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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语》是一部怎样的书

2019-09-10陈桐生

中华瑰宝 2019年3期
关键词:史官立言战国

《国语》是中国第一部国别体史书,按照国别记载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诸国君臣的言论,时间上起西周穆王,下迄战国初年,跨越五百多年。其中有很多思想亮点,在散文艺术上也有很高成就。

《国语》是一部怎样的书?这要从古人的“三不朽”说起,即立德、立功、立言。《国语》就是一部“立言”的书,所谓著书立说,成一家之言。

“立言”可能使发表思想言论的人彪炳史册,并给家族带来莫大荣耀。《史记·伍子胥列传》说:“其先曰伍举,以直谏事楚庄王,有显,故其后世有名于楚。”但有时“立言”也有很大的风险。例如,公元前845年,周王室卿士(相当于总理或首相)邵公劝谏周厉王不要禁止人民批评,他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治河的人要用疏导的方法,治民的人要让人民说话。”这些言论被西周史官记下来,邵公由此成为“立言”之人。三年之后(公元前842年),国人发动暴动,将周厉王流放到彘地(今山西霍州市东北),周厉王之子姬靖(即后来的周宣王)逃到邵公府第,国人将邵公府第包围起来,要邵公交出姬靖,邵公认为:“昔吾骤谏王,王不从,是以及此难。今杀王子,王其以我为怼而怒乎?夫事君者险而不怼,怨而不怒,况事王乎?”于是以自己儿子顶替姬靖,让姬靖躲过灭顶之灾。邵公为自己“立言”痛失爱子,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在西周春秋时期,王侯、卿士、大夫们虽然都有很高的文化水平,但他们“立言”的方式是“动口不动手”,即口头发表思想言论,不亲笔写文章,由周王室和各诸侯国的史官把他们的言论记在竹简或绢帛上。并不是他们的所有言论都得记下来,什么该记,什么不该记,选择权掌管在史官手中,选择的标准主要是看这些言论能否给后世的王侯政治提供借鉴。从西周到春秋几百年间,王侯、卿士、大夫们发表的言论不知有多少,但只有极少数思想言论被史官载于简帛。大约在战国初年,这些言论材料被编为一书,这就是《国语》。

成于众手

《国语》中最早的“语”,是西周中期王室卿士祭公劝谏穆王(约前1054—前949年)征伐犬戎的言论;最晚的“语”,是公元前453年晋大夫智伯国劝谏智襄子的话语。收录言论材料前后历时五百多年。除了记载周王室之“语”以外,《国语》还收录了鲁、齐、晋、郑、楚、吴、越七国之“语”,而西周春秋时一些重要诸侯国如卫、燕、宋、陈、曹、秦等国之“语”没有收录,主要因为《国语》编者手中缺少这些诸侯国的言论材料。

关于《国语》的作者,战国秦汉人说是左丘明,如《史记·太史公自序》就说:“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左丘明是《左传》的作者,如果《国语》也是他写的,那么他就同时是《国语》和《左传》的作者。有些汉人干脆就把《左传》称为“《春秋》内传”,把《国语》称为“《春秋》外传”。古人所说的“传”,是指那些解释经典的著作。战国秦汉人认为孔子作《春秋》,尊《春秋》为经典,认为《左传》《国语》都是解释《春秋》的著作。其实,这些说法是不可靠的,笔者经过考证,认为《国语》并不是出于左丘明之手,它的真正作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准确地说,《国语》作者是西周春秋时期周王室和其他七个诸侯国的诸多史官。(详细论证可参看《〈国语〉的性质和文学价值》,《文学遗产》2007年第4期)

《国语》的文章也不是写于同一个时代,而是从西周中期到春秋战国之际五百多年间陆续写成的。不过,《国语》是“《春秋》外传”的说法,无意之中却为《国语》的保存和传播帮了大忙,先秦许多史书在战国秦代都遭到焚毁,《国语》却能幸运地流传到汉代,这是因为战国秦汉之际儒家学者相信《国语》是解释孔子《春秋》的书,于是冒着生命危险将《国语》保存下来。

嘉言懿鉴

史官记载王侯、卿士、大夫治国的嘉言善语,最初的宗旨是为了给后世的王侯政治提供懿鉴。因此,最初的“语”都有比较浓厚的正统伦理道德色彩。例如,《国语》首篇《祭公谏穆王征犬戎》,记载祭公劝说周穆王不要穷兵黩武,祭公说:“先王之于民也,懋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财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乡,以文修之,使务利而避害,怀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译为白话就是,先王对于人民,勉励他们端正德行,致力于加厚民生,增加人民的财富,改善兵器和农具,给人民指明利害的方向,修文德教化人民,使他们趋利避害,让远方之人感怀明君恩德而畏惧兵威,因此先王能够保有世传王业并发扬光大。祭公这些话,对王侯如何治国及处理异族关系具有重要的垂鉴意义。

