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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回归与“爱”的唤起

2019-09-10王艳芳

名作欣赏 2019年5期
关键词:回归

王艳芳

摘要:《忽如归》讲述了一个中国家族在风云激荡的20世纪的命运史。小说的核心意蕴可以概括为一个“归”字。“归”不仅意指久经离散的戴家两代人历经波折终于回归故土,而且指向了两岸和平统一的回归命题;“归”不仅意味着个体和家庭的回归,同时也呼唤着族群的回归,以至世界和平人间大同的梦想实现;此外,“归”不仅是身体的回归,还是灵魂的安顿和宗教的皈依,更是人类本性中“真”的回归与“爱”的唤起。

关键词:戴小华 回归 爱 《忽如归》

《忽如归》讲述了一个中国家族在风云激荡的20世纪的命运史:时间上从20世纪中叶开始,结束于新世纪初年;空间上既包括中国大陆、台湾、香港,同时还牵涉马来西亚和美国等地;人物则涉及河北沧州青县戴家、回家的祖父母辈、父母辈以及第三代。故事集中于第二代和第三代跌宕命运的描写,其中最震撼的是戴家第三代戴华光“舍生取义”的爱国经历,最动人的则是戴家母亲回秀真的遗体由台湾辗转安葬沧州故土的传奇故事。而小说的主体线索则是作为第一人称叙事者的“我”,亲自见证和参与了这场浩荡的个人、家庭、族群迁移和回归的历程。小说通过一个台湾家庭的离散与回归叙事,不仅展现出整个20世纪世界风云的波澜壮阔,还透射出风云变幻的表象之下世界政经博弈的波诡云谲。小说的核心意蕴可以概括为一个“归”字。“归”不仅意指久经离散的戴家两代人历经波折终于回归故土,而且指向了两岸和平统一的回归命题;“归”不仅意味着个体和家庭的回归,同时也呼唤着族群的回归,以至世界和平人间大同的梦想实现;此外,“归”不仅是身体的回归,还是灵魂的安顿和宗教的皈依,更是人类本性中“真”的回归与“爱”的唤起。

流浪的身體在故土之爱中回归

小说叙事首先表现出戴家三代人在动荡离散的岁月里对沧州故土魂牵梦萦、不离不弃的热爱。1937年抗战开始,日寇进犯华北,大伯拟带全家南迁,祖父母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故土:“我们这么大年纪啦,死也死在家里吧!不能将这把老骨头仍在外头啊!”大伯带领其他家人南下,暂居张夏红石岭。由于大伯1937年11月为国殉难,家人遂重返老家。1949年新中国成立,母亲回秀真跟随在国民党军中任职的父亲登上开往台湾的最后一班船,从此和家乡的亲人被那湾浅浅的海峡隔离。在其后互相隔绝的漫长岁月,每当听到别人说起家乡的亲人,“我就发现妈妈的手背抹过眼角,这动作,在我记忆里经常反复着”。对于亲人再多的牵肠挂肚,也只能通过几张过时的照片寻得片刻的安慰。在离开故土四十多年后,母亲回秀真终于在1992年得以回故乡给父母亲扫墓,她哭着跪倒在父母坟前,就此决定留在家乡居住。去世之后,子女遵照遗愿将她安葬在故乡父母的脚下,漂泊了近半个世纪的回秀真终于回到了故乡。

“我”的大弟戴华光,曾被台湾著名作家黄春明称为“一个无可救药的、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他生于台湾、长于台湾,成绩优异并考取美国留学,前途可谓一片光明;但出于对国家民族的责任感和两岸和平统一的使命感,他自动辍学返回台湾,联络数位志同道合的青年从事“革命”活动,以致在“白色恐怖”时期的台湾蒙受冤狱十几年,并差点病死在绿岛监狱。戴华光1978年被判处无期徒刑,至1988年蒋经国去世减刑至十五年,1988年在蒋经国去世百日、全面特赦政治犯的时机下才重获自由,成为轰动台湾的事件。尽管出狱后面临各种政治经济的诱惑和选择,他却毅然抛下一切,选择回到河北沧州,开西饼面包店维持生活,并在故乡入籍、结婚和生子。他还拿出面包店的部分收益,以母亲的名义成立了“回秀真教育基金”,专门帮助家乡的贫困学生。戴华光早年并无大陆生活经验,但他对故土的热爱仿佛与生俱来。

