圈声名显赫的紫兰小筑。紫兰小筑是当初民国文人周瘦鹃归隐苏州后,创立现代苏派盆景的地方。
行不过百步,转入另一条狭窄的小巷。李为民继续往前走,走到小巷的尽头后左转身,隐入一片凌霄花海中,他拿出钥匙开门,门楣上刻著两个大字“常春”。
常春二字给人无限的遐想,但随李为民入园后,眼前却是一派萧条:各种不知名的野草长得齐腰高,地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破败的花盆……
“紫兰小筑和你们文化人想象中不一样吧!”李为民一边领着我在园子里参观,一边讲述外公和紫兰小筑的故事。
那是20世纪20年代,年纪轻轻的周瘦鹃闯荡上海滩,凭着一支笔,写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办生活美学杂志、经营新派电影院,一时风光无限。后来,新文化运动兴起,因其“爱情至上”的文学观、倡导小资生活的文化理念而被新文化运动健将批判。这让30多岁的周瘦鹃心灰意冷,退隐苏州,用自己的稿费所得置地,建起4亩地大小的宅院——紫兰小筑。
生活不像大上海灯红酒绿,他就收古玩、赏古画,月出东山之时泛舟太湖;没有笔墨官司打,他就观摩工匠叠石造园,玩花花草草……短短几年时间,周瘦鹃一面把紫兰小筑建成现代园林,一面在园里栽种了上千盆盆景。
这些盆景有的取古画中山水意境,有的取苏州园林中植物造型……周瘦鹃把自己文人的审美融入到盆景的制作中来,和当时的盆景匠人朱子安两人一文一匠:文人给苏派盆景注入高级的审美和意境,工匠把文人的理念通过植物的栽培和修剪来实现。
苏派盆景的风格,慢慢在这文人和工匠的磨合中成型,最终成了苏州的一张文化名片。
成就“新苏派”
在紫兰小筑参观不到一个小时,李为民开车把我们领到几十里外的木渎古镇五峰村,这里有李为民自己的盆景园,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体量巨大的木渎花木交易市场,有维持盆景的整个生态链。
李为民的盆景园和周瘦鹃的紫兰小筑一样,也有4亩多地。紫兰小筑因为是私家园林,荒废多年,显得局促而萧条。而盆景园则是纯粹的盆景基地,看上去生机盎然。
养护盆景就如同照顾婴儿,每天都要浇水,还要定期除草、施肥、剪枝,为了照顾这些盆景,30多年来李为民从来没出去旅游过,连大年初一都不能休息。
盆景园的休息室很简陋,只有一间平房,房子上挂着刻有“苏派盆景李为民”的红木匾额。房子中间放着一张长桌,左边靠墙处放着两排花架,右边的木架上摆着各式的花盆。花架上的盆景就像T型台上走秀的模特,万种风情。
苏派盆景鉴赏素有“一盆二景三架”之说,从树到盆再到架都要相互搭配,形成一体。把玩苏派盆景,不仅仅是品鉴盆景本身,更欣赏的是花盆、花架等与苏派盆景配套的器物。这样的审美风格与苏州自古以来精美的“苏作”手工艺密不可分。以前,苏派盆景制作的技法是重扎不重剪。一盆植物,要扎成“六台三托一顶”才能称之为盆景。所谓“六台三托一顶”,是指将树干蟠成6个弯,在每个弯的部位留一侧枝,左、右、背三个方向各3枝,扎成9个圆形枝片,左右对称的6片即“六台”,背面的3片即“三托”,然后在树顶扎成一个大枝片,即“一顶”。陈放时一般都两盆对称,意为“十全十美”。
这种方法制作起来太繁琐需要耗费大量人工,再加上大众的审美变得更加崇尚“简单”,这一技法也因此变得越来越不合时宜。20世纪40年代,文人周瘦鹃和花工朱子安一起对苏派盆景做出革新:不再讲究固定造型,而是以古画意境,自然山水入盆。按植物原有的形态剪出自然的造型,而不是强行扎出固定的形态。这种盆景新思维不但把植物的天性释放出来,也极大地激发了盆景师的创造力。一时间,玩盆景成为苏州人的全民活动。
传承百年
李为民很怀念二三十年前的苏派盆景圈。那是苏派盆景的黄金时代,不仅仅专业的盆景师人才济济,更重要的是有很深厚的群众基础。那时每一年苏州都举办盆景大赛,获奖的大部分都是民间盆景师。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这一切发生了改变:那时苏州经济起飞后,开始大规模拆迁,大家都从独门独栋的小院搬进了高楼。“人都住进楼房,哪还有养盆景的地方?盆景本质上是宠物和玩具,这个时代,可以玩的东西多了。大家自然而然就抛弃这个旧玩具了。”李为民说着,拿起手上的剪刀在盆景上一通猛剪。
因为此种境遇,绝大部分苏派盆景师廉价地变卖了自己做了一辈子的盆景:“前几年,我一个做盆景的老朋友在坚持几十年后,以150元一盆的价格,把自己1000来盆盆景全卖了。15万元,这还不值中国富豪们买一盆日本盆景的价格!”
说到中日盆景的差距,李为民讲了一个故事。20世纪80年代,虎丘的万景山庄盆景园接待了一批来自日本的同行。日本同行走进盆景园后问了一个问题:这里超过100年盆龄的盆景有多少株?这一句话,让所有的中国盆景师汗颜——万景山庄盆龄最老的一株盆景,据说是出自清末民初,那时盆龄还不足100年。而在日本,盆景师都把制作盆景当成家族世代相传的事业。传承3代甚至5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件事让我很受触动,我那时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建一个自己的盆景园,我这一辈子是没办法孕育盆龄百年的盆景了,但我做盆景的每一年,都得有一批盆景留存。”这4亩多地的盆景园里,一万多株盆景按种类、盆龄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李为民说,他希望这里成为苏派盆景的大观园:盆景匠人能在这里看到不论盆龄的盆景到底长得怎么样;盆景爱好者能在这里看到苏派盆景的各种美。
衡量盆景价值的高低,主要通过盆龄。而判断盆景的年龄主要是通过看树皮的开裂程度,业内称之为“开裂爆皮”:一般盆景养了20年,树根才会爆皮;养了30年,树茎才会爆皮;如果树枝也开始爆皮,盆龄起码得50年。
“盆龄过50年的盆景,都非一代之功。这盆盆景是我外公的遗作。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散落在苏州各大园林了,天长日久,也认不出哪株是他的了。这一株,20世纪80年代阴差阳错到了我手上,外公种,我来养!”如今,这盆金雀已经成为周瘦鹃和李为民祖孙之间的情感连接。
(编辑 宦菁 huanjing0511@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