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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事

2019-09-10杨家强

散文 2019年5期
关键词:颗星山梁荒草

杨家强

犁地的人

初春,进山。在对面的小山坡上,我看到一块地,地整个被荒草包围着。稍远处还有几棵树,树与树之间相距较远,个个孤立着。树干弯曲低矮,是野生的灌木。树的叶子已经落光,新叶还未生出,只剩下光秃的枝干,辨不清是什么树。

地的周围除了草木还有一些裸露的山石,山石上什么也没长。地被刚刚犁过,坦着新土,像一片山洪漫过的野滩,曲折多变。地的北边有几个相连的土包,像一群小岛被地拥着,其实是坟头。坟头不尖,也不高,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地离村子较远,却与坟紧挨着。地被收拾得很干净,看不到一丝杂物。坟头也很干净,也像新犁过,只是没有垄沟。

这样的山地收成很低,少有人种。我断定,埋在土里的一定是曾经耕种这块地的人,刚刚犁地的该是他们的后人吧。

挂在老柏树上的星

腊月十二傍晚,无风,天气清冷。我去院子里取柴,无意中看到西北山梁的斜坡上有一束微光。它隐在树丛间,无论我怎样变换角度看它,它都对着我一闪一闪的。我叫不出这颗星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它。

天刚擦黑,山的轮廓还隐约可见。在天幕下的山梁那幽蓝朦胧的暗影里,我看到了老柏树。它是村中最老的树。这颗星刚好挂在老柏树上,原来人与星也挺近,天与地并不遥远。

西北山梁我常去。老柏树下埋着村子里的先辈。这里无碑文,无显贵,全是农人。老柏树非野生,栽树的人也埋在树下。他栽树前定是发现了这颗星,这颗离山最近的星。他想把这颗星留住吗?

夜空满是星星时,山和老柏树都淹没在黑夜里不见了,挂在老柏树上的那颗星也不见了。我仰望星空,久久寻视,像寻找久远朴素的亲人。

一只落在老枣树上的喜鹊

无意间,我看见门前的老枣树上落了一只喜鹊。枣树的叶子已落光,枣子也掉光了。枣树上光秃秃的,只剩下弯曲灰黑的枝干,没有可供喜鹊充饥的食物。这只喜鹊站在枣树上很显眼。它没有叫,只是偶尔跳到另一个枝丫上,似乎在变换角度张望,又好像在默默等侍。

村里最年长的老人说,我门前的这棵枣树有百年以上了。因树冠庞大,时常有喜鹊飞落,但都是成群结队的。尤其在这寒冷的季节里,喜鹊既不产蛋也不筑巢,更应该成双成对才是。我放下手里的活计,一直看着这只孤单的喜鹊。我不知道另一只喜鹊在哪里,发生了什么意外。直到太阳落到西山坡后面,天渐渐暗时,这只喜鹊才飞走。据说,喜鹊这种鸟在夜里什么也看不见。

冬日荒草

我的房前是层叠的黄土坡。土坡呈阶梯式向南攀升,升到坡顶形成一道东西走向的小山梁。从土坡到山梁是一些零散的小块田地。入冬,农人已将所有的作物收割干净。山坡上,只剩下枯黄的荒草。

刮大风时,我看见狂风揪着荒草不放,发出呼呼的响声,像要把山卷走似的。狂风过后,荒草还在,只是草丛里多了些被风折断的树木。木头是最好的柴火,远比荒草耐烧。所以荒草无人收割,木头总有人拾。

拾柴人来来往往,把荒芜的草丛踩出一条弯曲的小道,伸向更远的山里。荒草丛里的野植很多,多得连久居山里的人也未必熟记它们的样子。我只识得一些特征明显的常见植物,有鬼头针、拉拉藤、香蒿、狗尾巴草等。而大多数荒草因干枯难辨,实在叫不出名子。

