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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生

2019-09-10散马

散文 2019年5期
关键词:稗子稻苗小个子

散马

那个引得母亲月子里哭哭啼啼的人,后来我去看过他。

我跟同学在小队门前假装唠嗑,看着他在牲口棚往马槽子里拌料。为了让跑运输的马有好的脚力,拉重活的时候队长嘱咐要在草节子里拌上豆饼和泡好的玉米粒。他把笸箩里的料倒进槽子,挽起袖管搅拌,整个人好像要随时栽进马槽。

他穿着一件大襟露着花的黑棉袄,腰间扎着小指粗的麻绳,浑身沾满草节和蜘蛛网。拌完草料,他把笸箩随手扔到草垛上,激起一片麻雀叽叽喳喳飞开去。他瘪着嘴骂骂例例坐往一盘石碾子,从衣兜里摸索着抓出一把旱烟卷上,吧嗒吧嗒地吸得很深。

他个子矮小,走路内八字,上身长,下身短。一副宽厚的肩膀上,扛着个很大很方的脑袋。额头有天生的死纹,牙齿黑且黄,一脸的猥琐。

小镇人口不多,打过交道、彼此熟悉能叫得上名字的少,整天打照面而叫不上名字的人多。往往知道这个人是做什么的、住在哪儿,但不知道他的名和姓。提起他的时候,就困难了。但聪明的小镇人有自己的办法,他们可以根据此人的姿容和长相给他一个特定的俗称,就像说到老张家花狗、老王家叫驴一样,谁都知道说的是哪个。比如,管说话时嘴角堆唾沫那人叫“冒沫子”;管经常闹眼疾那人叫“红眼儿虾”或“烂眼边子”;形容经常不梳头、不洗脸那人叫“滋毛撅腚”;形容吊儿郎当、不紧不慢那人叫“囊囊不采”;管声音低沉而寡言的木匠叫“闷葫芦”;管声音尖细而絮絮叨叨那个李家老娘儿们叫“叫叫”或“呱呱鸟”等等。

那个喂牲口的人不是镇子上的人,他住在离镇子很近的那个生产队。由于做饲养员,他经常赶着大车到粮库拉酒糟,到供销社拉豆腐渣。人长得小,再跟队里车高马大的大车一比,更显得小,镇子里的人都能记住他。

记住是记住了,但仅限于知道有这么个人,谁也不会无端提起他。有一次,老孙家三子放学冋家,不小心被他甩出去的鞭梢带了一下,他才被人反复提起。三子就是蓝棉袄上多了一道白印儿,人全须全尾,囫囫囵囵,但是孙大娘儿们在家里不依不饶,一会儿骂孩子彪,怎么不当场把他拽住;一会儿又怨三子爹窝囊,不敢去找他们队长评理。而且趿拉着个露着脚后跟的破棉鞋气呼呼地见人就谝:就是二队赶车拉酒糟那个“大头小腚”的倒霉鬼抽了俺家三子一鞭子……

这个被叫作“大头小腚”的人,我终究不知他的姓名,父亲曾经下放在他那个生产队,跟他住过一年多,也叫不出他的名字。我只听母亲骂他时,叫他“陈小个子”。

他就是我的踩生人。

镇子上把孩子出生后第一个撞到的外姓人叫踩生人,说是这孩子长大后会与这个人连相,连运命也会随了他(她)。所以生孩子的人家从媳妇坐月子到孩子抱出去,都非常在意第一次遇到什么样的人。后来发展的更邪乎,那些怀孕的小媳妇生孩子前,早早就会买一张大胖小子年画贴在墙头,每天使劲儿看上几眼。还有的从《大众电影》画报上剪下唐国强、达式常等人的照片掖在枕头底下,没事就拿出来看。特别是孩子还在月窠里时,家里的婆婆就像只警觉的母狗,无论在哪儿干什么,耳朵都支棱着听动静,院门一有響动,就会急急忙忙迎上去,生怕被不如心的人踩了生。