父亲戴克英,一生戎马,效力党国。不想自己的孩子却成了政治犯,个人也在即将升迁的时候突遭调包,故一怒之下辞职,开始投资经商,常年流连于祖国的山水之间,最后和自己的妻子安眠于故乡。难能可贵的是,他一再拿出自己的储蓄,不仅捐助戴庄子小学,修建清真寺,还帮助家乡亲人无数。不光父亲,大弟的政治犯身份对全家人尤其对小弟的就业造成很大影响,因为过不了政审,所有的政府部门、国营企业、教育机构和新闻媒体都不录用他,甚至一些民营商家也不敢录用,他只好在家里为出版社做了三四年的翻译工作。后来也到北京工作,并和一位山东青岛的姑娘结婚生子,婚后长居北京。

经历了战争和政治的离散,戴家人终于在将近半个世纪之后回到故乡。逝者已矣,生者犹在,他们的情怀正如著名作家王蒙所说:“家园,对于她来说,是故土,是亲人,是国家,是心灵的归宿。”是什么使得他们对故土饱含深情?又是什么让他们愿意放弃台湾相对优裕的生活,而回归相对贫瘠的河北故土?那是流在血脉里的对故乡的贴心贴肺的挚爱,是对和故乡有关的一切的魂牵梦萦的牵挂,是对铁狮子所象征的沧州精神和沧州文化的信仰与传承:

那时车开在高梁田中的小路上,疾风推动着浩瀚如海的高梁,就在那片广阔无际的千里绿浪中,突然,一只雄伟巨大的狮影奔越了出来。

它身披障泥,背负巨大仰莲圆盆,前胸和臂部饰有束带,头部毛发作波浪形披散于头部。它头朝南,仰首怒目,四肢叉开,巨口大张,仰天长啸,对海怒吼,又像疾走奔驰,之后,突然停下,回首张望,几乎让人措手不及。于是,铁狮子在大自然的陪衬下构成一幅苍茫、悲怆、壮阔的画面。

就是这个名为“镇海吼”的沧州市地标,其勇敢坚毅的形象,迁百年来如同淬火之后的铁,沉水之后的石,不知不觉中渗入沧州人的肌肤,潜进沧州人的血液,铸入沧州人的精神。因此,沧州自古多慷慨悲歌之±,正是得益于这种精神的濡染,如“精武会”霍元甲、“迁金王”王子平,以及佟忠义、张之江等。戴家人概莫能外,面对屈辱和强权,手执菜刀的勇敢而愤怒的戴母回秀真、舍生取义慷慨赴死的青年戴华光,岂不都是受到这种精神潜移默化的影响?难怪作者说:“我不禁想着,母亲长久以来能咬着牙,承受这么多磨难,大弟为了理想,敢于牺牲,想必都是受到铁狮子精神的影响。”这种对于故乡热土的诚挚而深沉的大爱使得他们最终选择了回归。

离散的家庭在国族之爱中回归

小说叙事没有仅仅停留在故乡之爱的层面,还通过整个家族的命运传达了其国族认同的观念。河北沧州戴家,先世为浙江绍兴余姚县人,初迁直隶景州(今北京),后迁山西洪洞县,于明朝洪武初年始从山西迁居沧州。抗战期间,华北沦陷,戴家一门三英烈,“我”的大伯、三伯、五叔先后为国捐躯。父亲戴克英排行第四,任职军中,为抗战南北奔走,1949年带着妻子回秀真和两个孩子乘坐上海开往台湾的最后一班轮船到了台湾,开始了离散的“外省人”生活。