《国语》中的《周语》分为上、中、下三卷,基本上遵循了记载嘉言善语的宗旨。当然,有些言语在当时是有正面意义的,但时过境迁,它就未必是善语了。例如,《周语上》记载,周宣王搞了一次全国人口普查,周王室大夫仲山父认为这会导致西周覆灭,这在今天看来就太荒唐了。

鲁国由于是周公的封国,在思想文化上最接近周王室,因此《鲁语》的思想价值取向与《周語》趋同。例如,鲁国贵族妇人敬姜亲自织布,她的儿子公父文伯对此不理解,敬姜教育儿子说:“昔圣王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故长王天下。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淫,淫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这几句是说,从前圣王安排民众居处,选择贫瘠的土地给民众居住,让民众勤劳,加以役使,因此能够长期统治天下。民众勤劳就会想到节俭,想到节俭就会有善心产生;民众安逸就会放纵,放纵就会忘记善心,忘记善心就会生出恶心。敬姜告诫儿子,任何时候都不能丢掉勤劳节俭的美德。这些话即使是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也仍然具有借鉴意义。

《史记·楚世家》载楚王熊渠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楚国虽然被人称为“蛮夷”,但《楚语》在思想上却主动向周王室靠近,南楚上层精英有意识地吸取中原政治文化精华,为己所用,他们像周、鲁人士一样征引《诗》《书》文献,运用礼义价值标准评论政治事件和人物。《齐语》记载管仲辅佐齐桓公称霸之语,虽然偏离《诗》《书》礼义,但大体上不出嘉言善语的范围。《郑语》宣传阴功阴德思想,认为凡是对人民有大功大德的人,其后代必然发迹。《晋语》《吴语》《越语》则超越了《周语》所确立的记载嘉言善语的规则。《晋语》不仅记载了子犯、赵衰等人为晋文公谋国称霸的中性言论,而且记载了晋献公、骊姬、优施等人谋害太子申生的恶言恶语。《吴语》《越语》记载越王勾践与范蠡、文种等人密谋灭吴的言论,其思想倾向与后来战国纵横策士文章大体相近。从记载嘉言善语到欣赏机诈权谋,《国语》价值取向之所以发生这些变化,是因为时代变了,史官们的价值观也随之变化。

文风演进

《国语》的文学成就,要放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之中,才能看得清楚。西周春秋时期散文文献有四类:一是《尚书·周书》,这是用殷商古语写成的佶屈聱牙的文诰,非常难懂;二是铭铸在青铜器上的铭文,其文风接近《尚书》文诰,而且受铜器载体面积所限,篇幅一般不长;三是《竹书纪年》《春秋》,用简练的语言记载历史大事;四是记载治国言论的《国语》。前三类散文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尚书》文诰语言过于艰深,铜器铭文篇幅太短,历史大事记过于简单,比较起来《国语》的文学成就较高。

《国语》写作时间前后长达五百多年,因此从《国语》中可以看出这一时期历史散文演进的轨迹。《国语》中有十一篇西周文章,代表了西周历史散文的成就。《国语》中有十篇战国文章,从中可见战国初年历史散文的风貌。剩下的二百一十四篇文章便代表了春秋散文水平。《国语》二百三十五篇文章展示了从西周中期到战国初年五百多年间历史散文的发展轨迹。

《国语》不仅在记言方面取得重要成就,而且在叙事方面也可圈可点。《国语》中记言文章观点集中明确,论据充分,条理清楚,具有较强的逻辑性。进入春秋以后,《国语》在记言的同时,又增添了记事文字,像《晋语》记叙骊姬谋害申生以及公子重耳流亡生涯,《吴语》《越语》记叙吴越争霸,故事都一波三折,极富艺术感染力。

我们阅读《国语》,首先要注意所读文章是哪一国之语,它写的是哪一个时代的事情,当时的历史文化背景是什么;其次是看它提出了什么重要的思想,有什么启示价值;再次是体味它的记言叙事文字妙在何处。边读边想,细心揣摩,这样自然就会体悟到《国语》文章的妙处。

陈桐生,文学博士,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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