鬼头针最难惹,稍不留神碰到它,就会刺进衣服里,扫也扫不掉,只能耐着性子一根一根往下摘,好在针尖并不十分锐利,不伤人。拉拉藤的蔓上有坚韧的毛齿,夏日里,一旦被它拉到,皮肤上就会划出一片鲜红的血痕。但牛羊啃食它却极其从容。冬天的拉拉藤虽没有夏日那么锋利刺人,但蔓延在荒草棵里的藤蔓依然能把人绊倒。所以走在荒草丛里就会不自觉地躲开它。干枯的香蒿依然香味浓烈,但从未见有人把它放进屋子里增添香气。

荒草丛里最多的是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子里藏着数不清的草籽。大雪过后,荒草丛里会聚集许多野鸡、野兔,还有小鸟。它们躲在荒草丛里以避风寒,相对冬野的山石、冰雪,草是温暖的。整个冬天,我都在注视坡上的荒草及那些以草叶、草根、草籽为食的小生命。谁也不知道荒草,还有这些伴草而生的荒野生灵,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它们远比村子里的人来得更早。

盗坑

放羊人在东山坡捡回一只野兔。几天前我也曾去过那儿,那是一处鲜为人知的辽墓遗址。我在坡下的荒草丛里曾惊跑一只野兔,荒草挺高,快齐腰了。野兔身上的毛和荒草一个颜色,它要不跑,我根本发现不了它。可它在距我一步远的地方突然“噌”地蹿出,把我吓了一跳。待我缓过神来,它已跑没影儿了。

放羊人是从一个新挖的数米深的垂直盗坑里捡到这只野兔的。不知道这只野兔掉进坑里多久了,它已经冻得僵硬了。

我曾在夜里见过野兔,它的两只眼睛像火一样亮,黑夜也能看得见道儿,我不知道这只野兔是怎么误入盗坑的,更不知道它是不是我见到的那只野兔。那天,它跑得可真快,像貼着草尖在飞行。那时东山坡上还没有盗坑。

被遗弃山里的碾盘

山路旁有一个被石匠遗弃的碾盘。这个碾盘的上部很圆满,但最底部还残留着一些不规则的原始毛石。乍看石面倒也平整,用手一摸,有明显的坑坑洼洼,不如村中前人使用过的碾盘平滑规整,且没有便于碾轧粮谷的沟槽。若碾子在上面滚动,准会不停地抖动颠簸,碾粮是不行的。但手感很滑溜,是久经风雨的缘故。

碾盘中间有一圆孔,看孔的深度,孔底还残留一层薄石。也许稍一用力就能击穿,但不知何故终未打通。这是一个尚未完成的碾盘。一个不能实用的碾盘,一直待在山里。至于半途而废的原因,已无从考证。谁也无法追溯彼时当事人最真实的情境。

一年秋天,我进山砍柴,突降大雨。雨水模糊了视线,我背着一大捆柴,慌不择路巧遇到了这个碾盘。再次砍柴,我是特意沿着有碾盘这条山路进山的。山路很窄,只可一人行走。山林间这样相似的毛毛道儿像血管一样密集。而有碾盘这条山路,是我进出山最绕远的一条,所以,此前我从未走过。

秋雨过后,碾盘的孔里有了积水。我突地想到打造此碾盘的那个石匠。他是怎样的人,胖瘦高矮,体质强弱,年龄大小,家境贫富,手艺如何……思绪里每次都有一个不同的形象出现。我知道,我的想象永远也无法复原那个真实的石匠。

一夜间,许多叫不上名儿的小虫子在这一孔水边聚集,我不知道这些弱小的生命是怎样迅速而准确地寻到这一处意外水源的。毕竟,只是有限的一孔积水,多数无雨的日子它是空的。那时,这些小虫子去哪儿另寻水源呢?

有了水,就有了映照,它照见了一片天,一只飞鸟……以及,每一个驻足打量它的生命。

我每次进山砍柴都绕着道儿去碾盘边看一看,遥想那个石匠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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