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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碗茶中的寒士、游仙与仁者

2019-09-10张则桐

中华瑰宝 2019年3期
关键词:苍生陆羽饮茶

在中国茶文化史中,卢仝《七碗茶歌》是与陆羽《茶经》并称的经典,开创了中国古代文人的饮茶模式。卢仝的七碗茶是一种怎样的饮茶方式?《七碗茶歌》又有着怎样的精神内涵?

唐代诗人卢仝(约775—835年),乃“初唐四杰”之一卢照邻的后代。他出身贫困,少有才名,自号玉川子,年轻时曾隐居少室山读书,颇有拯世济民之志,但终生未仕进。他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被后人誉为茶诗一绝,千古流传,也称《七碗茶歌》《玉川子茶歌》,对其后的茶文化发展和茶诗创作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阳羡新茶的情谊

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主要叙写喝茶的体验,而且把重心放在精神层面。开篇从寄茶写起:

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

唐代中期,常州的阳羡紫笋、湖州的顾渚紫笋成为贡茶,“有唐茶品,以阳羡为上供”(《茶事拾遗》)。诗题中的孟谏议即孟简,曾任谏议大夫、常州刺史等。卢仝与孟简交情甚深,曾游其幕下。此时孟简任常州刺史,他利用职务之便给隐居山中的卢仝寄了一块刚制好的阳羡茶饼,包裹在白绢做的袋子里,袋子表面盖了三道官印,以示郑重,足可见卢仝在孟简心中的地位。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卢仝还在熟睡,懒散颓放,正见山人本色。他轻轻摩挲阳羡茶饼,满溢着钟爱之情,这正是一位嗜茶者的态度。卢仝接着回笔写阳羡茶:

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仁风暗结珠蓓蕾,先春抽出黄金芽。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至尊之余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惊蛰后的阳羡山中,茶树在温煦的春风中绽开了金黄色的嫩芽,这正是皇帝要喝的紫笋茶,连其他花草都不敢抢在茶树发芽之前开花。茶农要及时采摘嫩芽,蒸焙成茶饼后立刻包装准备运到京城。卢仝的笔法颇为巧妙诙谐,既显示天子的权威,又有调侃揶揄之意。如此精美的贡茶只有皇帝和权贵能够享用,现在却到落魄的山人手里,卢仝充分感受到这块茶饼的珍贵和友情的深厚,虽未言谢,而谢意尽在言外。

从寒士到游仙

面对朋友的盛情,卢仝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接受并享用:

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卢仝独处山中,寂寥孤独,阳羡新茶来得正是时候。“纱帽笼头”,表明了他的随意和急切,成为后代文人煎茶的经典造型。这里的纱帽可不是官帽,应该是一种纱巾做的软帽。一碗清雅澄澈、馥郁芬芳、浮着细小泡沫的茶汤煎好了,果然是好茶!于是开始品饮: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前四碗写出了卢仝作为寒士的不平和牢骚。卢仝自称山人,其生平行迹应该属于寒士阶层。林庚先生认为:“中国古代的作家大都属于‘士’这一阶层。‘士’多是中下层知识分子,他们身份寒微,生活困苦,也即我们所称的‘寒士’。”(《中国文学简史·导言》)卢仝终生未入仕途,他密切关注现实,对当时社会的不合理现象多有抨击,对下层民众颇多同情,这在他的诗中多有体现。所谓“孤闷”,包含着寒士寥落之感。枯肠中搜出五千卷文字,又于困顿中显示出对自己才华的自负,字里行间颇有狂狷兀傲之气。第四碗是作者着力之处,寥落山中,卢仝胸中的块垒正要找一个宣泄的口子,此时几碗茶汤下肚,出了一身轻汗,总算把心中的愤懑不平之气从毛孔中发散出去。在这里,热茶遇上了诗心,成就了本诗的第一个文化人格—兀傲不平的寒士。

卢仝是一位外表粗陋而内心激越的诗人,阳羡茶汤不能浇灭他胸中的块垒,他内在的诗情需要升腾与凝聚,于是有了五、六、七碗茶: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此时,他在饮茶中达到了“肌骨清”“通仙灵”“两腋习习清风生”的神仙境界。这种境界远承古代游仙诗“坎壈咏怀”(即因命运的坎坷而抒发情志)的传统,近承太白洒脱不羁的诗风。这是本诗中的第二个文化人格—飘举飞升的仙人,正如元初的南宋遗民郑思肖《题卢仝煎茶图》诗所写:“七碗不妨都吃了,恣开笑口骂群仙。”