其后的台湾割据一隅,政治生态极其严酷,史称“白色恐怖”时期。“报纸上三天两头便登出轰动的‘匪谍’案,尤其以新闻界、文化界和学术教育界的人最多。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在机关、学校、军中、社团破获的各种大小‘匪谍’案。情治机关所谓的‘匪谍’,可以是指负有谍报任务的‘间谍’,也可以扩大到只要发过一句牢骚,看过一本禁书,进了一次大陆的国货公司,登了一幅被认为有影射当权者之嫌的漫画,都算是‘匪谍’”。以致当时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反共抗俄”“杀猪拔毛”“保密防谍”“检举匪谍,人人有责”“知匪不报,与匪同罪”“匪谍就在你身边”等标语,午夜宵禁,白天也实行戒严封锁,无处不在的鹰犬特务和黑手魔掌,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以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于是,整个社会沉浸在“警察国家”的恐怖气氛中。这也是戴华光被作为“共谍”被逮捕并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政治背景。

出生并成长于如此政治背景下的戴华光,为什么会对大陆社会充满希望并对两岸和平统一充满憧憬呢?这要回溯到戴华光的整个受教育过程。自从他开始有意识地读书,他就企图在书中寻找国民党在大陆失败的真正原因。经过大量阅读和实习、入伍等见闻经历,国民党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逐渐坍塌。留美期间,戴华光又集中阅读了一些外文书籍和档案,包括大量的回忆录、数不清的史料,甚至中文版《毛泽东选集》。终于,国民党在对台湾下一代的教化中所建构起来的政治历史观念被彻底颠覆,他还更进一步地认识到美国政府在国际关系中的角色和意图:那就是企图将两岸分裂的现状固定化、永久化、搞“两个中国”“一中一台”,并最終将台湾从中国分裂出去。而这些完全是通过阅读获得,并没有受到任何其他人或党派的收买或利用。

这一发现坚定了他之前的信念,遂决定返回台湾从事两岸必须和平统一的“革命”工作,并借用范仲淹的“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自勉。在与相恋的女友分手后,孤注一掷走上“死亡救国”之途。以家人、亲友、同学和难友们对他的了解,戴华光就是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他的所谓的政治罪名不仅没有共产党甚至其他任何党派的背后支持,也没有受到任何收买或挑唆,他是完全自发地出于对中华民族的一腔热爱和对历史的求真态度。直到1988年3月,家人还为他参加了政治犯减刑的请愿活动。小弟做了五件黑袍和一个高约十米的十字架,母亲、大姐和大弟的朋友则披着黑袍在“立法院”门口静坐。白发苍苍、脸色苍白的母亲,带着极深的自制,身披写着“请释放我的儿子戴华光”的白布背心,坐在群贤楼的台阶上,这是这部小说描写中最令人震撼和感动的场景之一。

叙述者“我”,出生于台湾,嫁到马来西亚。1990年4月10日,在马来西亚与中国民间还不能自由往来时,独得机缘,被官方批准成为第一位能公开正式访问中国的“文化使者”,时称中马“破冰之旅”。多年来,她游走于中国大陆、台湾、香港等地和马来西亚,为两国的文化交流和民间交流做出了重要贡献,尤其对河北的文化和文学有很大促进。在父母、弟弟先后回归故乡沧州之后,戴小华的沧州之行也较以往更加频繁。尽管她没有在沧州定居,但沧州已经成为她心灵安顿的永恒的精神故乡。

正是因为有了戴华光这样的勇于牺牲者,台湾才最终完全解严解禁,两岸同胞也才得以相聚。勇敢者靠的是超凡的勇气和自我牺牲的精神。假使时光倒流,戴华光和他的同道们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而无悱无怨就是他们默默承受的处世原则。但最终,由于台湾政党政治的复杂,减刑出狱的戴华光没有选择留在台湾从政,而是返回大陆故乡,开一片小店,照料年迈的母亲,并惠及家乡亲人。同时将自己的籍贯迂回故乡,成为永久居民,体现出对大陆政治的充分认同。而“我”之所以费尽心血,查询真相,不在于批判控诉,也不在于奢求平反,而仅是以个人的方式接近历史,触摸伤痛,努力弭平伤口,并以此表达始终如一的国族政治及其文化认同观念。