母亲还在月子里,父亲就被公社派到乡下拉练,一走好几天。有一天中午,刚刚迷糊一觉的母亲听到大门口马铃铛响,有人“吁、吁”地喊牲口。母亲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是陈小个子来了。母亲正要下炕,里屋间的门就开了,陈小个子见父亲没在,蹴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副倒霉样。母亲赶忙把包楸(襁褓)头上的那个角拽下来,挡住我的脸。陈小个子见母亲头上包了个头巾,再看看我,就知道自己闯了祸,扔下手里的两瓶酒忙不迭地走了。

陈小个子撞生这件事,母亲不知说过多少遍。在我很大的时候,母亲还提起过,所以,我几乎能按母亲的原话背下来。

父亲回来时,母亲大哭一场,整整哭了一下午,到晚上睡觉还在被窝里抽嗒。月子剩下的几天,母亲想起来就骂,一边骂一边抹眼泪儿。出了月子,母亲见我脸抽抽着,黑了吧唧怎么也长不开,就骂“倒霉陈小个子”。过了很长时间,见我说话晚、走路晚,见了好的一脸歹相、见了孬的一筷子不动,也骂“倒霉陈小个子”。我都上学了,母亲见我到处跑、不写作业,五更半夜看闲书,还骂“倒霉陈小个子”。

再大些,等我个子蹿过许多人后,有了点人的模样了,母亲不再骂了,而是把那些话当作揶揄,时常拿“陈小个子”来埋汰我,但是说的时候没有愠怒,是带着笑意的。

生孩子对于一个家庭是件大事,但是你家也生我家也生,一个妇女一生能生好几个,生孩子便成了平常事。更何况时间就像流水,不仅可以冲刷或抹掉一切不安和伤痛的旧痕,而且还能创造许多意想不到的新的奇迹,这就足够令人好生期待了。“好生”就是好好生活,好好活着,这对于一个平常家庭和一个普通人才是重要的。

至于“踩生”一说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不重要。反正我后来哪哪都不像“陈小个子”,也没有窝在生产队喂马,这就生生地说明了问题。说到底那是那个时代父母的一种希冀,是希望孩子有个好模样、好前程的说辞。

我小的时候就“隔路”。家里来了客人,往往虚应几声就跑了出去。父亲的同事有从省里、市里过来的,拍过了资料,还剩几张胶卷,要给我家照相,我总是只照合影,一给我自己照,就捂住脸蹲下。两个弟弟可倒好,过节一样高兴,任母亲用小指沾唾沫抹镜框上的老灰描眉画眼儿,然后摆出各种姿势照相。全家都去赶集,我经常借口跑掉,一个人到稻田里溜达。

说到这些,母亲就又提起我的踩生人陈小个子,用他的种种“劣迹”骂我没出息、见不得人。这个时候我也会赌气走开。

我像一只佝头鸡(苍鹭)一样在稻田里闲逛,这种徇偻着长长脖子的水鸟能够在一个地方一待就是一整天。从远处看,活像一只白色的问号,引得人们满脸狐疑。

我多数时候是找一个干爽的田埂坐下,抽一根菖蒲在水渠里撩拨。寒假里跟着叔叔姑姑上工,早会上学完毛主席语录就被“地富反坏右分子滚出去”的吆喝声撵出会场的尴尬,想到我在学生登记表成分栏目里写下“地主”两个字时的懊丧,都随着一团青蛙卵的散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渐渐发现,稻田是个好地方。不管你长得多高多矮,在这里你肯定最高,并且拥有绝对的权威,田里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任意把握。如果你觉得一股水不该这么流,完全可以掏出沟底的淤泥把它堵上,然后再从另一个地方开个口子,水流就改变了方向。田里的所有东西都不说话,但是它们都有情绪,我刚刚把一群蝌蚪驱散,不一会儿它们又都重新聚合起来。稻苗小的时候,就像家里的猫仔,喜欢被逗弄,你用手轻抚它们的叶子,它们会直挺挺地迎合你。这时候,它们喜欢风,有风的日子,它们就快活,手拉手跳一种起伏的舞蹈;没风的日子它们就显得寂寞难耐,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稻子抽穗的时候喜欢光,晴好的天气,它们把叶子耷拉下来,让穗苞暴露出来承接阳光;如果下雨,它们又马上把叶子支棱起来,将穗苞护在中间,这样,雨水会顺着叶脉直接流走。