心系苍生的仁者胸怀

卢仝的诗情到此并未消歇,而是在空中转身、外拓,最后又回到人间: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美好的茶汤没有让卢仝陶醉其中,他到天上不是为一人成仙,远离苦难的人间,而是为帮助朋友孟简履行职责。他要询问蓬莱仙山的神灵,那些在山巅采茶、饱尝艰辛的苍生,几时才能免除劳苦,得到休养生息。诗思猛然一转,出人意料却又回扣题目,开拓出深广厚重的境界,展现了卢仝关注民生、拯济苍生的情怀。

唐代的贡茶制度实为榷茶,即朝廷对茶叶专卖征收茶税或者管制茶业生产,其实质是“利归于官,扰及于民”(《瑞草总论》),给茶农带来沉重的负担。阳羡茶成为贡茶,使当地茶农疲于奔命,憔悴不堪。袁高《茶山诗》写出了茶农的辛苦:“扪葛上欹壁,蓬头入荒榛。终朝不盈掬,手足皆鳞皴。悲嗟遍空山,草木为不春。阴岭芽未吐,使者牒已频。”李郢《茶山贡焙歌》则写下了地方官的苦恼:“天涯吏役长纷纷,使君忧民惨容色。就焙尝茶坐诸客,几回到口重咨嗟。”唐代中后期,茶税不断增加,袁高和李郢作为常州地方官员也找不到减轻茶农负担的好办法。卢仝一介布衣,不得不向神灵请命,诗境高旷,诗心极苦,体现了“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精神,与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家国情怀息息相通,也是寒士文学的精华所在。这是本诗中的第三个文化人格—心系苍生的仁者。

在人格形象上,本诗从兀傲不平的寒士、飘举飞升的仙人到心系苍生的仁者,实现了思想的超越。在艺术创作中,本诗体现了卢仝诗歌的特点:句式错落,呈现散文化的倾向,但节奏感强烈,形成跌宕顿挫的气势;同时以险怪著称,诗思灵妙,转折有力,能够看出李白、韩愈奇险诗风的影响。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结合,成就了这首“与陆羽《茶经》齐名”的《七碗茶歌》。明末陈继儒《茶董补》中收录此诗时评论:“此诗豪放不让李翰林,终篇规讽,不忘忧民,如杜工部,诗之上乘者。”可谓知言。

陆羽《茶经》主张:“凡煮水一升,酌分五碗。”“夫珍鲜馥烈者,其碗数三。次之者,碗数五。”卢仝的七碗茶,显然超出了陆羽划定的范围。陆羽的朋友诗僧皎然写道:“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皎然的三碗茶既体现了陆羽清净俭约的茶道精神,又有修养心性的内涵。然而无论是饮茶方式还是精神内涵,卢仝的七碗茶都不同于陆羽的茶道,它是属于诗人的,是茶与诗的相遇。卢仝的茶,更像李白的酒,浓烈、酣畅,有一种胸怀天下的格局和力量。

唐代是中国茶文化兴起的时期,茶诗创作也呈繁盛之势。卢仝的《七碗茶歌》以开阔的诗境和丰富的人格意蕴在古代茶诗中独领风骚,对后来的茶文化发展和茶诗创作影响深远。卢仝七碗茶在后代已积淀成一种饮茶模式和文化心理。如陆游“小醉初消日未晡,幽窗催破紫云腴。玉川七碗何须尔,铜碾声中睡已无”,放翁醉酒后以茶醒酒时还不忘调侃一下卢仝的七碗茶。又如曹丕曾写诗说“与我一丸朗,光耀有五色,服之四五日,身体生羽翼”,意为服用丹药而成仙,而东坡居士却说“何烦魏帝一丸药,且尽卢仝七碗茶”,服什么丹药啊,只要有卢仝七碗茶的境界,人生何時何地不可到至妙的仙境呢。

在中国茶文化史上,陆羽的《茶经》通过茶具的择取和饮茶方式的规定,阐释了简约朴素的茶文化精神,卢仝的《七碗茶歌》则创造了一种酣畅浪漫的饮茶精神,二者共同构成了中国茶文化的两翼,显示出丰富的内涵和生生不息的活力。

张则桐,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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