“真”的回归与“爱”的唤起

从回归的个体到回归的家庭,从回归的身体再到回归的灵魂,这是这篇非虚构小说最主要的故事线索。但比之线索更重要的是掩卷之余的深沉回味:戴小华的这篇家族叙事与差不多同时期其他华文作家的家族故事有何差别?就台湾而言,龙应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齐邦媛的《巨流河》、陈玉慧的《海神家族》等,都雄奇浩荡、饱蘸感情,尤其是对动荡年代里个人、家庭与国族遭际的歌哭与悲悯,甚至以上作品感情的强烈、文字的感染力都胜过《忽如归》。与之相比,《忽如归》的独特性究竟何在?

在《忽如归》朴实平淡的文字叙述背后,却始终有一种真挚恳切的情感在涌动并成为整部作品的基调,那是真实自然的文风以及大爱的情感。“真”不仅表现在对历史的描述:对家国的关切,对亲人的爱恋,对故土的深情,对人类和平的呼唤;还表现在人物真挚自然的性格和情感,以及他们的行为方式。小说没有虚夸出位的动作,没有呼天抢地,也没有义愤填膺;更表现在作者的叙事语言,质朴简单,平淡而近自然,自然而近简朴。这是一种繁华落尽的真纯,也是一种干帆阅尽的坦然。

在朴实无华的真实背后,呼唤却是已经缺失许久的人间大爱。以上所说家族书写,其间男女之间的爱情,父母子女间的亲情,个人和家国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各不相同。有的痛彻肝肠,有的遗恨无穷,但对于造成民族伤痛和历史遗恨的问题之源却缺少应有的关注,当然也没有提出解决或修复问题的措施。但是,《忽如归》做到了,小说从始至终都在通过事件的发展,慢慢触及一个真谛,无论是早年的佛缘,还是后来的基督教信仰,还是回归故土后的伊斯兰教的教义和仪礼,都指向人类的大爱和人与人之间的互爱,而这恰恰是步入后现代社会中的个体孜孜以求而又吝于付出的。

小说从母亲的突然去世开始写起,写“我”如何在三天之内完成了将母亲的遗体由台北运到香港,再从香港运到北京,经天津直到沧州老家安葬这一难以想象的任务,而那正是1999年台海危机之时。整件事情之所以能够这么顺利地解决,“我”以为不外乎一个“爱”字。母亲出于对先父先母和故土的爱,生前表示一定要葬在父母坟前,过程之中遇到的各种暂时困难都因了老人的灵魂需要安顿这一善愿逐件得到解决。而之所以能够用几个电话在多地间解决这件在普通人看来难上加难的事情,“我”将之归因于数年来奔走于其间、以爱心和慈善以及文化使者工作结下的种种善缘。

诚如作者所说:“我”出生在台湾早期动荡的年代,亲身遭受到“白色恐怖”历史悲剧的毒害,也耳濡目染过马来西亚社会的风狂雨骤,以及亲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就是因为经历过这样的岁月才让我从混沌到成熟,从无知到开窍,也让“我”认识了世事的复杂、人心的险恶、命运的难测、生命的迷惑,因而逐渐塑造了现在的我。在这个过程中,有人壮志消磨,习以为常,有人无奈忍受,备感分裂?“我”则一度忽略了亲情和友谊。《忽如归》中的回归,“这不仅是你们表达对母亲的怀念的方式,也是祈求真主宽恕,并将所做的一切善功回赐给你们的母亲,更是你们对人生的一种反思、自省和觉悟的过程”。因此,拥有真心和大爱的人有归处,有归处的人有幸福。走笔至此,唯有祝愿在世的每一个人都能够拥有真心和大爱,并寻到灵魂安放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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