有时我坐在田梗上钓青娃:抽一支稗穗,把多余的青籽撸掉,只留下前面尖上的一点儿,然后在上面吐上一口黏黏的唾沫,看有青蛙游过,就把稗穗伸到它头上晃悠、点拨,这时你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条拖着黏液的蟲子,正在路过下午的一段时光,此时青蛙也定会这么想,不然它们不会远远地游过来,也不会一口把稗穗吞下。等它一跳一吞,你要赶快把稗杆抽回,青蛙就钓上来。我把青蛙拿在手上摆弄,翻看它黄白色的肚皮和尖端长着颗粒的脚蹼,我对它瞪眼,把它的头放进嘴里想闷死它,我提着它的双腿把它放进水里再提上来,我把它装进衣兜里,任它使劲儿往外拱也找不到出路。等这只青蛙被我搓搓得身上没了黏液,放在坝埂上也不跑了,再把它扔回水里。

稻田里不光有水稻,还有各种草。有一种草跟稻苗极像,在苗圃里被人精心呵护着,插到田里,也与水稻一样,受着丨司一条渠水的灌溉和同一片阳光的温存。草文弱的时候,稻苗也文弱。草分蘖的时候,稻苗也分蘖。在大风里,它们同时起伏;在雷雨中,它们一起挣扎。

但是,草最终是要被拔除的。那个长着两条白鹭腿的放水员你说放好他的水就得了呗,他倒好,走在坝埂上,看到哪里有草,就下田拔了出来,好像能多挣几个工分似的。所以,他走过的坝埂上往往净是草的尸骸,有的还被铁锨齐根铲断又压上一锨土。

支农的时候,我也跟镇子上的孩子们到队里薅草挣工分,一人把着好几根垄,我总是远远就瞄好,看到高得出奇的草才拔掉,而且经常拔草不除根或者留下与稻叶一样宽的草株。这样拔草速度很快,我怕被人看破,就时不时弯下腰把手伸进水里瞎搁搂几下,一是为了延缓速度,二是为了让人感觉到我一直在劳动,拔除了不少草。

我仔细地观察过草跟水稻的区别。大草的叶子比稻苗宽大,而且生得恣意,不抱轴。最大的不同是在根上,稻苗的根须少且短、发黄,捏起来有些“糠”,而草的根须很长,并且白得诱人,韧劲也足。稻苗一拔就是一篼,草拔掉一根就是一根,另一根拔不掉,有的即使拔断,根还深深地扎在土里。

稻子孕穗了,草也开始孕穗。就像马荣军老婆怀了东子,我妈怀了三弟一样。三弟跟东子除了在不同的田水里摸黑踢蹬,其他没什么两样。而稻子和草区别可就大了。

这个时候的草有了自己的名字,叫稗子。稗子天生名声就不好,小的时候被人当作异己清除,大了又会遭到割头的命运,人们是怕稗子成熟后,给稻田留下隐患。就连小镇人的口舌对它们也不依不饶,他们骂自家孩子“败家子儿”,取的就是这个“稗”字。

父亲是农专毕业,在农技站成天研究水稻高产方。他不仅知道水稻的来历,也知道稗子的身世。有一年,他拔掉试验田里的稗苗,有意栽到一块田角上,到了秋天收了小半袋稗粒,夜里碾来,翌日做饭,那种清香闻所未闻。

水稻的籽粒叫大米,稗子的籽粒叫稗米;水稻的秸棵叫稻草,可以苫房喂马,稗子的秸棵不仅是马最好的伺料,小苗和根还可入药止血。

父亲说稻子其实是稗子驯化而来。这么说,稗子也是一篼粮,水稻也是一棵草。

我有事没事地往稻田里跑,把父母弄得神经兮兮,他们说我得了魔怔病。后来有一天,班主任赵老师叫我去,我进门时,她正在看一张表格,见我进来,马上把钢笔压在上面,并且往上移了移,正好挡住成分那个栏目。她递给我一张空白的表,说:回去把这个表重填一下,又特别指着成分一栏告诉我:以后这栏就填“革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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